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謝蘭萍(湖南師范大學附屬中學語文教師)
我國古代的文人雅好游歷。寧靜清幽的寺廟激發(fā)起他們清雅脫俗的情致,于是,他們在詩文里參禪悟道,留下了大量關于寺廟的作品。
有趣的是,在許多有關寺廟的游記小品中,我們可能感受不到文人強烈的“出世”之情,反而會被帶領著再次審視滾滾紅塵里的人生。他們借游歷名剎古寺來抒發(fā)“入世”的思慮,參悟為人處世的深奧道理,真真是“人在這廂,心在那廂”。
茶圣陸羽幼年被僧人撿到,收養(yǎng)于寺廟之中。因背記經(jīng)書“懵懵若有遺,過日不作”,被師父鞭打懲罰,他懊惱哭泣著逃離了寺廟。后來,他發(fā)憤苦讀,成為博學之人,與高士名僧談宴終日,后隱居慧山。陸羽在《游慧山寺記》一文中,記錄了慧山寺中的幾個方池:“一名千葉蓮華池,一名 塘,一名浣沼。歲集山姬野婦,漂紗滌縷,其渺皓之色,彼耶溪,鏡湖不類也?!彪m是佛寺泉池,卻一樣供山村婦人漂紗洗衣。可見,弘佛的高妙境界,并非高高在上地摒棄塵埃,而是心懷慈悲地與人為善。
在文章最后,陸羽惋惜慧山“傷其至靈,無當世之名;惜其至異,為訛俗所棄”,很替“棟宇不完”“聞見不遠”而又“至靈”“至異”的慧山抱不平,并由山及人——“此山亦猶人之秉至行,負淳德,無冠裳鐘鼎……”,議論時人不重德行,只重聲名的惡俗風氣,并生發(fā)出關于源與流的關系認識:“夫德行者源也。冠裳鐘鼎者流也。茍無其源,流將安發(fā)?”此議論提醒世人不要被莽莽紅塵喧嘩了心目,而應提升自我品德,否則人生的華彩必像無源之流,終會枯竭。
李翱是唐代著名的古文家,其文重文、理、義三者。他的《題峽山寺》一文,通篇卻無一字描寫峽山寺的寺宇建筑、禪境風光。文中只提到,年少時聽說峽山寺很出名,而如今“及茲獲游。周歷五峰。然后知峽山之名有以然也”。文章不見美景,不見雅詞,更不見游歷寺廟的或?qū)庫o、或愉悅、或向往的心情表達,只有事與理,是真正的“無文”之文。
讀此文,我們似乎看到一個威容嚴肅的朝廷命官,欲將這篇文章送呈皇上,以達規(guī)諫的目的。就像《鄒忌諷齊王納諫》那樣,由一件極小的比美之事,衍生出治國的道理。李翱的文章里雖沒有比美,卻有別的比較,“如虎丘之劍池不流;天竺之石橋下無泉;臺山之力,不副天奇;靈鷲擁前山,不可視遠。峽山亦少平地,泉出山,無所潭”。這樣就比出了一個大道理,“乃知物之全能難也”。物各有優(yōu)缺,難以完美,更何況是人呢,“況交友擇人,而欲責全耶! 去其所闕,用其所長,則大小之材無遺,致天下于治平也,弗難矣”。用人能取其長而避其短,這就是李翱借“峽山寺”托出的天下治平之道。
經(jīng)歷“烏臺詩案”的九死一生后,蘇軾被貶黃州。他建雪堂,做美食,體味著自然和生命的原始意味。每天的忙碌似乎沖淡了他的痛苦,但每到夜晚,當一切安靜下來,他卻難以入眠。蘇軾在《記承天寺夜游》中說:“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難眠被說成是月色穿窗而來打擾了他,這樣,一切都變得無比美好。
賞月是件雅事,于是蘇軾“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張懷民也是被貶黃州之人。蘇轍評價他雖屈居小官,但心地坦然,以山水怡情悅性,處逆境而無悲戚之容,可見其自制與倔強。
同是天涯淪落人,且同是心性豁達、不凡之人,能月下同游,欣賞承天寺“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實在是人生一大樂事。蘇軾不禁發(fā)問感嘆“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以表達此次共游的可貴,以及對世俗勢利之人的鄙棄。但蘇軾這話看似欣喜又清高,實則滿含心酸:“閑人”與蘇軾在政治上的遠大抱負形成鮮明對比。被貶黃州后的蘇軾,做了個“團練副使”,不得“簽書公事”。這種情況近乎被流放,此時說“閑”,便是那欲說還休的無奈與哀傷了。
承天寺冰清玉潔的禪境,映照出了蘇軾胸無塵俗的襟懷,也映照出了他宦海沉浮、起落人生的深沉感慨。
中國古代文人的悲苦也許只有寄情山水或游之寺宇才能寬解一二。他們可能曾有了卻塵世恩怨、萬念入空的想法,但終究,天下之憂、黎民之苦、個人抱負、家國功業(yè),一樁樁、一件件,俱是心頭難以割舍的牽絆與責任。所以,他們無論身處山水之間還是空門之境,思慮的終究還是這滾滾塵世的萬千事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