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小駿
《小說月報》第8 期的短篇頭條,是湯成難的《藍色冰河》,一萬字,標(biāo)準(zhǔn)的短篇長度,還有看似標(biāo)準(zhǔn)的小說內(nèi)容,但也許因為最近在思考的一個問題,我又覺得這個內(nèi)容不那么標(biāo)準(zhǔn)。
一個老人,帶著孫子,與另外一個孩子和他的父親一起,寒冬之中穿越一片原野,去上學(xué)。
所以,按照通常的,或者說正常的小說邏輯,我們要完成這個作品,會在(或者有時候甚至變成“應(yīng)該”在)什么地方來用功呢?人物關(guān)系比較常見,于是我們會設(shè)置兩個家庭之間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為了增強“戲劇性”,也許不可避免地要讓他們彼此之間有些“狗血”的巧合,假如向“商業(yè)性”妥協(xié)得更徹底一些,愛恨情仇完全可以發(fā)生在短短兩天的時間內(nèi),至于最終的結(jié)果,只和作者的意圖或者說作品的“主題”相關(guān):“抵達”可以光明,但偌大的天地,吞噬幾條人命,簡直不值一提。
或者圍繞“核心情節(jié)”。設(shè)置一個核心的“矛盾”,可能是一個“困境”,也可以是一個“懸念”,在“線索”的指引下,走向一個“選擇”,并由此走到“答案”。在《藍色冰河》中,那條曾經(jīng)吞噬了老人的兒子、孫子的父親的“冰河”,天然地具備這樣講述故事所需的特性,甚至在小說的開頭:
坐落在贊斯卡河岸上的查村,四季都是安靜的……
索朗老人一早就去了鐵懸橋,他要去看看河面的冰凍情況?!丝梢栽诒闲凶摺.?dāng)然,你可千萬要小心,因為當(dāng)你伸一只腳試探時,冰會表現(xiàn)得極其牢固和誠懇,可當(dāng)你整個人走上去,腳下會立即傳來咔咔的聲音,咔咔,咔咔——就是這樣,仿佛不懷好意的笑聲。人還沒回過神來,便掉到冰河里去了。
每年都有被沖進冰層之下的人,每年都有死于冰河的人……
我簡直以為故事就會如此進行下去了。
可索朗老人就是這樣,平淡地、甚至看不到“閃光點”地把多吉送到了學(xué)校而已。沒有“故事性”的“障礙”,沒有“關(guān)鍵時刻”,就好像一件平常的事情,當(dāng)它開頭,我們就已經(jīng)知道了結(jié)尾,它就發(fā)展到了結(jié)尾,沒有“意外”。
這讓我想到了《老人與?!罚鋵嵤サ貋喐缱龅氖虑?,從“故事”的角度來看,非常符合“目的——受到阻礙——克服——再次受阻——克服——成功”這個公式,雖然現(xiàn)在我們講故事的方法或者說技巧已經(jīng)大有進步,但其實質(zhì),從來都是作者通過一個故事,把自己想要傳遞給讀者的一個“道理”講明白,所以那“三天三夜”,還有那更長的“八十五天”,最后塑造的是海明威的“硬漢子”形象。但這種做法我們國人其實更熟悉,《三言二拍》中每個故事前面都會附加一個小故事,或者說每個小說前面都會附加一個小小說,其目的正是保證作者的“道理”不會被混淆,以至于我們甚至給了這種寫法一個文學(xué)名詞“頭回”。
不過,也許有的時候,我們想要傳遞的,不是“道理”。
多吉也很久沒有看到阿爸了,索朗老人說,阿爸去冰河上做背夫了。
……
多吉問爺爺,他會在路上遇見阿爸嗎?
索朗老人遲疑了下,說,我的小多吉啊,但愿佛祖保佑你。
……
他問年輕人,你在冰河上遇見我的阿爸了嗎?
年輕人說他在冰河上沒有看見任何人,又問多吉他的阿爸叫什么,他回去的時候如果遇見了倒是可以幫他捎個信兒。
在湯成難的《創(chuàng)作談》中她提到了“對西藏的喜歡……喜歡一切廣袤、遼闊、寧靜、純凈的事物……我在那兒待了挺長一段日子……我總是到山谷里走一走,整個下午都不會看到一個人。剛下過一場雪,遠處山頂覆蓋著白色,很醒目,像是拉近了山的距離。我知道,即使等到春暖花開,山頂?shù)谋喽疾粫诨S幸淮挝腋粋€隊伍走了很久,他們要送一個十二歲和一個九歲的孩子去上學(xué)。我們的溝通有些問題,我聽不懂藏語,他們也不會漢語,僅從笑容和手勢里知道個大概……我和他們走了很久,像要走進白色的最里層、最深處,我們的腳步聲慢慢地變得一致和有力,咔——咔——,咔——咔——,好像除此之外我們別無選擇?!?/p>
作家沒那么狂妄,認(rèn)為自己可以解決自己提出的問題,相應(yīng)的,足夠的閱讀使得他們是人群中更能觀察到問題的那部分,可又能怎么辦呢?觀察到了,思考了,也認(rèn)清了自己的無力,甚至是認(rèn)識到了“大環(huán)境”的無力后,難免會有“情緒”。
或者有些“情緒”并不這么宏大,但那些,也同樣跟“知道了那么多道理也仍然過不好這一生”一樣的性質(zhì),朱顏辭鏡花辭樹,將軍白發(fā)征夫淚。
爺爺?shù)耐仁軅?,這次送多吉去上學(xué)使得他的情況雪上加霜,他清晰地知道“自己的好日子過去了”,在這條去年吞噬了他兒子的冰河上,他的壞腿幾乎完全失去了效用,可他想到孫子能去上學(xué),于是沒有那么難過。因為:“年輕人想了想,指著冰河說,得先從這兒走出去才行?!?/p>
小說除了“講道理”,還能“傳遞情緒”。講道理的那部分,幾乎是大部分的小說技巧在研究或者總結(jié)的部分,而“傳遞情緒”的這部分,可能正是大部分“天賦”在起作用的地方。大家的底層邏輯相似而不同,但又殊途而同歸。
湯成難說:“那一刻,我突然感到很難過,我們就要被世界遺忘一樣,仿佛我們與外界唯一的聯(lián)系正是這不敢停歇的腳步?!?/p>
讀完這個只有過程,幾乎沒有“故事”的故事,我很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