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忘卻的鏡頭
——記著名電影導演李前寬

北京 趙鳳蘭

我跟李前寬、肖桂云導演伉儷相識于2018 年9 月在北戴河舉辦的“人民與英雄——中國主旋律創(chuàng)作的初心和使命”文藝峰會上，作為主辦方特邀嘉賓之一，我恰巧與他們夫妻二人同分到第一會場的電影組，共同對談“中國的主旋律電影發(fā)展之路及當代電影的原創(chuàng)問題”。在會談間隙，我看見李前寬導演一直低頭在紙上勾畫著什么，時不時沖著不遠處飾演電影《張思德》的吳軍看上兩眼，又匆匆埋頭繼續(xù)勾畫。湊近一看，原來李導正偷偷給吳軍畫速寫呢！短短幾分鐘后，一幅“神形畢肖”的吳軍速寫圖便呼之欲出，人物的神韻和特征瞬間被勾勒得栩栩如生。末了，吳軍欣喜地拿著自己的肖像與李導合影留念。我想，李導正是用這樣的眼力和心力在大銀幕上勾勒毛澤東和蔣介石的吧！

出于記者職業(yè)本能的洞察力，在隨后幾天的行程里，我一直密切注視著這對導演伉儷在各種場合的言談舉止，覺得這對影壇佳偶可謂珠聯(lián)璧合的“絕配”。無論是工作上還是生活上，他們始終是相伴偕行、同坐同游、形影不離，不僅有著共同的志趣和追求，在體態(tài)、氣度乃至精神面貌上，也高度契合。由于雙方對彼此的思想和生活熟悉到無以復加，每次座談會發(fā)言或面對記者采訪，當李前寬說出上半句話時，肖桂云總能準確猜到并接出下半句。然而，肖桂云并不是一個愛搶丈夫風頭的女人，她有一種大女人的氣度，具備輔佐并成就丈夫的能力。那時的李導雖然80 多歲了，但仍神采飛揚、腰桿挺拔、氣宇軒昂，他常常頭戴禮帽、挺著引路的肚子闊步在前，神情中偶爾透出一股掩飾不住的率性和桀驁，笑起來時又如沐春風，極具親和力。肖桂云則亦步亦趨緊隨身旁，細心周到、鞍前馬后地打理丈夫的一切。夫妻二人儼然一對命運共同體，誰也離不開誰。作為影視界的公眾人物，最引人注意的還有他們的精致穿搭。每次現(xiàn)身公眾場合，兩人皆腳下帶風，衣品出眾，雖然穿著的并非情侶裝，但在服裝色彩的款式造型和時尚品位上顯得和諧又登對，看得出，這種默契穿搭是作為賢內(nèi)助的肖導一手置辦的，而大大咧咧、心中只有電影的李導只是充當“模特”罷了。不過，李導對帽子卻情有獨鐘，身為時尚帽子控，李導的那些帽子造型足以引領(lǐng)“帽界”風尚，他總以不同的服裝搭配各式不同的帽子，能將正式的襯衫和西裝穿出幾分休閑度假風和西部牛仔感，這一裝扮與他作為導演兼畫家的藝術(shù)氣質(zhì)十分吻合；身旁的肖桂云在穿搭上更顯華貴和大氣，她常以不同的絲巾及配飾點綴各式服飾單品，能將得體的服裝穿出韻味和高級感，兩人的氣質(zhì)和衣品穿搭完全可以完勝某中老年服裝品牌的專業(yè)模特。從他們身上，我看到了一種久經(jīng)歲月磨礪的浪漫與時尚，一種活在自己事業(yè)中的達觀與積極。那是一種由內(nèi)而外散發(fā)的自信和從容，一種經(jīng)由電影藝術(shù)滋養(yǎng)而出的獨特氣質(zhì)。

