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鄉(xiāng)里制度與東亞文化共同體建設(shè)

方 銘

上古鄉(xiāng)里制度與東亞文化共同體建設(shè)

方 銘

（北京語言大學(xué) 孔子與儒家文化研究所，北京 100083）

家庭是中國古代社會最基本的組織單位，自上古開始，中國人自家庭由近及遠不斷擴展，形成了中國特有的鄉(xiāng)里制度，由鄉(xiāng)里制度產(chǎn)生出了鄉(xiāng)土情懷，家庭、鄉(xiāng)里都可以看作是程度不同的共同體，這些共同體是互助的利益聯(lián)盟。中國人的家國情懷也是鄉(xiāng)土情懷擴展了的較大共同體，由家國情懷再擴展到天下大同，四海一家的觀念。鄉(xiāng)土情懷和家國情懷、家國情懷和天下情懷并不是對立的。這是我們今天建立人類命運共同體觀念的重要價值資源。而在建設(shè)人類命運共同體的過程中，我們需要首先重視東亞文化共同體的建設(shè)，而中日韓三國共同信奉的“忠恕”原則可以作為建立東亞共同體的基礎(chǔ)。

家庭；鄉(xiāng)土情懷；東亞；忠恕

在中國文化的價值體系中，同一血緣之間的聯(lián)系，以及通過婚姻關(guān)系建立的不同血緣之間人與人的聯(lián)系，最密切的生活單元是家庭。家庭是不同的家庭成員之間血肉相連的命運共同體。而從家庭擴展到社區(qū)，就形成了中國特有的鄉(xiāng)土文化觀念。鄉(xiāng)土情懷擴展到天下大同、四海一家的觀念，就是建立人類命運共同體的觀念。

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一衣帶水，山水相連的東亞地區(qū)主要國家中國、朝鮮和日本都有共同的文化認同和價值認同，因此睦鄰友好。近代，隨著世界格局的變化，東亞地區(qū)的國際關(guān)系錯綜復(fù)雜，劍拔弩張的敵對關(guān)系成了毗鄰國家的基本形態(tài)。鄰里之間需要有一個良好的合作關(guān)系，毫無疑問，鄰國之間的睦鄰友好關(guān)系也應(yīng)該是東亞地區(qū)和世界范圍內(nèi)國際關(guān)系的準(zhǔn)則。建構(gòu)東亞命運共同體，這就需要重建東亞地區(qū)的文化互信。而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鄉(xiāng)土情懷，無疑可以成為建立東亞文化互信的基礎(chǔ)。

一、上古鄉(xiāng)里制度及其功能

天地萬物的起源是一個復(fù)雜的問題，直至今天，雖然我們還是沒有辦法清晰地描述天地萬物的產(chǎn)生過程，不過，孔子及其弟子所作《易傳》中關(guān)于天地萬物及男女父子君臣出現(xiàn)的次序，在今天看來，也應(yīng)該是正確的?！兑讉鳌ば蜇詡鳌氛f：“有天地然后有萬物，有萬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婦，有夫婦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禮義有所錯。”[1]200-201天地出現(xiàn)在萬物之前，有萬物然后產(chǎn)生了人類，有了人類以后出現(xiàn)了夫婦，有了夫婦就出現(xiàn)了家庭，也就有了父子關(guān)系，有了父子關(guān)系，推而廣之，不同的家庭之間聯(lián)合，出現(xiàn)了國家，國家有領(lǐng)導(dǎo)人和被領(lǐng)導(dǎo)人，這就是君臣，維系君臣關(guān)系的是禮義，“禮”主要指向制度建設(shè)，“義”則主要指向德性約束。

按照《易傳》的論述，如果沒有家庭，也就不會有國家的出現(xiàn)，家庭是國家成立的最基礎(chǔ)的單元，也是國家之所以成為國家的前置理由。一個家庭不需要國家，十個家庭也可能不需要國家，但如果家庭擴展到千萬個，這就需要建立一個國家來調(diào)節(jié)家庭與家庭之間的關(guān)系。

家庭與家庭的聯(lián)合，有一個由小到大，由近及遠的過程。國家建立之前，一定會有小的家庭聯(lián)合體。國家建立以后，這些小的家庭聯(lián)合體就成為家庭和國家之間的中間環(huán)節(jié)，這個中間環(huán)節(jié)就是鄉(xiāng)里。

