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爽,和 談
(新疆大學 中國語言文學學院,新疆 烏魯木齊 830046)
考古資料表明,早在石器時代,西域已有漢人先民①此處用“漢人先民”,主要是因為“漢人”到西漢時才出現(xiàn),對西漢之前人民的稱呼難于概括。對中原地區(qū)先民的稱呼或作“夏人”“商人”“周人”,或作“楚人”“秦人”等,本文用“漢人先民”概而稱之?;顒拥暮圹E。至夏商周時期,漢文典籍已經(jīng)對西域的風土人情有了較為詳細的記載。這一時期,西域與中原地區(qū)的經(jīng)濟、文化交流更加密切,人員往來不斷增加,他們的語言自然相伴而至。本文擬就先秦時期漢人先民及其語言使用情況,作初步探討。
《山海經(jīng)》《尚書》《呂氏春秋》《管子》《竹書紀年》《戰(zhàn)國策》《楚辭》等文獻中,均有涉及西域的地名、人名出現(xiàn)。這說明先秦時期的人們對于西域已經(jīng)有了較為豐富的認知。究其原因,是由于與西域人民的交往交流交融,所以才會有對西域的了解和記載。更進一步說,大約有相當數(shù)量的漢人先民在西域生活,或者至少到過西域,所以才能講述或記載關于西域的歷史地理知識。
《尚書·禹貢》為我國各地的山川河流命名,其中就有“昆侖”“析支”“渠搜”“弱水”“流沙”等多處記載。①參見毛晃《禹貢指南》卷三,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35、46頁。在記載張騫二次出使西域,獲得了詳細的西域地形圖后,司馬遷感嘆:“故言九州山川,《尚書》近之矣?!盵1]3179這是對《尚書·禹貢》所言西域地形的認可,也更加說明了西域同中原自夏商周起就不是兩個相互封閉的地區(qū),而是互相合為一體。
《楚辭》《淮南子》《論衡》等文獻中,記載了大量與西域相關的神話傳說故事。而這些神話傳說故事,究其根本,都有部分現(xiàn)實的基礎,在歷經(jīng)族群集體記憶夸張、變形與改編后而逐漸變得荒誕不經(jīng)。例如:《楚辭》《淮南子》中都提及了后羿射日的故事,而后羿所得的長生不老的仙藥就是得自西王母。略晚于先秦的王充《論衡·道虛篇》“如天之門在西北,升天之人,宜從昆侖上……如鼓翼邪飛,趨西北之隅,是則淮南王有羽翼也”[2]。提及“昆侖”時,其方位亦在西北??梢娚裨拏髡f并非全是杜撰。
《山海經(jīng)》中的“昆侖”,盛產(chǎn)天地鬼神和黃帝的食物——玉,是“中央之極”,是連接天地的天梯。而在同時期,西域先民信仰的薩滿教認為天地和各種神靈居住在昆侖山上,這里多異獸和奇珍異寶,盛產(chǎn)金銀玉器?!袄錾裨捙c薩滿教神話中的這些毫無二致的意象表明,《山海經(jīng)》實乃反映薩滿教宇宙論或地理觀的書?!盵3]黃帝時人們的生活是真實的,古往今來,昆侖山盛產(chǎn)玉石,這也是真實的?!渡胶=?jīng)》對“昆侖”的記載,說明華夏先民早已在此地活動,并留下相關文字記載。
