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奇辭”到“琦辭”

□牛 軍

【導 讀】以公孫龍子為代表的先秦名家是中國思想史中獨樹一幟的思想流派。公孫龍子名實之論背后隱含著與印度佛學，西方邏輯學、語言學、符號學、現(xiàn)象學對話的契機。尤其是在近代以來西學東漸的風潮下，公孫龍子的學說獲得了新的闡釋?！豆珜O龍子文獻撮要》一書就呈現(xiàn)了《公孫龍子》接受史的整體風貌和其由奇僻之說到可貴精深之語的轉(zhuǎn)換過程。

以公孫龍子為代表的先秦名家是中國思想史中獨樹一幟的思想流派?！妒酚洝ぬ饭孕颉分^：“名家苛察繳繞，使人不得反其意，專決于名而失人情?！保?］2851但同時又說：“若夫控名責實，參伍不失，此不可不察也?！保?］2851這道出了名家思想的兩面：一是名家學說繳繞難辨，二是名家在控名責實方面則有著不可替代的價值。上述特點使得名家思想在后世流傳中呈現(xiàn)出獨特的魅力與影響。與老子的 “無名”思想、孔子的“正名”思想迥然異趣，公孫龍子的名實之論背后隱含著其與印度佛學，西方邏輯學、語言學、符號學、現(xiàn)象學對話的契機。尤其是在近代以來西學東漸的風潮下，公孫龍子的學說獲得了多維闡釋的空間，并敞開了它的多重面向?？v觀公孫龍子接受史，歷代學人對其人其說的研究隨著時代語境的變化而或隱或顯、或褒或貶，從而體現(xiàn)出不同時代的思想風尚。

公孫龍子的思想有其豐贍的蘊含，他留給后世的諸多看似詭辯的“琦辭” “怪說”，令人宛若走進語詞的迷宮，迄今仍有不少命題眾說紛紜，難有確解。對歷代累積起來的相關(guān)文獻的梳理，是破解公孫龍子學說迷思的基礎(chǔ)。孫秀昌教授與其博士生黎佳曄合撰的《公孫龍子文獻撮要》（燕山大學出版社2021年版，黃克劍先生為該書作序）一書就是對公孫龍子文獻進行系統(tǒng)整理的成果，該書呈現(xiàn)了《公孫龍子》接受史的原初風貌與發(fā)展階段，是國內(nèi)第一部全面爬梳歷代公孫龍子文獻的著作，對公孫龍子學說史乃至中國名學史研究具有重要的推動作用。受該書啟發(fā)，本文擬對公孫龍子接受史中的相關(guān)問題做一番探討。

一、公孫龍子接受史中的三次高潮

在清中葉之前，公孫龍子的學說并非顯學，相關(guān)研究較為零散。《漢書·藝文志》著錄《公孫龍子》十四篇，迄于唐代僅存六篇。宋人謝希深所撰的《公孫龍子注》是今天可見的最早注本，然而他已在《公孫龍子序》中慨嘆僅存的六篇“多虛誕不可解”，其注釋亦“私心尚在疑信間”?！豆珜O龍子》原書雖散失大半，但畢竟有六篇得以保存，這六篇成為后世研究公孫龍子的基礎(chǔ)文獻。此后在猶如猜謎的破解和研究過程中，各種學術(shù)思想和研究方法不斷與公孫龍子的學說進行碰撞與會通，形成了公孫龍子的接受史。大致說來，在公孫龍子接受史中曾有過三次高潮。

清代中葉以后考據(jù)之風興起，先秦諸子之學重被闡釋。汪中、畢阮、辛從益、張蕙言、陳澧、俞樾、王先謙、孫詒讓等學者對子學的勃興功莫大焉。其中，辛從益所撰的《公孫龍子注》（刊刻于1851年），以及稍后陳澧所撰的《公孫龍子淺說》，重新激活了北宋謝希深之后沉默已久的《公孫龍子》研究。孫詒讓在其《墨子間詁》一書中，亦常常引《公孫龍子》之言以證《墨辯》。［2］清代中晚期形成了公孫龍子接受史上的第一個高潮。