一

個人外在的風采、氣質(zhì)和面貌往往是內(nèi)在風度稟賦的折射，為了進一步探尋這對主旋律導演的精神世界和電影世界，我提出在那次會后對李導進行一次訪談。然而，由于彼此忙碌等各種原因，正式的訪談卻在半年之后。當我拿著“長槍短炮”趕到位于北京海淀冠城園李導的家時，遠遠看見肖桂云站在一樓寓所外熱情地迎候。走進一間滿是書籍、照片和繪畫作品的房間，我感到一種迎面撲來的藝術(shù)氣息。這是一間三十來平方米的獨立工作間兼畫室，臨窗靠墻處是一排古樸簡約的黑胡桃木整體書櫥，里面密密麻麻擠滿了數(shù)千本影視、紅色歷史書籍和雜志畫報。數(shù)尊金雞獎、百花獎、華表獎的獎杯和各類影視工藝擺件、字畫卷軸錯落有致地點綴其間，增加了書櫥的人文氣息和藝術(shù)重量。書櫥外層及兩側(cè)墻面則陳列著一幅幅定格著時光軌跡的照片?？少F的是，這些照片均是他們拍攝《開國大典》《重慶談判》《七七事變》等重大歷史題材電影時的真實現(xiàn)場，人物的瞬間感和動勢很強，沒有矯揉造作和擺拍的痕跡，它們用時間見證了什么叫舉案齊眉、永結(jié)同心。書櫥前方是一張鋪著白色毛氈的碩大長案，上面擺放著部分書籍畫刊和日常繪畫用的筆墨紙硯，看得出，這是夫妻二人于銀幕之外執(zhí)筆揮毫、構(gòu)筑藝術(shù)天地的另一處“戰(zhàn)場”。案臺前的沙發(fā)和茶幾處則是平日會客交流之地，茶桌上散放著茶壺蓋碗和各式剛拆包的零食干果，似乎還彌留著客人剛走時的余溫。屋內(nèi)四壁的墻面上懸掛著多幅裝裱好的水墨字畫，皆為大氣磅礴的水墨山水和絢爛多姿的梅蘭花卉，其中一部分字畫因無處懸掛而“蔓延”到地板上。房間拐角處疊放著各式禮帽、紳士帽、漁夫帽，堆得像小山一樣高，它們曾作為“服裝搭配利器”陪伴李導出席各大光影盛宴，此時卻靜候在那里，等待再次被主人挑選；旁邊則懸掛著一桿裝飾用的超大毛筆和一把古銅色的將軍劍，令人想起他們電影中的“佩劍將軍”。

置身這間夫妻二人相濡以沫共同筑起的文化往事和愛的記憶的房間，我有一種時光倒流的感覺，瞬間進入一種厚重幽遠的藝術(shù)世界。正在這時，李導推門而入，滿面春風地沖我走來，他身著一件紅格紋襯衫，外搭灰白色馬甲，隨性中透著帥氣瀟灑，稍顯發(fā)福的體態(tài)不僅不顯臃腫，反而更顯威嚴挺拔，一款深灰色時尚尖頂帽隨意扣在頭頂，瞬間將他作為導演藝術(shù)家的型男氣質(zhì)拉滿。“我拍的題材很嚴肅，但我本人特不嚴肅，老長不大，像老頑童，感性，喜形于色，不會裝蒜。別人說您都快80 了還那樣，我說即便90 我還這樣呢！我本色就這樣。哈哈！”一見到我，李導談笑風生地恣意袒露著他的性情，全然不用我費力去觀察和揣測。他是個渾身充滿活力、直言快語、帶感十足的人，立馬便將這種積極熱情、有感染力的情緒傳導給了我，我自然不能木訥，趕緊接過話茬“迎”了上去，試圖以一種輕松閑聊的口吻為談話尋找合適的開場白?！澳托瑸楸本╇娪皩W院的校友，后同被分配到長春電影制片廠做同事，又因電影結(jié)緣成為導演生涯的終生合作伙伴，可以說既是生活伴侶，又是事業(yè)搭檔，那平時拍戲時，您倆誰聽誰的呢？”李導顯然對我“拋”來的這個問題頗感興趣，他樂呵呵地回答：“我倆講求藝術(shù)民主，誰有理就聽誰的，大的原則性創(chuàng)作問題基本能達成共識，小的分歧也常有，通常誰堅持到底誰就是勝利，不過往往我失敗得比較多。哈哈！”我繼續(xù)激將道：“你們稱得上是中國電影界合作度最高、合作時間最長的夫妻了，一生共同導演了一二十部電影，聽說過去您夫人的名字排在您前面，后來怎么排到您后面去了呢？”果然，這么一問，健談的李導立馬打開了話匣子?！澳阏f得沒錯，我倆從影60 年，結(jié)婚51 年，在影壇伉儷中，我們已走到金婚了。自20 世紀60 年代以來，我倆就在一起。70 年代初我們正巧趕上國家開始上映第一批故事片的好時候，那時全國就只有四部電影，分別是長影《戰(zhàn)洪圖》《青松嶺》《艷陽天》和上影《火紅的年代》，其中長影就占了三部，當時她在《戰(zhàn)洪圖》里當場記，我在《青松嶺》里當場記，場記就相當于導演助理，我們很榮幸跟在老導演身邊學習，但我倆正式合作是在80 年代改革開放后。當時長影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新導演在出道前必須與老導演合作至少一部作品，那時肖導已執(zhí)導了三部電影，兩部均獨立完成，一部是與老導演合作，已擁有獨立導演身份，而我還只是個副導演，沒有單飛的可能。于是在拍《佩劍將軍》時，她以老導演身份拉著我的手一塊兒玩，自然名字也排在我前邊，等我有了‘駕駛證’后，她的名字就排在了我后邊，成了我的副導演?！崩顚遣貪M發(fā)芽種子的話匣子，被我不經(jīng)意一撥拉，話兒像泉水般汩汩地往外流，幾乎沒有冷場的可能，我則索性丟開事先準備好的一份提綱，順著他的話茬興之所至地暢談起來。