“昆侖”“流沙”等與西域相關的地名,在《尚書》《管子》《楚辭》《史記》等文史著作中也經(jīng)常出現(xiàn)。《尚書·禹貢》就包括有關西域地理形勢的介紹“弱水至于合黎,余波入于流沙”[4];《管子》中的“縣車柬馬,逾大行,與卑耳之貉。拘秦夏,西服流沙西虞,而秦戎始從”[5];《楚辭·天問》中的“昆侖懸圃,其尻安在?”[6]《史記·大宛列傳》還提到張騫“按古圖書,名河所出山曰昆侖”[1]3173,說明張騫前往西域時的公元前2 世紀,西漢已有較為詳盡、準確的西域地圖,成書稍晚的《水經(jīng)》中對西域各地的詳細描述則更能使人信服?!端?jīng)注》中記載:“蔥嶺之水,分流東西,西入大海,東為河源,禹記所云昆侖者焉”,“河水又東,逕蒲犁國北,治蒲犁谷,北去疏勒五百五十里,俗與子合同。河水又東逕皮山國北,治皮山城,西北去莎車三百八十里”[7]?!袄觥薄傲魃场薄皼|澤”“蒲昌?!?,這些都是常見的有關西域的地名,而“疏勒”“皮山”“莎車”雖是古地名,但今天仍在使用。誠然,上述古籍中的“昆侖”并不一定皆指今天新疆的昆侖山,但只要有若干條“昆侖”確指西域之地,就已能說明中原各地對西域的風土人情并不陌生。西域與華夏文明的交往交流交融不斷深化,西漢時“漢之號令班西域”,正是基于夏商周時期的深厚積淀。
與西域相關的歷史名人,從文獻資料來看,最早可追溯到黃帝。《賈子新書·修政語上》記載:“(黃帝)濟東海,入江內(nèi),取綠圖,西濟積石,涉流沙,登于昆侖,于是還歸中國,以平天下,天下太平。”[8]此外,黃帝還派遣大臣到“大夏之西”“昆侖之陰”搜集民間音樂,《呂氏春秋·古樂》“伶?zhèn)愖源笙闹?,乃至阮隃之陰”[9],“阮隃”即“昆侖”①“阮隃皆作昆侖,昆之為阮聲之近,侖之為隃字之誤也”,參見王國維《觀堂集林附別集》上,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612頁。,《漢書·律歷志》《說苑·修文篇》《風俗通·聲音篇》均有類似記載?!啊饰宓邸侵腥A文明起源的符號與象征,是民族信仰的前提和民族團結的根基,而黃帝是公認的始祖?!盵10]另據(jù)《太平御覽》記載,原始社會末期黃帝曾遣人至西域扶伏:“扶伏民者,黃帝軒轅之臣,曰茄豐;有罪,刑而放之,扶伏而去,是后為扶伏民,去玉門關二萬五千里。”[11]是為目前古籍中之所見,最早的有關中原地區(qū)向西域人員流動的記載。
史籍中有關西域各地前往中原納貢的記載,同樣可以追溯到夏商周甚至更早。據(jù)《大戴禮記·少閑》記載:“昔虞舜以天德嗣堯,布功散德制禮……西王母來獻其白琯”[12],舜為帝時,東西南北四方歸順,西王母②西王母的形象常在有關西域的不同時期的記載中出現(xiàn),其形象具體如何也是眾說紛紜。學界比較認同的一種說法是,與其說西王母是一個人,不如說是一個身份。她應當是西域某部落的領袖,該部落仍保留了母系氏族社會的傳統(tǒng)。為舜獻上美玉。《詩經(jīng)·商頌》云:“昔有成湯,自彼氐羌,莫敢不來享,莫敢不來王?!盵13]生活在古西域的氐羌人,為表臣服,年年向商王朝納貢。而周穆王更是親往西域巡狩。周穆王是西周第五位君主,也是先秦與西域交往最密切的君主,曾赴西域,見西王母,并與之作詩酬和。有關這次巡狩,出土于西晉時的《穆天子傳》,則有更詳細的記載?!赌绿熳觽鳌芬粫?,一直以來,頗有些爭議。《四庫全書》將其歸為子部,但在此之前,它一直在史傳類。對此,明人胡應麟有云:“《穆天子傳》六卷,其文典則淳古,宛然三代型范,蓋周穆史官所記?!盵14]他認為,《穆天子傳》極有可能是周穆王時的史官所做的記錄。《穆天子傳》一書更類似于后世出現(xiàn)的起居注,對周穆王西行巡狩的交通路線、沿途風土民情,以及途中饋贈所遇西域各部落銅器、金銀器具、絲絹等物,各部落向周穆王進獻的牛羊、美玉等的數(shù)量均有記載?!赌绿熳觽鳌肪砣幸欢挝魍跄赣诂幊匮缯堉苣峦?,并在宴席上相互吟詩話別的記錄:
