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一諾
近年來,隨著人工智能技術與生物科技的發(fā)展,“賽博格”(cyborg)逐漸作為一個重要主題活躍于當代藝術界中。同時,在理論研究與批評方面,賽博格也作為藝術理論研究中的前沿性議題于2016年左右呈現(xiàn)出井噴之勢,且至今方興未艾。
當下,我們面對的是這樣一個環(huán)境:互聯(lián)網(wǎng)、人工智能、虛擬現(xiàn)實、生物基因技術等新興科學技術發(fā)展迅猛,人人都置身于科技的巨大浪潮中,享受著其所提供的便利,科幻小說中預言的場景似乎正逐漸成為現(xiàn)實。但科學技術是一把雙刃劍,在高技術的溫床中也滋長著危險。2016 年,阿爾法狗大勝世界級圍棋高手柯潔、李世石。隨后,一位名叫“索菲亞”的智能機器人更是首次獲得了公民身份。不少人對此憂心忡忡,擔心人工智能終有一日會凌駕于人類之上,甚至取代人類。面對這種恐慌,埃隆·馬斯克(Elon Musk)指出,人類應該搶占先機。他認為,未來會思考的超人工智能的出現(xiàn)將會是人類所要面對的最大威脅,屆時它們將不再滿足于作為人類肢體與思想的延伸,有很大可能會擺脫人類的控制。而人類的唯一出路就是“變成人工智能”,即與人工智能融合共生,這樣才能使其真正為人類所用。馬斯克的想法頗具危險性,這正是“技術奇點”(technological singularity)所描述的后人類圖景,即當人工智能技術發(fā)展到轉(zhuǎn)折點時,人類社會將進入后人類時代,產(chǎn)生前所未有的變革,正如當初地球出現(xiàn)人類生命一般。學界將這種“物”對“人”身體入侵的現(xiàn)象稱為“賽博格”,而現(xiàn)今,這已然成為人類不得不直面的問題。
目前,由于涉及技術和倫理等方面的原因,對該現(xiàn)象的研究與批評仍爭議未已,在藝術方面,也因與人體、生物實驗相結合而存在大量爭議。但不可否認的是,藝術作為時代的反映,或許可以成為我們觀察人與技術關系的一個重要視角。然而,“賽博格”這一概念由于理論的晦澀和相關概念的龐雜,在藝術創(chuàng)作與批評領域?qū)以鉃E用,其作品質(zhì)量也呈現(xiàn)出良莠不齊的現(xiàn)象。對此,藝術理論家亟須對賽博格進行概念的厘清,并對其所涉及的倫理問題進行前瞻性的思考并作出審慎的回答,以理論來指導實踐,避免當代藝術創(chuàng)作因概念的模糊和理解的淺薄而陷入人云亦云的尷尬境地。
“賽博格”這一概念最初見于美國兩位學者克萊因斯和克萊恩于1960年發(fā)表的報告中。他們?nèi) 翱刂普摗保╟ybernetics)和“有機體”(organism)二詞的前三個字母組合成一個新的術語“cyborg”,并將其含義表述為“人體部分的控制原理受藥物或控制裝置增強以適應非正常環(huán)境的人機系統(tǒng)”。其目的在于改變過去為了使人類在外太空生存而采取的改造外部環(huán)境的方法,轉(zhuǎn)而把目光投向人類自身,希望能設計出一種人機一體化的設備來超越人體原初的限制,即采用機械和醫(yī)學的手段來增強人體機能,或者借用電子設備的輔助來控制人體的某種生理條件。因此,要理解賽博格,首先需了解關于賽博格的基礎原理——控制論。1948 年,美國數(shù)學家諾伯特·維納采用“cybernetics”一詞,并將其定義為“研究生命體、機器和組織的內(nèi)部或彼此之間的控制和通信的科學”。維納發(fā)現(xiàn),有機體自身的機能與一些機器的操作實則有一套相同的控制與反饋機制,且在通過“負反饋”來調(diào)節(jié)“熵增”的方面也是一樣的,由此便可設想一種人機協(xié)同運轉(zhuǎn)的平衡狀態(tài)的實現(xiàn),這就為賽博格作為有機體和機器的結合提供了理論與技術上的可能。因此,從技術層面上來說,“賽博格”即是基于控制學原理的、以強化自身為目的的、通過新型技術對人體進行改造而誕生的人機結合體。