古代中國的鄉(xiāng)里制度，最早可以追溯到黃帝時期。《通典·食貨三·鄉(xiāng)黨》載黃帝“設(shè)井以塞爭端，立步制畝以防不足，使八家為井，井開四道而分八宅，鑿井于中”，又規(guī)定“井一為鄰，鄰三為朋，朋三為里，里五為邑，邑十為都，都十為師，師十為州”[2]54。黃帝時期的鄰、朋、里、邑、都、師、州雖然是不同級別的行政架構(gòu)，但都是依賴于家庭這個最基礎(chǔ)的單元。

《周禮·地官司徒》載，大司徒“令五家為比，使之相保；五比為閭，使之相受；四閭為族，使之相葬；五族為黨，使之相救；五黨為州，使之相赒；五州為鄉(xiāng)，使之相賓”[1]1522。又曰“遂人掌邦之野，以土地之圖經(jīng)田野，造縣鄙形體之法。五家為鄰，五鄰為里，四里為酂，五酂為鄙，五鄙為縣，五縣為遂，皆有地域溝樹之”[1]1595。自黃帝開創(chuàng)鄉(xiāng)里制度，延續(xù)到夏、商兩代，至周，如孔子所說：“周監(jiān)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1]5358周代的鄉(xiāng)里制度有所變化，原來的鄰、朋、里、邑、都、師、州等不同層級，則改易為設(shè)立在郊野的鄰、里、酂、鄙、縣、遂等層級，設(shè)立在郊內(nèi)的比、閭、族、黨、州、鄉(xiāng)等層級。

五帝時期是“大同”時代，鄰里制度的設(shè)立，服務(wù)于“天下為公”的政治理念，因此，不同層級的行政架構(gòu)，本身體現(xiàn)的就是合作和共贏的方向。夏后啟顛覆了“天下為公”的社會制度，開辟了“天下為家”的時代，戰(zhàn)爭變成了解決利益關(guān)系的終極手段，鄰里制度的架構(gòu)雖然沒有多少變化，但其功能與五帝時期已有根本不同。正因為如此，可能滋生無道君主，夏桀和商湯能魚肉人民，就是因為鄰里互助、家國守望的鄉(xiāng)土情懷已經(jīng)被破壞。湯放桀，武王伐紂，雖以有道伐無道，但也需要依靠強大的武裝力量才能取勝。

周代的封建制度，是以地方自治為基本特征的。天子、諸侯、大夫、士、庶人之間都是不同層級的自治組織，互相聯(lián)系，組成不同層級的共同體，同時他們之間又互相獨立，有自己的主權(quán)。諸侯與大夫的自治，可以看作是家庭治理的擴張。家庭是一個血肉相連的小命運共同體，而從家庭到鄰、里、酂、鄙、縣、遂，從家庭到比、閭、族、黨、州、鄉(xiāng)，可以理解為不同層級的家庭。也正因此，西周把大夫所治理的區(qū)域稱為“家”，家的聯(lián)合體是“國”，國的聯(lián)合體是“天下”，天下也就是家的聯(lián)合體的聯(lián)合體。

周代以德治天下，因此，鄉(xiāng)里架構(gòu)中不同層級之間不僅僅體現(xiàn)為具有行政約束力的治理層級，還體現(xiàn)為家庭所具有的互助和救濟功能的分工，彼此之間的相保、相受、相葬、相救、相赒、相賓，把鄉(xiāng)里制度變成了大大小小的命運共同體。鄭玄注《周禮·地官司徒》曰：“此所以勸民者也。使之者，皆謂立其長而教令使之。保，猶任也。救，救兇災(zāi)也。賓，賓客其賢者……受者，宅舍有故相受寄讬也。赒者，謂禮物不備相給足也?！盵1]1552《史記·周本紀》載周人“耕者皆讓畔，民俗皆讓長”[3]117，人類只有抱團取暖，在命運共同體的立場上，才可能普遍激發(fā)出謙讓的美德，也只有人與人之間善意的相處，才能出現(xiàn)和諧的場景。