西王母詩曰:白云在天,山陵自出。道里悠遠,山川間之。將子無死,尚能復來。
周穆王答曰:予歸東土,和治諸夏。萬民平均,吾顧見汝。比及三年,將復而野。
西王母再唱:徂彼西土,爰居其野?;⒈獮槿海儿o與處。嘉命不遷,我惟帝女。彼何世民,又將去子。吹笙鼓簧,中心翔翔。世民之子,唯天之望。[15]15-16
二人分別后,穆王登上弇山,以其西行之事跡刻石記功,以昭后世。他還在栽種的大槐樹上題字“西王母之山”,而后返回宗周?!澳峦跏吣辏跷髡?,至昆侖丘,見西王母。其年,西王母來賓于朝?!盵16]
根據(jù)考古資料,西域同中原地區(qū)的經(jīng)濟交流最早可追溯至石器時代。至青銅器時代,即中原地區(qū)的夏商周時期,兩地的經(jīng)濟、文化交流更加密切。經(jīng)過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進一步發(fā)展,為漢朝統(tǒng)一西域,奠定了堅實的基礎。石器、陶器、粟麥、玉石的經(jīng)濟交流促進了文化的交融,加深了中原地區(qū)對西域山川風物的了解。
吐魯番交河故城溝西臺地曾出土打制石器600 余件,部分屬于舊石器時代,有學者認為,“交河溝西石器地點,無論在石制品的風格和時代上,都與甘肅省境內(nèi)的水洞溝舊石器時代晚期遺址大致相當”[17]。新疆的石器時期遺址主要以細石器為主,以今哈密七角井遺址為例,這里出土過與帕米爾高原以西的中亞地區(qū)有著不小風格差異的扁錐形石核、船底形石核,這些石器類型均屬細石葉細石器,在華北平原逐漸成型,傳播至黃河流域,逐漸對周邊地區(qū)產(chǎn)生影響。
“從彩繪圖案風格分析,(新疆)曾接受甘肅地區(qū)的影響”[18],目前新疆出土的彩陶器具,從時間上來看總體晚于中原地區(qū),時間大致在金石并用時期以及青銅時代,甚至是早期鐵器時代。以黃河流域的仰韶文化為根基,中原彩陶文化西傳進入甘肅地區(qū)形成馬家窯文化、四壩文化,進而對史前時期的新疆彩陶產(chǎn)生了直接影響,其中一個重要證據(jù)就是,新疆哈密天山北路遺存中包含的雙耳菱格紋彩陶罐等馬家窯文化馬廠類型式彩陶。①參見水濤《新疆青銅時代諸文化的比較研究——附論早期中西文化交流的歷史進程》,《國學研究》第一卷,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年,第447-490頁。哈密市南郊曾出土一組距今約3000 年的青銅器,其中的青銅短刀的造型風格曾在我國北方多數(shù)地方出現(xiàn),如山西、陜西和河北,各地的青銅短刀幾乎是從一個模子里刻印出來一般,而這種鑄造風格發(fā)源于鄂爾多斯。陶器上相似的繪畫風格、青銅制品幾近相同的鑄造風格,都是兩地物質(zhì)文化交流的明證。
新疆同中原的經(jīng)濟往來,從已有的細石器時期文物中已有體現(xiàn)。貝類在人類社會早期曾以貨幣的身份出現(xiàn)在物物交換的場景中。新疆細石器時期的七角井遺址就曾有珊瑚珠出土,同貝類一樣,珊瑚珠只能來自海洋。20世紀初,中瑞聯(lián)合探險隊在孔雀河下游的小河墓地,發(fā)掘出500余枚距今約4000 年的由海菊貝制作而成的白色小珠,而海菊貝只在我國東南沿海一帶才有出產(chǎn)?!巴瑯拥呢愵愡€出現(xiàn)在烏魯木齊的阿拉溝墓地和東疆的哈密五堡墓地、吐魯番的洋海墓地。”