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雪柔
柳永,字三變,北宋初期的著名詞人,生于公元987年,于公元1031年登進士科及第,曾在科舉應(yīng)試中經(jīng)歷兩次失敗,宦海沉浮,坎坷漂泊。雖《宋史》無傳,但柳永是開一代詞風之大家,富有傳奇色彩。柳永詞通俗且有境界,蘇軾贊其“不減唐人高處”。由于佛教在宋朝受到統(tǒng)治者的重視,禪宗也有了新的發(fā)展,士人參禪風尚盛行,柳永在經(jīng)歷了仕途的跌宕起伏后,其思想中亦滲透著禪學(xué)觀念,其著作《樂章集》中的許多詞篇亦頗具禪味。
禪宗是一種融合中國傳統(tǒng)文化,極具中國本土特色的佛學(xué)流派,形成于隋唐時期,在歷經(jīng)了唐代的發(fā)展后,中國禪宗在晚唐五代時期形成了“五家七宗”。初祖達摩傳法給二祖慧可時,有一偈語:“吾本來茲土,傳法救迷情。一花開五葉,結(jié)果自然成?!?普濟:《五燈會元》上冊,中華書局1984年,第45頁)“一花開五葉”象征著禪宗初祖至六祖慧能在中國的扎根、生長、繁榮,禪宗的發(fā)展大致是離不開五家的范圍,到了兩宋,五宗七派的形成標志著南宗禪發(fā)展到了頂峰。而從國家社會情況來看,北宋初期,統(tǒng)治者志在一改前朝文化頹靡的局面,振興文教,對佛教有著極高的重視,佛教在歷經(jīng)前朝五代之難后,又一次迎來大發(fā)展?!疤媾d修寺廟,建隆元年六月詔諸路寺院,經(jīng)后周世宗時所廢而未毀者不毀;既毀之寺,所保存前朝遺像,亦命保存;且屢令書寫金字銀字之《藏經(jīng)》”(蔣維喬:《中國佛教史》,商務(wù)印書館2015年,第209頁),據(jù)此可知佛教已成為王朝意識形態(tài)體系的一個重要方面。且印度西域高僧傳播梵經(jīng)者不絕,同時國內(nèi)游歷外國者也頗多,又加之雕版印刷術(shù)的發(fā)展,在太宗年間翻譯、傳經(jīng)等活動蔚然成風。比如在后妃、公主中,佛教受到極大的歡迎,禮佛參禪成為世俗生活的一部分。
佛教世俗化自中唐以來已初見端倪,到了北宋則完全顯現(xiàn)出來,佛教從上層統(tǒng)治階級下移到士大夫與普通民眾中間,文人士大夫與禪宗結(jié)下不解之緣,學(xué)佛參禪者極為普遍,“禮拜禪宗、崇信禪宗,禪悅之風風靡一時”(葛兆光:《禪宗與中國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51頁)。蘇軾、黃庭堅、楊億、張方平、周敦頤、張商英等人都是受禪宗影響非常深的學(xué)者。禪宗受到士大夫的普遍歡迎,主要包括兩方面的原因,一是禪宗能夠因時而變,南宗禪倡導(dǎo)隨遇而安、順應(yīng)自然的生活方式,提倡直觀、直覺式的頓悟與自我解脫,只要是“心地無非”“心地無癡”“心地無亂”(《金剛經(jīng)·心經(jīng)·壇經(jīng)》,陳秋平、尚榮譯注,中華書局2007年,第262頁)便是戒定慧,外在形跡都是次要的。這樣只需頓悟不需坐禪的修行方式易符合士大夫的需求;另一方面是中國傳統(tǒng)士大夫的人生哲學(xué)分為入世與出世兩個部分,即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理念。而這種理念是長期形成的一種固定的文化心理結(jié)構(gòu),宋朝的士大夫階層由于國家經(jīng)濟繁榮與政治虛弱從而造成不相對等,士大夫心理憂患意識加重。所以,士大夫階層既希望能夠秉承儒家積極入世的追求,但是由于對現(xiàn)狀的種種不得意與內(nèi)心深處的惶恐不安使得他們又主動擁抱具有超然精神的禪宗,正如北宋士人張方平所講:“儒門淡泊,收拾不往,皆為釋歸?!彼哉麄€宋代的禪學(xué)氛圍極其濃厚,士大夫禪學(xué)化的傾向日益明顯。柳永、柳詞亦不外于此。
柳永少時,因其父柳宜在京東西路濟州為官,故不得攜家室前往,因此柳永母子回到故里崇安與祖母相依相存。崇安屬嶺南地區(qū),南宗禪在南方地區(qū)保持著較強的獨立意識與較高的傳播度,所以此地佛學(xué)與禪學(xué)亦較為興盛,也潛移默化地影響著少年時代的柳永,其《題中峰寺》詩曰:“攀蘿躡石落崔嵬,千萬峰中梵室開。僧向半空為世界,眼看平地起風雷。猿偷曉果升松去,竹逗清流入檻來。旬月經(jīng)游殊不厭,欲歸回首更遲回。”(柳永:《樂章集》,薛瑞生校注,中華書局2015年,第12頁)此外,其作品所蘊含的禪學(xué)精神也被禪僧所稱頌,據(jù)《五燈會元》記載:“邢州開元法明上座,依報本,未久深得法忍,后歸里,事落魄,多嗜酒呼盧,每大醉唱柳詞,數(shù)闕日以為常。鄉(xiāng)民侮之,召齋則拒,召飲則從,如是者十余年,咸指曰:醉和尚。一日謂寺眾曰:‘吾明旦當行,汝等無他往?!姼`笑之。翌晨攝衣就座,大呼曰:‘吾去矣,聽吾一偈:平生醉里顛簸,醉里卻有分別,今宵酒醒何處,楊柳案曉風殘月。” (《五燈會元》卷十六,元至正二十四年重刊本,第338頁)從中可以看出禪師法明瀟灑癲狂,醉酒之際,卻能體味到柳詞的禪境。
