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強,許浩南
體育哲學與哲學一直處于一種關系不清的關聯(lián)之中:首先是關聯(lián)方式不清,體育哲學或被認為是哲學與體育的“交叉學科”,或被理解是哲學的“分支學科”;再者是關聯(lián)點不清,兩者的研究對象有著較大的差異,即便同為身體研究,哲學研究中的“身體”與體育中的“身體”迥然不同,所以直接借鑒哲學理論往往容易誤入歧途。與其糾纏于引介哪位思想家的哪些理論,不如首先對體育哲學初成之時的思維發(fā)端展開分析。在《國際體育哲學》(JPS)發(fā)刊詞中,Robert Osterhoudt對體育哲學作出“部門哲學”(Departmental Philosophy)的定位并指出,體育哲學能夠“顯著地提高我們對體育的精致化理解與敏銳的感知”[1]。沿襲這條思路,正是如何“理解與感知”體育導向了不同的體育哲學研究樣式。基于“隱喻”或“語境”的“理解與感知”是當代體育哲學較為突出的兩種思維方式。
在哲學思考與論述中,“隱喻”是一種常見的方式。它出于文學修辭手法,“擅長綰結現(xiàn)世生活中沒有經(jīng)驗關聯(lián)性的兩者”,“相像”是形成關聯(lián)的中介[2]。哲學與體育哲學就在這種“相像”的“隱喻”思維方式下形成了思想與理論通達的“隱喻式”研究樣式。當現(xiàn)象學及存在主義逐漸被引入體育哲學中后,“隱喻式”的思維方式受到了挑戰(zhàn)。海德格爾認為,“思想家自己決不能道出他最本己的東西。這個東西必定保持未被言說,因為可言說的詞語是從不可言說者中獲得規(guī)定的”[3]。針對“不可言說者”,“人們在任何時候都可以按歷史學的方式、根據(jù)這樣一些視角來考察思想,并且可以訴諸于這種考察的正確性”[3]??梢哉J為海德格爾將思想家的理論置于一個歷史語境下進行解讀與分析,形成“語境式”方式。
作為現(xiàn)代哲學的先聲,尼采的思想一直被現(xiàn)當代哲學家解讀與演繹。同時,尼采又是少數(shù)幾位在自己的作品中高揚競技的哲學家之一。尤為重要的是尼采對古希臘競技作了相對系統(tǒng)的闡釋,所以他更為當代體育哲學論家所傾心。中外體育哲學論家在尼采的字里行間發(fā)現(xiàn)了太多的“思想源泉”,把尼采的思想與體育現(xiàn)實作了太多的“綰結”。然而,“尼采的微言大義向來是被人誤讀和放大的,其惡果是他的話成了后現(xiàn)代大師們高揚的一面大旗”[4]。體育哲學學者批判吸納尼采思想的過程映射了體育哲學的理論發(fā)展,而“隱喻式”與“語境式”的解讀方式形成了體育哲學的研究樣式。在思想演進的基礎上進行批判式梳理能夠促進體育哲學理論的建設性思考,形成對體育哲學發(fā)展的機制的深層次思考。
體育哲學學者對尼采思想的引入秉承了基于尼采對“身體”的重現(xiàn),形成了對“自然人”的重釋,并在此基礎上積極地解讀了尼采對古希臘競技的論述,從而為以身體運動為主導的體育張本,基本分為3個層次:第一層次聚焦于“身體”層面:學者往往直言“身體在尼采這里得到了正名,身體再次超越了理性”,“身體成了價值評估的標準,這是哲學史上的第一次,身體在尼采這里得到了最高的禮贊”[5];第二層次聚焦“自然人”層面:在重建“身體”價值的基礎上,學者往往認為尼采重新解讀了“人”,一改柏拉圖以來崇尚“理性”之風,張揚了人的“自然的本質(zhì)特征”[6]。第三層次學者們系統(tǒng)吸納尼采對希臘競技的論述:首先解讀尼采對古希臘競技的神話基礎—日神“理性”精神與酒神“迷醉”精神之間和諧關系的論述,推展認為只有競技才真正彰顯了古希臘人區(qū)別于獨崇理性的現(xiàn)代人的獨特之處;其次引述尼采對古希臘競技中存在爭斗、對抗特性的描述,對應前柏拉圖時代哲學家們的所重視的“流變”觀念[7],認為競技才真正體現(xiàn)了古希臘人的內(nèi)在精神;最后解讀了尼采賦予古希臘競技的“追求超越”理念,進而在形而上學層面上發(fā)展出了體育所追求的“超越性的健康”[8]。
