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發(fā)現(xiàn)政治沖突：晚近馬基雅維利研究中的“民主轉(zhuǎn)向”*

陳浩宇

提要：馬基雅維利是西方政治思想史上最具爭議的理論家之一。晚近十余年來，馬基雅維利研究領(lǐng)域出現(xiàn)了顯著的“民主轉(zhuǎn)向”：研究者發(fā)掘馬基雅維利政治思想中的民主面向，認為他持有堅定的平民主義立場。民主轉(zhuǎn)向聚焦馬基雅維利對政治沖突的討論，將平民對抗貴族統(tǒng)治和壓迫欲的激烈行動視為維持政治自由的重要手段。民主轉(zhuǎn)向挑戰(zhàn)了20世紀中葉以來在馬基雅維利研究中居于主導(dǎo)地位的共和主義范式，并且從不少左翼理論家對馬基雅維利的闡釋中獲得了啟發(fā)。民主轉(zhuǎn)向不僅在馬基雅維利研究內(nèi)部方興未艾，而且將一種敏銳的階層分析視角帶入到當代政治理論的研究中，嘗試為理解和應(yīng)對代議制危機、民粹主義運動等時代問題提供思想資源。

作為西方政治思想史上最具爭議的思想家之一，馬基雅維利的思想面貌一向十分復(fù)雜。他的著作不僅蘊藏著豐富的解讀空間，而且具有指向政治現(xiàn)實的強烈實踐特性，這使得馬基雅維利似乎總是在與不同時代的讀者“對話”，真正成為一種“活的思想”(living thought)。(1)參見Roberto Esposito，Living Thought: The Origins and Actuality of Italian Philosophy，Stanford, California：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12，pp.45-49.最近十余年來，在馬基雅維利研究中最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是出現(xiàn)了顯著和普遍的“民主轉(zhuǎn)向”(democratic turn)。這是指馬基雅維利政治思想中的民主面向得到一些研究者的重視和闡發(fā)，他被認為持有堅定的平民主義立場。由于馬基雅維利在傳統(tǒng)上一貫被認為在向渴望攫取統(tǒng)治權(quán)的暴君出謀劃策，這一解釋上的轉(zhuǎn)變不可謂不劇烈。支撐民主轉(zhuǎn)向解釋的關(guān)鍵，是研究者對政治沖突問題在馬基雅維利政治理論中的地位及作用的重新理解。對政治沖突的分析被認為構(gòu)成了馬基雅維利思考的重點，并且為民眾挑戰(zhàn)貴族的壓迫和霸權(quán)提供了激進的行動策略；一些學(xué)者進一步認為，馬基雅維利在這一問題上的洞見，將為當今政治應(yīng)對代議制民主危機、精英問責(zé)困難等問題提供寶貴的思想資源。

本文首先將民主轉(zhuǎn)向置于20世紀中葉以來馬基雅維利的闡釋史中，民主轉(zhuǎn)向一方面挑戰(zhàn)了此前居于主導(dǎo)地位的共和主義范式，另一方面則從自葛蘭西以來的左翼理論家的闡釋中獲得不少啟發(fā)。文章之后將詳細梳理馬基雅維利研究中出現(xiàn)的民主轉(zhuǎn)向并評述若干代表性研究，最后展示民主轉(zhuǎn)向在政治理論界的普遍影響。

為了便于下文的討論，我們首先簡單呈現(xiàn)馬基雅維利對政治沖突問題的一個基本論斷。馬基雅維利在《李維史論》中討論羅馬共和國的歷史時，在開篇不久就論及政治沖突，并且鮮明地表達了自己同傳統(tǒng)看法的異見：“我不想略而不談從塔克文家族去世到保民官的創(chuàng)設(shè)之間，在羅馬發(fā)生的這些騷亂(tumulti)；然后對許多人持有的那種看法提出一些異議。他們認為羅馬是一個紛亂的共和國，充滿如此多的混亂，以致如果好運和軍事力量沒有彌補其缺陷的話，它可能還不如其他任何共和國。”與之相對，馬基雅維利認為：“我要說，那些斥責(zé)貴族與平民之間騷亂的人，在我看來，他們斥責(zé)的是作為保持羅馬自由的首要原因的那些因素，這些人更多地考慮在這些騷亂中產(chǎn)生的爭吵和喧囂，而不是它們帶來的良好效果?！?2)馬基雅維利：《君主論·李維史論》，潘漢典、薛軍譯，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zé)任公司，2013年，第156頁；譯文根據(jù)意大利原文有改動。馬基雅維利認為，平民和貴族之間的沖突沒有帶來有損于公共利益的放逐或暴力，而是產(chǎn)生了有利于政治自由的法律和制度。對政治沖突的正面評價，構(gòu)成了馬基雅維利討論羅馬歷史的關(guān)鍵。晚近民主轉(zhuǎn)向正是從這一基本論斷出發(fā)，對馬基雅維利的政治思想做出了新穎的解讀。

一、共和主義范式對政治沖突問題的回避

20世紀中葉之后，在馬基雅維利研究領(lǐng)域，甚至是在整個西方政治思想史研究中，共和主義無疑是最具影響力的學(xué)術(shù)范式。(3)對共和主義在思想史領(lǐng)域的逐步發(fā)展，參見William J. Connell，“The Republican Idea，”in Renaissance Civic Humanism: Reappraisals and Reflections，ed. James Hankins，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0，pp.14-29.共和主義范式可以追溯至漢斯·巴龍(Hans Baron)在1955年出版的《早期意大利文藝復(fù)興的危機》(TheCrisisoftheEarlyItalianRenaissance)一書中提出的“公民人文主義”論題。此后，斯金納、波考克等“劍橋?qū)W派”學(xué)者則將公民人文主義發(fā)展為貫穿西方政治思想史的共和主義范式。在劍橋?qū)W派的解釋框架中，馬基雅維利被視作共和主義思想家，在共和主義譜系中占據(jù)了關(guān)鍵的位置；同時斯金納等學(xué)者立足于馬基雅維利有關(guān)自由、美德和法律的討論，嘗試從規(guī)范理論上構(gòu)建一種共和主義自由。