[19]鐵器的出現(xiàn)和使用,使得西域的生產(chǎn)力得到了空前的提升,這在墓葬中也有很好的體現(xiàn)。從出土的鐵器來看,阿爾金山腳下的扎洪魯克墓地絕對時間較早,有鐵器出土,但不常見。位于鄯善縣的蘇貝希墓地已出土鐵質(zhì)馬具,且有用于箭頭的消耗性的鐵簇出現(xiàn),這說明鐵器的制造和使用水平已有所提高,同時,畜牧業(yè)伴隨著鐵器的使用開始成為一個獨立的產(chǎn)業(yè),西域部分地區(qū)開始出現(xiàn)了由從事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向畜牧業(yè)生產(chǎn)的轉(zhuǎn)變?!斑@種變化軌跡與甘青高原地區(qū)在青銅時代由鋤耕農(nóng)業(yè)向畜牧經(jīng)濟轉(zhuǎn)化的情形是相似的?!盵20]根據(jù)14C 測定,蘇貝希墓地的絕對年代在公元前3 世紀左右。經(jīng)過200 年左右的發(fā)展,西域鐵器制造達到了《漢書·西域傳》中所記載的婼羌“出有鐵,自作兵”,莎車“有鐵山”,龜茲“能鑄冶”的水平。
粟類源產(chǎn)于我國黃河流域,又稱“稷”“糜子”,是中原地區(qū)祭祀、葬俗中的重要谷物。目前,史前新疆的遺跡中,位于東疆的哈密、吐魯番,南疆的和靜等地均有粟類作物出土,同時,出土粟類作物的墓葬中,陪葬品也較之其他墓葬更為豐富,說明粟類作物是當時部落里的重要人物才能陪葬的珍貴物種。學術界普遍認為,小麥非中國本土品種,由中亞經(jīng)西域傳入中原地區(qū),因此有學者指出,“人們所熟知的‘絲綢之路’其前身應為‘粟麥之路’,是粟類西傳與小麥東進的重要通道”[21],而后,因為中原王朝對“昆山之玉”的巨大需求,這條路又演變?yōu)椤坝袷贰薄?/p>
古人認為玉能夠驅(qū)邪避兇,是身份、權力、地位的象征,玉質(zhì)則以和田玉為最佳。河南偃師二里頭遺址被認為是中國最早的夏王朝都城,就有玉器出土,其制作工藝已十分成熟。殷商時期,和田玉在中原已大量出現(xiàn)。河南安陽殷墟婦好墓,根據(jù)墓中出土的文物判定,墓主人是殷王武丁的配偶。婦好墓出土玉器多達七百多件,且多為和田玉。如此大的規(guī)模,說明至晚在商代,中原地區(qū)就與西域有著相當規(guī)模的交往?!兑葜軙な婪狻穼ι坛糜?、以玉為寶也有記載,“商王紂于商郊……身厚以自焚”[22]470-471。最后一句,“凡武王俘商舊玉億有百萬”,清王念孫校讀為“凡武王俘商,得舊寶玉萬四千,佩玉億有八萬”[22]474。周時,和田玉成為制作禮器的主要材質(zhì)之一,秦時,更是用和田玉制作玉璽。今新疆和田地區(qū),古稱于闐、和闐,自古就是我國的重要玉產(chǎn)地,王守春先生對《山海經(jīng)》中所述內(nèi)容進行了考證,認為西域與內(nèi)地交往密切,并論證了《山海經(jīng)》中所言“昆侖”“玉山”,就是今新疆和田南的昆侖山。他還認為:“先秦時期,經(jīng)河西走廊、羅布泊地區(qū)和塔里木盆地南緣到達和闐地區(qū),是黃河流域與新疆地區(qū)交往的主要通道?!盵23]而這一通道的主要作用,是玉石交換?!妒酚洝ぺw世家》中蘇厲給趙惠文王的信件中亦提到了這一點:“秦以三郡攻王之上黨,羊腸之西,句注之南,非王有矣。逾句注,斬常山而守之,三百里而通于燕,代馬胡犬不東下,昆山之玉不出,此三寶者亦非王有矣。”[1]2177文中不僅提到了春秋戰(zhàn)國時期西域同中原的馬匹、獵犬、玉石交流的史實,還記載了開展這種經(jīng)貿(mào)往來的路線。
