漢語時間介詞雙音化的動因*

崔云忠，何洪峰

（1.青島大學 國際教育學院，山東 青島 266071；2.華中科技大學 中文系，湖北 武漢 430074）

一、引 言

詞匯雙音化是研究熱點，學界在不少領(lǐng)域取得了豐碩的研究成果，如一般詞匯雙音化①參見董為光《漢語詞匯雙音代換管窺》，《語言研究》，1996年第2期，第19-26頁；王浩然《古漢語單音同義詞雙音化問題初探》，《河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4年第3期，第52-55頁；徐時儀《漢語詞匯雙音化的內(nèi)在原因考探》，《語言教學與研究》，2005年第2期，第68-75頁。、虛詞雙音化②參見錢玄《論古漢語虛詞雙音化》，《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82年第1期，第56-61頁；錢玄《論古漢語虛詞雙音化（續(xù)一）》，《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82年第2期，第40-44頁；錢玄《論古漢語虛詞雙音化（續(xù)二）》，《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82年第3期，第73-78頁；錢玄《論古漢語虛詞雙音化（續(xù)完）》，《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82年第4期，第92-94頁。、詞匯化與雙音化③參見董秀芳《漢語的句法衍變與詞匯化》，《中國語文》，2009年第5期，第399-409頁；陳昌來、張長永《“從來”的詞匯化歷程及其指稱化機制》，《上海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5期，第117-128頁；劉紅妮《結(jié)構(gòu)省縮與詞匯化》，《語文研究》，2013年第1期，第22-30頁。。介詞雙音化研究也有專題成果，如“現(xiàn)代漢語雙音節(jié)介詞成詞研究”④參見李德鵬《現(xiàn)代漢語雙音節(jié)介詞成詞研究》，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9年。。

雙音時間介詞結(jié)構(gòu)主要是并列式（如“自從”），也有非并列式（如“迄于”）；并列式時間介詞有同義式（如“及至”），也有非同義式（如“趁取”）；最常見的是雙音同義并列式時間介詞，其產(chǎn)生的語法化動因值得關(guān)注。

雙音同義并列式時間介詞“自從”的成詞動因研究已有一些觀點。本文首先從“自從”入手，商榷其成詞動因，接著簡略分析介詞雙音化制約因素時間詞的構(gòu)成；然后考察雙音介詞與轉(zhuǎn)指時間詞的關(guān)系，再討論雙音介詞介引轉(zhuǎn)指時間詞的傾向性；最后思考雙音同義時間介詞的語法化動因。

為研究及表述方便，下文不涉及介詞的非時間義用法；“雙音同義并列式時間介詞”簡稱為“雙音時間介詞”。

二、“自從”成詞動因“強化說”商榷

介詞雙音化是如何產(chǎn)生的？語法化理論研究比較關(guān)注這一問題。如一般認為雙音時間介詞“自從”的形成動因是語法化的“強化”（Reinforcement）⑤參見張誼生《試論疊加、強化的方式、類型與后果》，《中國語文》，2012年第2期，第129頁。。如有學者認為是一種“并存式”疊加或“并列式”疊加的強化方式①參見張誼生《介詞疊加的方式與類別、作用與后果》，《語文研究》，2013年第1期，第13頁。。有學者認為“自從”的成因是“意義缺失機制”：一個介詞的語義“缺少”或“消失”了，再補一個同義介詞。②參見李德鵬《現(xiàn)代漢語雙音節(jié)介詞成詞研究》，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9年，第57-59頁。在我們看來，“缺失”是原因，“強化”是目的、作用，“強化”是“弱化”的補償機制，二者一體兩面。

雙音介詞“自從”成因“強化”說值得商榷。

（一）語法化“強化”的性質(zhì)

Lehmann指出：“如果一個成分被語法化削弱了，那么，有兩種語言保守性的可能性做法：一是放棄這一成分，用一個新的相似成分來替代它，這就是‘創(chuàng)新’（Renovation）；二是強化（Reinforcement），即補償并校正其衰減（Decay）?！盵1]劉丹青指出：“語法化中的強化是指在已有虛語素上再加上同類或相關(guān)的要素，使原有的虛化單位的句法語義作用得到加強。”[2]

可見，“強化”的理論邏輯是：因為語法成分語義有衰減、弱化，所以要用“強化”手段，使其語義得到了“補償”與“校正”。因此，論證語法成分的變化是否是“強化”的前提是，首先論證其語義是否有衰減、弱化，再論證其衰減的語義是否得到補償與矯正。