在“身體”“自然人”與“競技”的推動下,尼采成為了當代部分體育哲學論家形成哲學“隱喻”的出發(fā)點。尼采筆下的“競技”并非現(xiàn)代體育,兩者間更類似于“相像”的隱喻關系。質(zhì)言之,體育哲學學者將尼采的身體、自然人與古希臘競技置于現(xiàn)代體育的哲學考量中,展現(xiàn)的是“隱喻式”的研究樣式。歐洲社會學學者LAHIRE及新銳體育人文學者已經(jīng)意識到這種隱喻式的研究樣式會形成“過度詮釋”,批評這種將母學科理論不加審慎“本土化”就直接嫁接到新學科之中的研究[9]。但是母學科理論的借鑒既是必要的,又是無可厚非的,所以“隱喻式”解讀在實質(zhì)上打開了哲學理論進入體育哲學研究的通路。但這一通路如何進一步形成體育哲學本身的發(fā)展,使其不至于僅停留在吸納各家各派哲學思想的層面上,則有賴于“語境式”研究樣式的跟進。
2.2.1 尼采思想的“語境式”解讀發(fā)微:“內(nèi)語境”與“外語境”“語境式”與“隱喻式”的解讀方式大相徑庭。在當代哲學家對希臘古典哲學家論著的分析中已呈現(xiàn)出“語境式”特征。美國哲學家安東尼·郎發(fā)現(xiàn)柏拉圖在《高爾吉亞》篇、《菲多》篇與《理想國》中對身心關系的理解并非一以貫之,而是受具體語境的影響,《高爾吉亞》篇更多的是與智者派代表高爾吉亞進行論辯修辭術,《菲多》篇的“語境則是蘇格拉底在臨終之時,憧憬自己脫離身體的靈魂會有更佳的生活”,而《理想國》的“對話的語境是最適合人類社會的政治和權威”[10],所以不同的語境造就了對身心關系的不同表述和理解方式進行“語境式”的解讀,內(nèi)外語境的區(qū)分是必要的:在“內(nèi)語境”中是哲學家本人進行哲學工作時候的時代語境;“外語境”則是后人引述哲學家時的所在語境。具體落在體育哲學解讀中,尼采思想解讀的語境同樣可以被區(qū)分為內(nèi)外兩層:“內(nèi)語境”是回歸尼采理論的對象——古希臘哲人論辯的“語境”,“外語境”則是尼采本人所置身的哲學論辯“語境”。由此可以初步形成在體育語境下應用尼采思想的兩個層次:第一,“內(nèi)語境”是一種批判的形式,目的在于發(fā)現(xiàn)“隱喻式”體育哲學的誤讀所在;第二,“外語境”是一種重建形式:尼采對于古希臘競技的討論本身就形成了一種特定的體育哲學“語境”。只有發(fā)展這種特定語境,并使之走向批判與建構之道,才能實現(xiàn)體育哲學在學科層面上的進一步飽滿,進而推動體育哲學的本體論、認識論與方法論的思考。
2.2.2 尼采思想與體育哲學的“內(nèi)語境”:“語境式”式體育哲學的批判之道“內(nèi)語境”的批判展開為思想史梳理、概念詮釋與方法論批判3個方面,一方面直擊“隱喻式”體育哲學的誤讀之處,另一方面通過解讀尼采的批判方式為“語境式”體育哲學的“外語境”構建形成理論先導。
(1)“內(nèi)語境”的思想史梳理:“詩—思”的語境分析與“區(qū)而不分”的酒神、日神精神。
尼采多以思想史梳理的方式批判解讀古希臘哲學家?!半[喻式”體育哲學論家正在此產(chǎn)生了錯位,過渡糾纏于尼采的論述而忽視了古希臘哲學家的思想同樣存在著相互批判“內(nèi)語境”。