二、鄉(xiāng)里制度的演變

家庭是一個人生活的基本單元，也是對一個人基本價值觀的形成最具有影響力的因素。在中國古代社會，鄰里之間人與人的關(guān)系，基本上依賴于家庭倫理的支持?！墩撜Z·學(xué)而》曰：“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君子務(wù)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1]5335孝悌觀念是處理父母兄弟關(guān)系的原則，同時也是鄉(xiāng)里、國家、天下人和諧相處的基本道理。君仁臣忠，即是父慈子孝的推衍。

鄉(xiāng)土情懷、家國情懷和世界大同的觀念，是人類文明的產(chǎn)物。在人類早期，鄰國之間的往來可能并不多。《道德經(jīng)》曰：“鄰國相望，雞狗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盵4]47道家以人與人之間相忘江湖為拯救社會的策略，要回復(fù)到人類文明之前?！兜赖陆?jīng)》在這里雖然提到了“鄰國”，但在最元初人與人不相往來的時間，是不能存在“國”這樣的行政建制的，所以《道德經(jīng)》這里說的“國”，是所謂“小國寡民”，事實上也就是每一個個體，最多可以說是一個個的家庭，雞狗之聲相聞，則具有明顯的鄰里特征，鄰里雖然相望相聞，卻終其一生不發(fā)生聯(lián)系。顯然，不發(fā)生聯(lián)系的人類可能并不是人類，《道德經(jīng)》描繪的這個場景應(yīng)該是虛構(gòu)的。

即使以獨居為常態(tài)的食肉動物，為了繁衍后代，也需要雌雄相遇的短期合作。而對于大部分食草動物來說，族群是保持生存概率的重要手段，同類之間的協(xié)作和合作是常態(tài)。人類如果沒有合作，就不可能有生存和成長的機會。人類從來都是社會性的存在。《孟子·離婁下》曰：“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舜明于庶物，察于人倫，由仁義行，非行仁義也?！盵5]334人類之所以和禽獸不同，就是因為人類不但互相交往，而且在交往過程中需要貫徹仁義之道，而不是以動物界的弱肉強食為交往常態(tài)。道家主張人與人之間的熟視無睹，老死不相往來，目的是推介“無為”的人生觀，黃老道家以“無為”治國，楊朱和莊子以“無為”全身避害，因此虛構(gòu)出一個“小國寡民”的社會場景，以無情來為自己的陰謀或者沮喪張目。

在中國古代人的價值觀中，鄉(xiāng)土情懷和家國情懷不是對立的，家國情懷和天下情懷也不是對立的，而是統(tǒng)一和互相依存的關(guān)系。人類構(gòu)建家庭，并把家庭關(guān)系推介到鄰里鄉(xiāng)黨，再至國家，其目的是應(yīng)對殘酷的生存環(huán)境，建立人類命運共同體。周代鄰里制度設(shè)立的目的，就以相保、相受、相葬、相救、相赒、相賓為基本責(zé)任，《論衡·說日》曰：“古者質(zhì)樸，鄰國接境，雞犬之聲相聞，終身不相往來焉?！盵6]502作為以“疾虛妄”為口號的東漢大思想家王充顯然上了《道德經(jīng)》的大當(dāng)，還真以為文明之前的人類質(zhì)樸，鄰國接境之地人民之間相望和不相往來。事實上，人類越質(zhì)樸，才越有善心；有善心的人，更加需要互相的關(guān)懷。在中國歷史上，只有暴秦時期，人民懼禍，因此“道路以目”，相望而無言。滿洲入主中原，為了防止中國人與南明及臺灣的鄭成功有關(guān)聯(lián)，所以實行“海禁”。由此可見，只有專制社會才可能禁止國人與其他國人民之間的往來。

東漢荀悅《前漢紀》曰：“昔者圣王之有天下，非所以自為，所以為民也。不得專其權(quán)利，與天下同之，唯義而已，無所私焉。封建諸侯，各世其位，欲使親民如子，愛國如家，于是為置賢卿大夫，考績黜陟，使有分土而無分民，而王者總其一統(tǒng)，以御其政。故有暴禮于其國者，則民叛于下，王誅加于上，是以計利慮害，勸賞畏威，各兢其力而無亂心。”[7]72-73國家是家庭的拓展，因此，君主作為大家長，理應(yīng)如家長一般“親民如子”，而臣民實際上也是國家這個大家庭的家庭成員，是一個命運共同體，因此，臣民才能“愛國如家”?！坝H民如子”和“愛國如家”是正相關(guān)的關(guān)系，是中國古代宗法社會特定的家庭與國家同構(gòu)關(guān)系所需要的社會倫理。

