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天一：雪域高原上的生命守望者

● 梁巖春

2021年7月2日上午10時，“七一勛章”頒授儀式在人民大會堂隆重舉行，高原醫(yī)學專家、中國工程院院士吳天一是獲得者之一。在長達半個多世紀的時間里，吳天一扎根青藏高原，深耕高原醫(yī)學，用一次次實際行動、一項項科研成果填補了我國低氧生理和高原醫(yī)學研究領域的空白，搭建起中國高原醫(yī)學研究的基礎框架，中國高原醫(yī)學研究因而走在了世界前列。

決定探索高原病的成因

1958年，吳天一響應祖國號召，從中國醫(yī)科大學畢業(yè)后，來到青海工作，親眼目睹過許多高原建設者因不適應缺氧、低壓的環(huán)境而相繼病倒，甚至獻出生命。吳天一為此憂心忡忡，“不解決缺氧問題、人們對高原適應問題，高原經(jīng)濟建設、國防建設肯定有很多困難，甚至是一句空話。雖然我很年輕，但我覺得這就是我將來要走的路?！眳翘煲涣⑾洛P錚誓言。

探索高原病的成因，尤其是了解人類在高海拔地區(qū)的適應性、高原病發(fā)生的機制，首要的是掌握大量可靠的資料。這在當時一窮二白的青藏高原，幾乎不可能。吳天一決定實地采集數(shù)據(jù)。

青藏高原面積達257萬平方公里，平均海拔超過4000米，是吳天一的天然實驗室，高原原住居民是最好的樣本。然而，高原惡劣的氣候條件同樣考驗著他的身體和毅力，這項研究從開始就注定是一條艱苦的探求之路。

村子不通公路，隊員必須騎馬。吳天一笑稱自己的馬術不在醫(yī)術之下。選坐騎時，吳天一總是讓別人先挑，并要求把性子最烈的馬留給他。儀器、發(fā)電機、行李由牦牛來馱，吳天一設計了一個儀器架，放在牦牛的背上，以保證設備不會被顛壞。

到了村里，支開的帳篷變成臨時實驗室，發(fā)電機一響，村民都以為是電影放映隊來了?！扒槿R（縣）沒見過醫(yī)生的地方還是很多的。”吳天一能講漂亮的安多藏話，康巴語也能對上幾句。

牧民居住分散，又隨季節(jié)變化游牧遷徙，有時數(shù)十公里才見一處帳篷，但吳天一告訴他的隊員們，“為了準確掌握人群患病率和危險因素，群體調研時一家也不能落，可能出問題的就在這一家。”高原氣候變化劇烈，剛才晴空萬里，轉眼就大雨如注。很多時候，吳天一和隊員們在零下30多攝氏度的三江源頭，蜷縮在單薄的帳篷里，餓了就割下凍成冰坨子的羊肉直接吞食，渴了向牧民要點茶喝。

吳天一身上的14處骨折，就來自調查中遇到的多次路途險情。其中最嚴重的一次是四根肋骨骨折，一根肋骨差點就戳入心臟。數(shù)次歷險，數(shù)次轉危為安?！白鳛楦咴t(yī)學人，沒有獻身精神，哪能獲取一線科研資料？”事后吳天一回憶說。

就這樣，吳天一在馬背上顛簸了十幾年，不僅治好了很多農(nóng)牧民的病，還取得了10萬份以上的生理、病理數(shù)據(jù)資料，為我國高原醫(yī)學研究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1979年至1995年，吳天一主持了歷時16年之久、覆蓋50萬人的急性、慢性高原病大調查。他對生活在海拔4000米以上的果洛、玉樹、唐古拉等地藏族和漢族生理特征，以及各種急性、慢性高原病進行調研，并先后治療了4萬多例患者，獲取了大量的臨床資料和數(shù)據(jù)。

1985年，吳天一第一次提出了藏族在世界高原人群中獲得“最佳高原適應”的論點，從科學上證明，居住在高原歷史最長的藏族已建立起最完善的氧傳送系統(tǒng)和最有效的氧利用系統(tǒng)，表現(xiàn)為對氧的利用更充分、更經(jīng)濟、更有效,這是長期“自然選擇”遺傳適應的結果。

當選為中國工程院院士

隊員們說，吳天一在高寒地帶開展科研工作的拼搏精神和獻身精神，曾令外國專家欽佩不已。

那是1990年夏，為了闡明人體從低海拔急速進入高原后生理和高原病發(fā)病規(guī)律，55歲的吳天一帶領中日聯(lián)合考察隊到海拔6282米的阿尼瑪卿雪山進行實地考察。

在海拔5000米進行高山生理實驗10天后，日本醫(yī)療隊員因出現(xiàn)急性高原反應停下了腳步，而吳天一則帶領同樣出現(xiàn)高原反應的12名中方隊員繼續(xù)行進在冰天雪地中，最終在5620米的特高海拔地區(qū)成功建立高山實驗站，并詳細記錄了各種實驗數(shù)據(jù)。此次考察結果——《人在特高海拔的生理研究》論文在國際高原醫(yī)學界引起轟動，為我國贏得一項特殊貢獻獎。

吳天一的科研成果，在新世紀散發(fā)出更為耀眼的光芒。2001年，韓紅歌聲里的“天路”——青藏鐵路破土動工，數(shù)萬建設大軍將奮戰(zhàn)在高海拔地區(qū)。有著多年高原醫(yī)學經(jīng)驗的吳天一被任命為鐵道部青藏鐵路一期建設的高原醫(yī)學顧問和二期建設的高原生理研究組組長。吳天一說：“我似乎覺得自己更有用武之地了?！?/p>