我們邊喝茶邊聊天。談到中國電影的前世今生，他興奮地手舞足蹈、慷慨激昂；聊到電影的艱難、人生的蹉跎，他又頷首低眉、瞬間淚目。當李導回憶當年考北京電影學院時，自己的小腳母親趕到車站目送他遠去那終生難忘的一幕時，一個充滿大將軍氣度的人，竟傷感得流下了熱淚?！拔矣肋h忘不了1959年6 月24 日那個下午，當我背著行囊登上電車的那一剎那，我媽深情地看著我，那雙期待的眼神永遠停留在我的腦海里，成為我日后奮斗的動力。一個人在孩童時期最強大的成長力量是爹媽給的，誰要是不孝順自己的爹媽，就甭想我跟他交朋友?！崩顚S地有聲地說著這些話，含淚的雙眸透著溫情和倔強。我于是迅速將目光移向一旁的肖桂云，發(fā)現(xiàn)她也在流淚，不禁暗自感嘆這真是珠聯(lián)璧合、并蒂而生的一對兒，他拍電影，她也拍電影；他畫畫，她也畫畫；他流淚時，她也流淚。

看著滿屋子的繪畫作品，我問李導：“年少曾癡迷于繪畫，為何走上了電影之路？畫畫對您拍電影帶來了哪些影響？”李導嘬了一口茶，說道：“我從小既愛畫畫也愛看電影，當年我被沈陽魯迅美術(shù)學院和北京電影學院同時錄取，但電影學院既能學美術(shù)又能學電影，所以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后者?！闭f罷他起身從書架上取出一本素描本，向我展示當年拍電影時繪制的各類分鏡頭腳本圖，只見里面有他1971 年畫的馬克思肖像、毛澤東走上城樓宣布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的分鏡頭，以及其他主旋律影片的概念草圖?？磥?，他從這些隨手創(chuàng)作的手繪圖里汲取了不少拍攝思路和靈感?！半娪昂屠L畫都是視覺造型藝術(shù)，那些世界級的大導演，比如黑澤明、愛森斯坦、希區(qū)柯克、弗里茲·朗、蒂姆·波頓、詹姆斯·卡梅隆都精通繪畫，我國的電影導演凌子風、吳印咸、徐克、張藝謀、尹力、霍建起、馮小剛以及表演藝術(shù)家張瑞芳、趙丹也都是學美術(shù)的，我則是北京電影學院美術(shù)系首創(chuàng)第一班黃埔一期的。電影是一門綜合藝術(shù)，包含文學、造型、光影、節(jié)奏、音樂、建筑等，恰恰我所學的都涉獵了。所有造型藝術(shù)都講究節(jié)奏布局、前后高低、遠近虛實，電影美術(shù)是構(gòu)成電影造型的重要因素，我自己在現(xiàn)場拿起筆畫畫分鏡頭，有利于對鏡頭語言的理解和掌控?！彼寡裕热浑娪暗乃囆g(shù)綜合性很強，導演就要對電影進行綜合表達，尤其對劇本不能只做物理反應，而要做化學反應。所謂化學反應就是充分調(diào)動鏡頭語言的張力、想象力和詩情，將劇作中的人物及思想內(nèi)容變成可供視聽和審美的視覺影像，而非嚴絲合縫、不越雷池的圖解劇本。他強調(diào)：“導演拍戲要拿出招法，不能按照劇本劃豆腐塊，如果人家怎么寫就怎么拍，那要導演干嘛？”李導用物理反應和化學反應這兩個名詞一針見血地闡明了導演與劇本的關(guān)系。的確，導演作為決定電影靈魂及表現(xiàn)風格的最高統(tǒng)帥，不只是將抽象的文學劇本轉(zhuǎn)化為具象的視聽語言的總負責人，還是具備視聽敘事和造型表達能力的藝術(shù)家。

