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型字書疑難字“颩”及相關(guān)諸字考辨*

王 云 張青松

（鄭州大學(xué)文學(xué)院）

提 要 本文對《漢語大字典》和《中華字海》收錄的“颩”及相關(guān)字“”“”進(jìn)行考釋，對《漢語大字典》《中華字?！返倪M(jìn)一步修訂及相關(guān)文獻(xiàn)的釋讀有一定參考價值。

張涌泉《漢語俗字叢考》（2000/2020）與楊寶忠《疑難字考釋與研究》（2005）、《疑難字續(xù)考》（2011）、《疑難字三考》（2018）等著作以《漢語大字典》《中華字?！窞榫V，對歷代字典辭書中的俗字、疑難字進(jìn)行了系統(tǒng)全面的考辨，取得了豐碩的成果，為《漢語大字典》《中華字?！返娜嫘抻喒ぷ鞯於藞詫嵉幕A(chǔ)。作為《漢語大字典》《中華字?！返闹覍嵶x者，筆者在認(rèn)真研讀前輩研究成果的基礎(chǔ)上，或有一得之愚，欲效綿力于《漢語大字典》《中華字?！分晟?，故為續(xù)貂。謬誤之處，敬祈方家批評指正。

《漢語大字典·風(fēng)部》：颩（一）biāo《 字匯補(bǔ)》巴收切。丟，扔。元王實甫《西廂記》第二本楔子：“颩了僧伽帽，袒下我這偏衫?！痹粼唷墩酃鹆睢w隱》：“扁擔(dān)挑折，葫蘆摔碎，布袋颩開?！睋]打。元尚仲賢《三奪槊》第二折：“他滴溜著虎眼鞭颩，我吉丁地著劈楞锏架卻?！痹R致遠(yuǎn)《耍孩兒·借馬》：“休教鞭颩著馬眼，休教鞭擦損毛衣。”又砍下來。元關(guān)漢卿《望江亭》第二折：“差人去颩了白士中首級?！痹稹渡诒椤ぱ蛟V冤》：“先許下神鬼颩了前膊，再請下相知揣了后腿。量詞。用于軍隊人馬。也作“彪”。宋周密《癸辛雜識別集下·颩》：“虜中謂一聚馬為颩，或三百匹、五百匹?！痹愐匀省洞嫘⒋蚧ⅰ返诙郏骸安辉S當(dāng)不許攔，一颩軍沒揣的撞入長安?！痹【俺肌渡诒椤じ咦孢€鄉(xiāng)》：“見一颩人馬到莊門，匹頭里幾面旗舒?！?/p>

按：此字始見于元代文獻(xiàn)，為《說文》《玉篇》《廣韻》《集韻》等字韻書所無，其構(gòu)意不明，待考?！稘h語大字典》“颩”字釋文存在三個問題：首先，第（一）音項“biāo”之第義項“丟，扔”與第（二）音項“diū”之第義項“拋擲”詞性相同，意義極近，應(yīng)該合并（說詳下文）。其次，第（二）音項“diū”之第義項“瞟視，斜著眼看”注音為“diū”非是，當(dāng)改為“biāo”。此“颩”乃“瞟”之通假字。元曲或借“標(biāo)”為“瞟”。明湯顯祖《還魂記》一五出：“俺司天臺標(biāo)那南朝，標(biāo)著他那答兒好?！薄段饔斡洝钒硕兀骸靶姓哌h(yuǎn)遠(yuǎn)地標(biāo)那兩怪，漸入深山?！钡谌冢ǘ┮繇棥癲iū”之第義項“扭控貌”中的“控”當(dāng)為“捏”字之訛?！稘h語大詞典》“抹颩”釋義為“扭捏作態(tài)；風(fēng)流”，是其證?！澳M”亦作“颩抹”，《漢語大詞典》“颩抹”釋義為“忸怩作態(tài)；妝扮”，“扭捏”與“忸怩”同義。

沈?qū)櫧棥断宜鞅嬗灐罚骸帮M，或云葉彪，又云葉丟，俱未詳?！鄙虺他嫛俄崒W(xué)驪珠·鳩侯》：“颩，撇也?！保ā帮M”與“彪”同音）“撇”與“丟”“扔”同義。蘭茂《韻略易通·幽樓韻·東紐·平聲》：“丟，一去不還也。本作丟。俗作丟，非。颩，風(fēng)吹木葉動貌?！雹佟帮M”訓(xùn)風(fēng)吹木葉動貌，并無訓(xùn)詁依據(jù)，當(dāng)為望文生訓(xùn)。又《古音匯纂》“丟”字下引《韻略易通》謂“丟，音颩”，用生僻字給常用字注音，不可取?！皝G”“颩”為同音字?？梢娪?xùn)為丟、扔義的“颩”確實有“音彪”和“音丟”兩種讀音。