晚近馬基雅維利研究中出現(xiàn)的民主轉(zhuǎn)向，對共和主義范式的這兩個方面發(fā)起了挑戰(zhàn)，首先凸顯馬基雅維利在觀點和立場上的新異性，認為他逸出了共和主義的傳統(tǒng)；其次指出劍橋?qū)W派圍繞馬基雅維利闡發(fā)的共和主義自由理論，是法律中心范式的，因而錯失了他在政治自由問題上一些更重要的討論。這兩個層面的批評都是圍繞馬基雅維利有關(guān)政治沖突的討論組織起來的，并且都旨在揭示馬基雅維利的平民主義立場。下面依次簡要討論一下這兩個方面。

在理論上，劍橋?qū)W派推崇的嚴格的歷史研究方法，應(yīng)該最適宜點明馬基雅維利思想的新穎之處。語境主義的考察使斯金納迅速發(fā)現(xiàn)了馬基雅維利在政治沖突問題上的激進立場，因為佛羅倫薩的政治學(xué)說一直認為內(nèi)亂是對政治自由最嚴重的威脅之一，馬基雅維利認為騷亂值得贊頌，便是“純屬異端的立場”，“不僅是嘲弄當時對威尼斯體制的欽佩，而且也是對整個佛羅倫薩政治思想史上最根深蒂固的一種假設(shè)的懷疑”。(4)斯金納：《現(xiàn)代政治思想的基礎(chǔ)》，奚瑞森、亞方譯，譯林出版社，2011年，第193-194頁。但是，在從總體上定位馬基雅維利的思想時，斯金納仍將其歸入源自西塞羅的羅馬古典共和傳統(tǒng)，并且聲稱“馬基雅維利不僅呈現(xiàn)了一種對傳統(tǒng)共和價值的全心全意的辯護，他的這一辯護也是以一種全心全意地傳統(tǒng)的方式呈現(xiàn)的”(5)Quentin Skinner，“Machiavelli's Discorsi and the Pre-Humanist Origins of Republican Ideas，”in Machiavelli and Republicanism，ed. Gisela Bock, Maurizio Viroli, and Quentin Skinner，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1，p.141.。

我們不否認對馬基雅維利共和主義面向的判定，但可以認為由于斯金納沒有深究馬基雅維利在內(nèi)亂問題上的“異端”立場，最終導(dǎo)致他對馬基雅維利觀點的新異性認識不足，從而嚴重忽視了馬基雅維利與其他共和主義思想家的差異。從共時性的視角來看，公民人文主義者和馬基雅維利都可以被視為共和主義思想家。但是，前者闡發(fā)了一種指向團結(jié)、和諧與一致的共和主義觀念，從理論層面支撐了佛羅倫薩寡頭階層對權(quán)力的壟斷，同時削弱普通和下層民眾的權(quán)力訴求。(6)參見John M. Najemy，“Civic Humanism and Florentine Politics，”in Renaissance Civic Humanism，pp.75-104.與之相對，馬基雅維利對共和國內(nèi)部沖突的積極評價，顯然帶有賦權(quán)民眾并構(gòu)建一個更具開放性和包容性的共和政體的意圖，這與威尼斯的貴族共和體制或公民人文主義者帶有強烈精英主義色彩的共和觀念是不同的。(7)參見陳浩宇：《如何書寫政治沖突：馬基雅維利〈佛羅倫薩史〉序言對布魯尼的三重批評》，《學(xué)?！?021年第3期。從歷時性的視角來看，麥考米克認為，古典共和主義者、馬基雅維利的同時代人圭恰爾迪尼以及美國國父麥迪遜等人，對民眾的性情和政治能力帶有深深的疑懼，這深刻影響了他們的制度設(shè)計。雖然沒有直接剝奪民眾的政治權(quán)利，但在他們構(gòu)想的共和制度中，貴族始終占據(jù)主導(dǎo)地位，民眾的政治活動空間則受到嚴格限制。與這一共和主義傳統(tǒng)相反，馬基雅維利對民眾的政治角色有更正面的評價，對貴族的野心和統(tǒng)治欲更為懷疑。因此，他不僅賦予民眾廣泛的政治權(quán)力，更是透過各項制度設(shè)計形成對精英的嚴格問責(zé)。借用波考克代表作《馬基雅維利時刻》的書名，麥考米克認為，共和主義傳統(tǒng)中貴族占據(jù)主導(dǎo)地位的混合政體模式，是由圭恰爾迪尼提供的，劍橋?qū)W派勾勒的帶有精英主義傾向的共和主義譜系或許應(yīng)被更恰當?shù)匾暈椴粩喟l(fā)生的“圭恰爾迪尼時刻”。(8)參見John P. McCormick，“Machiavelli against Republicanism: On the Cambridge School’s ‘Guicciardinian Moments’，”Political Theory，Vol. 31，No. 5，2003，pp.615-643.

斯金納借助馬基雅維利進行的共和主義自由的理論建構(gòu)，同樣存在偏頗之處。斯金納認為，馬基雅維利強調(diào)自由的維持依賴公民的公共服務(wù)，進而要求培養(yǎng)公民德行以便履行公共服務(wù)。但是，由于絕大多數(shù)公民并非天然具備德行而是將私人利益置于公共利益之上，所以共和國易受腐敗的困擾。斯金納認為，馬基雅維利選擇依靠法律的強制性力量來抑制和矯正民眾的腐敗傾向，迫使人們以一種有德行的方式促進公共利益。法律的作用在于，盡管人們?nèi)匀怀鲇谧岳袆?，但?jīng)由法律的“導(dǎo)引”(channel)，人們的腐敗行為被“中和化”(neutralised)，從而產(chǎn)生未曾意圖過的促進公共利益的結(jié)果。(9)Quentin Skinner，Visions of Politics，Vol. 2，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2，pp.177,179.斯金納將平民與貴族之間的爭端作為這一法律運作機制的一個實例，由于羅馬共和國形成了類似于“兩院制”的結(jié)構(gòu)，兩個對立集團均從自身利益出發(fā)，互相監(jiān)督制衡，防止通過的法律僅僅體現(xiàn)某一方的意志，結(jié)果反而維護了共和國的自由和公共利益。(10)Quentin Skinner，Visions of Politics，Vol. 2，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2，pp.177,179.

