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雁門馮氏家族的母教與文學(xué)主題

郭慶財

(山西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 山西 太原 030031)

雁門馮氏號稱清代第一望族， 自從明成化年間由山東青州遷入直到清末， 綿延四百余年。 該家族以科第起家， 代有聞人， 具有道德、 功業(yè)、 文章之盛。 馮氏家族文化能綿延久遠， 有賴于家族教育的塑造和強化， 其中， 馮氏的母教尤值得關(guān)注。 馮曦等纂修的《代州馮氏族譜》中共記載了36位婦女(其中30人獲得誥封)的生平事跡， 遠多于同時代其他山西族譜中的女性人數(shù)， 如《臨晉王氏族譜》(1人)、 《太原王氏寶山支譜》(1人)、 《平遙冀氏族譜》(1人)、 《渾源麻氏族譜》(2人)、 《汾陽韓氏族譜》(4人)、 《五臺徐氏宗譜》(4人)、 《榆次車輞常氏家乘》(7人)， 表現(xiàn)出對女性先輩的高度重視。 再從《馮氏族譜》所記男女族人的履歷來看， 對男性更多是關(guān)于“治平”事功的記載， 而女性則多以“齊家”的事跡為中心， 其中一項重要的內(nèi)容就是教子。

馮氏家族中雖也有一些父親勤于教子， 但為數(shù)不多(1)《代州馮氏族譜》中有教子事跡的父輩只有馮如京、 馮祖悅、 馮光宿、 馮鑒四人。， 相反， 馮氏女性在這方面的付出則更多， 且馮氏的母子關(guān)系相較于父子關(guān)系也更為密切。 之所以如此， 蓋基于兩種情況： 一是父親因“政治勤勞”， 宦游外地， 無暇教子， 如馮如京夫人楊氏云“男正位乎外， 女正位乎內(nèi)， 修身齊家一也”[1]卷三， 反映的就是相夫教子、 男外女內(nèi)的傳統(tǒng)觀念。 二是父親早亡， 母親寡居。 馮氏家族中幾位男性的早逝造成大量寡母的出現(xiàn)。 比如， 馮氏家族第四世至第七世， 即有馮愈、 馮明期、 馮云骕、 馮的早亡。 《族譜》中記載了10位寡母的事跡， 她們在父教缺席的情況下身兼父師， 獨自擔(dān)負起撫育幼子成人的重擔(dān)。 馮氏家族的命運幾度衰頹， 又數(shù)度崛起， 實有賴于她們的撐拄之功。 馮氏家族作為一個詩書繼世的文學(xué)家族， 其文學(xué)精神中也有著深刻的母教烙印。 馮氏家族文化、 母教與文學(xué)之間是怎樣的關(guān)系， 正是本文試圖探索的話題。

要深入理解馮氏母教及其文學(xué)影響， 須從母輩和兒輩兩種角度加以檢視： 一方面要考察母親的教子行為中寓含了她們怎樣的品格和期望， 以及具體成效如何； 另一方面， 兒輩是如何回憶和書寫母親形象的， 這既是母子親情的呈現(xiàn)， 也是對母教的反照， 其背后更有根深蒂固的家族文化的影響。

1 馮氏母輩的文教和德教

馮氏母教主要包括詩書教育和品格教育， 即“文教”和“德教”兩方面。 這兩者不但保障了馮氏家族的綿延， 而且在很大程度上塑造和強化了馮氏家族文化。 下面將分別論之。

1.1 詩書教育

詩書作為文化之源， 是儒學(xué)文化的載體和馮氏家族文化傳衍的保障。 《族譜》記錄了36位母親的生平事跡， 其中， 記述了14位母親對子女的詩書教育。 這14位均生于貴盛之門， 知書達禮， 如馮明期夫人王氏、 馮郁夫人王氏、 馮廷經(jīng)夫人戴氏等皆有良好的文化基礎(chǔ)和詩書修養(yǎng)。 更重要的是， 她們對兒孫學(xué)業(yè)的督促、 引導(dǎo)和讀書觀念的傳遞， 更關(guān)乎整個家族的命運起伏。 在父教缺席的情況下， 馮氏的母輩往往身兼父師之任， 慈嚴兼具， 即生活方面的慈愛和讀書方面的嚴厲并存。 如馮云骕夫人魏氏(馮母)“訓(xùn)諸子嚴而有法， 丸熊畫荻不肯纖毫假易”[1]卷三； 馮祖悅母親蔣氏“于飲食衣服之細， 顧復(fù)恩勤， 惟讀書課程不稍姑息”[1]卷三。 再如， 馮志沂十歲而孤， 其母張孺人對其學(xué)業(yè)督責(zé)甚嚴， 志沂每自塾歸， “必問所業(yè)， 進則喜， 否必加樸責(zé)之”[1]卷三。