吳任臣《字匯補(bǔ)·彡部》：“颩，巴收切，音彪。元曲：‘颩了僧伽?！薄稘h語大字典》據(jù)之設(shè)立音項biāo。《漢語大字典》“颩”字下所引王實甫、汪元亨二例均有異文作“丟”：元曲“颩了僧伽帽”中的“颩”或作“丟”（例見毛晉《六十種曲》寅集《南西廂》第十三出《許婚借援》），亦或作“丟掉”（例見《綴白裘新集合編·雜劇·串戲》）、“丟下”（例見《綴白裘新集合編·孽海記·下山》②［清］錢德蒼《綴白裘新集合編》，清乾隆四十二年刻本。）；元汪元亨《折桂令·歸隱》“葫蘆摔碎，布袋颩開”或作“悶葫蘆摔碎，愁布袋丟開”（《雍熙樂府·雜曲》①［明］郭勛《雍熙樂府》，明嘉靖刊本。）。這是“颩”記錄{丟}的有力證據(jù)。至于《盛明雜劇》初集《孟稱舜·死里逃生》第一出“俺急嚷嚷彪了僧伽”②［明］沈泰編《盛明雜劇》初集，誦芬室翻刻本，1918年。，“彪”本當(dāng)作“颩”，流俗誤讀為“彪”，遂妄改為“彪”。

《樸通事諺解》：“一個放債財主，小名喚李大舍，……卻打死那人，正房背后掘開一個老大深淺地坑，颩在那里頭?！保ㄍ艟S輝，2005：267）影印本“颩”字下諺文寫作“”（汪維輝，2005：908）。《老乞大集覽下·單字解》：“丟，拋也，亦作颩，音平聲?！保ㄍ艟S輝，2005：333、1118）③承蒙汪維輝先生提供《樸通事諺解》相關(guān)材料，謹(jǐn)此致謝。《樸通事》“颩”用作“丟”恰可與元曲文獻(xiàn)互證④朱德熙（1958）認(rèn)為《樸通事》當(dāng)作于至正六年（1346年）以后、元亡（1368年）以前的二十余年之間。其說可從。。

我們認(rèn)為，《漢語大字典》訓(xùn)“丟，扔”的“颩”讀biāo乃流俗訛讀，當(dāng)從《中華字?！纷x為diū并溝通“颩”“丟”同用關(guān)系。