斯金納對平民與貴族互動的討論乍看沒有問題，但其實存在嚴重的因果倒置。斯金納認為法律能調(diào)和沖突，但忽視了在馬基雅維利的討論中，只是通過平民和貴族的持續(xù)互動與沖突，羅馬共和國的法律才逐步走向完善。易言之，法律并不是預(yù)先給定的。此外，欲求統(tǒng)治的貴族和欲求不被統(tǒng)治的平民被視為具備同等的腐敗傾向，都是法律矯正的對象，這與馬基雅維利的討論不完全吻合。在后者看來，民眾不被統(tǒng)治的欲望對政治生活危害更小，民眾“更加愿意自由地生活，較之權(quán)貴，他們可能不那么希望侵奪它”，這使得馬基雅維利堅決地將對自由的守衛(wèi)放置在人民手中。(11)馬基雅維利：《君主論·李維史論》，第159頁。對政治自由最嚴重的威脅來自貴族欲求統(tǒng)治的欲望，并且與平民相比，他們還具有財富、地位等各方面的優(yōu)勢。馬基雅維利指出，“大人物的野心是如此大，如果在一個城邦里不通過各種手段和方法摧毀之，它很快就會使那個城邦毀滅?！?12)馬基雅維利：《君主論·李維史論》，第250頁。因此，自由的維系需要平民堅決地與貴族進行對抗，而這一對抗包括對特定貴族進行彈劾、審判，從城市撤離、罷戰(zhàn)等各種激進并且偶爾超逾了現(xiàn)存法律的形式。可見，斯金納持有的靜態(tài)的法律中心范式首先忽視了平民和貴族的沖突具有生成性作用，政治沖突是塑造政治制度和行為的更為根本的結(jié)構(gòu)性要素；其次，斯金納單純依賴一套法律程序來保障自由，而馬基雅維利對政治自由面臨的威脅具備更具體和深入的理解，對維持自由需要付出的行動也有更全面和策略性的認識。

因此，劍橋?qū)W派對馬基雅維利的共和主義解釋，在思想史和規(guī)范理論層面都無法令人滿意，主要缺陷在于回避了對政治沖突問題的討論。巴龍和劍橋?qū)W派都是從專制與共和相對立的視角來提煉共和主義自由的核心內(nèi)涵，但忽視了在共和政體內(nèi)部，貴族或精英或許會憑借對政治權(quán)力的壟斷、社會經(jīng)濟優(yōu)勢地位和多樣的意識形態(tài)策略，將普通民眾置于事實上而非法理上的依附地位。(13)對巴龍和斯金納方法論框架的批評，參見Michelle T. Clarke，Machiavelli’s Florentine Republic，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8，pp.54-58.晚近民主轉(zhuǎn)向的理論家，正是試圖將目光轉(zhuǎn)回政治體內(nèi)部，從而拓展了反抗政治支配和壓迫的策略。

二、西方左翼理論家對馬基雅維利的解讀

在考察馬基雅維利研究中的民主轉(zhuǎn)向之前，我們還必須注意到晚近西方左翼理論家在政治獨立性和政治沖突問題上對馬基雅維利表現(xiàn)出的強烈興趣。這發(fā)生在特定的思想和政治背景之下。20世紀中葉以降，面對西歐工人運動的失敗和馬克思主義在西方世界遭遇的挫折，許多西方左翼學(xué)者在后馬克思主義的時代轉(zhuǎn)向了不同的理論家，一方面重新反思馬克思主義的諸多哲學(xué)前提，另一方面試圖為左翼的政治話語和行動尋求新的思想資源。布雷克曼指出，法國最具影響力的馬克思主義思想家阿爾都塞在1977年便將“馬克思主義的危機”視作一個既定事實，但阿爾都塞同樣堅信，馬克思主義一些具有生命力和活力的東西能夠從這場危機中解放出來。(14)Warren Breckman，“The Power and the Void: Radical Democracy, Post-Marxism, and the Machiavellian Moment，”in Radical Intellectuals and the Subversion of Progressive Politics: The Betrayal of Politics, ed. Gregory Smulewicz-Zucker and Michael J. Thompson，New York：Palgrave Macmillan US，2015，p.237.在阿爾都塞中后期的著述生涯中，馬基雅維利是他尤為關(guān)注的政治思想家。

早在阿爾都塞之前，《君主論》關(guān)于新君主的論述便啟發(fā)了葛蘭西的相關(guān)討論。葛蘭西在《君主論》和《共產(chǎn)黨宣言》之間建立了類比，他將《君主論》稱作“革命的烏托邦宣言”。(15)葛蘭西：《現(xiàn)代君主論》，陳越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2、5頁。馬基雅維利借助這份宣言要達到的革命性目的，是建立統(tǒng)一的意大利民族國家。但《君主論》的烏托邦特征在于，承載著尋求統(tǒng)一的人民集體意志的新君主在歷史現(xiàn)實中并不存在，只是一個純理論的抽象和理想首領(lǐng)的象征。葛蘭西指出，與馬基雅維利的新君主相比，現(xiàn)代君主“不可能是某一現(xiàn)實人物或具體個人”，而只能是作為一個有機體的政黨。(16)葛蘭西：《現(xiàn)代君主論》，陳越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2、5頁。

在《馬基雅維利與我們》一書中，阿爾都塞接續(xù)并深化了葛蘭西的若干論斷。他認為馬基雅維利懷有君主和人民這一雙重立場，這一方面表現(xiàn)為君主必須聯(lián)合人民共同奠基，反對貴族代表的封建體制；另一方面君主獨自奠基后，便必須迅速將國家的維護和操持轉(zhuǎn)移到人民手中。對于馬基雅維利理論之精確和新君主不具名之間的反差，阿爾都塞將之稱為“理論的烏托邦”，表現(xiàn)出了偶然唯物主義(aleatory materialism)的特征。(17)Louis Althusser，Machiavelli and Us，trans. Gregory Elliot，New York and London：Verso，2000，p.52.通過關(guān)注情勢、相遇、配置、偶然等概念要素，阿爾都塞將經(jīng)典馬克思主義的因果解釋模式放置在一個更廣闊結(jié)構(gòu)空間之內(nèi)。與此同時，馬克思主義吁求建立的革命秩序也便同未具名的新君主一樣處于懸而未決的境地，有待于特定條件的聚合與相遇。與葛蘭西類似，對某種形態(tài)的新君主的癡迷，或許使阿爾都塞仍對最終的革命理想抱有希望。