此外,1985 年美國學者唐娜·哈拉維(Donna Haraway)發(fā)表了著名的《賽博格宣言:20 世紀80 年代的科學、技術以及社會主義女性主義》,將賽博格這一概念引入人文社科領域。在哈拉維的賽博格理論中,賽博格不僅是一種人機共生體,同時它也超越了性別、種族、階級甚至物種等界限,模糊了一直以來傳統(tǒng)的、既定的邊界。在《賽博格宣言》中,哈拉維主要強調(diào)了三重邊界的消解——人與機器、人與動物、自然與非自然,而我們即生活在這種界限模糊的社會中。因此,哈拉維宣稱:“我們都是賽博格,賽博格是我們的本體論?!惫寿惒└裢瑫r又作為一種隱喻,意指一切二元對立關系的消解、邊界的日益模糊與相互交融,從而作為一種批評理論被廣泛運用。哈拉維有關賽博格的討論,闡明了我們當下的存在實質(zhì),激發(fā)了人們對身份、政治和人之本體的思考。
總之,賽博格契合當下時代發(fā)展,同時又具有豐富的理論內(nèi)涵與神秘的科幻魅力,因而成為頗受當代藝術家青睞的創(chuàng)作主題。
自21 世紀以來,以賽博格為主題的藝術創(chuàng)作在當代藝術領域中頗為流行,藝術家廣泛采用繪畫、雕塑、影像、過程、有機體等諸多媒介開展先鋒性的嘗試。對應哈拉維的三重邊界消解理論,我們可將當代藝術中的賽博格主題大致劃分為三種呈現(xiàn)方式,即人機結合體、生物藝術與賽博空間。
首先是作為人機結合體的呈現(xiàn)方式,這是最廣泛意義上的賽博格,即藝術家以自己的身體為媒介,利用技術對其進行輔助性增強或直接對身體進行改造,并將改造過程或改造后的身體作為作品。在這里我們列舉兩位具有代表性的藝術家——斯迪拉克(Stelarc)和尼爾·哈比森(Neil Harbisson)。前者于1980 年創(chuàng)作的作品《第三只手》與《六角外骨骼機器人》即是將機械手臂和六足步行機安裝在自己的身體上,通過肌肉發(fā)出信號來控制其行動。而其最著名的作品應是于2006 年完成的《第三只耳》。他將培養(yǎng)出的人造假體耳朵種植于自己的左前臂,這只耳朵可以“聽見”聲音并能將其上傳至網(wǎng)絡,與原本的耳朵共同完成聽覺功能的運作。此外,值得一提的是尼爾·哈比森(Neil Harbisson),他是世界上第一個被政府承認的合法賽博格。哈比森患有先天性色盲癥,因而在頭骨上植入了一條可以接收光學信號的天線,這一天線與神經(jīng)相連,可以探測到色彩的頻率并傳入后腦的芯片,繼而轉(zhuǎn)換為相應的音調(diào),通過骨傳導以聽覺振動的方式反饋到他的耳朵。哈比森將其命名為“eyeborg”,現(xiàn)在這一天線已然成為他身體的“器官”之一。
隨著信息技術和生物技術的發(fā)展,藝術家也并不僅限于關注人機的融合,同時更進一步關注對生物體的內(nèi)部改造。從這一層面來看,我們可以把目光轉(zhuǎn)向生物藝術,即藝術家用活體有機物質(zhì)創(chuàng)作的藝術,這些有機物質(zhì)同樣也是科學家所使用的,包括細菌、細胞株、分子、植物、體液和組織,甚至是活體動物。生物藝術以藝術家愛德華多·卡茨(Eduardo Kac)創(chuàng)作的《綠色熒光蛋白兔》為代表,這只名叫“Alba”的兔子經(jīng)過轉(zhuǎn)基因培育后,在藍燈的照射下能夠發(fā)出明亮的綠光,它是世界上第一只轉(zhuǎn)基因動物。顯然,這種活體動物已不再屬于自然,而是打破了基因、物種的邊界。如果說過去人機一體的賽博格形象屬于從外部對人體進行改造,那么這種基于活體動物的生物藝術實驗或許可以視為真正意義上的后人類出現(xiàn)的前奏,為人體實驗開創(chuàng)先河。2018 年底,南方科技大學實驗室誕生了免疫艾滋病基因的女嬰,這一實驗的成功在世界引起軒然大波。因為如果不加以限制,這兩名嬰兒的后代可能會改變?nèi)澜绲娜祟惢虺兀覍τ谶@兩名嬰兒而言,她們不屬于自然,而是人類所創(chuàng)造的,人類是其“造物主”。那么該怎樣去界定其身份,她們又能否被稱為傳統(tǒng)意義上的人類,這已經(jīng)成為我們不得不面對的現(xiàn)實問題。