隨后，結(jié)合李導創(chuàng)作的《開國大典》等主旋律影片，我們又進一步談到了如何打通“紀實”和“表現(xiàn)”的“任督二脈”，在“史詩”中發(fā)掘“詩”的因素等話題。當李導激情滿懷地向我講述如何塑造毛澤東、蔣介石和佩劍將軍，并大談電影藝術(shù)要將現(xiàn)實主義與浪漫主義融為一體時，我仿佛看見眼前的他已穿越時空，正身著戎裝騎著一匹棕紅色的高頭大馬，高舉著長劍，英姿勃發(fā)地指揮著千軍萬馬，嘴里還高喊著“沖啊”！是啊！他不同樣也是個大將軍么？是個能夠指揮千軍萬馬的銀幕大將軍，而且還是個會畫畫的大將軍。會畫畫使他的電影充滿了藝術(shù)和史詩氣質(zhì)，寫意、留白、氣韻、象征這些繪畫元素在他的電影里得以淋漓盡現(xiàn)。他和肖桂云是電影界的畫家、畫壇的導演，兩人琴瑟和鳴、比翼齊飛、如影隨形。

二

自登門拜謁并訪談后，我顯然贏得了這對導演夫婦的信任，彼此通過微信的溝通交流逐漸多了起來?？紤]到上次忙于采訪，無暇舉起相機為其拍照，一個月后，我再次來到李導的工作室。興許是閱讀了我在訪談中對他喜形于色的率性“老頑童”形象的詼諧描述，這次的李導似乎有意按奈住性情，變得不露聲色起來。不過裝模作樣沒多久，他又情不自禁地回歸到性情本真的模樣，不怒自威的表情迅速被明媚爽朗的笑容所取代。那時的李導剛從臺灣回來，他興致勃勃地拿起手邊的各種畫冊和資料，與我分享他與臺灣某收藏家的交往和參加各國電影節(jié)的軼事，以及夫妻二人被休斯頓國際電影節(jié)聘為終身名譽主席的經(jīng)過。當?shù)弥覍３虨榕臄z他作畫而來后，李導指著滿屋的繪畫作品說：“這屋里的風景和人物全是我畫的，植物花卉全是我‘哥們’畫的?！崩顚вH熱地稱夫人肖桂云為“哥們”，肖導則在一旁靜靜地為“哥們”牽衣角、倒茶。

隨后，李導又熱心地向我展示了他繪制的《美國西部影城》的巨幅國畫長卷，以及《太行秋色》《新疆胡楊林》《印度海德拉巴老街》《敘利亞大馬士革郊外》《紐約曼哈頓》《羅馬斗獸場》等淡彩水墨，這些作品的尺幅大多類似于寬銀幕電影屏的比例，或濃墨重彩、筆墨蒼勁，或枯筆淡墨、虛實相間，給人以大氣磅礴、逸氣天成的美感。李導告訴我，他平時喜歡畫大畫，每次出門都要帶上大速寫本和便攜式毛筆，基本上是走到哪兒畫到哪兒。拍電影和畫畫、雕塑一樣，要站在一個制高點上，用博大的胸懷和將軍的氣度處理我們所面對的題材。他舉例說，米開朗基羅在創(chuàng)作前，總是凝視著一塊大理石，直到他從中看到形體后，就把一切多余的東西都毀掉，讓隱藏在那塊石頭里的東西展露出來，這體現(xiàn)的正是一種審時度勢的氣度。

談到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胸懷和氣度，李導與我分享了他與國畫大師李苦禪的一段交往。他說：