釋迦牟尼在《金剛經(jīng)》中有偈:“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yīng)作如是觀?!狈鸺艺J為世間事物都是因緣和合而生,都處于變遷運化的狀態(tài)之中,所以一切事物都沒有常住性。佛家的無常觀是對生命彷徨與求索的一種安頓與休歇,影響著中國文人對于人生終極意義的關(guān)懷。
以佛教的無常無住來看,柳永一生跌宕起伏,生命飄搖,仕途不順,其《雨霖鈴》就是對人生無常無住的一種無奈:
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fā)。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jié)。今宵就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jīng)年,應(yīng)是良辰、好景虛設(shè)。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樂章集》,第18頁)
詞的上闋實寫別離之景,寒蟬、長亭、蘭舟這些意象創(chuàng)成的意境,傳達出作者無常無住的生命意識。詞人將行未行,未別卻已惜別。下闋則直接寫出自古多情人最恨別離之時,而冷落清秋之節(jié)就令人愁緒無限,更何況別離之傷,酒醒之后,也許是停泊在楊柳岸邊,伴著清冷的風與黎明的殘月。
佛教認為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取蘊。這首詞寫盡了離別的傷心之苦,柳永在成年之際,新婚不久,進行遠游,目的在于以文會友,因此不得不與妻子分離?!队炅剽彙穫鬟f出三層無常無住之感,第一層是每個人都無法擺脫的離別之苦,是生命的必然;第二層是情感的無常與生命的交錯,一句“多情自古傷離別”就道出了詞人的感情境界,“多情”并不是盛情,也不是處處留情,而是內(nèi)心對人世間最深沉愛的情感流淌,這種情感是感應(yīng)萬物,悲天憫人;第三層是對宇宙生命無常的詰問,人生面對瞬息萬變的悲苦,心中難免對此進行一番叩問。
柳永《鳳棲梧》下篇中的名句:“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樂章集》,第123頁)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將此句作為做大學(xué)問、成大事業(yè)者的第二種境界,這是靜安的另一種解讀。柳永亦洞見世間一切皆因緣有法,世間萬物的悲歡離合都終將過去,縱使出身官宦之家,仕途卻滿是荊棘,縱使才華橫溢,也不得不“忍把浮名,換了淺酌低唱!” (《樂章集》,第151頁)這是柳永初試敗北之后的叩問與感慨,正與禪宗的超然之法不謀而合,于是柳永自甘從普通民眾的生活中找尋藝術(shù)的追求與人生的意義。其在《如魚水》中亦有言曰:“浮名利,擬拼休。是非莫掛心頭。富貴豈由人,時會高志須酬?!?(《樂章集》,第151頁)叔本華認為人的生命充滿了苦痛,要想擺脫這種生命的苦痛,只有兩種方式,一是立即結(jié)束生命,另一種則是通過藝術(shù)的方式來使生命得到暫時的休歇。在追尋生命價值的歷程中,人類有著相同的心靈體驗。
王灼在《碧雞漫志》中曾這樣評價柳詞:“序事閑暇,有首有尾,亦出佳語,又能擇聲律諧美者用之。惟是淺進卑俗,自成一體,不知書者尤好之。予嘗以比都下富兒,雖脫村野,而聲態(tài)可憎?!?王灼:《碧雞漫志校正》,岳珍校,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5年,第28頁)與北宋詞壇眾家相比,柳永的詞充滿了“俗”的色彩,并不受主流文化階層的歡迎,但柳永的作品并不都是俚俗一路,也有“不減唐人高處”的篇章。其之所以形成這種雅俗并存的風格,與柳永本人的創(chuàng)作觀及其接受群體有很大關(guān)系?!傲赖乃自~乃是面向市井大眾,目的在于娛樂,故勢必以市井審美情趣為依托;他的雅詞,主要是用來表現(xiàn)自我情懷,故審美情趣又帶有濃厚的文人色彩?!?劉靖淵,崔海正:《北宋詞研究史稿》,齊魯書社2006年,第29頁)