春秋以后，中國社會進入了禮崩樂壞的動亂時期，鄉(xiāng)里制度逐漸演變?yōu)閼?zhàn)爭動員機器，服務(wù)于諸侯國之間的戰(zhàn)爭需求?！秶Z·齊語》載春秋時期齊國的鄉(xiāng)里制度是“五家為軌，軌為之長；十軌為里，里有司；四里為連，連為之長；十連為鄉(xiāng)，鄉(xiāng)有良人焉。以為軍令，五家為軌，故五人為伍，軌長帥之；十軌為里，故五十人為小戎，里有司帥之；四里為連，故二百人為卒，連長帥之；十連為鄉(xiāng)，故二千人為旅，鄉(xiāng)良人帥之；五鄉(xiāng)一帥，故萬人為一軍，五鄉(xiāng)之帥帥之”[8]231?！豆茏印ば】铩吩唬骸爸莆寮覟檐墸売虚L；十軌為里，里有司；四里為連，連有長；十連為鄉(xiāng)，鄉(xiāng)有良人；三鄉(xiāng)一帥?！薄爸莆寮覟檐墸売虚L；六軌為邑，邑有司；十邑為率，率有長；十率為鄉(xiāng)，鄉(xiāng)有良人；三鄉(xiāng)為屬，屬有帥。”[9]121《管子》的記載與《國語》大同小異?！锻ǖ洹な池浫むl(xiāng)黨》載管仲曰：“夫善牧者，非以城郭也，輔之以什，司之以伍。伍無非其里，什無非其家，故奔亡者無所匿，遷徙者無所容。不求而得，不召而來，故人無流亡之意，吏無備追之憂。故主政可行于人，人心可系于主?！币虼?，管仲治國，“郊內(nèi)則以五家為軌，軌十為里，里四為連，連十為鄉(xiāng)，鄉(xiāng)五為帥，國內(nèi)十五鄉(xiāng)，自五至帥。郊外則三十家為邑，邑十為卒，卒十為鄉(xiāng)，鄉(xiāng)三為縣，縣十為屬。屬有五，自五至屬各有官長，以司其事，寓軍政焉”[2]55-56。當(dāng)鄉(xiāng)里制度演變成軍事組織，以鄉(xiāng)土情懷來激發(fā)戰(zhàn)爭的狂熱，無疑是走向邪路了?！赌印し枪ド稀吩唬骸皻⒁蝗?，謂之不義，必有一死罪矣。若以此說往，殺十人，十重不義，必有十死罪矣。殺百人，百重不義，必有百死罪矣。當(dāng)此天下之君子皆知而非之，謂之不義。今至大為不義攻國，則弗知而非，從而譽之，謂之義?！盵10]81-82顯然，為了領(lǐng)土擴張和強權(quán)發(fā)動戰(zhàn)爭，與人類文明背道而馳。

春秋時期，楚國率先實行郡縣制，中國社會開始了由以地方自治為特征的封建制向中央集權(quán)的專制制度過渡，這個過渡到了秦漢時期基本完成?！稘h書·百官公卿表》載，秦漢時期，“大率十里一亭，亭有長；十亭一鄉(xiāng)，鄉(xiāng)有三老、有秩、嗇夫、游徼。三老掌教化；嗇夫職聽訟，收賦稅；游徼徼循禁賊盜。縣大率方百里，其民稠則減，稀則曠，鄉(xiāng)、亭亦如之。皆秦制也。列侯所食縣曰國，皇太后、皇后、公主所食曰邑，有蠻夷曰道。凡縣、道、國、邑千五百八十七，鄉(xiāng)六千六百二十二，亭二萬九千六百三十五”[11]742-743。秦漢以后的制度設(shè)計者也是非常重視鄉(xiāng)里制度建設(shè)的，但更關(guān)心鄉(xiāng)里制度為中央集權(quán)政治服務(wù)的功能，把重心由服務(wù)人民轉(zhuǎn)化為控制人民，因此，把教化、稅收和治安當(dāng)作鄉(xiāng)里制度的基本功能，也就絲毫不奇怪。