（二）單音時間介詞語義衰減了嗎？

同義介詞雙音化動因源自語法化“強化”說，當首先證明單音介詞發(fā)生了語義衰減。這一問題似未驗證，似乎無需證實。這也許有兩個根據(jù)：一是語法化“斜坡”理論，二是用法事實：任意一個單音介詞可代替同義雙音介詞。

李德鵬論證“意義缺失機制”的依據(jù)是語法化“斜坡”（Cline）理論。③參見李德鵬《現(xiàn)代漢語雙音節(jié)介詞成詞研究》，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9年，第57-59頁。See Hopper P·J and Traugott E·C.Grammaticalzation.London: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3,p.7.漢語介詞一般處在語法化“斜坡”的“實義詞>語法詞”環(huán)節(jié)，極少語法化至“附著語素”（如“乎、于”）環(huán)節(jié)。因此，當單音介詞疊加一個同義單音介詞，而句法語義功能又似乎完全相同時，用加一個同義介詞來強化其語義這一機制來解釋，似乎是順理成章的了。

這一理論推導或說蘊含的理據(jù)是比較自然的。但問題首先是：構(gòu)成同義并列式雙音時間介詞中的單音介詞語義衰減了嗎？形式必須得到事實驗證。④參見朱德熙《語法答問》，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5年，第80頁。以“自從”為例：

“自從”始見于秦漢時期，至魏晉時較常用：

（1）a.自從先君文王以至不穀之身,亦有不為爵勸,不為祿勉，以憂社稷者乎？（《戰(zhàn)國策·楚策一》）

b.自從窮蟬以至帝舜，皆微為庶人。（《史記》卷一）

c.軍祭酒郭嘉，自從征伐，十有一年。每有大議，臨敵制變。（《三國志》卷十四）

“自從”產(chǎn)生時，“自”或“從”介引時間語義功能發(fā)生了“弱化”嗎？事實并不能證明這一點：一是“自、從”自古就能單獨作時間介詞，二是其基本語義沒有發(fā)生變化。

“自”的表時間功能?！白浴北頃r間的功能始自先秦，歷經(jīng)漢魏，沿用至今：

（2）a.自顓頊以來，不能紀遠，乃紀于近。（《左傳·昭公十七年》）

b.自齊威、宣之時，騶子之徒論著終始五德之運。(《史記》卷二十八)

c.諸卿觀之，自今已後不復敗矣。（《三國志》卷四）

（3）a.自廿三日申時入山，至於今日。(《入唐求法巡禮行記》卷二)

b.自七月初間至此，今八月將盡。（戴善甫《風光好》第二折，《元曲選》）

c.我自二十歲上中舉，如今將及五十歲。（《兒女英雄傳》第一回）

d.他認為自乾隆末年以來，民風腐敗，國運堪憂。（余秋雨《抱愧山西》）

可見“自從”產(chǎn)生之前及同時（例2）、之后（例3），“自”介引時間詞，功能并沒有弱化。

“從”的表時間功能?！皬摹北頃r間的用法，也是自先秦沿用至今：

（4）a.恃險與馬，不可以為固也，從古以然。（《左傳·昭公四年》）

b.從建元以來，用少，縣官往往即多銅山而鑄錢。(《史記》卷三十)

c.從冬至日，數(shù)至來年正月朔日。（《齊民要術(shù)》卷一）

（5）a.從六日始，東北風吹，累日不改。（《入唐求法巡禮行記》卷一）

b.從小雪后便一日生一分。（《朱子語類》卷七一）

c.俺從年時正月里將馬和布子到大都賣了。（《原本老乞大》）

d.從現(xiàn)在起，橡樹灣跟你沒關(guān)系了。（陸天明《大雪無痕》）

可見“自從”產(chǎn)生之前及同時（例4）、之后（例5），“從”介引時間詞，功能并沒有弱化。

從語義發(fā)展來看，“自”和“從”介引時間的功能并沒有發(fā)生衰減、弱化，因此不存在需要“強化”的語義前提。

（三）同義雙音介詞語義加強了嗎？

語義加強是指，使原語義更加凸顯、清晰。試比較：

（6）a.汝自今已後，切須精進，善為住持。（《敦煌變文·廬山遠公話》）

b.從今已後，更不復作苦。（《敦煌變文·廬山遠公話》）

c.自從夫游學已後，經(jīng)歷六年，書信不通，陰（音）苻隔絕。（《敦煌變文·秋胡變文》）

例（6）均出自《敦煌變文》，結(jié)構(gòu)均為“介詞·賓語·已后”，介詞“自、從、自從”均表示時間起始，看不出單音“自、從”的語義更弱，似乎也看不出雙音“自從”的語義更強。