尼采的論述多聚焦于從古希臘前蘇格拉底到柏拉圖時代思想。在古希臘歷史中,哲學思辨是隨著古希臘文藝的衰落而興起?!爸螅诎乩瓐D時代以及之后的希臘文化中,幾乎再沒有出現(xiàn)過偉大的詩人和悲劇作家”,“希臘文藝至此可以說已經(jīng)失去了它的輝煌,希臘人的詩性創(chuàng)造力漸漸衰落了,代之而起的是哲學和科學的事業(yè)和成就”[11]。由此可以發(fā)現(xiàn),前蘇格拉底時代是一個更為原創(chuàng)的人類思維的“詩”化時代。尼采所引述的古希臘哲學思想本身所處時代語境正居于由“詩”向“思”進發(fā)的思想史進程中。尼采所推崇是以詩歌為主體的“文藝時代”,之后其才逐漸被思辨的“哲學時代”所取代。兩者間不僅僅富集了眾多思想精粹,更是前后相繼且充滿激烈論辯的語境?;谡Z境的限定,尼采對古希臘哲學時代展開了積極的反思——首先尼采高揚藝術,因為“哲學是‘認識’,藝術是‘創(chuàng)造’——這是尼采對于哲學的第一重規(guī)定。從這個規(guī)定出發(fā),尼采進一步認為,哲學家所做的工作必然是‘否定性的’,他不能創(chuàng)造文化,但可以為文化‘開路’,或者可以弱化文化、從而把它保存下來,或者可以毀掉文化”[11]。與此同時,尼采并不否認在早期古希臘“詩化”時代存在著哲學,只是發(fā)現(xiàn)在當時藝術與哲學,“詩”與“思”是在“悲劇文化”的語境中和諧存在。
基于這點認識,被“隱喻式”體育哲學學者推崇備至“酒神精神”與“日神精神”在思想史上并非針鋒相對,而是形成了“區(qū)而不分”的狀態(tài)。古希臘悲劇正融合兩種精神在古希臘悲劇中存在著“不斷重新向一個日神的形象世界迸發(fā)的酒神歌隊”,所以“作為希臘悲劇之起源和本質(zhì)的二元性本身,它是日神與酒神這兩種彼此交織的藝術本能的表現(xiàn)”[11]。
基于“內(nèi)語境”的思想史梳理,“隱喻式”體育哲學對尼采的第一層次解讀——“身體的禮贊”的誤讀之處就顯而易見:首先,在尼采論述中的理性其實是柏拉圖時代才產(chǎn)生的概念,日神精神是一種“形式”精神而非理性精神代表,所以“隱喻式”體育哲學將日神精神與理性精神并舉是一種誤讀;其次,尼采所推崇的也并非“拋卻理性”,“獨崇身體”的極端,而是推崇前蘇格拉底時代思想家的整體性思維。
(2)“內(nèi)語境”的概念詮釋:原初的“自然人”與宏觀的“競技”。
在思想史梳理的基礎上,尼采筆下的“自然人”是一個古希臘早期整體性思維語境下的概念。“‘自然的’本質(zhì)特征和真正被稱為‘人性的’密不可分地長在一起”[12],可見,尼采高揚“自然人”是因為柏拉圖之后的哲學家漠視了“自然人”。“自然人”的確具有可怕的、暴力的一面,但是它孕育出了所有“人性、行為和作品”,同時也充滿著理智能力。所以“自然人”是完整的,同時兼具感性與理性的。體育哲學學者筆下那個僅充斥身體暴力,與審慎理性思考相悖逆的“自然人”是不完整的,亦非尼采所推崇的,顯然是一種誤讀。
基于破除了“隱喻式”對“自然人”誤讀的基礎上,它對尼采有關古希臘競技的引述就值得質(zhì)疑了。尼采的《荷馬的競爭》被“隱喻式”體育哲學推崇備至,在該文中尼采雖然列舉了在荷馬史詩中各種充斥暴力血腥的人類行為,儼然是將競技等同于身體競技。但是當尼采對這種競技進行解釋時卻提出了兩個“不和女神”,這透露出尼采的本意所在。“不和女神”并非簡單的不和與爭吵,第一個“不和女神”寓意原初性的矛盾體,猶如黑與白,天與地,而非人們尋常的口角相爭、拳腳相搏。第二個“不和女神”也并非消極,她積極地促使人們努力工作,尼采論道,“希臘人是妒忌的,而且,并不覺得這種性格特點是缺點,而覺得這是一位樂善好施的神在起作用”[12];尼采筆下的競技既不單指古希臘身體教育的一種形式,也不限于古希臘競技場上的競賽行為,而泛指世界上的對立統(tǒng)一,是寬泛的人與人,人與神之間在各個方面的較量。故“隱喻式”體育哲學對尼采有關古希臘競技的闡釋是一種誤用。