三、鄉(xiāng)土情懷與天下情懷

2018年底，國務(wù)院臺辦曾在河南南陽召開由大陸和臺灣學(xué)者共同參加的有關(guān)鄉(xiāng)土文化的論壇，在論壇開幕式上，筆者曾指出：“鄉(xiāng)里社區(qū)，邦國天下，正是擴展了的家庭……不同血緣的‘同鄉(xiāng)共土’的人，因為居住地相近，人與人之間的聯(lián)系頻繁，并在日常生活中的朝夕相處，形成了共同的價值觀、共同的歷史記憶、共同的生活習(xí)俗等，構(gòu)成共同的鄉(xiāng)土情懷，從而產(chǎn)生了對自己生活地方的人和物的親切感和親近感，也會形成更大范圍的命運共同體?！盵12]

家庭成員無疑是一個命運共同體，在中國古代社會，不同層級的鄉(xiāng)里單元有著共同的命運，所以是比家庭更大的命運共同體，而由不同的鄉(xiāng)里單元構(gòu)成的國家，是比鄉(xiāng)里社區(qū)更大的命運共同體。由國家延伸到“天下”，東亞國家、亞洲人民以及世界人民理應(yīng)是比國家更大的命運共同體。在建立人類命運共同體的過程中，也需要由近及遠，正如家庭到國家之間有鄉(xiāng)里的過渡，而建立人類命運共同體，從中國到世界，也需要東亞、亞洲到世界的過渡。如果不能首先建立東亞命運共同體，就談不上建立亞洲命運共同體，更談不上建立人類命運共同體。

孔子及原始儒家把建立人類命運共同體看作是人類的終極目標(biāo)。《尚書·堯典》說帝堯能“克明俊德，以親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協(xié)和萬邦。黎民于變時雍”[1]249-250。唐堯之所以有“天下為公”的情懷，就在于他有天下情懷，因此，能從個人修身做起，然后拓展到家庭，又從家庭拓展到九族，從九族拓展到一個國家的百姓，最終從百姓拓展到天下，讓天下人民都能走向善道。

《尚書》的論述在《禮記·大學(xué)》中表述得更清晰：“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誠，意誠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1]3631“克明俊德”就是“克己復(fù)禮”，也就是“修身”，即克制自己對利益的追逐欲望，這是建立人類命運共同體，追求世界和平的第一步；“親九族”就是“齊家”，也就是建立家庭命運共同體和鄰里命運共同體；“平章百姓”就是“治國”，就是建立國家命運共同體；“協(xié)和萬邦”就是“平天下”[1]3631，即建立人類命運共同體，追求天下太平，追求大同世界。

四、文化共同體是東亞命運共同體的基礎(chǔ)

在東亞地區(qū)，中國和韓國、日本山水相接，唇齒相依，血脈相連。在歷史上，我們都擁有共同的文字和文化記憶，都是以孔子及儒家思想為基礎(chǔ)建立起了共同的價值體系。雖然近代以來中國曾經(jīng)有一個挑戰(zhàn)孔子及儒家思想的過程，但韓國和日本社會雖然也受西方價值觀的影響，卻一直能比較完整地保存孔子及儒家價值觀體系。這些年，我們已經(jīng)認識到傳承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性，這為構(gòu)建文化互信提供了機遇。

地緣上的親近和文化上的認同使東亞地區(qū)不僅是一個經(jīng)濟利益的共同體，同時，更是文化價值的共同體。如果按照“地球村”的理論，東亞各國就是互為鄰里的鄉(xiāng)親。