1974 年，我去北京金魚胡同李苦禪老師家拜訪，李老不僅為我畫了一幅畫相贈，還把他珍藏多年的《松鷹圖》拿出來與我分享，我頓時被眼前這幅氣勢恢宏的藝術(shù)佳作所折服，虛心地向李老請教，問這畫是從哪兒起筆，又在哪里收筆。坐在破藤椅上的李苦禪喝了一口茶說：“畫家畫大畫，就好比大將軍指揮打仗，大將軍在山崗上騎一匹高頭大馬，看著眼前縱橫幾十里的地盤，頓覺胸中有千軍萬馬，可眼前的地盤卻不夠擺。畫畫就應該有大將軍的博大氣度，那樣，你再回頭看眼前這紙，就覺得紙?zhí)×?，這時‘氣’也就來了，氣趕筆跑，畫里有畫，畫外還有畫，氣勢博大?！迸碾娪昂屠罾袭嫛端生棃D》一樣，都應用大將軍的胸懷去駕馭，以開放性的思維去整體考量宏觀布局與微觀細節(jié)的關(guān)系，絕不能小家子氣地照貓畫虎。想當年拍《佩劍將軍》時，我和肖桂云住在9.6平方米的房間里，就像住在火車臥鋪，感覺連空氣都不夠用，但我們胸中卻波濤洶涌、萬馬奔騰。我們在縫紉機上畫分鏡頭，分出了《佩劍將軍》中的千軍萬馬。拍攝時我們調(diào)動了15000 人，一個師的人做配合，三個縣的上萬名民工做群眾演員；拍《開國大典》則動用了15 萬人次的群眾演員，請來了130 多個演員參加劇組工作。“我們那個年代拍電影可都是玩真格的?。]有電腦制作這一說。當藝術(shù)家簡直太可愛太好玩了，心里想的往往與現(xiàn)實生活存在很大落差，但我們用大將軍的氣度拍攝我們需要的場景，不懼有多少人?！?/p>

李導說這話時內(nèi)心充滿自信與豪情，相信在他每一部波瀾壯闊的影片背后，都透射著這份面對千軍萬馬依然指揮若定的淡定與從容，這份底氣，正是歲月的磨礪和藝術(shù)的氣度所賦予的。

除了水墨山水外，李導還向我隆重介紹了他的一幅大型油畫作品，那是一張魯迅的夜間人物肖像，其風格有點類似于我拍攝的環(huán)境人像。畫面上的魯迅處于右側(cè)三分線的位置，他身穿中式長袍，正若有所思地佇立桌前凝視窗外，胸前的右手里夾著一支點燃的香煙，整個畫面色調(diào)深邃凝重，構(gòu)圖和諧嚴謹，明暗透視得當，恰到好處地抓住了思想家魯迅精神世界的某個瞬間。上次我來李導家時，其實就注意到了這幅油畫，它由于體積過大而無法上墻，一直立在靠近門口墻面最顯眼的位置，想必這幅油畫是李導的“鎮(zhèn)宅之寶”。果不然，李導說這幅油畫是他的“心中所愛”，它創(chuàng)作于1972年春，那年他才31歲，是在9.6 平方米的“鳥巢”中苦心構(gòu)思繪制的，至今已過去47年。談到這幅畫的由來，李導回憶說：“當時電影廠尚未恢復生產(chǎn)，吉林省將舉辦全省美展，號召業(yè)界同仁積極參與，我那時正醞釀著創(chuàng)作一部反映20 世紀30 年代中國‘新木刻運動’的作品。魯迅作為這一運動的首倡者，曾鼓勵青年以木刻版畫為民族與時代的進步而戰(zhàn)，并積極引薦他看重的德國現(xiàn)代著名女版畫家珂勒惠支的木刻作品，《反抗》《母親》等版畫名作正是在這一時期進入中國。同時期，魯迅還閱讀了馬克思、恩格斯的《共產(chǎn)黨宣言》等著作，夜不能寐，突然我眼前呈現(xiàn)出一幅畫面：一個夜深人靜的夜晚，魯迅剛剛讀完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內(nèi)心激動不已。他推開窗，望著深邃夜空中的北斗七星，居然忘記了手指間燃燒的香煙。背景的墻上正是先生推崇的版畫《反抗》，此時畫面是靜態(tài)的，但先生的內(nèi)心卻是激情澎湃的。這幅畫作當年在長春市工人文化宮展出時有點兒轟動，有人驚訝：‘前寬畫得好呀！’可有人說：‘他不會畫畫才改行學導演的！’《長春》雜志封二曾發(fā)表過這幅作品?！蔽颐Υ蛉さ卣f：“若人人都夸您畫得好，那中國就少了一個優(yōu)秀的導演啰！”李導樂呵呵地笑著，看著他明朗赤誠的笑容，我理解他為何對這幅油畫情有獨鐘，因為它的分量不僅在于他畫的是魯迅，而且因為它的跨度是整整47 年，所反映的是藝術(shù)家在當時當刻的藝術(shù)表現(xiàn)，這是最重要的。在今天看來，它就好比是李導用藝術(shù)心靈窖藏的“陳年老酒”，不僅記錄和見證了某個時代所發(fā)生的事件，沉淀了一個人的生命以及他的命運，更承載了一位年輕藝術(shù)家的心史，鐫刻下一份青春的記憶。這跟我拍攝人物紀實攝影是一個道理。無論繪畫，還是文字、音樂、攝影，都是人們保存記憶和情感的方式。它所傳達的瞬間是如此珍貴，除非人類發(fā)明時光機，否則歷史將不會重現(xiàn)。想到這兒，我連忙用相機定格下李導和他這幅畫作的珍貴影像。后來在我的引薦下，這幅油畫發(fā)表于《中國文藝評論》雜志2019 年第8 期的封二，取名為《遙遠的星光》。