沿著經(jīng)濟交流開辟的通路,文化的交往隨之繁盛。西域同中原的文化交往,同樣可以追溯到石器時代?,F(xiàn)藏于阿勒泰地區(qū)博物館的巖畫中有一幅白鸛食魚圖,鸛鳥曲頸細長,正被叼啄的魚體十分肥碩。這種風格,與河南臨汝縣仰韶文化遺址出土的鸛鳥石斧圖、陜西寶雞北首嶺彩陶壺上的水鳥啄魚圖、寧夏賀蘭山的群鳥銜魚巖畫,如出一轍。據(jù)學者趙春青考證,魚鳥相爭反映的是“仰韶文化早期同屬于仰韶文化組團的魚集團同另一集團——鳥集團各不相讓、互相爭斗的歷史背景”[24]。按照這種推斷,西域出現(xiàn)同樣的“魚鳥相爭”圖案,是這種繪畫風格的延續(xù),抑或同樣是當時西域文化組團內(nèi)部不同文化相爭斗的集團相處模式的一種反映。無論是以上哪一種因由,都可作為中原同西域文化交流的見證??导沂T子巖畫,是距今3000 年左右的青銅時代的摩崖石刻巖畫,主要反映的是生殖崇拜。巖畫早期主要以女性形象為主,體現(xiàn)出母系氏族社會特征,其中的對馬圖案及其伴生圖符——虎的形象,包括早期的女性形象以及稍晚添加的男女交合的場面,等等,反映的都是人類對繁衍子嗣的追求。對馬及老虎的圖樣還傳播到了內(nèi)蒙古的陰山山脈①參見宋耀良《呼圖壁巖畫對馬圖符研究》,《文藝理論研究》,1990年第5期,第82-85頁。和四川鹽源,是“四川和中國西南地區(qū)西王母主題搖錢樹文化的主要來源”[25]。
先秦時期西域的織物主要以毛織物和皮制衣物為主,而絲綢與刺繡則是源自我國的中原地區(qū)。阿爾泰山北麓的巴澤雷克墓地,位于今俄羅斯阿爾泰共和國境內(nèi),被認定為公元前5世紀左右的遺存,這里就曾出土過不少來自中原地區(qū)的織錦、刺繡、漆器、銅鏡等物。阿拉溝墓地,根據(jù)年代測算,時代在春秋晚期至漢代前,距今約2600—2100年,這里出土了帶有明顯中原制作風格的精美金銀器具、絲織品和漆器(今藏于新疆博物館)。阿拉溝28號墓出土的鳳鳥紋刺繡和巴澤雷克墓地出土的鳳凰刺繡,從技法到圖案風格均一致。阿拉溝地處經(jīng)吐魯番入天山山谷的谷口,阿爾泰山附近墓地出土的鳳鳥紋織物很有可能也是經(jīng)這一通道傳入的。兩地出土文物中,源自中原特有的文化元素不僅僅在于此。鳳凰是中原華夏人信奉的瑞獸之一,不僅傳入西域的織錦上帶有鳳鳥圖案,漆器上的云紋圖案、銅鏡上的制作風格,都是春秋戰(zhàn)國時期中原特有的文化元素。在新疆現(xiàn)已發(fā)掘的屬于早期鐵器時代的墓地中,北至阿爾泰山脈、南至塔克拉瑪干沙漠,東至哈密,西至伊犁,南、北疆各地均有源自中原地區(qū)的絲綢、刺繡、漆器的出土。
中原先進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技術以及制陶技術的傳入,改變了西域原有的采集狩獵經(jīng)濟,生產(chǎn)力迅速發(fā)展,為日后形成的西域各地經(jīng)濟格局奠定了基礎。經(jīng)濟交流也帶來了東向的文化吸引力,織錦、漆器的傳入和使用就是這種文化心理的體現(xiàn)。在這種文化心理的影響下,西漢時期,西域正式納入祖國版圖,西域各族人民成為中華民族的重要組成部分,成為了歷史的必然。