從教學(xué)內(nèi)容來看， 馮氏母教主要有讀書和寫作兩方面， 她們教讀的范圍甚廣， 而又以五經(jīng)四書為主。 五世馮明期的夫人王氏側(cè)重于教授經(jīng)書大義， 她“明詩書， 能為經(jīng)生家言， 授以《周易》 《毛詩》， 神解超悟， 一過輒成誦”[1]卷三。 除了對兒子馮如京的教育， 王夫人還教導(dǎo)早孤的孫子馮云驤、 曾孫馮璧讀書， 考問經(jīng)書大義：“作文必視佳惡， 《麟經(jīng)》間問其大義曉否?！盵1]卷三馮氏家族本來即以經(jīng)學(xué)傳家， 馮明期于《周易》《中庸》皆有造詣， 馮如京則以《麟經(jīng)》(即《春秋經(jīng)》)名家， 其《春秋大成》三十一卷是博貫諸家的巨著。 王夫人教導(dǎo)孫輩讀《春秋》， 有意維護了馮氏家族的學(xué)術(shù)傳統(tǒng)， 使其綿延不絕。 王夫人還強調(diào)讀書貴在踐行：“讀書貴能行， 說鈴書肆， 雖萬卷何益？”[1]卷三王夫人經(jīng)書教育的主要目的在子孫的博識明理、 修身養(yǎng)性， 并希望他們能以詩禮傳家， 這既與清初盛行的訓(xùn)詁章句之學(xué)迥異， 也有別于僅為祿仕讀書的科舉之學(xué)， 其才具卓識確實不亞于須眉。

王夫人之后的馮氏母輩略有不同， 她們雖亦以經(jīng)書為主要教本， 但大多有著強烈的功名之念， 明確以科舉為目標。 這從她們對兒輩科舉結(jié)果的反應(yīng)可以看出。 如馮的夫人田氏在聞知兒子光裕中舉的捷報后喜曰：“若兄弟俱獲一第， 克振家聲， 未亡人可告無罪于地下矣?！盵1]卷三再如， 馮立山屢考不中， 其母范氏責(zé)望曰：“謂汝伯叔兩父俱賦英才， 各謀仕宦， 爾年力正富， 亦當奮志功名， 誰知才質(zhì)庸愚， 不能副我期望。”[1]卷三從兩位母親或喜或憾的語氣中可見， 兒子中第成了她們此生的全部期望和寄托， 因此， 對兒子的學(xué)業(yè)督促愈勤， 成效也愈著。 最直接的效果就是馮氏子弟的科第蟬聯(lián)， 據(jù)《代州馮氏族譜·科名表》所載， 從明萬歷至清末宣統(tǒng)間， 代州馮氏家族先后出了進士18人， 舉人 54人， 其中馮云驤、 云骕、 馮、 馮欽、 馮祖悅、 馮芝、 馮志沂等人都有接受母親(或祖母)詩書教育的經(jīng)歷。 科舉中第不僅標示了個人讀書有成和命運的改觀， 也是家族史上的榮耀。 再從家族文化角度來說， 馮氏母輩的詩書教育更是延續(xù)了馮氏文脈。 馮氏家族本以鹽業(yè)起家(2)馮忠(馮明期的伯父)少時以父命“挾貨治鹺于揚”“總南北鹺事四十余年”； 長子馮仕期、 四子賓期亦承父業(yè)， 長期從事鹽業(yè)管理或經(jīng)營， 后由經(jīng)營鹽業(yè)積累了大量財富， 為族人進入科舉仕途奠定了物質(zhì)基礎(chǔ)。 參見王霞蔚《明清時期的山西代州馮氏——以〈代州馮氏族譜〉為中心》， 《中國社會歷史評論》 2009年第10卷。， 從第四世開始在科第方面有所成就： 四世馮恩、 馮惠分別考中文武舉人， 五世馮明期中萬歷庚子鄉(xiāng)試亞元， 族人的習(xí)儒好文也漸成風(fēng)氣。 不過， 隨著馮愈、 馮明期、 馮的早逝， 馮氏甫興的文脈瀕于中斷， 幸好先有王夫人對馮如京、 馮云驤、 馮云骕、 馮璧、 馮三代的詩書教育， 使馮如京以文章功業(yè)成為清初名臣， 孫輩的云驤、 云骕， 曾孫輩的馮先后中進士， 迎來了馮氏家族的中興； 后有馮夫人田氏在夫君早逝后專心教子， 終于把三子元方、 允升、 光裕培養(yǎng)成進士， 時有“三鳳齊鳴”的美譽， 該家族也完美轉(zhuǎn)型為著名的文化望族。 可以說， 勤于教子的王氏、 田氏等馮氏母輩對家族有再造之功。 清初名臣陳廷敬云“余乃今知馮氏之三世有文而賢者， 皆以夫人也”[2]卷四十六， 恰切地揭示出馮氏母教在家族文脈振興中的作用。

綜上， 馮氏母輩的詩書教育包含了兩個基本向度： 或指向優(yōu)良品性的養(yǎng)成， 或者通向科舉中第， 前者是真正的“為己之學(xué)”， 后者反映了世俗的功名之念， 而兩者均統(tǒng)一于馮氏家族的中興愿望， 體現(xiàn)了馮氏母輩接續(xù)家族文化的使命感， 表現(xiàn)出明確的家族文化本位立場。

1.2 品格教育

相較于人生特定階段的詩書教育， 品格教育在馮氏母教中可謂貫徹始終。 除了對科第仕宦的追求， 馮氏家族更將懿德嘉行作為立族之本。 其實， 四世祖馮忠早有《家訓(xùn)》， 有“飭身”“自檢”“節(jié)操”等條目論修身養(yǎng)德， 馮氏的母輩則是家訓(xùn)、 家教的嚴格踐行者， 她們待人接物、 言語舉止所顯示的慈婉、 勤儉、 自強、 孝敬等品格成為教育的范本， 其影響甚至比對兒輩詩書教育的影響更大。