總之，從事實來看，既看不出單音介詞“自、從”的語義弱化，這就沒有語義需要強化的基礎(chǔ)；也看不出雙音介詞“自從”的語義強化，這就并沒有產(chǎn)生強化的結(jié)果。根據(jù)語法化“強化”理論，“自從”雙音化的動因應(yīng)該不是“強化”。

這也證明了雙音介詞“自從”的產(chǎn)生動因不在單音介詞“自、從”。那么動因是什么呢？介詞結(jié)構(gòu)由“介詞·賓語”構(gòu)成，時間介詞結(jié)構(gòu)就是“介詞·時間詞”。如果雙音化動因不來自介詞，那么符合邏輯的思考因素就是來自介詞賓語：時間詞。

三、介詞結(jié)構(gòu)中的時間詞

（一）時間介詞結(jié)構(gòu)

時間介詞結(jié)構(gòu)形式是：時間介詞·時間義詞。時間義詞主要是時間詞；也可以是非時間詞加時間標示詞；其次，非時間詞用在時間介詞后，也表示時間義，如“自日落至雞鳴”。

時間介詞結(jié)構(gòu)中的時間詞有3種構(gòu)成方式：

1.介詞·時間詞

這是典型的時間介詞結(jié)構(gòu)：

（7）a.自十月不雨至于五月。（《左傳·僖公三年》）

b.文王之行，至今為法，可謂象之。（《左傳·襄公三十一年》）

2.介詞·非時間詞非時間詞受時間介詞制約，獲得時間義。如：

（8）a.民至老死不相往來。（《老子》第八十章）

b.《詩》云：“迨天之未陰雨，徹彼桑土，綢繆牖戶?！保ā睹献印す珜O丑上》）

3.介詞·時間詞/非時間詞·時間標示詞

介詞后的詞語可以是時間詞（例9），也可以是非時間詞（例10）。時間標示詞，標明了前面詞語的時間義及時點、時段屬性：

（9）a.當今之時，萬乘之國行仁政，民之悅之。（《孟子·公孫丑上》）

b.自古以來，未之或失也。（《左傳·昭公十三年》）

（10）a.當堯之時，水逆行，泛濫於中國。（《孟子·滕文公下》）

b.自生民以來，未有盛於孔子也。（《孟子·公孫丑上》）

（二）轉(zhuǎn)指時間詞

介詞結(jié)構(gòu)的時間詞，根據(jù)其表時間的特點，可以分為自指時間詞與轉(zhuǎn)指時間詞。

自指時間詞，是時間詞及時間詞帶時間標示的詞，如例（3）的介詞賓語。轉(zhuǎn)指時間詞，是非時間詞語在介詞結(jié)構(gòu)中或是帶時間標示詞獲得時間義的詞。一是在介詞結(jié)構(gòu)中獲得時間義的非時間詞，如例（8）介詞的賓語；二是介詞結(jié)構(gòu)中非時間詞帶時間標示詞的時間義詞，如例（10）介詞的賓語。轉(zhuǎn)指時間詞，實質(zhì)是一種“轉(zhuǎn)喻”（metonymy）。①See Ungerer and Schmid Ungerer,H·J·Schmid.An Introduction to Cognitive Linguistic.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ch Press,Pearson Education Limid,2008，pp.127-131.其基本內(nèi)涵是“借人物、行為事件或性狀變化轉(zhuǎn)喻人物所在、行為事件或性狀變化發(fā)生的時間”[3]。轉(zhuǎn)指時間詞的構(gòu)成主要是：帝王或朝代名，如“顓頊”（例2a）等、“堯之時”（例10a）等；某個事件，如“天之未陰雨”（例8b）等；某種性狀，如“老死”（例8a）等。

自指時間詞與轉(zhuǎn)指時間詞有著語法差異。語法性質(zhì)上，自指時間詞是名詞性詞語；轉(zhuǎn)指時間詞可以是名詞（例1a、b），可以是帶時間標示詞的名詞性結(jié)構(gòu)（例9、10），還可以是謂詞性詞語（例8）。語法結(jié)構(gòu)上，自指時間詞一般比較簡單、簡短（例7）；轉(zhuǎn)指時間詞可以比較簡短（例8a），也可能表示一個事件，比較復雜、比較長（例8b），又如：