阿爾都塞之后的一批左翼理論家，如勒弗(Claude Lefort)、奈格里(Antonio Negri)、墨菲(Chantal Mouffe)等，顯著地改變了他們的運思方向。他們對馬基雅維利的興趣，部分地從《君主論》的新君主轉(zhuǎn)移到了《李維史論》對羅馬政治沖突的討論。勒弗討論了馬基雅維利思想中的權(quán)力和代表問題，奈格里則關(guān)注馬基雅維利在制憲權(quán)問題上提供的啟發(fā)。(18)參見Claude Lefort，Machiavelli in the Making，trans. Michael B. Smith，Evanston, Illinois：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2012；Antonio Negri，Insurgencies: Constituent Power and the Modern State，trans. Maurizia Boscagli，Minneapolis, London：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99，pp.36-96.我們在這里將更詳細地分析以墨菲為代表的激進民主理論家對馬基雅維利思想資源的征用。

與早前的革命理論不同，激進民主理論不再試圖用一種全新的社會形態(tài)徹底取代自由主義民主，但也絕非被動地接受現(xiàn)存的民主體制；相反，激進民主嘗試通過“內(nèi)在批判”(imminent critique)的形式“擴展和深化”現(xiàn)代民主，拓展人人生而平等且自由的民主原則所能運用的范圍、形態(tài)和程度。(19)Chantal Mouffe，“Preface: Democratic Politics Today，”in Dimensions of Radical Democracy: Pluralism, Citizenship, Community，ed. Chantal Mouffe，London：Verso，1992，pp.1-2.這一企圖與馬基雅維利對政治沖突的理解有相近之處。在馬基雅維利看來，共和國內(nèi)部滿足特定條件的政治沖突，并不會給政治體帶來危害，反而能夠推進法律和制度的改善，維護政治自由并且激發(fā)共同體的活力。

在激進民主理論家眼中，馬基雅維利對羅馬共和國中的民眾采取多種形式來對抗貴族壓迫的描述，代表了一種借由持續(xù)的反叛和行動來重塑統(tǒng)治關(guān)系的努力。馬基雅維利將政治沖突視作政治秩序的內(nèi)在組成部分，認為它根源于平民和貴族擁有的互相對立的欲望和脾性。馬基雅維利由此敏銳地抓住了任何社會都存在的貴族與平民、精英與大眾、少數(shù)人與多數(shù)人的區(qū)分。這一普遍觀察同樣適用于激進民主理論家考察的自由主義民主社會。這種區(qū)分會在何種程度上對自由主義民主預(yù)先承諾的平等和民主原則帶來挑戰(zhàn)，正是激進民主理論關(guān)切的重點。通過援引馬基雅維利提供的對抗性視野，特別是他對民眾免于壓迫和統(tǒng)治之欲望的強調(diào)，激進民主理論試圖在自由主義民主社會的各個層面對其中存在的過度支配發(fā)起批判。

政治沖突的持存意味著政治領(lǐng)域的持存。在激進民主理論部分地放棄了經(jīng)濟決定論的觀點后，政治便重新恢復(fù)為一個自足的行動及抗爭領(lǐng)域。在這一點上，左翼理論家在整個西方政治思想譜系中選擇馬基雅維利就十分容易理解了。因為，與各種化約論的社會政治理論相比，馬基雅維利無疑堅持了“政治”(the political)具有的獨立地位和重要性，因為馬基雅維利研究中的一個經(jīng)典觀點，便是認為他首次將政治從道德的束縛中解放出來，表明政治擁有自身的運行規(guī)則和評判標準。(20)參見Miguel Vatter，“Resistance and Legality: Arendt and Negri on Constituent Power，”Kairos: Revue de Philosophie de l’Université de Toulouse，Vol. 20，2002，pp.192-196；對馬基雅維利分離政治與道德的經(jīng)典討論源自克羅齊，參見Benedetto Croce，Politics and Morals，trans. Salvatore J. Castiglione，New York：Philosophical Library，1945，pp.58-66.馬基雅維利深刻揭示了政治領(lǐng)域具有的沖突和動態(tài)特征，與墨菲對一種不斷持續(xù)的競爭政治(agonistic politics)(21)參見Chantal Mouffe，“Deliberative Democracy or Agonistic Pluralism?”Social Research，Vol. 66，No. 3，1999，pp.745-758.的倡導(dǎo)相似，馬基雅維利也表明政治行動始終具有未完成的特性。

三、馬基雅維利研究中的民主轉(zhuǎn)向

如果說上述左翼學(xué)者更多是從馬基雅維利的作品中汲取片段性的靈感和啟發(fā)，那么我們關(guān)注的馬基雅維利研究中的民主轉(zhuǎn)向，則首先是立足于馬基雅維利的文本，重在對其政治思想進行系統(tǒng)性解釋與闡發(fā)。當然，民主轉(zhuǎn)向也蘊涵著強烈的現(xiàn)實關(guān)切，并且越出了馬基雅維利研究的界限而對政治理論界產(chǎn)生了更為廣泛的影響。