母輩對兒孫的品格教育內(nèi)容很廣泛， 主要集中在立身、 持家、 報國三個方面。 立身嚴謹、 不斤斤于得失是馮氏家訓(xùn)的重要特色。 馮廷丞夫人周氏教導(dǎo)其子， 以為“丈夫茍能自立， 外物豈所必哉”[1]卷三。 再如， 馮志沂咸豐三年(1853年)參佐山西軍幕， 每有籌劃皆侃侃直陳， 屢忤當?shù)溃?長期未得升遷。 其母張夫人聞知后乃喜曰：“吾不意復(fù)見汝。 然吾聞汝家先世為官者率不解媚上官， 吾方懼汝或他途進， 而今若此， 吾死瞑目矣?！盵1]卷三馮氏家族重視經(jīng)濟事功， 但并不等于貪戀功名， 建功揚名也應(yīng)以端正的品行為根基。 其他如馮如京的辭官歸養(yǎng)老母、 馮允升的“不解奔競”等事跡， 背后均有自立、 自愛的母教精神的影響。

在持家方面， 馮氏母輩的身教尤重于言傳。 馮如京夫人楊氏的代養(yǎng)遺孤， 馮清聘夫人劉氏的撫育幼弟， 馮光裕夫人王氏、 馮鈺夫人張氏的勤勞持家， 馮元方夫人、 允升夫人、 光裕夫人的妯娌親睦， 都被載入了《族譜》， 折射出馮氏母輩的勤勉、 奉獻、 友愛精神， 成為家族史上的佳話。 其中“孝親”更是母輩最為可貴的品格， 典型者如馮廷堅母親王氏(馮郁妻)：

壬午， 家君例選奉天府經(jīng)歷， 慮道遠， 難于迎養(yǎng)， 遂援例捐知縣分發(fā)河南。 先王母不樂就養(yǎng)， 命婦隨行。 吾母因長跪請曰：“姑高年， 子為祿仕違膝下， 媳又隨夫任， 母恩愈高厚， 子媳無以自安。 若慮夫子起居無人， 妾及幼孫可相隨， 媳愿及長孫留侍左右?！毕韧跄笐z而許之。 家君赴豫后， 生產(chǎn)更微， 每歲寄薄俸， 又緩急難應(yīng)期， 吾母則損妝奩以進甘脆， 不使稍有所缺。[1]卷三

丈夫去遠方赴任， 王氏選擇留在家中侍奉年邁的公婆， 艱辛備嘗， 可謂節(jié)孝的典型。 兒輩作為這些行為的見證者， 母親的事跡對他們而言是一種潛移默化的品格教育， 妯娌和睦所蘊的友愛、 代養(yǎng)遺孤所蘊的道義、 奉養(yǎng)公婆所顯示的孝道， 不但營造了和諧的家庭秩序， 也啟發(fā)和培育了兒輩“忠”“孝”“仁”“義”等道德情感。

勤政自律、 廉潔愛民也是母輩品格教育的重要內(nèi)容。 雖然兒輩的事業(yè)已有建樹， 甚至身居高位， 但母輩的教訓(xùn)仍有指導(dǎo)性和約束力， 如馮祖悅升任陜西平慶道后， 其母蔣氏“時時以潔己愛民為訓(xùn)勉”[1]卷三。 馮志沂母親張氏在志沂參佐山西軍幕期間， 寄書勉勵曰：“兒能為國宣力， 復(fù)何念?！盵1]卷三言辭間透露了公而忘私的家國情懷。 無論廉潔勤政還是報國忘私， 說到底仍應(yīng)歸結(jié)為對兒輩修身的要求， 體現(xiàn)了“身-家-國”間的一貫性。

從上述來看， 馮氏母教涉及文教、 孝親、 持家、 報國等多個方面， 而“家”常常是母輩思考問題的基點和歸宿， 無墜先訓(xùn)、 克振家聲經(jīng)常是她們的價值依據(jù)和思維框架。 如果說科舉作為兒輩的進身之途， 是“振起家聲”， 兒輩為官清白廉潔、 盡忠報國， 則是“不辱家聲”， 如馮欽夫人蔣氏所說“慎勿曠官守以隳家聲也”[1]卷三， 表現(xiàn)出對家族文化和聲譽的高度珍視。 母教所期望于兒輩的各種品質(zhì)中， “孝”是最為可貴的： 科舉及第是“孝”， 忠于國家是“孝”， 勤政愛民也是“孝”， 甚至“忠”“勤”“廉”“能”均可以統(tǒng)攝到“孝”的名下， 成為兒孫輩謹守的倫理高標。 因為“孝”以謹遵母教為起碼要求， 也就意味著兒輩在修身、 讀書、 科舉、 仕宦等方面均應(yīng)達到母親的期望， 這才是“孝”。 這反映的還是《孝經(jīng)》的古老思想：“立身行道、 揚名于后世， 以顯父母， 孝之終也。 夫孝， 始于事親， 中于事君， 終于立身。”[3]2545這樣， 兒輩的“孝”就從狹義的“孝母”中得到了升華， 成為自律、 自強、 奉獻、 犧牲的家族精神， 這成為馮氏家族綿延四百余年的重要動力。