20世紀上半葉，在西學東漸的時代語境下，公孫龍子的思想成為建構(gòu)中國現(xiàn)代學術(shù)體系的重要資源，公孫龍子研究遂迎來第二個高潮期。尤其是西方邏輯學的引入，為這一時期的公孫龍子研究提供了新的闡釋方法。1902年嚴復翻譯了英國哲學家穆勒的《邏輯學體系》，并以《穆勒名學》為之命名。嚴復以“名學”翻譯“邏輯學”，已顯現(xiàn)出將名家思想與西方邏輯學做比較的視角。胡適1922年出版了《先秦名學史》（英文）一書，10年后郭湛波的《先秦辯學史》問世，此外還有王時潤的《公孫龍子校錄》（1931年出版）、張懷民的《公孫龍子斠釋》（1937年出版）等，這些著作均從西方邏輯學的角度對公孫龍子進行了解讀。雖然這類的解讀難免產(chǎn)生誤讀，但這是一種新的嘗試，也使得公孫龍子的思想成為探究中國思想中有無類似西方知識論的重要資源，同時大大提升了公孫龍子研究的熱度。

20世紀80年代以來，伴隨西方理論資源的重新引入，公孫龍子研究的熱度再次陡增，產(chǎn)生了豐富的成果，從而形成了公孫龍子接受史上的第三次高潮。這一時期，西方語言學成為闡釋公孫龍子思想的重要理論資源。受“語言轉(zhuǎn)向”的影響，語言問題成為當時思想界熱議的話題。公孫龍子關(guān)于“名” “言”的論說，可以說與語言學、語言哲學有著諸多相通之處。王宏印的《白話解讀公孫龍子》（三秦出版社1997年版）、王左立的《〈公孫龍子〉的語言意義理論》（南開大學1997年博士學位論文）、劉利民的《語言切分出的意義世界——索緒爾與公孫龍語言認知思想比較研究》［《四川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6期］、曾祥云的《〈公孫龍子〉辯題求解——從語言哲學的角度》（《湖湘論壇》2009年第4期）、陳瑋的《論“白馬非馬”的語義學價值》［《內(nèi)蒙古農(nóng)業(yè)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4期］、朱長河的《〈公孫龍子〉與認知語言學的語言哲學觀》（《外國語文》2012年第1期）等。黃克劍先生的《名家琦辭疏解——惠施公孫龍研究》（中華書局2010年版）可視為運用語言哲學闡釋公孫龍子思想的代表作。黃先生從價值形而上學的語言之維出發(fā)，對公孫龍諸多奇詭而耐人尋味的論題做了自成一家的疏解，在此基礎(chǔ)上指出了其名學思想的價值祈向：“以正名實，而化天下?！保ā豆珜O龍子·跡府》）這種解讀為公孫龍子學說與西學的融通提供了更高層次的可能，即形而上學的層次。

縱觀公孫龍子的接受史，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西學東漸的歷史大潮為公孫龍子研究提供了新的契機。在中西文化的碰撞中，公孫龍子的思想成為溝通中西文化的一個橋梁。在儒道兩家那里很難找到的認識論、知識論、科學等因素，在公孫龍子這里卻較為豐富。當然，在西方思想之外，還有一個值得關(guān)注的維度，即印度的佛學。例如，章太炎在《齊物論釋》（日本秀光社1910年版）一書中，就借用了佛學術(shù)語“境”與“識”來分辨“物莫非指，而指非指”中的 “能指”與 “所指”。此后，景昌極在《學衡》1922年第8期上發(fā)表論文《中國心理學大綱》，將名家視為“中國心理學上最大之成就”。景昌極認為，不同于儒家、道家、墨家等注重實踐的諸家，名家注重學理，忽略實用，創(chuàng)立了“唯象主義”。在他看來，名家所正之“名”不同于儒家偏重的道德之“名”，其更偏重于科學上的名。值得注意的是，景昌極是借助佛家唯識論的思想溝通名家與西方心理學的。這顯示出在20世紀上半葉的歷史語境下中西印文化的互動狀況。

二、現(xiàn)代新儒家學者的闡釋

在西學東漸的學術(shù)風尚下，現(xiàn)代新儒家學者立足本民族文化，融合西方文化，“返本開新”的主張較之于全盤西化的文化策略更具深意，在深度融合中西文化方面做出了很多有益的嘗試。值得注意的是，馮友蘭、徐復觀、牟宗三、唐君毅、錢穆等現(xiàn)代新儒家學者都專門研究過名家思想，成為公孫龍子研究領(lǐng)域中不可忽視的重要力量。