我們?nèi)绾闻卸?，在馬基雅維利研究中確實出現(xiàn)了民主轉(zhuǎn)向呢？首先，晚近有一批研究者通過細密的文本和語境分析來揭示馬基雅維利政治思想中的平民立場和民主面向，并且自覺將自己的研究進路和此前帶有精英主義取向的解讀區(qū)分開來。其次，不少評論者已經(jīng)敏銳地注意到這一新動向?！墩卫碚摗冯s志最新發(fā)表的一篇長篇評論文章就指出，在馬基雅維利研究中出現(xiàn)了顯著的民主轉(zhuǎn)向，麥考米克等人的著作是馬基雅維利民主化之歷史的奠基之作，而這一歷史的大部分篇章仍有待書寫。(22)Katherine M.Robiadek，“Review Essay: For the People: Deepening the Democratic Turn in Machiavelli Studies，”Political Theory，Vol. 49，No. 4，2021，pp.686-699.最后，重要學(xué)術(shù)會議的議題設(shè)置和人員構(gòu)成或許能夠最及時地反映學(xué)術(shù)風(fēng)向的變遷。2013年《君主論》問世500周年之際，哥倫比亞大學(xué)的意大利高等研究院召開了一場高規(guī)格的學(xué)術(shù)研討會，發(fā)言人不僅包括曼斯菲爾德、斯金納這類學(xué)界名宿，而且包括麥考米克、瓦特爾等體現(xiàn)民主轉(zhuǎn)向的研究者，會后出版的論文集被命名為《馬基雅維利論自由與沖突》。(23)Machiavelli on Liberty and Conflict，ed. Nadia Urbinati, David C. Johnston, and Camila Vergara，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17.同年在布魯內(nèi)爾大學(xué)(Brunel University)舉辦的紀念研討會也力圖從多學(xué)科的角度呈現(xiàn)馬基雅維利思想的激進面向。(24)會議后出版的論文集，參見The Radical Machiavelli: Politics, Philosophy, and Language，ed. Fabio Frosini, Filippo Del Lucchese, and Vittorio Morfino，Boston and Leiden：Brill，2015.可見，馬基雅維利研究中的民主轉(zhuǎn)向已經(jīng)取得不小的聲勢。下面我們聚焦于幾個具體的議題來評述其中的代表性研究。

對馬基雅維利政治理論的闡發(fā)，一向主要圍繞《君主論》和《李維史論》展開，這也是民主轉(zhuǎn)向關(guān)注的重點，其中最具影響的研究者當屬我們已多次述及的芝加哥大學(xué)政治系教授麥考米克，他的代表作是2011年出版的《馬基雅維利式民主》。在這本書中，麥考米克嘗試從馬基雅維利的著作中提取理論和制度資源，構(gòu)建一種“馬基雅維利式民主”，以革新當代民主的制度設(shè)計，補救當前代議制民主日益精英化且問責(zé)不足的弊病。(25)John P.McCormick，Machiavellian Democracy，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1，pp.vii-ix.在他看來，馬基雅維利將貴族的野心和統(tǒng)治欲視為共和國自由的重大威脅，相反對普通民眾的政治判斷和道德能力持有更正面的看法。馬基雅維利著重闡發(fā)了羅馬共和國若干賦權(quán)民眾的制度設(shè)計，其中最重要的兩項是保民官和專屬于平民的平民會議，這使得馬基雅維利式民主的主要特征是“區(qū)分階層、賦權(quán)平民且限制精英”，這一制度能夠提升普通公民的階層意識，賦予他們參與政治的專屬渠道，使他們能夠以選舉政治無法提供的活力和強度來對地位更高的公民進行監(jiān)督和問責(zé)。(26)John P.McCormick，Machiavellian Democracy，p.16.麥考米克2018年的新作《閱讀馬基雅維利》延續(xù)了上述基本判斷，在重點討論馬基雅維利著作中的腐敗概念時，不再單純將腐敗視作道德人格的失敗，而是更強調(diào)腐敗的社會經(jīng)濟維度，認為經(jīng)濟不平等會損害政治平等并危及政治自由。(27)John P.McCormick，Reading Machiavelli: Scandalous Books, Suspect Engagements, and the Virtue of Populist Politics，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18.

如果說麥考米克可以被稱為民主轉(zhuǎn)向中的制度路徑，那么瓦特爾的研究則可以被歸為“無統(tǒng)治”(no-rule)路徑。(28)參見Boris Litvin，“Mapping Rule and Subversion: Perspective and the Democratic Turn in Machiavelli Scholarship，”European Journal of Political Theory，Vol. 18，No. 1，2015，pp.3-25.后者走到制度背后，關(guān)注制度的起源、生成和法理根據(jù)，同時探討在制度中體現(xiàn)出來的統(tǒng)治關(guān)系與馬基雅維利所言的民眾免于統(tǒng)治的欲望所構(gòu)成的恒久張力。瓦特爾借用阿倫特的“無統(tǒng)治”概念來描述馬基雅維利政治自由的內(nèi)涵，“無統(tǒng)治”意味著不存在統(tǒng)治者和被統(tǒng)治者的區(qū)分，是統(tǒng)治關(guān)系的懸置。(29)Miguel Vatter，Between Form and Event: Machiavelli's Theory of Political Freedom，Dordrecht, London：Kluwer Academic，2000，pp.34，5，13.在他看來，馬基雅維利拒斥了在傳統(tǒng)政治理論中具有首要地位的“誰應(yīng)該統(tǒng)治”“何種統(tǒng)治是最好的或最正義的”等問題，轉(zhuǎn)而考察作為一種情勢(situation)或事件(event)的“無統(tǒng)治”。(30)Miguel Vatter，Between Form and Event: Machiavelli's Theory of Political Freedom，Dordrecht, London：Kluwer Academic，2000，pp.34，5，13.追求“無統(tǒng)治”的政治自由無法體現(xiàn)在任何穩(wěn)定或持久的統(tǒng)治形式中，由此“政治自由既不能作為政治秩序的基礎(chǔ)，也無法在不否定自身的情況下在一種政治形式中找到”。(31)Miguel Vatter，Between Form and Event: Machiavelli's Theory of Political Freedom，Dordrecht, London：Kluwer Academic，2000，pp.34，5，13.在瓦特爾看來，貴族和平民之間的政治騷亂，便是任何統(tǒng)治形式穩(wěn)固自身的努力和追尋政治自由的事件性沖動所構(gòu)成的根本沖突。不難發(fā)現(xiàn)，制度路徑和無統(tǒng)治路徑雖然共享了對馬基雅維利民主面向的判定，但實際上二者存在一定的張力。對于一些左翼理論家以及瓦特爾和我們后面將述及的溫特對馬基雅維利的激進民主式解讀，麥考米克認為他們一方面忽視了馬基雅維利對制度的強調(diào)；另一方面民主原則不一定要被理解為“無統(tǒng)治”，而完全可以從“輪流統(tǒng)治與被統(tǒng)治”(ruling and being ruled in turn)的角度來理解，“無統(tǒng)治”或“無政府”(anarchy)恰恰是傳統(tǒng)上用來污名化民主的詞匯。(32)參見John P. McCormick，“Defending the People from theProfessors，”ed. John Swadley，The Art of Theory，www.uncanonical.net/mccormick，2021年7月23日訪問。