（11）a.有三男共取一婦，生四子。及至將分妻子而不可均，乃致爭訟。（《搜神記》卷六）

b.自從遠公於大內(nèi)見諸宮常將字紙穢用茅廁之中，悉嗔諸人。（《敦煌變文·廬山遠公話》）

四、同義雙音時間介詞與轉(zhuǎn)指時間詞

同義雙音時間介詞的形成與轉(zhuǎn)指時間詞密切相關(guān)。單音介詞的語義并沒有發(fā)生弱化，雙音介詞的語義也沒有明顯增強，雙音介詞的產(chǎn)生動因不在于介詞的語義，而在于介引的時間詞的語義特征。雙音同義介詞的基本功能就是介引轉(zhuǎn)指時間詞。

同義雙音并列式時間介詞，起始義與終至義介詞最多，如：“打從、始從、始自、自從、自打；比及、比至、迨及、逮及、逮至、及比、及到、及至、洎至”等。以下略舉幾例加以分析。

（一）自從

《說文》：“自，鼻也?！薄坝伞恰x引申為‘自指’之義?！灾浮小尽x和‘始’義。”[4]868《說文》：“從，隨行也?！眲釉~，追隨義。虛化為介詞，表示“行為、事態(tài)的時間起點”[4]68?！白浴睆南惹丶纯山橐灾笗r間和轉(zhuǎn)指時間，如前例（2）（3）；“從”在先秦時偶見表示自指時間，至漢代可以表示轉(zhuǎn)指時間，如前例（4）（5）。

雙音介詞“自從”比“自、從”后起，罕見于秦漢時，如《戰(zhàn)國策》《史記》均僅1見，如上例（1），《淮南子》《論衡》中未見。魏晉南北朝時仍少見，如《三國志》僅3見，《齊民要術(shù)》《世說新語》均未見。唐代后“自從”較常見，基本上只表示轉(zhuǎn)指時間：

（12）a.自從夫去遼陽，遣妾勾當家事。（《敦煌變文·舜子變》）

b.自從到此天臺境，經(jīng)今早已幾冬春。（寒山《自從》，《寒山詩》）

（13）a.自從識得金針后，一任風吹滿袖香。（《五燈會元》卷十八）

b.自從你前辰去了，直等到日色昏暮。（《劉知遠諸宮調(diào)》，《語法研究資料匯編》〈宋代卷〉）

（14）a.自從選入宮中，被毛延壽將美人圖點破，送入冷宮。（馬致遠《漢宮秋》，《元曲選》）

b.自從爺爺去后，這山被二郎菩薩點上火，燒殺了大半。（《西游記》第二十八回）

c.你如今自從身上不大好，也不大管園里的事了。（《紅樓夢》第九十回）

“自從”，《敦煌變文》27例，《五燈會元》20例，《元曲選》280例，《紅樓夢》35例，均介引轉(zhuǎn)指時間，僅《元曲選》中有介引自指時間用法，僅3例。

“自從”成熟后，“自、從”介引自指時間詞，基本不能介引轉(zhuǎn)指時間詞?！抖鼗妥兾摹分?，“自、從”仍可見介引轉(zhuǎn)指時間詞用法，僅除“此”外，分別有6例、4例：

（15）a.自孔子歿后，唯有邊先生一人，領(lǐng)徒三千，莫如歸伏。（《敦煌變文·搜神記》）

b.從得飯已來，母子更不相見。（《敦煌變文·大目乾連冥間救母變文》）

總之，“自從”成熟后，與“自、從”基本形成分工：“自從”基本只能介引轉(zhuǎn)指時間詞，不介引自指時間詞；“自、從”基本只能介引自指時間詞，極少介引轉(zhuǎn)指時間詞。

（二）比及

《說文》：“比：密也?！薄捌浔玖x謂相親密也。馀義俌也、及也、次也……皆其所引申?！盵5]“介詞，及；等到?！盵6]665《說文》：“及：逮也?！薄敖樵~，直到；等到?！盵6]17介詞“比”和“及”，主要介引轉(zhuǎn)指時間（例16），也可介引自指時間（例17）：

（16）初，元公惡寺人柳，欲殺之。及喪，柳熾炭于位，將至，則去之。比葬，又有寵。（《左傳·昭公十一年》）

（17）a.比年入學，中年考校。（《禮記·學記》）

b.及其元年朝于晉，子豐欲愬諸晉而廢之。（《左傳·襄公七年》）

“比、及”單用的同時，產(chǎn)生了“比及”。先秦時期，“比及”可與“比、及”混用，未形成分工，可介引轉(zhuǎn)指時間詞（a）或自指時間詞（b、c），直至唐代：