(3)“內(nèi)語境”的方法論批判:對“批判”之批判。
“隱喻式”體育哲學在方法上借助尼采對古希臘競技的哲學解讀,批判柏拉圖哲學以來重心靈貶身體的哲學論理之道,為體育尋找哲學依據(jù)。而“隱喻式”體育哲學的深層次誤讀在于“過度詮釋”的批判。
尼采本人在解讀古希臘作品時,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當時論家的過度詮釋之處。他將哲學的“過度詮釋”命名為“歌劇的牧歌傾向”[13]。他發(fā)現(xiàn)“歌劇的牧歌傾向”源于中世紀時代,歌手在歌劇中吟唱時,由于“他一旦不合時機地偏重音樂,說話的感情色彩和吐詞的清晰性就勢必喪失。可是,另一方面,他又時時感到一種沖動,要發(fā)泄下音樂愛好,要露一手亮亮歌喉。于是‘詩人’來幫忙了,‘詩人’懂得向他提供足夠的機會,來使用抒情的感嘆詞,反復吟誦某些詞和警句,等等”,由此便形成了歌劇“吟誦調(diào)”。不難看出,“歌劇的牧歌傾向”是歌手廢黜了歌劇的整體性,獨獨偏愛音調(diào),詩人為了迎合歌手的喜好,刻意將歌詞進行篡改,使之適應歌手張揚音調(diào)的作法。雖然此種歌劇更有磅礴氣勢,恍惚間似乎恢復了古希臘傳統(tǒng),但是尼采對這種傾向的批判毫不留情,“歌劇是理論家、外行批評家的產(chǎn)物,而不是藝術家的產(chǎn)物”[13]。細讀之下,“歌劇的牧歌傾向”與“隱喻式”體育哲學論調(diào)何其相似,兩者都是大量引入古希臘文獻來批駁基督教或身心二分的觀點,但卻僅在文字層面上作了微言大義的過度詮釋,缺失了對古希臘哲學論辯的語境的整體性思考。
“內(nèi)語境”的思想史梳理、概念詮釋與批判之批判,既揭示了“隱喻式”體育哲學存在的種種誤讀,進而實現(xiàn)“語境式”體育哲學的方式的“外語境”分析理路。首先,尼采的思想同樣需要歷經(jīng)思考史的考量,追問在何種思想史背景下促發(fā)了尼采思考古希臘競技;第二層次則是在厘清思想史脈絡的基礎上,提取尼采是如何論述身體運動的;第三,基于對方法論的批判,不難發(fā)現(xiàn)尼采追慕整體性思維方式。如要在體育語境下合理地解讀與應用尼采思想,首先需將尼采的哲學思想納入體育語境之下,使體育成為體育哲學的“外語境”,繼而追溯學脈、凸顯概念、揭示體育與整體性思維方式之間的關聯(lián)。
2.2.3 尼采與體育哲學“外語境”:“語境式”體育哲學的構建之道(1)體育哲學論域的重建。尼采對“競技”的關注并非無源之水,瑞士歷史學家雅克布·布克哈特是啟發(fā)尼采對競技進行思考的源泉,形成“語境式”體育哲學的學脈維度。
首先,布克哈特與尼采一樣認同“競技”一詞不是單純的競技,他們對“對希臘世界所共同擁有的最富有意義的獨特認識就是希臘和現(xiàn)代文化(按照尼采的看法)中‘競技’的一面的重要性的認識。個人之間的競技和對于卓越的渴望居于早期希臘人的世界觀的中心位置……希臘的倫理價值經(jīng)常被看作是一種競爭和合作品德之間的沖突”[14]??梢姴伎斯匾矊ⅰ案偧肌睂挿夯?,將其融于希臘文化之中,而非僅限于體育競技。