2 馮氏母教影響下的詩文主題

馮氏母輩的教育之效更體現(xiàn)在兒輩的詩文作品中。 馮氏詩文集大量散佚， 現(xiàn)存的11種50多卷詩文著作中， 有關(guān)母親的詩歌、 行述、 墓志銘等作品十分多見， 從主題說來又包括思母主題、 憶母主題和節(jié)孝主題： 前者是兒輩對母親的感恩和思念， 以抒情詩作為主； 后兩者則是對母親形象(包括自己和他人的母親)的追憶和刻畫， 更多記敘成分。 這些作品從文學(xué)成就來說高下參差， 但均體現(xiàn)了母教中孝親觀念、 貞節(jié)思想的滲透。

2.1 思母主題

馮氏的大部分族人幼時與母親長期相處， 甚至相依為命， 形成了深深的依戀感； 成人后又經(jīng)常宦游各地， 有時能將母親接至身邊奉養(yǎng)， 有時由于水土、 地域等原因只能留母親在故園， 造成母子間的地域阻隔。 故馮如京、 馮、 馮祖悅和晚清的馮志沂、 馮婉琳等家族成員均有思母之作， 其中尤以馮如京和馮婉琳為典型。

馮如京有關(guān)思母主題的詩作共有40余首， 多以人世的離合聚散為背景抒寫思母之情。 他9歲喪父， 后在母親王夫人的撫育和教導(dǎo)下長大， 真正步入仕途已是39歲(崇禎十年， 1637年)， 此前大部分時間都在居家奉母； 順治十三年(1656年)馮如京赴粵任廣東布政使， 母親王夫人因為嶺南炎熱道遠， 已由曾孫馮璧送歸故里。 早年的相依為命和晚年的母子分隔， 造成了馮如京對母親的強烈思念和牽掛， 也催生了大量的思母詩。 他常把紀行和思母綰合在一起來寫， 寫在征途中的思母， 或是久別重逢的故園滄桑和悲欣交集。 比如， 順治十五年(1658年)， 馮如京以廣東布政使的身份入京朝覲， 期間抵雁門老家探問老母， 二日后方促裝進京。 由南而北行程八千多里， 共作詩92首， 思鄉(xiāng)、 思母詩占了絕大部分。 其中《思親》詩云：“萱草年年茂北堂， 游人心事轉(zhuǎn)悲涼。 魂飛炎海三千里， 淚濕征衫一萬行?！盵4]卷八南國北疆江山萬重， 節(jié)候、 風(fēng)俗的巨大差異使其思母之情更切。 馮如京詩中還多有對母親倚門而望的想象， 如：“慈親倚望門皆熱， 稚子歸來髩已霜。 草色荒亭猶似昔， 瓷甌瓦罍醉千觴?！盵4]卷七“萬里孤身臥戰(zhàn)陴， 北堂垂白倚門時?！盵4]卷六如此大量地書寫思母之情， 在古代文學(xué)中并不多見， 這與馮如京的特殊身世以及所受的孝親教育有關(guān)。

馮氏家族的后期代表、 晚清才女馮婉琳亦多有思母詩。 她13歲時喪父， 16歲出嫁董文燦后寓居京城10年， 聞知兄長和姊妹的境況亦不好， 母親筋力漸衰， 于是， 孤苦之余常寫詩以寄思母之情。 其詩中經(jīng)常借書信和夢境兩種意象抒寫思念， 如《月夜思親》：“微風(fēng)動簾幕， 皎月照中庭。 竟夜不成寐， 披衣且剔燈。 鄉(xiāng)關(guān)別離久， 昕夕念老親。 膝下十余載， 形影未曾分。 教誨殫親力， 寒燠勞親神。 一旦相暌違， 能不悵苦辛。 椿蔭悲凋謝， 慈顏入夢頻。 嗟予鮮兄弟， 誰為侍昏晨。 感此千里隔， 無語獨沾巾。”[5]卷一《寄家書有感》：“幾回語復(fù)嫌箋短， 半晌封遲耐漏殘。 女大何曾能奉養(yǎng)， 空慚千里勸加餐?！盵5]卷一詩中均表達了對母親的牽掛和不能奉侍晨昏的慚怍。

馮氏家族的思母詩多是把常見的思鄉(xiāng)感情和思母聯(lián)系在一起， 把“思鄉(xiāng)”聚焦、 落實為“思母”， 除了表現(xiàn)母親的溫藹慈祥外， 這些詩作多表達“思歸不得”和“奉養(yǎng)不得”的雙重遺憾， 并以倚門望歸、 箋短情長、 夢回故園等意象， 營造出巨大的情感張力。 這些詩在有關(guān)母親的作品中也最為感人。

2.2 憶母主題

所謂“憶母”是指對已逝母親的懷念， 尤其是對母親生前事跡的追思。 相較而言， 馮氏族人對父親的追憶文章較少， 而對母親的追憶甚多。 《馮氏族譜》中族人為父親所作行述僅3篇(3)馮文煥《顯考雁峰君行述》、 馮樾等《顯考菊人府君行述》、 馮嘉謨等《顯考叔辰府君行述》。， 為母親作的行述則有9篇： 馮元方《田太君行述》、 馮祖悅《蔣太君行述》、 馮祁《清誥封夫人顯妣王太君行述》、 馮廷堅《清例封宜人馮母王太君行述》、 馮昌祚《皇清敕封孺人顯妣馮母張?zhí)惺觥贰?馮立山《皇清敕旌節(jié)孝孺人顯妣馮母范太君行述》、 馮棨《先妣行略》、 馮樾等《劉太恭人行述》、 馮揆文《馮母張?zhí)嫒诵惺觥贰?“行述”屬于兒輩為父母所作的傳記， 大多事跡詳明， 質(zhì)實詳備； 有關(guān)諸母的行述亦重在記事以顯其人， 表彰其閫儀婦德。 統(tǒng)觀這些行述作品， 母親事跡大體相似， 主要是勤儉持家、 撫育孤兒、 贍養(yǎng)公婆、 教育子女等， 而且行文用語帶有嚴重的套路化、 模式化傾向， 如馮元方《田太君行述》的開頭表達了深切的悲慟和罪感：