晚近從政治沖突的視角對《李維史論》進行系統(tǒng)分析的另一本力作當屬佩杜拉的《騷亂中的馬基雅維利》。佩杜拉指出，馬基雅維利對羅馬貴族和平民之間騷亂的正面態(tài)度，是同古典時期以及人文主義者持有的政治和諧觀念的決裂，代表了一種從沖突出發(fā)對政治秩序的新理解。(33)參見Gabriele Pedullà，Machiavelli in Tumult: The Discourses on Livy and the Origins of Political Conflictualis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8，pp.10-26,142.在判定馬基雅維利的思想立場時，佩杜拉使用了“懷疑論的平民主義”(skeptical populism)這一提法。馬基雅維利認為民眾不被壓迫的欲望比貴族欲求統(tǒng)治的欲望對政治體的危害更小，因而“民眾的目的比權(quán)貴的目的更公正”；(34)馬基雅維利：《君主論·李維史論》，第38頁。這也曾構(gòu)成麥考米克立論的基礎(chǔ)。但佩杜拉認為，民眾目的的公正性主要是因為他們是防御性的，馬基雅維利從不認為民眾天然便是良善的，而是強調(diào)人的態(tài)度和目的會隨著權(quán)力關(guān)系的改變而發(fā)生轉(zhuǎn)移。(35)參見Gabriele Pedullà，Machiavelli in Tumult: The Discourses on Livy and the Origins of Political Conflictualis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8，pp.10-26,142.雖然不再堅持民眾的道德優(yōu)越性，但佩杜拉仍然指出，馬基雅維利對政治沖突的討論揭示出，民眾通過政治抗爭乃至激烈的騷亂來反對貴族的野心對于維持自由和法律是至關(guān)重要的。

民主轉(zhuǎn)向的第二個重點研究領(lǐng)域是《佛羅倫薩史》。傳統(tǒng)上《佛羅倫薩史》在馬基雅維利研究中一直處于相對邊緣的位置，這主要源自對這部著作的兩個負面看法，《佛羅倫薩史》或者被認為是馬基雅維利“創(chuàng)造性的活力”的消散，或者標志著馬基雅維利陷入悲觀并失去了對共和政治的熱忱。(36)分別參見沙博(Federico Chabod)：《馬基雅維里與文藝復(fù)興》，陳玉聃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7年，第30頁；Hans Baron，“Machiavelli: The Republican Citizen and the Author of ‘the Prince’，”The English Historical Review，Vol.76，No. 299，1961，p.250.晚近民主轉(zhuǎn)向中的研究，則將《佛羅倫薩史》視作嚴肅的政治史學(xué)作品，認為馬基雅維利在其中持有一種強烈和積極的平民主義立場，從而一改以往對這部作品的判斷，并使其價值得到了廣泛的承認。

溫特詳細討論了《佛羅倫薩史》中有關(guān)1378年羊毛工人起義的章節(jié)，并將重點放在馬基雅維利虛構(gòu)的一篇演說上，認為這篇演說表達了一種政治激進主義和要求摒棄寡頭特權(quán)的平民政治(plebeian politics)。(37)Yves Winter，“Plebeian Politics:Machiavelli and the Ciompi Uprising，”Political Theory，Vol. 40，No. 6，2012，pp.738，756-757.演說由一位無名羊毛工人在起義處于低潮時發(fā)表，他宣稱貴族和平民在自然意義上是平等的，并號召在接下來的行動中采用更強烈的暴力。在溫特看來，下層民眾訴諸暴力實際上反映了現(xiàn)存共和體制的局限性，這表明他們的訴求并不能被現(xiàn)存的制度和話語結(jié)構(gòu)吸納。(38)Yves Winter，“Plebeian Politics:Machiavelli and the Ciompi Uprising，”Political Theory，Vol. 40，No. 6，2012，pp.738，756-757.從這里的討論出發(fā)，溫特在其專著中更一般地討論了馬基雅維利政治思想中的暴力問題。溫特關(guān)注馬基雅維利文本中暴力的“施為性”(performative)及其“戲劇和交際面向”，也即精心策劃、上演的暴力行為如何被觀眾感知并產(chǎn)生作用；另一方面，施加在貴族身上的暴力和殘酷行為是控制和馴服貴族的有效工具，不論這一行為是由君主還是民眾做出的。(39)Yves Winter，Machiavelli and the Orders of Violence，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8，p.23.因此，溫特的分析與瓦特爾一樣表現(xiàn)出無統(tǒng)治進路的特點，也即呈現(xiàn)制度的局限，并將打破制度的暴力視為達成一種民主政治的主要手段。

根據(jù)上文的分析，這種解讀與麥考米克采取的制度進路是有差異的。后者在對《佛羅倫薩史》中包括羊毛工人起義等平民政治行動進行解讀時指出，中下層平民只是試圖被容納進行會共和國，為自身不被壓迫尋求制度性保障，并沒有試圖排除貴族來獨掌權(quán)力。(40)John P. McCormick，“On The Myth of a Conservative Turn in Machiavelli’s Florentine Histories，”in Machiavelli on Liberty and Conflict，p.345.麥考米克由此認為《佛羅倫薩史》對平民具體行動的描述與《李維史論》對平民的一般性判斷是吻合的，馬基雅維利并沒有改變他的觀點。較之麥考米克，霍爾曼甚至認為《佛羅倫薩史》闡發(fā)了實現(xiàn)一種更徹底的民主政治的可能路徑。由于《李維史論》中羅馬共和國始終建立在平民和貴族兩個階層的對立之上，《佛羅倫薩史》的討論則揭示出黨派斗爭徹底擊垮了佛羅倫薩貴族階層并創(chuàng)造了普遍的社會平等，這為構(gòu)想一種建立在政治平等而非階層差別之上的民主政治提供了可能。(41)Christopher Holman，“‘Gli umori delle parti’: Humoral Dynamics and Democratic Potential in the Florentine Histories，”Political Theory，Vol. 48，No. 6，2020，pp. 723-750.