欣賞完畫作，自然少不了要現(xiàn)場領(lǐng)略一下李導筆下的國風藝術(shù)。這時，李導走到書櫥旁的長案前，像往常一樣熟練地攤開一張碩大的宣紙，拿起一只飽蘸墨汁的毛筆凝神靜氣地描畫起來。隨著紙上的墨跡像灘涂般一點一滴、層疊錯落地暈染而下，我眼前那個戴著墨鏡拿著喇叭叱咤片場的李導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帶有幾分個性和狹氣的畫家形象。只見他下筆果斷流暢，毫不含糊，或提或按，或粗或細，或濃或淡，或干或濕，酣暢淋漓，一氣呵成，不一會兒，一張初見雛形的水墨山水圖便躍然紙上。我連忙舉起相機和手機“推拉搖移”地拍攝起來。那一刻，整間屋子靜悄悄的，李導全神貫注地作著畫，我舉著手機扎著馬步像練氣功一樣在那兒拍攝運鏡，肖導則坐在一旁的沙發(fā)上邊刷手機邊煮茶，屋內(nèi)就只能聽見噗嗤噗嗤茶水沸騰的聲音。我一會兒將鏡頭從李導的臉上搖到他作畫的手上，一會兒又將鏡頭從畫作拉出搖至畫室全景，一會兒站到李導身后利用過肩鏡頭拍攝對面的肖導，一會兒變換角度對人物面部予以特寫，一會兒調(diào)整景別來一組畫作局部推拉，為了交代環(huán)境，最后我對整間屋子進行了一個360 度的全景掃描，整個拍攝過程持續(xù)了十幾分鐘。我心想，這二位可是調(diào)動大電影機在片場掌鏡，指揮千軍萬馬的大導演啊！我今天拿個小手機在這煞有介事地拍攝他們，這算怎么一回事呢？果不然，李導擱下畫筆，一屁股坐回沙發(fā)上問道：“你剛才舉著手機忙乎半天，拍的視頻準備拿到哪兒去播啊？”我說：“留個資料或者編輯個短視頻放在微信公眾號里播?！崩顚⑿χc了點頭，說：“你寫的文章很有靈氣和想象力??！”我忙說：“謝謝李導的首肯，除了寫文章外我還攝影，以后要多向您們學習，進一步保持高敏感，提升洞察力和感受力?！崩顚Ч恍?，隨后沖我舉起手機，指著一張小女孩的照片說：“這是我的小外孫女，剛四歲，可好玩了！”……在喝茶聊天之際，我又舉起相機為他抓拍了幾張肖像照，但由于此時的李導是一副應酬的表情，加之屋內(nèi)光線太暗，我離被攝者太近，拍攝效果不算太理想，只有一張他邊說話邊輕咬眼鏡腿的照片略有“言外之意”，似乎捕捉了幾分他身上的導演氣質(zhì)和神韻?？梢?，攝影看似簡單，其實很難，想在百分之一秒的剎那捕捉一個人的真實本質(zhì)和內(nèi)涵談何容易。按下快門，誰都可以，但通過人物和肖像觀察我們的時代，捕捉無法言說的情感，卻是一輩子的功課。