與此同時，青藏鐵路的開工牽動著億萬人的心，這條修建在“地球第三極”的鐵路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線路最長的高原鐵路。施工期間，每年有數(shù)萬名工人在唐古拉山海拔4000米至5072米的區(qū)間作業(yè)，而鐵路建設中的衛(wèi)生保障是高原鐵路建設3大難題之一。這里最低氣溫達零下40℃，氧氣只有海平面的一半，人走在工地上，偶爾走快一點就會頭痛欲裂，需要大口喘氣。有人回憶，當時連施工用的卡車都需要“吸氧”——司機每天要用氧氣瓶對著卡車的空氣濾清器噴氧。

“我當時提出來，不能像建青藏公路時那樣，用卡車把氧氣罐拉上去又拉下來，那是不夠用的，必須要建制氧站?！眳翘煲徽f。在他的建議下，青藏鐵路施工沿線共建起23個制氧站、25個高壓艙站、若干個高壓袋。在高壓氧艙里，“人就相當于到了海平面”。除此之外，吳天一還提出了“高壓艙、高壓袋、高流量吸氧”及“低轉、低轉，再低轉”的“三高三低”急救措施和方案，同時建立起三級醫(yī)療機構，保證平均每10公里就有一家醫(yī)院。

他甚至想到了員工起夜時可能發(fā)生的危險?！皠e小看晚上去廁所，很多人可能就倒在這‘一泡尿’上?！眳翘煲唤忉?，“人在夜里跑出去上廁所，很可能懶得穿好外套，但外面氣溫在零下30℃到零下40℃，一旦感冒引發(fā)高原肺水腫，就可能致死?！痹谒慕ㄗh下，青藏鐵路使用帶有取暖設備的衛(wèi)生車，晚上與住宿室對接，冬天可保障工人夜間去廁所不受凍，夏天防止環(huán)境污染。

青藏鐵路5年建設期間，14萬名員工無一人因急性高原病死亡。

國際專家對于青藏鐵路建設高原病零死亡將信將疑，提出了現(xiàn)場觀察的要求。吳天一隨即帶著170多名各國專家來到施工點上，當他們親眼目睹了高原氧艙和各種高水平的醫(yī)療設備時，沒有人再質疑，都認為這是高原醫(yī)學史上的奇跡。

吳天一回憶說：“很慶幸，我有超前意識，加上天時地利與人和，我的高原適應性研究和高原病防治的路子走對了?！币簿褪窃谇嗖罔F路開工的那一年，吳天一當選為中國工程院院士。這是青海省唯一的院士，也是塔吉克族唯一的院士。

將一生奉獻給高原

2004年，第六屆國際高原醫(yī)學和生理學術大會在青海省西寧市舉行，大會的一項重要議程便是確定慢性高山病的國際診斷標準。此前，來自美國、法國、德國、日本、秘魯、智利等11個國家的學者都在爭奪這一國際標準的制定權。“因為這是一種學術上的地位，也是一種科學上的榮譽?！眳翘煲徽f。

會上，吳天一代表中國高原醫(yī)學專家組發(fā)言。他說：“我們這個慢性高原病的標準是最佳標準，把它拿到人群里去檢驗，看它的患病率、發(fā)病率是多少，得出來的數(shù)據(jù)是非常精確的。”在過去的7年里，他和團隊開展了慢性高原病標準的針對性研究，得出慢性高原病的記分量化診斷標準。

最終，這一方案被接納為國際高山醫(yī)學會的國際診斷標準，并命名為“青海標準”，全世界都按這個標準來診斷慢性高原病?！霸趪H醫(yī)學界，以中國學者的提案作為國際標準，這是第一次，因為診斷心臟病、冠心病、高血壓等其他疾病，都是用人家的標準。”吳天一說，“我不是說我很厲害，厲害的是我背后的青藏高原。”

吳天一認為，自己最驕傲的時刻，就是站在國際高原醫(yī)學論壇講臺上，講述來自青藏高原的新發(fā)現(xiàn)，為國爭光。為此，他拒絕了國外很多高校伸過來的橄欖枝，認定了離開青藏高原，高原醫(yī)學研究便成無源之水、無本之木。

幾十年來，吳天一在國際權威性學術刊物和國家級專業(yè)期刊上發(fā)表的論文達250篇，獲省部級以上科技獎10多項，并榮獲“國際高原醫(yī)學特殊貢獻獎”。2020年，他還出版了《吳天一高原醫(yī)學》，這本書凝聚了他幾十年的科研成果，被國際低氧學術研討會多次引用，并收錄于國際科技資料數(shù)據(jù)庫。

如今，修建難度更大的川藏鐵路規(guī)劃建設已全面啟動。川藏鐵路是10年工程，每年要進大約10萬人，而青藏鐵路只有兩三萬人。雖然川藏鐵路沿線的醫(yī)療資源稍好，但當?shù)蒯t(yī)院對基本的高原知識依然較欠缺?！按ú罔F路，我已經(jīng)走過兩遍了?！眳翘煲徽f。由于川藏鐵路需要修建大量的隧道，最長的將達到45公里，這將給施工作業(yè)帶來極大的挑戰(zhàn)，缺氧等問題依然需要攻關。為此，87歲的吳天一制訂了五個關于高原病防治的詳細文件。他仍然帶著心臟起搏器在海拔4500米以上的高原開展科研工作。吳天一直言：“高原醫(yī)學研究的無限風光在崇山峻嶺之間，只要事業(yè)需要，國家需要，我將把我的一生奉獻給高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