嗚呼痛哉！吾母竟棄不孝元方等而長逝耶！不孝等自甲申遭先大夫喪， 煢煢孤立， 家室漂搖， 惴惴有不自保之虞， 吾母以一身支拄， 不孝等日依膝下相恃為命， 數(shù)年來稍有寧宇， 冀吾母從容強飯， 以幾期頤， 不孝等亦得長侍慈顏， 以稍盡菽水之養(yǎng)。 孰謂先大夫棄世一紀， 吾母又棄不孝等而長逝耶！不孝等年甫逾立， 恃怙靡依， 孱焉苦塊之中， 迷瞀昏亂， 何能更事筆硯， 然使吾母芳躅懿行湮沒不彰， 不孝等罪且滋大， 謹忍泣血， 略述梗概， 惟當世大人君子采覽焉。[1]卷三

此后， 馮祖悅的《顯妣馮母蔣太君行述》、 馮祁《顯妣王太君行述》、 馮廷堅的《馮母王太君行述》、 馮昌祚《顯妣馮母張?zhí)惺觥贰?馮立山的《顯妣馮母范太君行述》幾篇的開首除了姓名不同外， 幾乎是抄錄了這一段。 雖然他們孝親的真誠不容懷疑， 但寫法上的陳陳相因， 難免削弱了文章的感染力。 另外， 也有少數(shù)憶母作品撇除了這些主題和俗套， 結(jié)撰成感人的文字， 如馮祁《清誥封夫人顯妣王太君行述》寫祖孫間的親情和生死之痛：“不孝祁次子廷萱生而聰穎， 眉目如畫， 吾母愛如掌珠。 庚申三月， 以痘殤于湖南撫署。 吾母痛惜哀思， 歷久勿置， 每見小兒戲具， 輒憶之淚涔涔下也?！盵1]卷三再如， 馮棨《先妣事略》寫母親臨終之際的情狀：“卒之前一夕， 心火盛， 舌卷不能語。 色授指畫不可解， 書字于不孝及運生掌中者再三作， 而點畫終不可辨。 不孝罪孽深重， 故鬼神不得牖其靈而俾之以自悟也。”[1]卷三母親手書遺囑， 卻因病痛而指畫難辨， 其情態(tài)之悲遠遠超出遺囑本身。 馮揆文等《馮母張?zhí)嫒诵惺觥酚浭瞿赣H往事時寫到叔嫂關(guān)系， 在贊美母親的同時， 完全沒有掩蓋家族的內(nèi)部矛盾和人性的貪婪：

先大父早喪室， 及先母至， 兩叔方就傅讀書， 先母顧復(fù)恩勤， 以嫂兼母； 乃習(xí)于不節(jié)， 先世收藏圖書古器搜括殆盡， 又質(zhì)莊田過半， 挾貲遠飏。 至是歲入寥寥， 先母益勤女紅， 凡塾師束修中饋米鹽， 無不資之十指……已而先二叔徒手突歸， 才有室矣， 遽議分爨。 先母曰：“貧， 吾命也， 于弟乎何尤？”田宅輒讓以所欲， 而自受其余。[1]卷三

張?zhí)嫒耸且晃弧耙陨┘婺浮钡馁t德形象， 兩叔則是《族譜》中少見的自私頑劣人物， 張?zhí)嫒瞬挥嬊跋樱?反倒供以田宅， 其淳良的品性令人稱嘆。 該篇的敘事相較于其他“行述”更為生動， 其中所流露出的對母親的感恩和兒輩的罪感也顯得更可信。

2.3 節(jié)孝主題

“節(jié)孝”作為對古代女性品格的基本要求， “節(jié)”是忠于夫君(包括夫君的遺命)和家庭， “孝”是孝敬公婆乃至祖公婆。 表彰節(jié)孝是明清以來重要的政府行為， 如《明萬典》載：“民間寡婦三十以前夫亡守制， 五十以后不改節(jié)者， 旌表門閭， 免除本家差役?！盵6]227馮氏族人也以女性的節(jié)孝而自豪和標榜。 《馮氏族譜》中特設(shè)《節(jié)孝》目， 共計27人， 族譜中多記載她們撫養(yǎng)遺孤、 奉養(yǎng)公婆的行為， 甚至還有從夫而死的殉節(jié)者， 即烈婦的事跡。 馮氏后裔受此影響， 文集中也多有歌頌節(jié)婦孝婦的詩文。