其次,布克哈特提出寬泛意義上的“競技”,其目的并非單純?yōu)榱苏蔑@競技的哲學價值,而旨在形成一種“非正統(tǒng)”“顛覆性”的批判,形成在“希臘研究上思想的解放”,進而在思想源流上實現(xiàn)哲學的變革[14]。布克哈特更為直觀地闡明了“競技”的批判性價值。布克哈特深入探討了古希臘競技與中世紀的比武,意圖推進“文化史”研究,以“主張打破傳統(tǒng)歷史學的狹窄的范圍,將歷史學的領域擴大到人類活動的各個方面”[15]。歷史學的“文化史運動”源于吉本,他力主“把一個時代當作一種文化現(xiàn)象,而不僅僅當作某種政治和權力結構,或政府組織看待”[14]。布克哈特將吉本的理念進行推進,認為“對歷史事件的解釋并不在于尋找它們的緣由,而在于發(fā)現(xiàn)它們的相互關系,尋找原因只是一種片面和偽科學的兩維的思想方式。社會并不是一個由事件組成的線性系列,而是由一個高度復雜和互相作用的系統(tǒng),任何因素的某種變化都可能會對其他因素造成多重的影響”[14]。由此,布克哈特推斷:“人們的信仰和行為本身遠比他們的信仰是否真實或是否有用更為重要”[14],所以布克哈特并不會去刻意深究行為的原因,而轉(zhuǎn)而去分析行為的表達方式。布克哈特此舉影響深遠,“由布克哈特開創(chuàng)的傳統(tǒng)為儀態(tài)、風俗和行為模式以及節(jié)日和其他種類的大眾文化的表達方式的研究打開了大門”[14],“體育鍛煉”才進入了學者的視野之中??梢?,“體育鍛煉”在進入史學研究之初就烙上了強烈的思想反思與批判的印記,成為一種文化的表達方式。
布克哈特對競技對解讀體現(xiàn)出一種充滿批判性與文化解讀的語境色彩。尼采對古希臘競技的解讀也契合了布克哈特所引領的道路。在尼采的早期作品《希臘悲劇時代的哲學》中,他認為“民間神話只是作為一種象征語言得到認可,一切神話故事、一切神靈、一切英雄在這里只被當做自然涵義的象形文字,即使《荷馬史詩》也應該是‘奴斯’威力的頌歌”[16]。尼采道出了“奴斯”之真諦:“對于原始狀態(tài)的那種混沌的混合,在它尚未有任何運動之時,在不斷增加任何新的基質(zhì)和力量的條件下,究竟需要做些什么,才能從中產(chǎn)生現(xiàn)有的世界及其規(guī)則的天體軌道,有規(guī)律的歲月交替形式,形形色色的美和秩序……這只能是運動的結果,然而是特定的、精心安排的運動。這種運動的本身就是‘奴斯’的手段”[16]。同時“‘奴斯’既不受原因支配,也不受目的支配,其一切行為,包括對原始運動的發(fā)動,只能解釋為自由意志的行為,其性質(zhì)類似于游戲沖動??梢娤ED人啟齒欲說的最終答案始終是:世界開始于游戲”[16]。一言蔽之,尼采鐘情荷馬筆下的競技是因為競技中英雄及其競技行為是世界太初之道——“奴斯”的象征性呈現(xiàn)。換言之,尼采探尋古希臘競技,并不單純?yōu)楦偧颊?,而是為了追尋古希臘時代人們對世界運行規(guī)律的理解。兩者共同形成了“外語境”的論域重建,為體育哲學研究重新劃界——形成了區(qū)別于僅用哲學理論賦予人類體育行為形上價值的的狹義之用,而是一個賦予體育哲學呈現(xiàn)人類原初思維形式的廣義之用。
(2)體育哲學的學科內(nèi)涵延展?;凇巴庹Z境”的對體育學者論域的重建,體育哲學的學科內(nèi)涵——本體論、認識論與方法論也需要進一步延展。尼采對抽象概念的具身性轉(zhuǎn)化為豐富“語境式”體育哲學學科內(nèi)涵提供了通道。尼采對古希臘詩歌的分析正展示了本體論、認識論與方法論延展的過程。