（18）a.比及葬，三易衰，衰衽如故衰。（《左傳·襄公三十一年》）

b.由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論語·先進》）

c.比及午時，風止。（《入唐求法巡禮行記》卷一）

直到宋元時期，“比及”專門介引轉(zhuǎn)指時間詞，且頻率明顯升高。例如：

（19）a.比及結(jié)絕了道場，惱得諸人煩惱。（《古本董解元西廂記》卷一）

b.扯落他刀子時，比及你來呵，拖雷已被他害了。（《元朝秘史》卷十）

c.秀才，比及你選官呵，我選佛還好的多哩。（劉君錫《來生債》第四折，《元曲選》）

d.比及西門慶用手奪時，只剩下沒多些兒。（《金瓶梅詞話》第六十七回）

e.比及到門，他到底讓太太先進去才罷。（《兒女英雄傳》第十二回）

宋元后，“比及”只能介引轉(zhuǎn)指時間詞，如《古本董解元西廂記》12例，《元朝秘史》4例，《近代漢語語法研究資料·元明代卷》11例，《金瓶梅詞話》28例，《兒女英雄傳》1例，均介引轉(zhuǎn)指時間詞。

（三）及至

及：介詞，等到。至：到；來到?！凹?、至”表示時間終點義，既可介引自指時間（a），也可以介介引轉(zhuǎn)指時間（b）：

（20）a.及今聞君子之言，乃今聞細人之行，愿請受為弟子。（《戰(zhàn)國策·齊策四》）

b.及莊公即位，為之請制。（《左傳·隱公元年》）

（21）a.文王之行，至今為法，可謂象之。（《左傳·襄公三十一年》）

b.齊桓公九合諸侯……至葵丘之會，有驕矜之色。（《戰(zhàn)國策·秦策三》）

“及”與“至”組合成復合介詞“及至”，基本只能介引轉(zhuǎn)指時間詞，例如：

（22）a.及至葬，四方來觀之。（《孟子·滕文公上》）

b.及至三王，觀時而制法，因事而制禮，法度制令，各順其宜。（《戰(zhàn)國策·趙策二》）

（23）a.及至其衰也，馳騁獵射，以奪民時，罷民之力。（《淮南子》卷二十）

b.及至南越反，上使馳義侯因犍為發(fā)南夷兵。(《史記》卷一百一十六)

（24）a.及至破備，計多出遜，諸將乃服。（《三國志》卷五十八)

b.若以理慎護，及至霜下葉干，子乃盡矣。（《齊民要術(shù)·種瓜》）

唐代前，“及至”帶轉(zhuǎn)指時間詞均不加時間標示詞，唐后，可加時間標記詞（例25a、c）：

（25）a.及至用時，是渠總不得知東西。（《祖堂集》卷八）

b.及至病熱，下寒藥，少間又變得寒。（《朱子語類》卷一零八)

c.不是閑人閑不得，及至得了閑時又閑不成。（關(guān)漢卿《救風塵》第三折，《元曲選》）

d.及至婆婆到了，他們早合公婆商量到這段話。（《兒女英雄傳》第二十九回）

“及至”帶時間標示詞的用法很少見，如《敦煌變文》1例，《祖堂集》2例，《五燈會元》1例。“及至”產(chǎn)生于先秦，但并不常用，《左傳》中未見，《孟子》1例，《戰(zhàn)國策》3例。后來逐漸多起來，《史記》20例，《三國志》7例，《敦煌變文》8例，《祖堂集》8例，《朱子語類》104例，《五燈會元》11例等。

“及至”基本只帶轉(zhuǎn)指時間詞，如以上各文獻用例。又如《齊民要術(shù)》1例，《搜神記》2例，《世說新語》1例，《元朝秘史》2例，《金瓶梅詞話》6例，《紅樓夢》23例，《兒女英雄傳》161例等，“及至”的賓語均為轉(zhuǎn)指時間詞。

