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頭參軍

■ 畢天霞

1941年春的一個清晨，驚天消息在蘇北古鎮(zhèn)東坎街上不脛而走：孫奶奶家的小姑娘參加新四軍了！

大姑娘小媳婦大媽奶奶們，三一群五一黨七嘴八舌：姑娘丫頭，拋頭露面，不成體統(tǒng)，丟人現(xiàn)眼！

家住街中心的王奶奶剛把小鬏梳好，媳婦張?zhí)m花沖進來喊道：“姆媽，不得了，聽說孫奶奶家春兒參加新四軍了！”

王奶奶一聽大驚失色：“真的假的？”“真的，一條街人全曉得了，昨天偷報了名，今天一早就跟一幫新四軍的小子們在后大場學唱歌跳舞扭秧歌呢。”王奶奶使勁眨了眨眼睛，說：“走，看看去?！?/p>

婆媳倆剛出門，迎頭遇見李大媽，問王奶奶：“奶奶，你老聽說了沒有？孫春兒參加革命了？”王奶奶說：“才聽說?！?人到了后大場，嗬，老鄰居的奶奶大媽媳婦姑娘們都圍著大場看呢，王奶奶手搭涼棚一看，一場的兵，有的練操，有的練刺殺，王奶奶又朝一群扭秧歌的人望去：“哎，那個穿小紅花褂子的還真是春兒呢?！?/p>

孫春兒那小腰扭起來，兩根小辮兒一甩一甩，既精神又俏皮。王奶奶看看身邊媳婦那眼熱勁兒，撇撇嘴說：“姑娘丫頭出頭露面，丟人現(xiàn)眼?！闭f著，拉拉兒媳婦的手說：“走，跟我去找孫奶奶。”

孫奶奶和王奶奶原是多年的好姐妹，前年孫奶奶那做教書先生的兒子帶了王奶奶兒子和鎮(zhèn)上的幾個年輕人奔赴延安后，王奶奶總覺得是孫奶奶兒子攛掇他兒子去的。

孫奶奶也是一肚苦楚，雖然孫大爹在商會，但進項不多，兒子一走，撂下媳婦和吃奶的孫子，為了貼補家用，她只好在巷頭擺個煙攤順帶賣些針頭線腦。

蘭花知道婆婆的用意，借故買菜去了。

王奶奶到了巷頭，沒見孫奶奶和她的煙攤，便奔孫奶奶家去。王奶奶一進孫家天井，見孫奶奶兒媳項秀坐在門口的太陽下做針線，高聲喊道：“大師娘（對兒媳婦的愛稱），我那老姐姐呢？”

項秀連忙起身，笑瞇瞇地往西頭房一撅嘴，王奶奶心知肚明，直奔西頭房，跨進房門，見孫奶奶臉朝里側(cè)躺在床上，就走過去，拍著孫奶奶的肩頭說：“老姐姐，老姐姐，聽說小閨女參加新四軍了，過去全出老古板，現(xiàn)在全出現(xiàn)人眼了?！?/p>

孫奶奶紋絲未動，王奶奶伸頭望去，只見孫奶奶臉色鐵青，雙眼緊閉。王奶奶一嚇，知道老姐姐動了大氣，趕快溜出來。午飯時，孫大爹回來了，他看桌上飯菜都擺好了，就是不見人，便跨入西頭房，喊道：“哎，他奶奶，你怎么不起來吃飯啊？”“都是你慣的，兒子兒子慣跑了，閨女閨女慣成現(xiàn)人眼！”孫奶奶生氣嘟囔著。項秀也跟進來喊：“媽，起來吃飯吧?！睂O奶奶一躍而起，大怒道：“還有你，連個男人都看不??！”嚇得孫子哇一聲哭起來。再一看媳婦的眼淚包在眼里，她知道媳婦委屈，緩了口氣說：“吃吧，吃吧，都是你爹（父親）慣的。姑娘丫頭，拋頭露面，成何體統(tǒng)！”

天色已晚，小天井里的樹啊花啊都睡著了，蟋蟀們在草叢低語，項秀在煤油燈下縫衣服，忽聽有人輕敲天井門。項秀仔細聽聽，是春兒：“大嫂，大嫂?！表椥悴桓掖鹎?，一會兒，又有人輕叩項秀房間的后窗子，項秀掀開窗簾，果然是春兒，打開窗子，春兒壓低嗓音說：“大嫂，你去把我的鋼筆、本子、墨水拿給我。”項秀說：“我哪敢去拿啊？媽中午就把你的房門鎖起來了?！薄澳窃趺崔k呢？我清早走得匆忙，沒想著拿?！表椥阃蝗幌肫饋碚f：“把你大哥的拿給你吧?！贝簝焊吲d地說：“大嫂，還是你精明?！表椥阙s忙把書桌抽屜里的紙墨筆遞給春，春兒接過去說：“我還想拿被子呢?！表椥阆肓讼胝f：“你等著?！闭f著就去把箱子里她的陪嫁被子抱到窗前，春兒一看說：“大嫂，這是你的嫁妝，我怎么能蓋??？”項秀說：“怎么不能啊？你蓋我蓋不一樣嘛，再說，你的被子也拿不出來啊?！贝簝翰蛔髀暳?，可窗子太小，順不出去。這時，孫奶奶在西頭房喊起來：“大師娘，還沒睡嗎？”項秀和春兒互相伸伸舌頭，項秀說：“你先去，我明天想法送給你?！贝簝赫f：“大嫂，你真好！”說著一溜煙跑了。