①尼采論“奴斯”:“語境式”體育哲學的本體論之維。討論本體是形成一種哲學樣式的必由之路。尼采在競技層面上對“奴斯”的具身化過程闡釋便是一種本體論層面上的創(chuàng)設。解讀古希臘詩歌是尼采慣用的手法,尼采采用的方式卻不同于一般的文學家與史學家,他更著意于古希臘詩歌對抽象的“奴斯”概念的呈現(xiàn)作用,這就導向了一種具身化的本體論。
“奴斯”是古希臘人心目中的世界本原,尼采[16]對此進行了具身化解讀。在尼采詩化的語言中其實透露出“奴斯”的具身化之路。只有通過豐富的象征性身體行為才能實現(xiàn)“奴斯”的具身化。
“奴斯”通過象征性的身體行為進行呈現(xiàn),尼采對音樂的重釋連接了古希臘競技行為與呈現(xiàn)“奴斯”的象征性身體行為。首先,在尼采看來,音樂而非語言是解讀古希臘詩歌的關鍵,因為“語言作為現(xiàn)象的器官和符號,絕對不能把音樂的至深內(nèi)容加以披露”[13],所以他對詩歌的解讀不拘泥于對詩歌“詞、形象、概念”[13]的分析,更關注古希臘詩歌所用的表達方式——“音樂”。尼采大膽地將音樂與古希臘競技關聯(lián),直言“在荷馬與品達之間,必定響起過奧林匹斯秘儀的笛聲,直到亞里士多德時代,音樂已經(jīng)極其發(fā)達了。這笛聲仍使人如醉如狂,以其原始效果激勵當時的一切詩歌表現(xiàn)手段去模仿它”[13]。奧林匹斯秘儀中的競技成分不言而喻,這樣古希臘競技就以身體儀式的形式,將古希臘世界的本體論進行具身化。
在“語境式”體育哲學“外語境”的規(guī)約下,尼采對古希臘競技的哲學闡釋指向了一條如何將古希臘競技的身體行為融入古希臘先民對世界本原的思考之中。該舉一方面形成了體育哲學的本體論設定,另一方面也將“語境式”體育哲學進一步展開。體育中尋??梢姷纳眢w是不能僅以生物學和生理學解釋來賦予價值的,體育語境下的身體是一種與世界進行關聯(lián)的方式。借用波伏娃的話語,“它(身體)是我們對世界的掌握和我們的計劃的草圖”[17]即“知”與“行”,換言之,體育哲學的本體論——競技的具身性——導向了體育哲學的認識論與方法論。
②尼采論“酒神智慧”:“語境式”體育哲學的認識論之維。尼采對抽象知識的批判,進行逐層地“解蔽”才使音樂儀式的認識論功能得以重光,由此“語境式”體育哲學的認識論維度得以展開。
對以蘇格拉底為代表的理論樂觀主義知識觀的批判是尼采討論競技的另一個“外語境”。從蘇格拉底開始,概念、判斷和推理的邏輯程序就被尊崇為在其他一切能力之上的最高級的活動和最堪贊嘆的天賦”,“在蘇格拉底及其志同道合的現(xiàn)代后繼者們看來,都可由知識辯證法推導出來”,“世上沒有比實現(xiàn)這種占有、編織牢不可破的知識之網(wǎng)這種欲望更為刺激的求生的刺激了”[13]。不難看出,這種蘇格拉底的認識論中,競技的身體運動所帶來的對世界與自然的整體性感知蕩然無存,所以只有恢復蘇格拉底之前的認識論,體育哲學的認識論之維才有依存之所。尼采深究了音樂象征在蘇格拉底時代之后的存有狀況,特別關注了酒神形象在其中扮演的重要角色和透露出的認識論色彩。尼采論道“音樂精神追求形象和神話的體現(xiàn),從最早的抒情詩直到阿提卡悲劇,這種追求不斷增強,剛剛達到高潮,便突然中斷,似乎從希臘藝術的表層消失了。然而,從這種追求中產(chǎn)生的酒神世界觀在秘儀中保存下來”[13],繼而形成了具有認識論色彩的“酒神智慧”。在酒神智慧灌溉下的知識,區(qū)別于由概念體系形成的知識體系,而是一種既有“譬喻性直觀”,直達“先于一切形象的至深內(nèi)核”,又是一種存在著“生成性”,“做永遠創(chuàng)造、永遠生氣勃勃、永遠熱愛現(xiàn)象之變化的始母”[13]。