馮如京母親王氏幼時所受的是《孝經(jīng)》《列女》諸書的教育， 她自27歲守寡， 直至81歲去世， 撫孤弱、 奉公婆等節(jié)孝事跡一向為人稱道， 更為馮如京所銘記， 族譜中有馮如京《紀孝》《紀節(jié)》《紀訓(xùn)》等篇記述其詳。 在他看來， 女性的“貞節(jié)”與男子的“忠孝”品質(zhì)是一致的， “貞女節(jié)婦， 素達大義”和“忠亡厥身， 義死精潔之志”均是可感可歌的情思[4]卷九， 又稱“忠臣孝子， 節(jié)婦義夫， 出語為經(jīng)， 垂訓(xùn)作則”皆“合于《三百》之旨”[4]卷十。 這些話并非故作大言， 而是源于母教和對母親當年苦況的深切同情。 體現(xiàn)于詩作， 馮如京有贊頌節(jié)婦的《苦節(jié)吟》， 前有小序云：“壬辰秋， 衢兵巡冢， 婦因夫亡投繯， 歌以哀之?！逼渲校?想象衢婦死后的景況， 感情哀感凄惻：

秋風(fēng)黃葉蕭蕭起， 空庭夜氣涼如水。 沐浴披衣珊瑚垂， 雙鬟已睡走阿姨。

甘心一死郎須待， 暗魂度月相追隨。 魂追隨兮月影涼， 繯痕濡血滿庭霜。[4]卷五

不過， 烈婦所殉的是“吃人”的舊道德， 其命運既可悲又可憐； 與之相比， 那些不屈從于命運、 獨自承擔(dān)起撫養(yǎng)遺孤和贍養(yǎng)公婆重任的寡母則更為艱辛和崇高。 如馮婉琳的《劉夫人節(jié)孝詩》：

嚴霜凋百卉， 青松抱勁姿。 賢哉劉節(jié)母， 貞孝乃如斯。 烈風(fēng)動地起， 吹折連理枝。 黃鵠難比翼， 徘徊鳴聲悲。 泉下誓相見， 忍死待須臾。 仰視堂上親， 誰為供甘旨。 下顧褓中兒， 妾去將焉恃。 念此柔腸斷， 代夫盡子職。 饑寒不改色， 憔悴暗吞泣。 迢迢長夜靜， 耿耿殘燈碧。 丸熊佐宵讀， 柏舟懔冰清。 詩書手澤在， 課子有遺經(jīng)。 劬勞廿余載， 教誨成令名。 芳名播彤史， 閭里爭光榮。 伊余欽賢淑， 握管吟高風(fēng)。[4]卷一

身為女性作家， 馮婉琳對劉夫人悲苦而堅定的心路揣摩入微， 對寡母青燈課讀場景的渲染也頗有深致。 此外， 如馮光裕的《題李氏雙節(jié)卷》寫雁門李氏有妻妾二人， 守寡期間含辛茹苦、同心撫育幼兒的事跡； 馮祖悅《題馮母楊孺人苦節(jié)傳》《題雷氏孝義傳》兩篇長詩的主題亦相似， 其立意并不在“感”而在“教”， 說教和議論的成分太多， 而缺乏對人物心靈世界的體貼， 故與馮如京和馮婉琳的同類詩作相比顯得粗率。

以上有關(guān)母親的三類主題， 是馮氏“母教”不同層面的體現(xiàn)： 第一類源于母子長期共處的密切情感； 第二類對母親生前行為的記述， 也寓含了對母親“身教”的追憶和感懷； 第三類雖是對別人母親節(jié)孝品格的贊頌， 其價值觀念則是源于母教。 以上三者既有情感的親近， 亦有道理和價值的灌輸， 皆源于兒孫輩根深蒂固的孝親追遠觀念。 可見， 孝親、 敬母已經(jīng)超越了個人， 已然成為了馮氏家族的一種集體情結(jié)。

3 馮氏母親形象的文化品格與文學(xué)淵源

馮氏家族詩文中的母親形象各異， 但品格、 事跡卻大體相似： 從事跡來說， 不外乎事親純孝、 教子嚴格、 持家勤儉、 相夫盡節(jié)、 喪葬盡禮； 從品格來說， 無非是勤勞善良、 溫恭慈愛。 總之， “善良品格”和“犧牲精神”是馮氏家族母親形象的共性， 若聯(lián)系整個文化史來看， 這種母親形象是中國“賢母”形象的濃縮， 帶有理想化、 模式化的色彩， 其背后則是深厚的文化傳統(tǒng)和文學(xué)傳統(tǒng)， 體現(xiàn)了母性文化的一貫延續(xù)性。

首先， 馮氏家族的母輩作為歷史人物， 她們的相似首先源于中國共同的母性文化的塑造。 古代典籍中對母儀、 閫范有甚多規(guī)定， 從《禮記·內(nèi)則》的“事舅姑如事父母”、 班昭《女誡》中的“敬慎”“婦行”“德容言功”， 到唐代宋尚宮《女論語》、 鄭氏《女孝經(jīng)》、 明代成祖皇后徐氏的《內(nèi)訓(xùn)》等女性修身的教科書， 于“母儀”“守節(jié)”“事舅姑”“治家”“教子”“睦親”等方面的規(guī)定愈發(fā)詳細， 禁忌也愈多， 這些經(jīng)典一直在規(guī)范、 約束著女性的言語行為， 意在塑造人們心目中的理想女性。 從傳統(tǒng)的母性文化來看， 大家族中的母親往往身兼多重角色， 一位真正的“賢母”須在婆媳關(guān)系、 母子關(guān)系、 叔嫂關(guān)系、 夫妻關(guān)系等各類關(guān)系中做到盡善盡美， 她應(yīng)是一位知書達禮、 謹守閫范的女性； 其次， 她應(yīng)是一位甘于奉獻、 教子有方的母親； 再次， 她還應(yīng)是一位顧全大局、 敦睦親族的模范。 馮氏家族的女性自幼生活在這樣的文化環(huán)境、 教育環(huán)境中， 這些品格也成為她們的自我追求， 她們的事跡和品格亦不外乎以上三個方面。