然而，在快速抓取人物精神特質(zhì)這方面，李導卻讓我見識了他的功力，那就是即興為人肖像的本領(lǐng)，既然上次已在北戴河的會議上見識過，這次自然不容錯過。我掏出隨身攜帶的簽名本，請李導為我畫一幅速寫，他欣然允諾，全然不像有些藝術(shù)家那樣拿捏著范兒，這種贈人玫瑰手留余香的大氣豪爽令我受寵若驚。李導示意我坐在沙發(fā)對面，眼睛看向一邊，臉頰稍微右側(cè)，而后拿起中性筆細心勾勒起來，此時的房間再度陷入沉寂，只能隱約聽見筆摩挲紙面的沙沙聲，我連忙招呼一旁的肖導用她的手機拍張照片，記錄下這一珍貴瞬間。短短五六分鐘的時間，我的人物肖像便速寫完成。定睛一看，第一反應是把我畫得比本人好看，整個人物呈45 度側(cè)顏，筆觸干凈利落，線條靈動流暢，五官充滿神韻，于清麗中透著幾分自信與知性。李導對這幅速寫也相當滿意，他將畫舉過眉梢，沖我天真地笑著，神情中透出滿滿的自足和喜悅，那是一種與年紀極不相符的純粹，一種不被時間和世事所侵蝕的向善向真?！案闼囆g(shù)簡直太可愛太好玩了”，正如李導所言。藝術(shù)家就像魔法師一樣，總能瞬間抓住特征提純?nèi)宋锞瘢ǜ耥汈еg微妙的靈性之光，將皮相之下被遮蔽的現(xiàn)實和情感予以敞明，不斷給凡俗的生活創(chuàng)造無窮的情懷、樂趣和驚喜。那一刻，我沉浸在享受藝術(shù)的小確幸中，把生活中一些雞零狗碎的煩心事全忘掉了。我欣喜地捧起畫作與李導合影留念，李導也以灑脫遒勁的筆觸在畫末寫道：“文靜、自信、智慧的年青文藝家 為趙鳳蘭同志速寫 二〇一九年五月三日 李前寬”。至今，那個鏡頭一直留存在我的記憶深處。

三

從那以后，我和肖導成了忘年交，經(jīng)常通過手機微信交流互動。有一次我還跟他們夫妻倆一起到雙安商場附近吃飯，并到對面的華星國際影城去看電影。在我眼中，生活中的李導顯然有點北方男人的大男子主義，他除了操心他熱愛的電影、繪畫和那些從世界各國淘回來的帽子，其他家務活兒基本上很少插手，全由夫人兼搭檔兼助理兼秘書兼跑堂兼哥們的肖導全權(quán)處理。肖導買單、燒水、泡茶，里里外外忙前忙后料理李導，甘之若飴。有時，我甚至覺得肖導有些太慣著李導了，她用一種傳統(tǒng)女性的體貼入微，把丈夫伺候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作為晚輩的我是無論如何做不到像她那樣無微不至的。長此以往，李導便如那英歌中所唱的“就這樣被你征服”，雖然在銀幕上指揮千軍萬馬，但在生活中對肖導言聽計從、尊重有加。我想，作為一個能導男人戲的女人，一個把丈夫培養(yǎng)成大導演的女人，肖導必定有她的過人之處。

有幾次我給肖導發(fā)微信說想再去看看他們，順便再拍些照片，肖導回復說他們在臺灣。我納悶，為什么老去臺灣呢？還以為他們在那邊有什么親戚或電影業(yè)務往來，哪知那時的李導生命已進入倒計時，頻繁前往臺灣只是為了治病。時不時地，肖導也與我分享他們在各類電影活動頒獎儀式上的合影，只見照片上的李導笑容慈愛，眼皮雖有些耷拉，但眼珠卻炯炯有神，頭頂?shù)男〖饷庇l(fā)俏皮和個性了，猶如一片荷葉蓋在頭頂，身邊與他們同框的全是謝飛、陶玉玲等電影界的名角大腕。有時，肖導也給我發(fā)一些他們在嘉峪關(guān)胡楊林合影的照片，由于漸漸熟悉了，我也時常以攝影的眼光觀賞并評論幾句：“這張胡楊林的秋色很美，主體在背景中的布局選擇得當，就是人物面部處于陰暗處，要是樹縫隙那束光把臉部照亮就更好?！薄澳菑埞庥昂芎?，如果拍攝者能換個角度往右側(cè)站站，避免畫面里人的腦袋頂著樹就好啦！”肖導回復說：“這都是業(yè)余人士拍的，拍完就走，沒那么講究。” “哈！又去那里寫生去了吧！多好的風景和模特?。　?/p>