由此發(fā)現(xiàn),“酒神智慧”上承了前蘇格拉底時代的認識論,同時又下接了古希臘競技中的人——“希臘人,古代最人性的人,身上具有一種兇殘的、猛虎般摧毀欲的特征”[12],這正被尼采認作為狄奧尼索斯精神的最佳體現(xiàn)。這正是“語境式”體育哲學認識論維度的具體體現(xiàn)——一種直觀的、生成性的知識,通曉這種知識不僅僅能明了人生、世界的所在,更是展開繼續(xù)展開認識,形成新知的途徑。由此在很大程度上打破了體育運動與文本性知識之間的隔閡,凸顯了身體性知識的意義。然而如何認識、應用這種知識則需要在體育“外語境”下進一步展開,形成方法論層面上進行闡釋。
③尼采論“詩歌——儀式”:自我消減的方法論?;隗w育的“外語境”對“語境式”體育哲學的本體論設定,尼采對“奴斯”的具身化及之后在認識論上的延展,最終形成一種自我消減的方法論。毋庸置疑,“酒神智慧”散落在古希臘神話詩歌之中,而如果直接從詩歌文本出發(fā)解讀酒神智慧,則會走向漠視“詩”與“思”之分的誤區(qū)之中(解讀神話文本所體現(xiàn)的象征意義其實質(zhì)是一種“思”的方式)。在符合了抽象概念走向具身化的“外語境”下,尼采另辟蹊徑[18]。尼采以“悲劇歌隊”的儀式性行為來指明認識論向方法論的轉(zhuǎn)化過程。因為“悲劇從悲劇歌隊中產(chǎn)生”[13],恰恰“音樂在抒情詩人身上如何力求用日神形象來表現(xiàn)它的本質(zhì)”,而這種本質(zhì)正是“酒神智慧”[13]。尼采將知——即“酒神智慧”落實在“悲劇歌隊”的儀式行為上的做法形成了方法論,用歌隊的儀式行為為哲學思考構建一個獨立的形而上學空間,將它與抽象理性和現(xiàn)實世界隔絕開來。
尼采口中的悲劇歌隊的儀式性行為是一種古希臘特定整體論語境下的習得知識的過程,更甚,酒神智慧通過悲劇歌隊的儀式性行為所造就的一個區(qū)隔性、區(qū)別于外在現(xiàn)實和抽象精神的形上世界。在這個世界里“人與人重新團結了,而且疏遠、敵對、被奴役的大自然也重新慶祝她同她的浪子人類和解的節(jié)日”。競技的身體行為也獲得了全新的意義。尼采論道在“酒神的頌歌里,人受到鼓舞,最高度地調(diào)動自己的一切象征能力……自然的本質(zhì)要象征地表現(xiàn)自己;必須有一個新的象征世界表現(xiàn)自己;必須有一個新的象征世界,整個軀體都獲得了象征的意義,不但包括雙唇、面部、語言,而且包括頻頻手足的豐富舞姿”[13]。
這為“語境式”體育哲學營造了一個凝聚式的、依賴儀式性行為營造的人類行為空間。人們僅依賴解讀文本與圖像是無法真正融入體育的世界之中,更無法獲得體育中特有的行為之知。同時,只有參與進體育之中,這種知識才有意義。同時,體育中的行為也只有在特定的儀式中才能夠獲得意義,才能夠進行價值判斷。由此形成了自我消減的方法論——構建了一個區(qū)隔性的空間,而它的內(nèi)核卻是特定的、實踐的體育儀式——這就意味著,解讀尼采、受尼采思想啟發(fā)的體育哲學并不希望尼采的詩詞與論述能給予體育以“正名”,而是給出了一條揚棄的道路:始于形而上學的思考,而展開于人類學和社會學的方法探索。
實現(xiàn)從“隱喻式”向“語境式”體育哲學的跨越,使體育哲學的研究不僅僅局限于推進對某位哲學家思想在體育之域應用的問題,更能為體育哲學形成研究樣式上的變革,使之在“話語模式”“學科風格”與“論證模式”形成積極的發(fā)展。