馮氏母輩形象的趨同性， 也緣于馮氏家族共同文化模式的塑造、 濡染。 馮氏家族所處的清代初中期， 理學(xué)文化不斷強化， 馮氏家族即是一個具有深厚理學(xué)傳統(tǒng)的家族(4)如五世的馮明期“邃濂洛學(xué)”， 其子馮如京“益勵志理學(xué)， 實踐躬行”， 馮云驤亦承庭訓(xùn)， 深研濂洛關(guān)閩之學(xué)， 端正人心、 約己守道是他們思想的重要方面(《馮氏族譜》卷二《志傳上》)。， 理學(xué)思想廣泛滲透到家庭、 家族倫理之中。 母輩作為“齊家”的主體， 夫婦、 母子、 婆媳關(guān)系均以“禮”為紐帶， 而“禮”則是“理”的外顯。 比如， 母親居家孝親的“戒慎”心態(tài)和對兒輩為官須潔身自好、 勿曠官守的教訓(xùn)， 其實都是持敬、 慎獨的理學(xué)精神的貫徹； 馮氏家族女性身上具有的“貞”“孝”“節(jié)”“烈”等品格， 更帶有存理去欲的理學(xué)色彩。 對女性的這些品格要求具有兩面性： 全家族乃至社會對女性高潔忠貞的肯定， 使得馮氏母輩獲得一種崇高的超越感和權(quán)力感， 即“道德權(quán)力”； 但對這些品質(zhì)的過分標榜和泛化則帶有強權(quán)色彩， 媳婦以絕對順承為孝而泯滅了個人意志， “孝”則會淪為愚孝， 如族譜中馮酅夫人李氏刲股救翁、 馮志仁之妻割肱奉姑的事跡， 以及烈婦殉夫的種種記述均違反人性， 令人發(fā)指。

由此， 再回到母教的話題： 馮氏的母輩是歷史文化、 家族文化的代言， 母教所要傳遞的其實也是歷史文化和家族文化； 從兒輩立場看， 他們對母親的書寫和形象塑造， 也正是其所接受的家族文化和傳統(tǒng)文化的反映， 是有意建構(gòu)的結(jié)果。 如熊秉真所說：“我們對傳統(tǒng)中國婦女的了解， 其實大部分來自她們具有社會地位的兒子的回憶。”[7]21兒孫作為母親事跡的主要見證者， 也常在《行述》中申明。 一般說來， 兒輩寫作“行述”的目的非常明確， 是寫給族中人看的， 是留給后輩作為家教的范本， 其教育意義和《家訓(xùn)》是相同的。 選擇哪幾位母親入族譜以及選擇她們的哪些事跡， 都基于共同的家族倫理觀念。 所以， 母親在兒輩心目中是家族優(yōu)秀文化的代表， 她們無私奉獻的品格被刻意凸顯， 而私人化的情感則往往被忽略。 如馮云骕夫人魏孺人早年， 祖母王太夫人“春秋高， 性頗忭急， 孺人周旋進退， 未嘗有忤色”(《馮云骕與夫人魏氏合葬墓志銘》)[1]卷三。 魏氏內(nèi)心的委屈隱忍可以想見， 但難于詳細寫出， 這是為了凸顯魏氏的孝敬賢淑。 再如， 馮忠夫人李氏、 馮郁夫人王氏、 馮廷工夫人黃氏皆因無法生育而為夫納妾， 其實是被迫放棄了自己對丈夫的專屬權(quán)， 其內(nèi)心應(yīng)是相當痛苦和矛盾的， 但這也無法寫出， 為的是成就其“不妒”的美譽。 另外， 馮氏家族詩文集中表現(xiàn)母子之情、 婆媳之情、 妯娌之情者甚多， 而記述夫妻之情者甚少， 更絕無兩情相悅、 戀情相思等內(nèi)容。 之所以如此， 是因為前者有更多理性的成分， 而后者容易流于“私情”。 這些均體現(xiàn)了家族文化的滲透和價值導(dǎo)向。