民主轉(zhuǎn)向的第三個重點研究領(lǐng)域是馬基雅維利的軍事思想。馬基雅維利不僅有一本討論軍事問題的專著《戰(zhàn)爭的技藝》，他在佛羅倫薩政治實踐中對公民軍(citizen militia)的倡議也使他被視作西方政治和軍事思想中公民軍傳統(tǒng)的代表人物。在對羅馬和威尼斯的對比中，馬基雅維利偏好通過武裝平民而走向擴張之路的羅馬，強調(diào)公民軍不僅有利于防衛(wèi)和擴張，而且有助于維持共和國的公民生活，他由此反對當時意大利各城邦流行的依靠雇傭軍的習(xí)慣。因此，馬基雅維利的軍事思想和他的政治理論緊密關(guān)聯(lián)，晚近不少研究發(fā)覆了馬基雅維利政治-軍事思想的這些面向。

在溫特看來，馬基雅維利的公民軍構(gòu)想實則是他動員平民作為一種政治力量來對抗貴族之平民主義立場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他采用“軍事平民主義”(Military Populism)這個概念來描述馬基雅維利的軍事思想。(42)Yves Winter，“The Prince and His Art of War: Machiavelli’s Military Populism，”Social Research，Vol. 81, No. 1，2014，pp. 165-191.溫特甚至暗示，公民軍不只是現(xiàn)存政治秩序和社會結(jié)構(gòu)的守護者，最初在君主或?qū)㈩I(lǐng)麾下受到嚴格訓(xùn)練和政治教育的公民軍可能會最終脫離前者的掌控，并為自主的政治行動創(chuàng)造可能。登曼注意到馬基雅維利對堡壘的負面看法，從這個軍事細節(jié)問題出發(fā)揭示馬基雅維利式民主在空間政治(spatial politics)中的體現(xiàn)。(43)Derek S. Denman，“Machiavelli and the Fortress City，”Political Theory，Vol. 47，No.2，2019，pp.203-229.登曼指出，馬基雅維利不僅認為堡壘大多數(shù)時候在軍事上是無用的，而且如果堡壘是用來提防和控制自己的臣民，那么堡壘在政治上也是危險的。堡壘是武裝人民的對立面，是政治的私人化；在共和國中堡壘則是精英權(quán)力及其對平民壓迫性關(guān)系的象征，是對公民集體行動的消解和對公共空間的侵蝕。在他看來，馬基雅維利認為最好的堡壘就是不被人民憎恨，這代表了重構(gòu)權(quán)力關(guān)系和公共空間的民主嘗試。

溫特和登曼主要聚焦于馬基雅維利的軍事理論，巴塔斯則將馬基雅維利的公民軍倡議放在16世紀初佛羅倫薩共和國財政制度的背景下加以考察。(44)參見Jérémie Barthas，“Machiavelli, from the Ten to the Nine: A Hypothesis Based on the Financial History of Early Modern Florence，”in From Florence to the Mediterranean and Beyond: Essays in Honour of Anthony Molho，ed. E. Dursteller D. R. Curto, J. Kirchner, and F. Trivellato，F(xiàn)lorence：Leo S. Olschki，2009，pp.147-166.在擔任共和國第二秘書廳秘書長期間，馬基雅維利積極推動共和國建立公民軍。巴塔斯認為，這不僅是為了加強防衛(wèi)，而且意在從貴族手中爭奪財政和軍事主導(dǎo)權(quán)。佛羅倫薩嚴重依賴雇傭軍，高額的開支借助公債償付。由于公債特別是緊急的短期高息借貸的出借方主要是大銀行家和金融貴族，因此在公債的運轉(zhuǎn)過程中，一方面存在著隱秘且持續(xù)的財產(chǎn)轉(zhuǎn)移和剝奪，城郊居民和下層公民實際上承擔了日益高漲的軍費開支，而上層寡頭則坐享豐厚的借貸收入；另一方面貴族通過出借貸款控制了本應(yīng)由大議會主理的外交和軍事事務(wù)。巴塔斯指出，馬基雅維利借由公民軍來武裝人民，便是為了打破貴族控制的舊制度機器，從而保衛(wèi)民眾對抗貴族的壓迫和霸權(quán)。(45)Jérémie Barthas，“Machiavelli, the Republic, and the Financial Crisis，”in Machiavelli on Liberty and Conflict，pp.258，298.在他看來，馬基雅維利從平民主義立場出發(fā)對政治、軍事和公債問題的連帶分析，或許是馬克思意義上政治經(jīng)濟學(xué)批判的最早體現(xiàn)。(46)Jérémie Barthas，“Machiavelli, the Republic, and the Financial Crisis，”in Machiavelli on Liberty and Conflict，pp.258，298.

以上對馬基雅維利研究中民主轉(zhuǎn)向的概要評述表明，這一學(xué)術(shù)潮流已經(jīng)遍及馬基雅維利政治思想研究的各個領(lǐng)域。雖然在具體研究對象、進路和議題方面表現(xiàn)出一些差異，但這些研究在總體上具有如下三個共同點。首先是重估了馬基雅維利對貴族和平民的道德與政治評價。與以往的研究判定馬基雅維利持有一種精英主義立場，并認為共和國的維持和擴張主要依賴貴族的審慎和其他德性不同，民主轉(zhuǎn)向意在闡發(fā)馬基雅維利對貴族的壓迫和統(tǒng)治欲進行的批判，并認為馬基雅維利將平民視為重要的政治力量極大地擴展了民眾政治行動的空間。其次，在此基礎(chǔ)上，民主轉(zhuǎn)向?qū)①F族和平民之間的政治互動乃至沖突作為分析重點。民主轉(zhuǎn)向強調(diào)平民針對貴族的對抗性行動對于維持政治自由的重要性，揭示出平民維持政治自由的豐富策略。最后，圍繞對政治沖突的討論，民主轉(zhuǎn)向?qū)⒏鼜V闊的社會經(jīng)濟因素納入考量，特別是揭示經(jīng)濟和社會不平等如何削弱了正式法理制度的效力，從而對維持政治自由所需的社會條件有了更充分的理解，并將馬基雅維利強烈的現(xiàn)實主義風(fēng)格帶入對政治問題的考察。