東漢至宋代，偶見“及至”帶自指時間詞，有的是干支日。例如：

（26）a.壬子余將殺帶，壬寅又將殺段，及至壬子日駟帶卒，至壬寅公孫段死。（《論衡·死偽篇》）

b.及至今日，則供浮費不復有矣。（《朱子語類》卷一一一）

時間介詞“及至”帶自指時間詞，《論衡》1例，《朱子語類》8例。

（四）其他介詞例略

簡略分析幾例雙音同義介詞介引轉(zhuǎn)指時間詞的用法。

1.始從/始自

《爾雅·釋詁》：“初，始也。”“始、從”同義?！笆紡摹苯橐D(zhuǎn)指時間詞，表示時間起始。如：

（27）a.孩子始從生下，直至三年，飲母胸前白乳。（《敦煌變文·父母恩重經(jīng)講經(jīng)文》）

b.始從懷妊至嬰孩，長得身軀六尺才。（《敦煌變文·父母恩重經(jīng)講經(jīng)文》）

（28）是故始從迦葉，迄至山僧，二千余年。（《五燈會元》卷十五）

“始從”見于唐宋時期，《敦煌變文》共6例，《五燈會元》1例，均介引轉(zhuǎn)指時間詞。

“始、自”同義?！笆甲浴苯橐D(zhuǎn)指時間詞，表示時間起點。例如：

（29）a.始自漢已來，名官盡言曹，使言屬曹，卒言侍曹。（《三國志》卷四十二）

b.張曰：予始自孩提時，性不茍合。（趙令畤《蝶戀花·商調(diào)》，《全宋詞》）

“始自”起于魏晉南北朝，至宋代基本消失。

2.逮至

《說文》：“逮，及也?！薄爸粒旱?；來到?！薄按痢苯橐D(zhuǎn)指時間詞，表示時間終點。例如：

（30）a.逮至夏桀、殷紂，燔生人，辜諫者，為炮烙……（《淮南子》卷二）

b.逮至漢初，蕭、曹之儔并以元勛代作心膂。（《三國志》卷二十四）

c.遐想炎黃以上，逮至漢唐而下，幾個費經(jīng)營。（汪莘《水調(diào)歌頭·歲暮書懷》）

“逮至”興起于漢代，消失于唐宋后。基本介引轉(zhuǎn)指時間詞，《淮南子》6例；《三國志》1例；《全宋詞》1例；偶見介引自指時間詞，如《淮南子》2例，《貞觀政要》共1例。

3.及比

介引轉(zhuǎn)指時間詞，表示時間終至。例如：

（31）a.及比準通例之前告發(fā)到官，在先累經(jīng)務(wù)停者，未審照依前例入務(wù)，咨請定奪。（《元典章·刑部》卷之十五）

b.……天色漸晚。及比設(shè)了醮，就有起更天氣。（《金瓶梅詞話》第六十六回）

“及比”只見于元明時期，很少見。《元典章》《金瓶梅詞話》均僅1見。

4.距離

“距”，即“相隔的長度”[7]708；“離”，即“在空間或時間上相隔”[7]795。《現(xiàn)代漢語虛詞例釋》描寫了“距”和“離”的介詞性。《現(xiàn)代漢語虛詞詞典》描寫了“距離”的介詞性：“表示時間和空間上的間隔?！盵8]例如：

（32）a.距離馬家軍兵變不到一個月的時候，王軍霞寫道……（趙瑜《馬家軍調(diào)查》）

b.這時距離元朝建立已經(jīng)四十余年了。（陰法魯、許樹安《中國古代文化史》）

“距離”介詞用法產(chǎn)生于現(xiàn)代漢語，一般介引轉(zhuǎn)指時間詞。

5.非同義雙音/三音介詞

非同義并列式雙音及三音節(jié)時間介詞一般也是介引轉(zhuǎn)指時間詞。例如：

逮乎：逮乎繼世守文之君，生而富貴，不知疾苦，動至夷滅。（《貞觀政要》卷四）

待得：待得再新整頓起來，費多少力！（《朱子語類》卷八）

趁?。航饠杏致劮?，玉山還報頹，莫教更漏促，趁取月明回。（《五燈會元》卷八）

趁著：趁著這月色微明，連夜趲到汴梁。（李文蔚《燕青博魚》第四折，《元曲選》）

投至得：哥哥飲酒去了也，投至得哥哥回來，我與他鋪下這床鋪咱。（無名氏《鴛鴦被》第四折，《元曲選》）

投至的：你投至的掙成這個家業(yè)，非一日之故。（劉君錫《來生債》第二折，《元曲選》）

由上可見，雙音同義時間介詞是后起的次生介詞①參見何洪峰、崔云忠《漢語次生介詞》，《語言研究》，2014年第4期，第37-46頁。，從原生單音介詞中分取了一部分介引功能：介引轉(zhuǎn)指時間詞。非同義并列式復音介詞的功能也是介引轉(zhuǎn)指時間詞。

五、雙音時間介詞介引轉(zhuǎn)指時間詞的傾向性

雙音時間介詞介引轉(zhuǎn)指時間詞，與單音介詞介引自指時間詞形成了基本二分格局。但這只是一種強烈的傾向，并非絕對規(guī)則，這表現(xiàn)在雙音介詞介引時間詞有一些發(fā)展變化情況。