根據(jù)中國早期典籍記載，朝鮮是殷賢臣箕子封國，《史記·宋微子世家》曰：“于是武王乃封箕子于朝鮮，而不臣也?！盵3]1620《漢書·地理志》曰：“玄菟、樂浪，武帝時置，皆朝鮮、濊貉、句驪蠻夷。殷道衰，箕子去之朝鮮，教其民以禮義，田蠶織作。樂浪朝鮮民犯禁八條：相殺以當(dāng)時償殺；相傷以谷償；相盜者男沒入為其家奴，女子為婢，欲自贖者，人五十萬。雖免為民，俗猶羞之，嫁取無所讎，是以其民終不相盜，無門戶之閉，婦人貞信不淫辟。”[11]1658

古朝鮮雖屬于東夷，但在中國古代典籍中，一向都是治世的典范，受到中國古代人的尊敬?？鬃用鎸ΧY崩樂壞的中國，不止一次提到了要到今天東亞的韓國和日本去?！墩撜Z·八佾》載，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1]5356雖然這句話有不同的解釋，但筆者認為這是孔子感嘆中國禮崩樂壞，諸侯各自為政，尾大不掉，導(dǎo)致民無所措手足，而中國之外的東夷西狄卻并沒有發(fā)生混亂?！逗鬂h書·東夷列傳》說：“倭在韓東南大海中，依山島為居，凡百余國。自武帝滅朝鮮，使驛通于漢者三十許國，國皆稱王，世世傳統(tǒng)?！盵13]2820古日本國能世世“傳統(tǒng)”，沒有發(fā)生過改朝換代的顛覆性事件，說明古日本國君民關(guān)系的對立并不嚴重，正是禮制沒有崩潰的體現(xiàn)?！墩撜Z·子罕》載，子欲居九夷?；蛟唬骸奥?，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1]5409邢昺《論語注疏》引《東夷傳》說：“夷有九種，曰畎夷，于夷，方夷，黃夷，白夷，赤夷，玄夷，風(fēng)夷，陽夷。又一曰玄菟，二曰樂浪，三曰高麗，四曰滿飾，五曰鳧臾，六曰索家，七曰東屠，八曰倭人，九曰天鄙?！盵1]5409顯然，孔子對東亞的韓國和日本也是充滿向往的?！墩撜Z·公冶長》載孔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從我者，其由與？”[1]5372孔子浮于海，只能是向東走?！稘h書·藝文志》引孔子曰：“禮失而求諸野?！盵11]1746這里的野，或許就包括古代的朝鮮。

建設(shè)東亞命運共同體，首先需要建立東亞文化共同體，也就是建立基于同一的文化資源的文化互信。而文化互信，需要有共同的價值觀支持。近代以來，東亞各國都不同程度上接受了來自西方的政治制度和價值觀念，但路徑卻很是不同。因此，在今天，東亞各國的文化互信顯然不能建立在西方價值觀的基礎(chǔ)上，而需要最大可能地尋找我們文化上的共性，這就需要我們回到東亞睦鄰友好的過去時代，在向前走的時候需要回頭看，重新回到孔子及儒家價值觀的氛圍中，尋找我們之間曾經(jīng)存在的親情。

《論語·里仁》載：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痹釉唬骸拔ā！笨自唬骸爸睍圆粏?，故答曰唯?！弊映觯T人問曰：“何謂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盵1]5369忠是盡己之道，恕是推己之道，個人盡我所能，同時又需要推己及人。《禮記·中庸》說：“忠恕違道不遠，施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盵1]3531即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不要讓別人去做。這個原則，不僅僅是人際交往的原則，也是國與國之間的原則?！墩撜Z·雍也》載，子貢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濟眾，何如？可謂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堯、舜其猶病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1]5385《論語·衛(wèi)靈公》載，子貢問曰：“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盵1]5470孔子認為，不僅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不讓別人去做，而且自己想實現(xiàn)的目標(biāo)也一定要讓別人能實現(xiàn)。

“忠恕”之道也就是仁義之道，是人與人能和平相處的根本原則。國與國的相處，最終也是人與人的相處，因此，“忠恕”的原則不僅僅是人與人相處之道，也是鄰里之間、國家之間的相處之道。