四、民主轉(zhuǎn)向的普遍影響

馬基雅維利研究中的民主轉(zhuǎn)向已經(jīng)成為一個不容忽視的學(xué)術(shù)潮流，當然它也遭遇了一些批評和質(zhì)疑。施特勞斯派學(xué)者扎克特評論說，“激進民主主義者認為馬基雅維利是在聲稱階層沖突——甚至或者尤其是在它是暴力的時候——是好的”，她認為麥考米克等人“從馬基雅維利的文本中汲取他們喜歡的東西，而忽略其余的”(47)Catherine H. Zuckert，“Review Essay: Machiavelli: Radical Democratic Political Theorist?”The Review of Politics，Vol.81，No. 3，2019，pp.499-510.。不過，值得注意的是，在扎克特2013年出版的新著中，她也試圖將馬基雅維利描述為一個民主派，因為馬基雅維利在西方政治哲學(xué)上“首次將政府的目的重新定義為滿足民眾對生命、家庭和財產(chǎn)安全的欲望”(48)Catherine H. Zuckert，Machiavelli’s Politics，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17，p.462.，并且提出了一種精英競爭、民眾青睞且精英相互制衡的民主制度。雖然扎克特提供了一種相對溫和的民主闡釋，但無疑可以看到民主轉(zhuǎn)向?qū)λ挠绊懀驗樵谧h題選擇上扎克特已經(jīng)遠離了施特勞斯學(xué)派一貫關(guān)注的馬基雅維利對古典政治哲學(xué)和基督教的批評這一主題。

受到民主轉(zhuǎn)向挑戰(zhàn)的劍橋?qū)W派也做出了一些回應(yīng)。維羅里認為麥考米克等人的解釋忽視了一個基本事實，即馬基雅維利從來沒有贊揚過民主；在分析《佛羅倫薩史》有關(guān)羊毛工人起義的章節(jié)時，維羅里認為馬基雅維利不僅反對貴族的支配，也反對下層平民施加的支配，因此正確的做法仍然是將馬基雅維利視為一個共和主義德性與自由的捍衛(wèi)者。(49)Maurizio Viroli，“Debunking Machiavellian Myths，” Law and Liberty，https://lawliberty.org/book-review/debunking-machiavellian-myths/，2021年7月23日。

民主轉(zhuǎn)向不僅在馬基雅維利研究中，而且在整個西方政治理論界都產(chǎn)生了廣泛的影響，這是因為民主轉(zhuǎn)向切中了當前政治理論關(guān)注的一些核心問題。在當前對代議制民主危機的反思中，民主轉(zhuǎn)向借由對政治沖突的分析，將階層差異更敏銳地帶回到對民主運作的分析中。薩克森豪斯指出，“詢問麥考米克是否理解‘對了’馬基雅維利，不如詢問他從這個佛羅倫薩人那里得到的教訓(xùn)是否真的能夠帶來一個更民主的世界有趣，這是一個我們更少依靠投票而更多依靠抗議來避免壓迫的世界?！?50)Arlene W. Saxonhouse，“Do We Need the Vote? Reflections on John McCormick’s Machiavellian Democracy，”The Good Society，Vol. 20，No. 2，2011，p.181.烏碧娜蒂贊同麥考米克認為當代民主存在寡頭化危險的判斷，并且進一步認為“從少數(shù)人和多數(shù)人之間沖突的角度來處理政治，就能更好地看到這種危險”(51)Nadia Urbinati，“Republicanism: Democratic or Popular?”The Good Society，Vol. 20，No. 2，2011，p.167.。不過，烏碧娜蒂也表達了一些反對意見，她認為不同于羅馬共和國的等級制度或是佛羅倫薩共和國的行會制度，由于現(xiàn)代民主是建立在普遍的公民身份和政治平等基礎(chǔ)上的，那么一個實際問題就是誰將具備權(quán)威將公民們重新區(qū)分為不同的階層并且不會失之武斷？

與對代議制民主的反思緊密相關(guān)，馬基雅維利研究中的民主轉(zhuǎn)向也激發(fā)了對民粹主義更具同情的理解和定義。在當前主流的政治分析中，民粹主義主要被定義為對多元主義的反對，民粹主義運動對人民及其意志的獨斷性理解被視為對民主程序及價值的重要威脅。(52)晚近最具代表和影響的論述由米勒(Jan-Werner Müller)提出，參見揚—維爾納·米勒：《什么是民粹主義？》，錢靜遠譯，譯林出版社，2020年。在這一背景之下，有研究者嘗試區(qū)分不同類型的民粹主義，尤其是嘗試從左翼視角將民粹主義再定義為一種平民政治。維加拉指出，平民是人民的下層部分，但平民政治并不試圖將自己的訴求偽裝成全體人民的意志，而是嘗試在自由主義民主的框架內(nèi)改善自己的福利，其最終目標是取得更大的社會經(jīng)濟和政治平等。維加拉大量援引麥考米克等人對馬基雅維利的討論，并且受惠于民主轉(zhuǎn)向?qū)φ螞_突問題的分析。維加拉表明，對民粹主義采取的平民政治定義，依賴一種從本體論上區(qū)分精英與平民以及認為有必要在兩者之間達成動態(tài)平衡以維持自由和無支配的共和主義理論。(53)Camila Vergara，“Populism as Plebeian Politics: Inequality, Domination, and Dopular Empowerment，”Journal of Political Philosophy，Vol.28，No.2，2020，pp.222-246.

總結(jié)來看，馬基雅維利研究中的民主轉(zhuǎn)向不僅帶來了嶄新的視角和新穎的解讀，顯著改變了馬基雅維利的思想面貌，在其文本內(nèi)部打開了新的空間，而且再一次激活了馬基雅維利思想中蘊涵的豐富且敏銳的理論資源，為馬基雅維利創(chuàng)造性地介入各個時代的政治議題和思想論爭提供了最新的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