（一）由介引兩種時間詞到專門介引轉(zhuǎn)指時間詞

個別雙音介詞由介引兩種時間詞，發(fā)展為專門介引轉(zhuǎn)指時間詞。

“比至”新生于漢魏，直至唐，多介引自指時間詞（例33），少見介引轉(zhuǎn)指時間詞（34）：

（33）a.可徙則往，可還則來。比至百年，能不死乎？（《論衡·難歲篇》）

b.比至冬月，青草復生者，其美與小豆同也。（《齊民要術(shù)》卷一）

c.比至酉時，上帆渡海。（《入唐求法巡禮行記》卷一）

（34）a.取書來，比至日中何事乎？（《論衡·別通篇》）

b.男女初生，各與小樹二十株；比至嫁娶，悉任車轂。（《齊民要術(shù)》卷五）

介詞“比至”《齊民要術(shù)》9例，介引自指時間詞5例，轉(zhuǎn)指時間詞4例?！度胩魄蠓ㄑ捕Y行記》6例，賓語均為自指時間詞?！氨戎痢毕в谒卧?，宋元時期只能介引轉(zhuǎn)指時間詞。例如：

（35）a.比至回來，休交在莊。（《近代漢語語法資料匯編·劉知遠諸宮調(diào)》）

b.比至來年春作之前，并工須要了畢。（《通制條格》卷三十）

（二）由專門介引轉(zhuǎn)指時間詞到某一時期介引兩種時間詞

有的雙音介詞新生時基本只介引轉(zhuǎn)指時間詞，后來在某一時期可介引轉(zhuǎn)指和自指兩種時間詞。

“及至”產(chǎn)生于先秦，直至近代，基本只介引轉(zhuǎn)指時間詞。例如：

（36）a.及至葬，四方來觀之。（《孟子·滕文公上》）

b.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及至夫亡，任從長子。（《敦煌變文·太子成道經(jīng)》）

（37）a.及至先主得荊州，權(quán)遂遣呂蒙擒關(guān)羽。（《朱子語類》卷一三六）

b.及至往巴勒渚納海子處征王罕時，你做頭哨。（《元朝秘史》卷十）

c.及至睡醒一覺，聽得寶玉炕上還是翻來覆去。（《紅樓夢》第八十二回）

時間介詞“及至”《戰(zhàn)國策》2例，《史記》17例，《三國志》7例，《敦煌變文》9例，《元朝秘史》2例，《元曲選》9例，《金瓶梅詞話》6例，《近代漢語語法研究資料·元明卷》3例；均介引轉(zhuǎn)指時間詞。

但是，“及至”帶自指時間詞用法，在漢代偶見，在宋代又有所見。例如：

（38）及至壬子日駟帶卒，至壬寅公孫段死。（《論衡·死偽篇》）

（39）a.及至今日，則供浮費不復有矣。（《朱子語類》卷一一一）

b.及至后來，親見知識，有個入處。（《五燈會元》卷十七）

“及至”帶轉(zhuǎn)指時間與自指時間的比例是：《朱子語類》104:8，《五燈會元》13:1，《近代漢語語法研究資料·宋代卷》6:1。

（三）雙音介詞偶見介引自指時間詞例略

雙音介詞介引轉(zhuǎn)指時間詞，同時也罕見有介引自指時間詞現(xiàn)象。例如：

及到：雖讀數(shù)百遍，愈念不得；及到明早，又卻自念得。（《朱子語類》卷五九）

逮至：逮至末年，尺土一人，非復己有。（《貞觀政要》卷十）

投到：投到年終，行貨都賣了，又買了這些馬并毛施布來了。（《原本老乞大》）

投至：投至今日，得見孔目哥哥呵，似那撥云見日，昏鏡重磨。（孫仲章《勘頭巾》第三折，《元曲選》）

這些介引自指時間詞的用法非常罕見，如時間介詞“投到”，在《元曲選》《金瓶梅詞話》《西游記》《原本老乞大》《紅樓夢》《兒女英雄傳》等5部文獻中共13例，介引自指時間詞的僅如上1例。又如“投至”僅見于元代，《元曲選》18例，介引自指時間詞的僅如上1例。

六、同義雙音時間介詞的語法化動因

同義雙音時間介詞產(chǎn)生的語法化動因是一種“創(chuàng)新”：為了介引轉(zhuǎn)指時間詞，一是在介詞結(jié)構(gòu)中獲得時間義的非時間詞；二是非時間詞帶時間標示詞獲得時間義的時間結(jié)構(gòu)。

“創(chuàng)新”的目的，是為了精細區(qū)分同一義域內(nèi)部不同語義特征的論元，即區(qū)分漢語時間域內(nèi)的兩種表達形式：自指時間詞與轉(zhuǎn)指時間詞。