如果說在上述兩種情況下人類尚能作為一種實體存在,那么處于賽博空間下的人將會突破身體的物理限制,使意識以符碼形態(tài)進入虛擬空間,作為數(shù)字世界的虛擬化身存在。在當代語境下,其特指那些“迷戀計算機、視頻游戲、移動電話和其他將他們連接到交互回路的復雜網(wǎng)絡設備的人?!敝袊囆g家曹斐在游戲《第二人生》中建造的“人民城寨”即是游戲中的一個數(shù)字化城市,它幾乎濃縮了所有中國當代城市的特征,而曹斐在其中化身為虛擬人物“中國翠西”,與通過網(wǎng)絡來到這所城市的各地網(wǎng)友共同完成這個項目。人們在這個虛擬的世界中以“化身”的方式存在和交往,他們幾乎可以復制所有在現(xiàn)實中的行為——娛樂、交易、社交,甚至可以建立統(tǒng)治、引進教育。虛擬與現(xiàn)實交織令人恍然,也因此引發(fā)了一系列有關權力及人之存在等老而彌新的議題。
托夫勒在《第三次浪潮》中將人類文明發(fā)展史分為三個時期,即農(nóng)業(yè)階段、工業(yè)階段和我們當下正處于的信息化階段。在前兩個階段中,人類都是以技術為手段,通過對外部環(huán)境進行改造來征服自然,以擴展人類生存空間。而當下,隨著信息技術的飛速進步,人類已不滿足于此,轉(zhuǎn)而把目光投向人類自身,試圖將技術植入自己的身體,以實現(xiàn)人為進化。其導致的現(xiàn)實困境最直觀的體現(xiàn)為人的界限越來越模糊,由此引發(fā)了一系列有關人之本體性的爭議與反思。
人類將技術植入人體,一方面確實可以在某種程度上超越人類原初生理機能的局限,但同時,由于技術對人體的入侵性和其所存在的不確定性,機器與人體的結合始終充斥著技術與倫理的爭議。以人機復合體的形式存在的賽博格帶來的更重要的問題是對其身份的認同。其賽博格化到什么階段還可稱為人類?現(xiàn)實中的賽博格又能否獲得公民身份?上文提到的賽博格藝術家哈比森,曾因頭上的電線被視為電子設備而在辦理英國簽證時遭到拒簽,也曾在示威活動中因天線被警方損壞而申請人身傷害的訴訟。與他人不同而被區(qū)別對待的情況使他一度陷入對自我身份的困惑中,因此,哈比森一生致力于維護作為賽博格的新型人類的權力,并成立了“賽博格基金會”。
謝諭瑩在《人工智能法律主體資格研究》中提出,賦予人工智能法律主體地位能夠有效解決人工智能體責任歸屬問題,避免“零責狀態(tài)”的出現(xiàn)。因此,對于當下的賽博格而言,未來其法律主體化必然成為大勢所趨,同時,相關社會基礎與制度層面也需要做出相應改變,才能有利于未來賽博格公民身份的確立。
生物藝術以生物技術為藝術媒介,其中引起爭議的一個焦點便是以活體為對象。早期,生物藝術主要以植物為媒介,后來其范圍擴展至動物,均是以人工培育和改造創(chuàng)造出自然界前所未有的物種。如今,作為外部肢體延伸的人機結合已經(jīng)成為現(xiàn)實并有著不斷日?;蜕罨内厔?,對人體內(nèi)部的改造也成為可能??梢哉f,活體生物藝術在最大限度上向我們展示了人之可能。但同時,通過生物技術手段創(chuàng)造出新物種的形式也帶給人們警醒和反思。帕翠西卡(Patricia Piccinin)的數(shù)字雕塑中展現(xiàn)的混種生物,用藝術的方式探討了人與技術、自然越來越模糊的邊界,使我們不由得從中反思人為進化帶來的倫理問題。生物科技和基因技術的發(fā)展影響著生物繁衍和進化的方向,必然會對人類社會產(chǎn)生巨大的變革和影響,而這種人與克隆人,轉(zhuǎn)基因生物和基因混雜生物的倫理問題必將日益凸顯。我們應當意識到,并非一切的人為進化結果都是可控的,若是濫用生物科技,人類很可能會被技術所反噬。因此,人為進化行為必須在合理的倫理道德的約束和法律的允許下進行。
時至今日,技術仍處于我們所能掌控的范圍中,而我們現(xiàn)在對賽博格未來的構想或許要等到賽博格社會真正到來時才能驗證。因此,與其徒增焦慮不如保持一種積極的心態(tài),掌控當下的技術,不斷完善相應的社會制度與文化理念。同時,藝術家和藝術理論研究者也應抓住這一契機介入其中,發(fā)揮人與技術關系的可能性想象,并以藝術所特有的功能對時代問題做出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