一個星期后，街上陸續(xù)傳出：趙家大姑娘、李家三姑娘、陳家四姑娘都參加了宣傳隊。過了兩天，又說王奶奶家王小墜也參軍了。孫奶奶一聽精神為之一振，扭起小腳就去王奶奶家。王奶奶坐在堂屋里，幾個奶奶大媽圍著她在說笑，孫奶奶一瞄見王奶奶，就喊起來：“呦，老妹子，聽說我墜子閨女參加部隊了？你家盡出老古板，不出現(xiàn)人眼。”王奶奶雙手一拍大腿，咯咯咯地笑起來。孫奶奶及全屋子人都咯咯咯笑起來。

一天晚飯上，孫奶奶突然說：“不曉得春兒冷不冷?！表椥阒榔牌庞洅煨」米恿耍吲d地說：“我明天去喊她回來拿被子?！钡诙煳顼垥r，春兒一路蹦跳著回來了，一進門便要摟孫奶奶，孫奶奶故意推閨女說：“去去去，都參加新四軍了，還沒長大啊！”項秀笑著說：“春妹妹可不是沒長大，她才18歲啊。”一頓飯的功夫，春兒嘰嘰喳喳講部隊上的事，一家人聽得津津有味，項秀更是羨慕得心里癢癢的，最后春兒說：“對了，媽，大嫂，過兩天我們要辦婦女識字班了，你們倆都去?！表椥阋宦牳吲d地問孫奶奶：“媽，我能去嗎？”孫奶奶說：“你去，寶兒誰帶啊？”春兒說：“寶兒可以帶去呢?！睂O奶奶說：“那你就去吧，識字總歸是好事，以后要是大江有個信回來，你也能認得，我就不去了?！?/p>

婦女識字班開班了，項秀的精神面貌不同了，話也多了，沒事還哼起部隊上的歌。又過了幾天，項秀對孫奶奶說：“媽，王奶奶、李大媽她們都去了，就差你老了。”孫奶奶一聽，說：“那我今晚跟你去?！?/p>

寒風一陣緊著一陣，天井里老槐樹的葉子落光了。一天，春兒匆匆跑回來說：“嫂子，天冷了，部隊急需棉衣，你能不能帶著你的姐妹們幫著做軍服??？”項秀的針線是一條街出名的好，項秀看著孫奶奶不敢作聲，孫奶奶說：“做啊，回頭我也帶鞋底到攤子上納?！贝簝阂宦牳吲d地說：“媽，你老進步可真大！”在項秀的帶動下，一條街的婦女組成幾個競賽組，你趕我爭開展了做棉衣棉鞋的競賽，還跟其他街的婦女組展開總賽，她們每天晚上到孫奶奶家，圍在煤油燈下，說笑著趕活。半個月后，項秀的軍服小組在全區(qū)婦女做軍服競賽中獲得第一名。

1946年春天，幾場春雨，滋潤得天井里的老槐樹掛下了花串，孫奶奶看著樹梢，自言自語，大江離家有3年了。正想著，媳婦回來了，走近她說：“媽，告訴你個好事情，我春妹妹談戀愛了。”孫奶奶一時沒聽懂：“什么？談什么？”“談戀愛，就是談婆家?！薄罢勂偶?？沒有媒人到我家呀?！薄皨專思也筷犈d自己找，叫自由戀愛?！薄白约赫?？姑娘丫頭，不怕丑？自己找婆家？成何體統(tǒng)！”項秀一看趕忙說：“春兒叫我告訴你老，過兩天她帶回來給你二老看看。”

晚上，孫奶奶告訴孫大爹春兒自由戀愛的事，孫大爹提高嗓門說：“都是你慣的！”

幾天后，春兒果真帶著人回來了，后面跟著一群姑娘媳婦們，嘻嘻哈哈。項秀對春兒說：“我去喊爹媽回來?！睂O大爹孫奶奶一跨進天井，就看見一堂屋人，心里的氣全沒了，再一看春兒帶回的是高高大大，挎著槍的區(qū)長，竟有了幾分歡喜，區(qū)長扶著孫大爹孫奶奶坐下，說：“大爹大媽，我是山西的窮苦人出生，19歲參加革命，跟著黃克誠師長來到蘇北?！?/p>

區(qū)長和春兒的婚事符合部隊規(guī)定，組織上為他倆簡單辦了個儀式就算結(jié)婚了，沒需孫奶奶張羅一點點。

后來，春兒隨丈夫穿行炮火硝煙，去了很遠的地方，再后來又打回了春兒的老家。天漸漸悶熱起來，鎮(zhèn)圍河的水漸漸漲起來，梅雨季要來了。街上傳來部隊要開拔的消息，孫奶奶有點心慌，趕緊回家，剛到天井門，差點與春兒撞著，春兒急乎乎進了屋說：“媽，我們又要開拔了，今晚就走?！薄鞍?？去哪兒啊？”“您老別問了?！睂O奶奶一聽，眼淚便下來了，孫春兒抹著媽媽的淚說：“媽，您老放心，一到地方，我就打信給你們，你和爹還有大嫂等我的信?！睂O奶奶點點頭：“我等著你的信，要打勝仗啊！”

夜深了，天井的老槐樹和花花草草都沒睡著，孫奶奶一家和整條街的人家都出動了，他們分列在鎮(zhèn)圩子門兩邊，默默看著部隊在朦朧的月色中前行。萬籟俱寂，只有東邊的啟明星在亮閃閃地眨巴著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