“颩”“丟”同用之例元曲多見⑤除非特別標(biāo)注，元曲文獻(xiàn)例句均出自王學(xué)奇（1994）及隋樹森（1959），下同。。如：

村勢煞捻著則管獨(dú)磨，樺皮臉風(fēng)癡著有甚颩抹。（《元曲選·荊楚臣重對玉梳記雜劇》第二折）

他酩子里丟抹娘一句，怎人模人樣，做出這等不君子，待何如？（《元曲選·魯大夫秋胡戲妻雜劇》第三折）

明颩颩掣劍離匣，齊臻臻雁行班排，密匝匝魚鱗似亞。（《元曲選·唐明皇秋夜梧桐雨雜劇》第三折）

我去那新紅盒子內(nèi)，拏著這常占勝不占輸只愁富不愁窮明丟丟的幾個頭錢問。（《元曲選·同樂院燕青博魚雜劇》第二折）

你把那明丟丟劍鋒與我準(zhǔn)備，他誤了限次，失了軍期。差幾個曳剌勾追。（《元曲選·便宜行事虎頭牌雜劇》第三折）

我這里穩(wěn)丕丕土坑上迷颩沒騰的坐。（《元曲選·邯鄲道省悟黃粱夢雜劇》第四折）

睡不著也末哥，孤孤另另單枕上迷颩模登靠。（元周文質(zhì)《叨叨令·悲秋曲》）

為甚么叨叨絮絮占著是迷丟沒鄧的混。（《元曲選·便宜行事虎頭牌雜劇》第一折）

見一颩人馬到莊門，匹頭里幾面旗舒。（元睢景臣《哨遍·高祖還鄉(xiāng)》）

兀那塵土起處，一丟人馬，不知是那里來的也？（《元曲選·張子房圯橋進(jìn)履雜劇》第三折）

俺統(tǒng)領(lǐng)一丟人馬，收拾行裝等物，跟公子打圍去。（《元曲選·鐘離春智勇定齊雜劇》第一折）

上揭例句“颩抹”又作“丟抹”，“明颩颩”又作“明丟丟”①“颩颩”《漢語大詞典》注音為“biāo”，釋義為“光亮貌，鮮明貌”，注音非是而釋義可從。“颩颩”或作“丟丟”，“丟丟”白維國（2015）釋義為“形容詞后綴”，是。又《漢語大詞典》“明颩颩”釋義為“明亮，亮閃閃”，“明丟丟”釋義為“形容明亮”，未溝通二者異形詞關(guān)系。，“迷颩沒騰”“迷颩模騰”又作“迷丟沒鄧”②“迷颩沒騰”《漢語大詞典》用夾注的方式注音“颩cuō，沒mò”，釋義為“迷迷糊糊”。颩當(dāng)從白維國（2015）注音為“diū”。，“一颩人馬”又作“一丟人馬”，均為“颩”“丟”同用之明證。

我們認(rèn)為，“颩颩（丟丟）”與“滴溜”同源（張小平，2012），“颩（丟）”當(dāng)即“滴溜”之合音詞，讀為diū；“一颩人馬”中的“颩”本讀biāo，流俗誤讀為diū，故換用“丟”字?！耙伙M人馬”又作“一標(biāo)人馬”（《元曲選外編·三戰(zhàn)呂布》一折），亦其證。

從近代字書及元曲注釋材料來看，“颩”字讀音非常復(fù)雜。溫公翊（1984）、忌?。?985）、劉鈞杰（1985）、蔡正發(fā)（1986）等都討論過“颩”字的讀音。溫公翊認(rèn)為“‘颩’字可能與‘丟’字同音”，劉鈞杰（1985）、張小平（2012）皆贊同此說。忌浮（1985）認(rèn)為：“‘颩’的標(biāo)準(zhǔn)音是［tiu］，曾有過‘音彪’‘音瑳’的非規(guī)范讀音。”就元曲文獻(xiàn)而言，其結(jié)論大體可信。

其實，除了諸家提及的“音彪”“音丟”“音磋”之外，“颩”尚有“音器”“音”等讀音。

《新刻洪武元韻勘正切字海篇群玉·天文類·風(fēng)部》：“颩，音器?！薄墩y(tǒng)道藏·上方天尊說真元通仙道經(jīng)·下篇》“釋音”：“颩，音器?！雹郏勖鳎輳埵爻酢墩y(tǒng)道藏》（附釋音），明正統(tǒng)十年（1445年）刻本。“颩（丟）”“棄”同義，“棄”（《廣韻》詰利切，溪母，至韻）與“器”（《廣韻》去冀切，溪母，至韻）同音，“颩（丟）”讀作“棄”或“器”，當(dāng)為同義換讀④關(guān)于同義換讀，參見裘錫圭《文字學(xué)概要》，商務(wù)印書館1988年版第219-222頁，或2013年版第210-213頁。。

臧晉叔《元曲選》“音釋”：“颩，音磋?！逼涔渤霈F(xiàn)六次。相關(guān)文獻(xiàn)如下：

明颩颩掣劍離匣，齊臻臻雁行班排，密匝匝魚鱗似亞。（《元曲選·唐明皇秋夜梧桐雨雜劇》第三折）

恰便似寒森森劍戟峰頭臥，恰便似明颩颩斧鉞叢中過?！”闼埔粋€飛蛾兒急颩颩來投火。（元佚名《漢高皇濯足氣英布雜劇》第一折）俺那娘颩著一個冷鼻凹百般兒沒事狠。（元賈仲名《荊楚臣重對玉梳記雜劇》第一折）

我這里穩(wěn)丕丕土坑上迷颩沒騰的坐。（元馬致遠(yuǎn)《邯鄲道省悟黃粱夢雜劇》第四折）

早是我希颩胡都喜，則管里迷丟答都問。（元張國寶《羅李郎大鬧相國寺雜劇》第四折）

我這里輕搧，你個颩風(fēng)小狀元。（元張壽卿《謝金蓮詩酒紅梨花雜劇》第四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