中原的人口西行,中原物產(chǎn)的西向運輸,不僅在文獻中有所記載,還與考古發(fā)掘的人種測量結果相符,而且西域出土源產(chǎn)于中原的文物同樣能夠印證這一結果。那么這些人群所使用的語言,應當是先秦時期華夏族群所使用的上古漢語。西域是歐羅巴人種和蒙古利亞人種的交匯地,由此也帶來了不同文化在西域的交流。不同的文化在西域交匯,并以此為樞紐,向更遠處傳播。在對其中蒙古利亞人種的進一步測量比對后發(fā)現(xiàn),東亞型與北亞型是西域蒙古利亞人種來源的主要亞型。
從對先秦時期的西域墓葬出土人類頭骨的檢測來看,都有蒙古人種或者蒙古人種的混雜類型,這些來到西域的蒙古人種之間甚至存在一些聯(lián)系?!皩儆谠缙谇嚆~時代文化的小河墓地,經(jīng)過出土人類頭骨的測算,主體應與來自南西伯利亞的歐羅巴人種古歐洲類型有關,在進入新疆地區(qū)時與蒙古人種人群產(chǎn)生了長時間的基因交流。”[26]于田縣的流水墓地采集到21 具人骨,其中18 具成人頭骨較為完整,“經(jīng)觀察測量,該墓地距今2950—2900年,這些頭骨就人種來說,特征明顯接近中國東部、中部群體”[27]。而這一地區(qū)正是“中原”的主體,也是華夏族群主要活動的區(qū)域。距今約2 700年的烏魯木齊薩恩薩伊墓地,在對所得成人頭骨進行觀察測量后,發(fā)現(xiàn)其體質(zhì)特征趨向于北亞蒙古人種類型。
到公元前后的秦漢之時,遷入新疆的人種中基本上以蒙古人種為主,并且這種西向發(fā)展的趨勢還在加強?!皳?jù)此來看,蒙古人種遷入西域后,一支自哈密經(jīng)天山山谷繼續(xù)向西遷移,到達伊犁河流域,另一支進入和田地區(qū)后,又繼續(xù)沿昆侖山、喀喇昆侖山向西遷徙,直到帕米爾高原?!盵28]
王桐齡先生在《中國民族史》中闡述了:太古至唐虞是漢民族形成的胚胎時期,其后,炎帝、黃帝、西周和秦四支先后融入了華夏族群①參見王桐齡、呂思勉《中國民族史》,上海:上海書店,1989年,第1-9頁。的相關內(nèi)容。華夏族群在形成過程中,不僅吸納周邊的部落人群,同時還在向周邊遷徙。因此,不僅是屬于華夏族群始祖的蒙古人種在先秦時期就活躍在西域,中原地區(qū)同西域的文化交流也由此得以實現(xiàn)。
夏商周時,活躍在西域的氐、羌、戎各部落以邊遠地區(qū)諸侯身份參與中央政權的諸侯集會。周朝先祖本就與西域各部落淵源極深。周族先祖之一后稷,其母為帝嚳元妃姜嫄;另一先祖古公亶父,周文王之祖父,其妻為姜女,稱太姜。姜嫄、太姜均為羌人。《說文解字》曰:“羌從人從羊,西戎牧羊人也”[29],也就是西域的羌族。而羌人中,男子稱羌,女子稱姜。與羌人聯(lián)姻,成為周人的慣例,西域各部落同中央政權的關系更加緊密。
戎人與羌人同在周西,且較羌更為強大,夏商周各朝常以“西戎”指所有生活在中原王朝西部的各部落,正是因為戎人在西域一帶最為強大,具有很強的影響力。戎人在周秦時代,曾有過三次大的遷移,不僅大批量融入華夏先民中,還曾對周秦時期中原政局產(chǎn)生過重要影響。楊建新先生指出:“周族的興起與西周的滅亡,都與戎族有直接的關系”,此后“戎族在春秋諸國爭霸中,發(fā)揮過舉足輕重的作用”[30]。春秋時期,秦穆公曾稱霸西戎,“秦用由余謀伐戎王,益國十二,開地千里,遂霸西戎”[1]194。非華夏部落的融入,擴充了秦的國力,為秦國的強盛奠定了重要基礎。羌人,是生活在我國西部的古老民族?!扒既嗽谥腥A民族形成過程中起的作用,似乎和漢人剛好相反。