馮友蘭曾于1930年6月在《清華學報》發(fā)表《公孫龍哲學》一文。馮友蘭運用現(xiàn)代新實在論關(guān)于個體之物與概念之存在方式不同的觀點來闡析公孫龍子的“指物論”，并將之視為打開《公孫龍子·指物論》的一把鑰匙。他寫道：“現(xiàn)代新實在論者謂個體之物存在（Exist）；概念潛存（Subsist）。所謂潛存者，即不在時空中占位置，而亦非無有。如堅雖不與物為堅，然仍不可謂無堅。此即謂堅‘藏’，即謂堅潛存也。知堅藏之義，則《公孫龍子·指物論》可讀矣?！保?］馮友蘭進而指出公孫龍子的學說從理智概念的角度來言說，與我們的感覺不合，這是公孫龍子學說“然不然，可不可”的原因所在。

1932年7月，牟宗三在《百科雜志》發(fā)表《公孫龍子的知識論》一文。在此文中，牟宗三指出公孫龍子的名實之論與亞里士多德訴諸“質(zhì)料”“形式”二分的知識論有暗合之處。他還從亞里士多德、康德、羅素、維特根斯坦等西方大哲關(guān)于符號與本體（公孫龍子所謂的“物”）的論述闡發(fā)公孫龍子的知識論。牟宗三以自己廣博的西學視域?qū)徱暪珜O龍子的思想，由此文便可略見一斑。牟宗三此后又多次論及公孫龍子的思想。1963年香港人生出版社出版了牟宗三的《才性與玄理》一書，他在此書中分辨了名家之 “形名”“名實”與魏晉之“名理”的異同。1979年臺灣學生書局又出版了牟宗三的《名家與荀子》一書，該書旨在說明“中國文化發(fā)展中重智之一面，并明先秦名家通過《墨辯》而至荀子乃為一系相承之邏輯心靈之發(fā)展”［4］。這顯示出牟宗三將名家置于中國文化發(fā)展脈絡的思考。1983年在其《中國哲學十九講》（臺灣學生書局出版）一書中，牟宗三再次談及名家。該書第十講題為“先秦名家之性格及其內(nèi)容之概述”，牟宗三在此講中認為公孫龍子的思考方式與柏拉圖、胡塞爾的思路相近。他寫道：“公孫龍可以作Plato、Husserl式的分析。Husserl現(xiàn)象學的方法就是要讓對象自己呈現(xiàn)，這是純粹的客觀主義。公孫龍主張每個概念各自獨立自存，就有這個傾向，所以說他屬于西方式的思路。”［5］牟宗三進而指出中國文化中有重智的傳統(tǒng)，但未能充分發(fā)展。名家正是重智傳統(tǒng)的重要一環(huán)，具有重要的意義和學術(shù)價值，并非“苛察繳繞”“琦辭怪說”。牟宗三將公孫龍子的思想置于中西文化之辨的大背景下予以考察，既立足于中國文化傳統(tǒng)發(fā)掘它的思想價值，又在與西方諸多理論的會通中探索它的現(xiàn)代學術(shù)意義。

唐君毅1966年出版了《中國哲學原論·原道篇》（香港人生出版社）一書，其中第一編第十八、十九章對名家思想進行了闡釋。他同牟宗三一樣看到了公孫龍子名實之論與西方邏輯學、知識論的不同之處，同時反對比附儒家之說闡釋公孫龍子的思想。唐君毅寫道：“不必先存西方之邏輯知識論或存在論之說在心，以釋公孫龍之言。亦不可以公孫龍之引及孔子之言，為裝點門面語也?！保?］328可見唐君毅認識到運用西方理論、其他諸子思想來闡釋公孫龍子的不足。在他看來，公孫龍子專注于名的客觀事物的性相種類，去除了名的價值意義與情意意義。這從積極方面來看是區(qū)分了名的不同層面的意義，顯示出思想的精密化。但同時去除名的價值意義與情意意義則是對名的意義的貧乏化。因此，他主張應該將公孫龍子的名實論思想置于中國傳統(tǒng)的名言論的大語境之中，既看到公孫龍子的名實論“亦原屬儒墨道之名實思想之大流中之一節(jié)”［6］328，又在此背景下關(guān)注其中含有的邏輯、知識論或存在論之成分。這體現(xiàn)出一種較為客觀的研究立場，對以往的研究趨勢有救偏補弊之功。值得關(guān)注的是，唐君毅還結(jié)合尹文子的“名有三科說”，對中國傳統(tǒng)名言觀進行了分辨：“尹文子乃謂名：有只表客觀之事實形狀者，有表主觀對客觀之價值判斷者，有表主觀心理中情意狀態(tài)者。故謂名有三科。”［6］347唐君毅的這一觀點厘清了中國傳統(tǒng)語言觀的內(nèi)涵，頗值得注意。