雖同為面對尼采的思想,“隱喻式”與“語境式”兩條不同的徑路不僅形成了迥然不同的體育哲學研究樣式,更深入了體育哲學的哲學“概念化”過程[19]。在尼采哲學的背景下,“隱喻式”體育哲學的基本話語模式便是,“體育”在“尼采哲學”背景下被認為是“反思現(xiàn)代性、破除二元論、張揚人的自然性的人類行為”?!半[喻式”體育哲學的論調(diào)在當今學界傳播甚廣,雖然由于古今中外哲學家燦若繁星,所以在橫向上“隱喻式”體育哲學有著近乎無窮的拓展可能,但因為當“體育”僅僅被當做一個概念化之后的抽象概念后,它自身的生成性就被忽略,所以在縱向上邏輯延展的可能性日漸枯竭。無怪乎,當“隱喻式”體育哲學對面紛繁復雜、日新月異的體育現(xiàn)象時,總扮演著一個喋喋不休卻無法切中要害的呱噪者?!罢Z境式”體育哲學所給出的卻是一條全然不同的徑路。體育中的身體行為不再落于被哲學理論隨意解釋的啞巴對象,哲學理論僅是分析人們思考、論述體育的思想產(chǎn)物的工具,體育是作為分析背景的“語境”,制約甚至決定著哲學理論的應用和解釋方式。從表層上看,身體行為作為體育中最具代表性的特征在體育哲學的論證中退隱,哲學理論與人們對體育的思考碰撞,從深層次也促發(fā)體育哲學進行完整哲學學科建構的開端。
“真理問題”與“意義問題”是形成一中哲學樣式所需要涉及,當代哲學的“現(xiàn)象學——語言學”革命在這兩個基本問題上有了革新式的認識,同時也激發(fā)了各個分支哲學的聯(lián)動。從“隱喻式”體育哲學向“語境式”體育哲學的變遷正是“現(xiàn)象學——語言學”變革的體現(xiàn)。
體育,包括其中蘊含的各種比賽規(guī)則,身體運動等表現(xiàn)都是一種不同于意識和心理領域的“實體”,“隱喻式”體育哲學正是直接在這些“實體”上加諸哲學理論進行哲學的探討。這在很大程度上已經(jīng)悖逆了當代哲學的發(fā)展趨勢,故在“隱喻式”體育哲學中有關真假的本體論之爭其實質(zhì)是緣木求魚般的努力,體育哲學的本身意義也無傍身所在?!罢Z境式”體育哲學則將體育這一“實體”轉(zhuǎn)為哲學研究不可或缺的“語境”,而讓哲學理論面對人們,包括哲學家對體育的思考和分析等意識和心理領域。由此相關的本體論、認識論與方法論才能順暢的展開,更多的哲學理論也能被納入形成體育哲學的學科構建,推進了學科研究風格的轉(zhuǎn)變。
在體育語境下還原尼采的論述,形成對“語境式”體育哲學進路的本體論、認識論與方法論的構建既是一個范例,也是一個開放式的思考過程。首先,基于尼采的范例,可以總結出“語境式”體育哲學探討的3個基本環(huán)節(jié):(1)文本解讀環(huán)節(jié);(2)話語還原階段;(3)也是最為重要的身體回歸。再者,“語境式”體育哲學探討的首尾兩端都是開放而非封閉的,“隱喻式”體育哲學往往會刻意選擇那些對“競技”,對“身體”有所論斷的學者,所以大量蘇格拉底之后,當代復興身體之前的哲學家的論斷往往不是被批判就是被忽視,而“語境式”體育哲學所關涉的是人們對體育的思考而非刻意追尋哲學理論對體育的終極解釋,所以哲學家所給的并非是哲學論斷而是哲學思考的道路。這樣便打開了更為寬泛的思想借鑒之源。在開源的同時,“語境式”體育哲學并非是封閉的,而是通過自我消減的形而上學方法論為體育哲學劃界。在經(jīng)歷了近代哲學的認識論轉(zhuǎn)向與當代哲學的語言學轉(zhuǎn)向后,在當代無論何種樣式的哲學終歸關乎人類的思想,“語境式”體育哲學是一種思維的導向,讓體育經(jīng)過哲學思辨的洗練后轉(zhuǎn)向更為寬廣和更具實踐性的人類學、社會學之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