漢族是以接納為主而日益壯大的;羌族則以供應為主,壯大了別的民族。很多民族包括漢族在內(nèi)從羌人中得到血液。”[31]由于戎人的強大,部分羌人由河西走廊一帶向西、向南遷徙,來到今新疆、青海,到達青藏高原。羌人在西域的活躍,不僅保留在地名“婼羌”中,保留在漢在西域所設“護羌校尉”的官職中,今新疆出土的漢代文物“漢歸義羌長”印,亦是明證。有不少學者認同“氐羌同源”這一觀點②“氐羌同源”是學界有關氐、羌二族起源的一種觀點,不少學者如顧頡剛先生在《史林雜識初編·氐》、黃烈先生在《中國古代民族史研究》、何光岳先生在《氐羌源流史》等著作中均有論及,還有不少論文如陳連開先生的《夏商時期的氐羌》、黃烈先生的《有關氐族來源和形成的一些問題》,等等。,先秦文獻中,氐人亦常與戎、羌一同出現(xiàn),至漢代氐人才同羌人分開記錄。漢朝曾組織氐羌內(nèi)遷,氐羌同漢人進一步融合,在魏晉南北朝時期建立成漢、前秦、后涼等割據(jù)政權,最終融入漢人及周邊各部族。
“先秦時期的中國已確立和形成了以華夏為凝聚核心,東夷、南蠻、西戎、北狄五方交融的天下大勢。”[32]隨著中原地區(qū)對西域了解的不斷加深,西域從最初的蠻荒之地,到生活習慣有所不同的正常生活的區(qū)域,再到有不死之藥的神仙居所,西域在中原人民的心中仍是物產(chǎn)豐富而神秘的。以《山海經(jīng)》中對典型的西域人“西王母”形象的描寫為例,可以看出西域在中原人民心目中形象的變化。
西王母的形象是隨時間而變化的。她從《西山經(jīng)》的“其狀如人,豹尾虎齒而善嘯,蓬發(fā)戴勝”[33]41的半人半獸形象,到《大荒西經(jīng)》的“有西王母之山,……鳳鳥之卵是食,甘露是飲。凡其所欲,其味盡存”[33]251的人族首領形象,再到《海內(nèi)西經(jīng)》掌管“操不死之藥”的巫者、“梯幾而戴勝。其南有三青鳥,為西王母取食”[33]213的神仙領袖的形象。不僅《山海經(jīng)》中如此,《莊子·大宗師》中,她也是有禮的端方形象:“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廣”[34];《穆天子傳》中,她是身份尊貴的首領繼承人的形象:“嘉命不遷,我惟帝女”[15]15-16,等等。西王母這樣一個西域人,很可能是氐、羌、戎某一母系氏族社會遺存的部落首領,而氐、羌、戎同華夏人關系密切,氐、戎徹底融入周邊各部落、民族中,羌人亦是漢民族的重要來源之一,如此看來,西王母所在的部落與中原、與漢人先民的關系就更近了。
從新疆現(xiàn)有先秦時期古墓的形制來看,西域的葬俗與中原地區(qū)有著緊密聯(lián)系。吐魯番蘇巴什、塔吉克自治縣香寶寶、烏魯木齊南郊、新源縣鐵木里克等墓地,從墓室結構來看均為豎穴洞墓室,從葬俗上來看,大多為二次葬和屈肢葬,這與我國甘青地區(qū)的齊家文化、卡約文化等地的墓葬文化,乃至陜西的西周、秦漢的墓葬文化十分相似,甚至是相同。
由于材料有限,先秦時期西域漢人先民所使用的語言很難從文獻中找到記錄,但我們?nèi)匀豢梢砸詽h代文史典籍中西域漢語的使用作出推測。生活區(qū)域相接而語言使用不同的人群,要實現(xiàn)交際目的,就需要翻譯。翻譯的存在,也能從側(cè)面說明兩地的語言文化交流早已存在。再加上一些遷移到西域居住生活的華夏先民,他們在社團內(nèi)部使用的一定是上古漢語。