在孔子和儒家的思想體系中，四海一家的觀念是根深蒂固的。四海一家是忠恕觀念在國與國關(guān)系上的具體體現(xiàn)。而孟子認為，四海一家觀念就是要“推恩”，把愛父母、愛子女的情懷推廣到一切人?！睹献印ち夯萃跎稀吩唬骸袄衔崂希约叭酥?；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運于掌。《詩》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耘e斯心加諸彼而已。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無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過人者，無他焉，善推其所為而已矣?！盵1]5808-5809《孟子·離婁上》曰：“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國之所以廢興存亡者亦然。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諸侯不仁，不保社稷；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廟；士庶人不仁，不保四體。今惡死亡而樂不仁，是由惡醉而強酒。”[1]5912

四海一家就是要貫徹“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也”的胸懷。東亞地區(qū)文化互信的根基就是東亞地區(qū)的人民本來就是兄弟?！墩撜Z·顏淵》載，司馬牛憂曰：“人皆有兄弟，我獨亡?！弊酉脑唬骸吧搪勚樱核郎忻?，富貴在天。君子敬而無失，與人恭而有禮，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無兄弟也？”[1]5438《禮記·樂記》說：“合父子之親，明長幼之序，以敬四海之內(nèi)，天子如此，則禮行矣。大樂與天地同和，大禮與天地同節(jié)。和故百物不失，節(jié)故祀天祭地，明則有禮樂，幽則有鬼神。如此，則四海之內(nèi)，合敬同愛矣。禮者殊事合敬者也，樂者異文，合愛者也?！盵1]3316只有認識到東亞人民是兄弟，才可能建立東亞文化共同體。要培養(yǎng)東亞人民的兄弟情懷，就必須按照兄弟情懷建立東亞鄰國之間的和睦相處、互幫互助的國家關(guān)系。

國家存在的歷史比人類存在的歷史短很多，國家存在的空間也比人類存在的空間小得多。按照馬克思主義理論，國家也必將隨著社會發(fā)展而消亡?？鬃铀非蟮拇笸鐣?，也正是體現(xiàn)了這個認識。在悠久的歷史長度和寬廣的空間廣度之中，國家是渺小的，而只有人才是永遠存在的。建立東亞文化共同體，促進東亞文化互信的最終目標(biāo)，也是為了人類的幸福。

［1］ 阮元, ?？? 十三經(jīng)注疏[M]. 清嘉慶刊本. 北京: 中華書局, 2009.

［2］ 杜佑. 通典[M]. 北京: 中華書局, 1988.

［3］ 司馬遷. 史記[M]. 北京: 中華書局, 19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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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國學(xué)整理社, 編. 諸子集成: 一[M]. 北京: 中華書局, 19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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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國學(xué)整理社, 編. 諸子集成: 四[M]. 北京: 中華書局, 1954.

［11］ 班固. 漢書[M]. 北京: 中華書局, 1962.

［12］ 方銘. 鄉(xiāng)土情懷的文化意義[N]. 人民政協(xié)報(學(xué)術(shù)講座版), 2019-04-22.

［13］ 范曄. 后漢書[M]. 李賢, 注. 北京: 中華書局, 1965.

Ancient Village System and the Construction of East Asian Cultural Community

FANG Ming

（Institute of Confucius and Confucian Culture, Beijing Language and Culture University, Beijing 100083, China）

family is the basic organizational unit in ancient Chinese society. Since the early ancient times, the unit of Chinese people started from family and expanded continuously beyond, thus forming a unique rural system in China and the local feeling is generated from within. Both families and villages can be regarded as communities of varying degrees. These communities are mutual benefit alliances. The Chinese people's feelings of home and country can be viewed as an expanded community of local feelings. It can be extended to the philosophy of world unity and universal family. Local feelings and national feelings, national feelings and world feelings are not contradictory. This is an important value resource for us to establish the concept of a community with a shared future for mankind today. In the process of building a community of shared future for mankind, we need to attach importance to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East Asian Cultural community first. The principle of “l(fā)oyalty and forbearance” jointly believed by China, Japan and ROK can be used as the foundation for the establishment of the East Asian community.

family, local feelings, East Asia, loyalty and forbearance

G112

A

1001 - 5124（2022）02 - 0103 – 07

2021-06-23

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中國文學(xué)史書寫體系的西化與化西問題研究”（19AZW015）

方銘（1964-），男，甘肅慶陽人，教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先秦兩漢文學(xué)與文獻。E-mail:fm@blcu.edu.cn

（責(zé)任編輯 夏登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