此外，徐復觀、錢穆對公孫龍子及名家的思想亦有精到的闡釋，這里不再贅述?？傮w上看，這些現(xiàn)代新儒家學者對公孫龍子的闡釋，基于中、西、印的文化視角，以中國傳統(tǒng)文化為本位，志在開創(chuàng)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現(xiàn)代形態(tài)，今日看來仍值得借鑒。公孫龍子在傳統(tǒng)文化復興與現(xiàn)代文化創(chuàng)建的過程中，獲得了新的生機與活力。

三、探賾索隱的新進展

孫秀昌、黎佳曄新近出版的《公孫龍子文獻撮要》一書在探賾索隱方面實現(xiàn)了新的突破。該書以歷史發(fā)展為經(jīng)，分為五編——先秦至清代公孫龍子文獻、民國時期公孫龍子文獻、新中國前30年大陸地區(qū)公孫龍子文獻、20世紀80年代以來大陸地區(qū)公孫龍子文獻、港澳臺地區(qū)公孫龍子文獻，并將漢譯與日英法德文公孫龍子研究文獻（目錄索引）附于書末，基本呈現(xiàn)了公孫龍子文獻史的原初風貌。但此書亦有不足之處，尤其是對海外相關(guān)研究僅存目，未能展開對相關(guān)研究的分析與評述。公孫龍子在近代的興起與西學的傳入關(guān)系密切。國內(nèi)學者的研究多側(cè)重運用西方的種種理論闡釋公孫龍子的思想，試圖發(fā)現(xiàn)公孫龍子思想中的知識論、科學因素，以便與西方文化展開對比與交融。西方學者的相關(guān)研究恰恰可以與此形成一種對照。他們?nèi)绾我晕鲗W切入公孫龍子，如何評價公孫龍子的思想，都值得關(guān)注，這類文獻必將對中西文化的融通具有啟示意義。西方相關(guān)研究所提供的他者視角，或許包含著一定的誤讀，但在誤讀之中將包含著一些創(chuàng)造性的讀解。此方面內(nèi)容的闕如，不得不說是此書的一大遺憾。

此外，國內(nèi)文獻收錄亦有不全之弊。例如，牟宗三在《才性與玄理》一書中關(guān)于名家思想的論述，此書未及收錄。當然，這類散見于其他主題研究中的相關(guān)文字，梳理起來難度是極大的。這或許可以成為后來者的努力方向，或者寄希望于此書的修訂再版。

公孫龍子的研究史折射出公孫龍子思想與諸子思想的復雜關(guān)系，亦顯示出西方學術(shù)引入之后，從最初的比附、格意到逐漸走向研究自覺的過程，顯示出中國現(xiàn)代哲學、心理學等學科興起的原初形態(tài)。這些信息不僅有益于公孫龍子思想研究本身，而且具有豐富的史學價值。

《荀子·非十二子》曾批評名家“治怪說” “玩琦辭”。黃克劍先生對荀子所謂“琦辭”的新釋恰可用來形容公孫龍子思想研究在近代以來發(fā)生的重大轉(zhuǎn)變。他寫道：“‘琦’通‘奇’，‘奇’有怪異、冷僻之義，亦有新奇、精辟之義，荀子在前一種語義上以‘琦辭’為怪僻之辭，這里則在后一種語義上以‘琦辭’為奇異、精深之語。此外，‘琦’之本義為‘美玉’…… ‘琦辭’亦不無稱嘆其珍奇可貴之趣?！保?］公孫龍子的思想乃至名家思想的歷史遭際，由奇僻之說到可貴的精深之語，其中蘊蓄著研究者不斷的探索，也反映著時代更迭中思想風尚的變遷。公孫龍子思想的深入闡釋依然有待諸種研究范式的碰撞、合作進一步探賾索隱，新時代的學術(shù)風尚或許亦會為公孫龍子的闡釋打開新的可能與面向。

注釋

［1］（漢）司馬遷.史記（第四冊）［M］.北京：中華書局，2011.

［2］孫秀昌，黎佳曄.公孫龍子文獻撮要［M］.秦皇島：燕山大學出版社，2021：2.

［3］馮友蘭.公孫龍哲學［J］.清華學報，1930，06（01）：5.

［4］牟宗三.名家與荀子［M］.臺北：學生書局，1979：5.

［5］牟宗三.中國哲學十九講［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171.

［6］唐君毅.中國哲學原論·原道篇［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

［7］黃克劍.名家琦辭疏解——惠施公孫龍研究［M］.北京：中華書局，20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