上文已有提及的周穆王與西王母之酬唱,必有漢語在西域已有使用的基礎。《禮記·王制》記載,周朝根據(jù)各地不同的生活習俗、語言特點將全國分為“五方”。文中還專門記載了中原王都任命的針對四方屬國做翻譯的官職名稱,“五方之民,言語不通,嗜欲不同。達其志,通其欲:東方曰寄,南方曰象,西方曰狄鞮,北方曰譯”[35]。后世對翻譯人員的“象寄之才”這一稱呼便是出自于此。這五個區(qū)域生活的民眾,大多數(shù)不通周邊其他民族語言,但僅根據(jù)如此細分的翻譯官職就可窺見,當時精通至少兩種以上語言的翻譯人才已有不少。不僅如此,《周禮·秋官司寇》中還記載,周王命“七歲屬象胥,諭言語,協(xié)辭命”[36]366。周王朝每七年就要聚集諸侯國的譯官到周王所在地,參加有關翻譯和文書的學習,以“協(xié)辭命”?!吨芏Y·秋官司寇》載,“象胥掌蠻、夷、閩、貉、戎、狄之國使,掌傅王之言而諭說焉,以和親之”[36]376。每七年還要召集各地的翻譯人才來國都參加提升漢語使用能力和翻譯能力的培訓,這說明,周朝都城中也有能夠熟練使用周邊各部落語言的專職官員。對雙方使用語言的相互掌握,是以已有人員往來和文化交流為基礎的。
《史記·大宛列傳》載:“宛王城中無井,皆汲城外流水……聞宛城中新得秦人,知穿井。”[1]3176-3177大宛在蔥嶺(今帕米爾)以西,這里都有“秦人”,那么“秦人”在今新疆地區(qū)的分布范圍應足夠廣。班固曾在《漢書·匈奴傳上》中寫道:“穿井筑城,治樓以藏谷,與秦人守之。”顏師古為其作注曰:“秦時有人亡入匈奴者,今其子孫尚號秦人?!盵37]公元前221 年,秦始皇統(tǒng)一中原各諸侯國,建立了中國歷史上的第一個封建大一統(tǒng)國家。同年,秦始皇命蒙恬派30萬民夫修建長城,一些勞工不堪重負,向西逃向西域。大宛、匈奴之秦人,應當就是這些人,而這些人,都是西域操用上古漢語的人群。
西漢武帝時的元光年間,在董仲舒的《董仲舒對策》(前130 年)與司馬相如的《喻巴蜀民檄》(前134年)均都提到,西域康居等國來朝一事。此時,張騫尚在出使的途中,西域城郭諸國已來朝,也就不難解釋張騫出使時的地圖從何而來了。張騫二使西域,一使途經(jīng)大宛,大宛“遣騫,為發(fā)導繹,抵康居”[1]3806-3807,二使經(jīng)烏孫,“烏孫發(fā)導譯送騫還”[1]3819。以此來看,西漢未在西域設置行政機構前,西域已有專門的漢語翻譯。
公元前60年,匈奴日逐王率部降漢,西漢在西域設置西域都護,管轄西域事務。伴隨著領土主權的確立,漢語正式成為西域各城郭諸國行國的官方通用語言,漢字成為西域的官方文字。自漢代以來,除平民階層中早已存在的商貿(mào)流通,官方的朝貢、賜封等以外,中央政府還在西域設置行政管轄機構,派駐官員統(tǒng)一管理。語言是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文化的交流必然伴隨著語言的使用。西域曾經(jīng)使用過多種語言和文字,但經(jīng)過一段時間便消失在了歷史的塵埃中,唯有漢字,是西域唯一從未中斷使用的文字。這是由西域同中原深厚的歷史文化聯(lián)系決定的,是西域文化從屬于中華文化的明證,更是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形成的重要紐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