馮氏家族詩文中母親形象的趨同性， 也體現(xiàn)了文學(xué)傳統(tǒng)的延續(xù)和影響。 愛親、 敬母作為重要的文學(xué)母題， 在馮氏家族的詩文中得到了明顯的傳續(xù)。 從相關(guān)詩文來看， 倚門望歸、 燈下課讀、 熊丸畫荻成為馮氏母親的典型影像和意象符號。 馮如京詩中母親倚門望歸的例子已見上文， 此不具引； 燈下課讀、 熊丸畫荻也是馮氏家族詩文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情景： 如馮如京《詠懷》：“晨雨澌孤淚， 孀燈風(fēng)夜吼。 讀書恨未成， 三遷愧所受?！盵4]卷一馮光?！额}李氏雙節(jié)卷》：“午夜課兒讀， 刀尺音瑯然?！盵8]卷十二馮婉琳《劉夫人節(jié)孝詩》：“耿耿殘燈碧， 丸熊佐宵讀?！盵5]卷一馮云骕夫人魏氏“訓(xùn)諸子嚴而有法， 丸熊畫荻不肯纖毫假易， 以故敬南()弱冠成名進士， 自甲申后寓京師”[1]卷三。 其中， “倚門而望”出自《戰(zhàn)國策》中王孫賈母親之口：“女朝出而晚來， 則吾倚門而望， 女暮出而不還， 則吾倚閭而望。”[9]708五代的梁嵩更有《倚門望子賦》， 對母親倚門盼歸的慈心和眷念之懷反復(fù)致意。[10]卷八百九十二“熊丸畫荻”則是唐人柳仲郢母親以熊丸佐讀、 宋歐陽修母親畫荻教子兩種事跡的融會。 至于“青燈課讀”， 在明清以來的祝壽文、 行狀、 祭文、 墓志中更是常見， 歸有光、 劉逢祿、 張惠言等人皆有《先妣事略》， 其中均有母親燈下課讀的記述。(5)參見徐雁平《繪圖：“青燈課讀圖”與回憶中的母教》， 北京： 讀書·生活·新知三聯(lián)書店， 2012年。不過， 這些語匯和表達不能簡單地視為典故借用， 其更是一種文化符碼， 承載著豐富的文化基因。 或如文學(xué)批評家N.弗萊所說是一種“原型”(archetype)， “即一種典型的或反復(fù)出現(xiàn)的形象……是指將一首詩同其他詩聯(lián)系起來的象征， 可以把我們的文學(xué)經(jīng)驗統(tǒng)一并整合起來”[11]142。 馮氏家族詩文中“倚門盼歸”“青燈課讀”“熊丸畫荻”等母性影像即屬于悠久的文學(xué)經(jīng)驗， 是傳統(tǒng)文化精神承傳的紐帶， 最能體現(xiàn)母親育才的艱辛和恩情， 也最能觸動讀者的記憶， 并引發(fā)心靈共鳴。

對兒輩來說， 思母和渴望終養(yǎng)亦是最為普遍的人間情感， 在古代文學(xué)經(jīng)典中頗為常見， 這對詩書之家的子弟而言也是無聲的教育。 即如《詩經(jīng)》作為上古經(jīng)典， 多有關(guān)于母子親情的篇什， 其中， 《邶風(fēng)·凱風(fēng)》表達兒輩不能養(yǎng)母的愧疚， 《小雅·四牡》表達勞于國事而無法堂前盡孝的悲哀， 《魏風(fēng)·陟岵》《唐風(fēng)·鴇羽》《小雅·北山》表達遠行的兒輩對父母的思念， 對后人的孝親觀念和文學(xué)主題有著巨大影響。 其后， 表達報答母恩的作品更是不絕如縷， 典型者如拓跋興宗的《請致仕侍親表》、 敬讓的《請致仕侍親表》、 曾鞏的《福州上執(zhí)政書》、 陳獻章《乞終養(yǎng)疏》、 萬崇德《乞養(yǎng)書》等篇， 均表達了辭官歸養(yǎng)的愿望。 馮如京的辭官歸養(yǎng)， 其人生選擇和背后的文化心理與之具有一貫性。 可以說， 母親的恩情和兒輩無法報答其萬一的“罪感”乃是中國文學(xué)的重要母題。 進一步說， 這種主題淵源之所以如此悠久， 說到底是根于人性中永恒的親親之情， 乃是人之良知良能。 這些精神品格、 文化基因， 成為馮氏家族的母輩書寫中無法抹去的底色。

4 結(jié) 語

賢母教子是中國教育史上的佳話， 有著深刻的文化淵源和民族文化基因。 杜維明指出：“傳統(tǒng)中國社會成員， 其文化能力的培養(yǎng)常在家庭， 而在家庭里面作出突出貢獻的常常是母親。 儒家的精神之所以一代一代地傳下來， 不是靠知識精英， 不是靠大皇帝的命令， 不一定靠正常的學(xué)術(shù)規(guī)范， 而主要在家庭里面靠母親的身教傳下來的?！盵12]31一般說來， 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 男主外而女主內(nèi)， “教子”“事親”“相夫”是女性在家庭中的主要職責(zé)。 和父親相比， 母親與幼子相處的時間更長， 寡母尤其如此， 其對兒童心理的影響根深蒂固， 其人生態(tài)度、 價值觀念對子女的個性和命途甚至具有決定性的影響。

馮氏家族作為清代第一文化望族， 其家族文化體現(xiàn)了“身-家-國”的一貫性， 其中“家”是基礎(chǔ)和本位， 而“家”又以母親為核心， 或者說母親就是“家”的象征， 是家學(xué)、 家風(fēng)、 家訓(xùn)傳播與傳承的主體， 也是歷史文化和家族文化的代言。 這些豐富的文化內(nèi)容在母教中得以傳遞， 并在兒輩的詩文中留下了濃重的印記。 從兒輩的母親書寫來看， 慈愛和犧牲精神是她們共同的品格， 帶有理想化和概念化的色彩。 這既是基于人性中永恒的親親情感， 更反映了母教所承載的家族文化、 民族文化和文學(xué)傳統(tǒng)的共同影響。 馮氏家族文學(xué)中的母親形象或有偏理想而鮮個性、 尚傳統(tǒng)而乏新意的缺憾， 但都不是偶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