柳詞中雖有描寫女性的香艷場面,但卻顯示了柳永獨特的藝術(shù)理念與人生追求。在《合歡帶》中寫盡了俗世人生:“身材兒,早是妖嬈。算舉措、實難描。一固肌膚渾似玉,更都來,占了千嬌。妍歌艷舞,鶯慚巧舌,柳妒纖腰。自相逢、便覺韓娥價減,飛燕聲消。 桃花零落,溪水潺湲,重尋仙徑非遙。莫道千金酬一笑,便明珠、萬斛須邀。檀郎幸有,凌云賦詞,擲果風標。況當年,幸好相攜,鳳樓深處吹簫。”(《樂章集》,第188頁)這首詞寫于慶歷元年再回汴京為官之時,為粉紅知己所作,詞的上片寫盡了這位佳人的身材與儀態(tài)無人能比,能歌善舞,萬種風情;詞的下片卻筆峰一轉(zhuǎn),寫出了歌女一笑千金的極致之美,從中亦透露著禪宗思想。
首先即是眾生平等的思想。上層的高雅士大夫?qū)τ跓熁锏母杓擞兄环N天生的排斥,一個重要原因是儒學(xué)士長期以來恪守的等級觀念,認為歌妓本就是不入流的一個群體。從柳永頻繁為歌妓作詞來看,無分別心是這些作品得以產(chǎn)生的前提。對歌妓的身份無分別之心,認為眾生平等的柳永,主動融入歌妓的生活,挖掘這個特殊群體的生命魅力。對雅與俗無分別之心的柳永,于內(nèi)心深處將高雅與通俗置于平等的地位,從柳詞中的香艷場面來看,其并非是一種簡單齷齪的性描寫,而是直接指向人性人情。
此外,柳詞透露出強烈的色空意識。柳永至臨安為官時,面對江南繁華景象,有詞曰:“東南形勝,江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云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琦競豪奢。 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fù)?。千里擁高牙,乘醉聽蕭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風池夸?!?(《樂章集》,第161頁)
這首寫景之詞表面奢華,實則透露著詞人心中的危機意識。自然觀一直是與中華民族的審美經(jīng)驗有著密切聯(lián)系的,佛教進入中國以后,中國人的自然觀就發(fā)生了改變,禪宗又是一種主導(dǎo)心靈的哲學(xué),因此整個自然就被徹底地心靈化了?!岸U宗處于中國的傳統(tǒng),面對著同一個自然,它卻依據(jù)著空觀僅僅把萬物萬象視作純粹現(xiàn)象——作為色(法)的自然,與空一體?!?張節(jié)末:《禪宗美學(xué)》,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8年,第133頁)臨安就是一個大的世界,浮華誘惑,但是在這個“大”的世界中,卻難容詞人“小”的心靈世界。柳永并沒有縱情享樂于聲色犬馬之中,面對整個大宋王朝的虛無與羸弱,作為傳統(tǒng)士大夫階層的他終其一生也在憂心忡忡之中度過。前途暗淡,事業(yè)渺茫,即使再優(yōu)美的生命,也難逃宿命。不論是人世間的色性,還是自然萬物,在柳永看來都無任何差別。于自然山水中尋找心靈的棲息之地,是中國傳統(tǒng)文人反復(fù)書寫的主題,在禪宗觀念的影響之下,愈加向內(nèi)心求索,柳永只能將自己蜷縮在自我的藝術(shù)世界中“低斟淺唱”。
方南堂曰:“詩人之詩,心地空明,有絕人之智慧;意度高遠,無物類之牽纏。讀書名物,別有領(lǐng)會;山川花鳥,關(guān)我性情。新手拈來,言近旨遠,筆短意長,聆之聲希,咀之味永。此禪宗之心印,風雅之正傳也?!?(方南堂:《輟鍛錄》,郭紹虞編選、富壽蓀點校,《清詩話續(xù)編》第4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1936頁)這段話可謂是概括了禪宗與中國藝術(shù)彼此交融的境界,強調(diào)作者應(yīng)具有空明的心靈與智慧,更重要的是絕不被俗務(wù)所羈絆,在渾濁的世間里留有心靈的空白之地,于空中見色,于色中見空,即空即色。柳永憑自身獨特的心靈體驗在這個世界中泰然處之,其詞并不止于風花雪月,即空即色,無常無住,飽含著對生命的哀憐,散發(fā)著超拔的禪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