這種“創(chuàng)新”具有漢語語法化特點，與Lehmann所論的“創(chuàng)新”(Renovation)①See LehmannC.Thoughts on grammaticalization.Seminarfür：Sprachwissenschaft der Universit?t Erfurt,2002,p.12.不同。一是原因與方法上，既不是單音介詞的語義功能發(fā)生了“弱化”，也不是“放棄這一成分，用一個新的相似成分來替代它”[9]；而是用原功能域內(nèi)的同義成分復合成一個新的同義的功能詞。二是功能上，不是“強化”了介詞義，而是分擔了一部分特殊的語義功能，以區(qū)分同一功能域內(nèi)不同特征語義。三是動因上，不是為了“強化”介詞功能，而是為了使語義表達精細化。語義精細化也是漢語一般詞匯雙音化的重要動因②參見董為光《漢語詞匯雙音代換管窺》，《語言研究》，1992年第2期，第19-26頁。，如一般多義詞，雙音詞語義比單音詞語義要精確得多。英語似乎沒有這種同義組合介詞，由于識見所限，我們尚未找到解釋這類現(xiàn)象的合適理論。我們認為，這是漢語介詞語法化的一種“創(chuàng)新”：為了介引轉(zhuǎn)指時間詞。其創(chuàng)新方法是將兩個同義成分重組成一個復合成分：雙音介詞。何洪峰認為某些次生介詞的產(chǎn)生動因，是為了表意的精細化。③參見何洪峰、崔云忠《漢語次生介詞》，《語言研究》，2014年第4期，第37-46頁。具體到時間介詞，雙音介詞介引轉(zhuǎn)指時間詞，單音時間介詞介引自指時間詞，二者形成基本二分的格局。

這種同義雙音時間介詞的“創(chuàng)新”有著認知理據(jù)：是語言認知“像似性”（iconicity）的反映。Haiman的“同構(gòu)假設(shè)”（isomorphism hypothesis）指出：“不同的形式總是承擔不同的交際功能?！盵10]19為什么呢？其“動因假設(shè)”（motivation hypothesis）指出：“如果兩種最小的對立形式有著密切相關(guān)的意義，其意義的不同將對應(yīng)于其形式的不同。”[10]21就時間介詞來說，在時間語義域內(nèi)，“轉(zhuǎn)指時間詞”與“自指時間詞”不同：語義上，主要是在介詞結(jié)構(gòu)中獲得時間義；語法性質(zhì)上，可以是名詞性的，也可以是謂詞性的；語法結(jié)構(gòu)上，可以比較簡單、簡短，但常常復雜、較長；因而需要用較長的雙音介詞來介引。為了區(qū)分這種不同，用同義單音時間介詞“創(chuàng)新”出同義雙音時間介詞，形成單音詞介引自指時間詞，雙音詞介引轉(zhuǎn)指時間詞的基本格局。這也是一種像似性：用簡單的介詞形式介引簡單的時間形式，用復雜的介詞形式介引復雜的時間形式。

七、結(jié) 語

介詞雙音化問題比較引人注目。有學者認為介詞“自從”的雙音化動因是語法化的“強化”。語言事實顯示，“自”和“從”介引時間義的功能并沒有發(fā)生弱化，“自從”的語義也并不比“自、從”更強?！白詮摹彪p音化動因的語法化“強化”說值得商榷。

雙音同義時間介詞的形成動因不是來自單音介詞，而是來自所介引的時間詞。介詞結(jié)構(gòu)中的時間詞可以分為自指時間詞和轉(zhuǎn)指時間詞。轉(zhuǎn)指時間詞，是指非時間詞語在介詞結(jié)構(gòu)中獲得時間義或是帶上時間標示詞獲得時間義的詞。

雙音介詞產(chǎn)生前，單音介詞既介引自指時間詞，也介引轉(zhuǎn)指時間詞。雙音介詞產(chǎn)生后，基本是介引轉(zhuǎn)指時間詞，與單音詞形成了分別介引轉(zhuǎn)指時間詞與自指時間詞基本二分的格局。雙音介詞介引轉(zhuǎn)指時間詞是一種強烈傾向，并不絕對排斥介引自指時間詞。

雙音同義同義介詞的語法化動因是一種“創(chuàng)新”：介引轉(zhuǎn)指時間詞。動因、方法、目的、功能等與一般語法化理論的所論不同，有著漢語語法特點，其理據(jù)可從語言結(jié)構(gòu)“像似性”得到認知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