那年國慶節(jié)前夕，正值新中國成立70 周年，李導、肖導的修復片《開國大典》在萬達CBD 影城播出，肖導說給我留了座，讓我?guī)笥亚叭ビ^摩，還問我是否能穿39 碼的鞋，想帶雙高跟鞋給我，我說太大了穿不了，像我這樣的南方小個兒只能穿35、36碼的鞋，并感謝她的好意?？雌瑫斕?，我?guī)Я藥讉€朋友來到現(xiàn)場，只見影廳里已坐滿了觀眾，巨幕超清數(shù)字大屏上是一張當年毛澤東在天安門城樓上舉行開國大典的黑白照片，一面鮮艷的紅旗呈對角線構(gòu)圖點綴著畫面，上面寫著“經(jīng)典插上科技翅膀4K 新版開國大典看片會”。影片放映前，李導在現(xiàn)場動情地說：“早在1989 年，《開國大典》在新中國成立40周年上映，曾引起觀影熱潮。這一晃過去了30 年，如今，看著她借助全新4K 修復技術(shù)以嶄新的面貌重生，我的心情非常激動！一個時代要留下一個時代的作品，這部作品就是我們那個年代的人思想、情感的結(jié)晶。作為導演，我覺得影片的表演在整體上是松弛的，每個演員都處在歷史的規(guī)定情境之中，都保持著那個年代人的所特有的精神風貌和氣質(zhì)，而不是提著氣演的，特別是毛澤東的扮演者古月的表演，當年是一個鏡頭一個鏡頭‘把’著過來的。音樂作為修復的一部分，現(xiàn)在聽起來依然百感交集。作曲家施萬春當年在寫這些曲子時，淚水打濕在琴鍵上，我聽著也是淚流滿面。一個藝術(shù)家只有跟人民聯(lián)系在一起時，他的情感才會迸發(fā)出如此強大的力量?！彼硎荆?0 年前《開國大典》中黑白資料片與拍攝部分的銜接有點生硬，如今“4K 修復技術(shù)”呈現(xiàn)出更協(xié)調(diào)、更真實、更震撼的視聽效果，讓老電影煥發(fā)出嶄新的藝術(shù)魅力?；貞?0 年前拍攝《開國大典》的創(chuàng)作過程，肖導也感慨地說：“當年很多人不看好我們拍攝這部影片，認為拍完了就砸了，從此將一蹶不振，但我們覺得這是歷史賦予的一項艱巨的挑戰(zhàn)，機會不容錯過。為此寧可不要獎金，賣不出多少拷貝，也要全力以赴、不計后果地把影片拍好。拍攝期間，我們一天當兩三天用，白天黑夜連軸轉(zhuǎn)，節(jié)假日無休，所有人都是拼命三郎。由于高度緊張，前寬在拍片期間一直在拉肚子，影片拍完后，他拉肚子的毛病也不治自愈。正是劇組上下齊心協(xié)力、發(fā)憤圖強，把所有集體智慧都貢獻在這部影片里，才有了影片所呈現(xiàn)出的歷史格局和風貌?！闭劦絼〗M老藝術(shù)家如今的現(xiàn)狀，肖導哽咽地說：“這部影片中的許多藝術(shù)家都謝世了，編劇張笑天、張?zhí)烀鳎瑪z影師、美術(shù)師、制片主任‘走’了，毛澤東的扮演者古月、蔣介石的扮演者孫飛虎等許多老藝術(shù)家也都離開了我們，今天看到這么多觀眾還在欣賞他們的創(chuàng)作和表演，我特別懷念和感激他們。”聽著李導、肖導發(fā)自肺腑的感言，看著他們忙前忙后，喜極而泣又略帶潮紅的面龐，我感慨萬千，感覺他們也像這部老電影一樣煥發(fā)著青春和光彩。可以想象，在過去科技特效不甚發(fā)達的年代，老藝術(shù)家們用土辦法、笨辦法和淳樸扎實的表演同樣拍出了波瀾壯闊的戰(zhàn)爭史詩，收到良好的藝術(shù)效果，其中的艱辛可想而知。如今，科技賦能使電影工業(yè)快速騰飛，但許多電影卻少了些許情義，藝術(shù)的智性和靈性也逐漸消失在自己創(chuàng)造的文明里，這種現(xiàn)象不能不引人深思?？梢?，對于藝術(shù)創(chuàng)作而言，藝術(shù)家的熱情和態(tài)度至關(guān)重要。任何時代的藝術(shù)品其實都是自己時代的孩子，每一部作品也都是藝術(shù)家的孩子，《開國大典》就是李導、肖導用藝術(shù)初心和青春孕育出的最珍貴的孩子。

后來通過網(wǎng)絡，我經(jīng)?？吹剿麄兎蚱挢鴥鱿鞔箅娪盎顒拥纳碛?，還多次在各個場合相遇。有一次我到中國美術(shù)館去看展覽，突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傳入耳畔，循聲望去，原來夫妻二人正應邀在中國美術(shù)館舉辦的“大師講大美”系列藝術(shù)沙龍上做講座，那一期的主題是“大美情懷與電影品格”。作為主講嘉賓，李導和肖導當天都身著正裝，穿得頗為“主旋律”，正襟危坐地在臺上與主持人對話，臺下則坐滿了聚精會神的聽眾。我迅速從人縫里擠到前排聆聽他們講話，李導、肖導很快發(fā)現(xiàn)了我，在臺上沖我微笑點頭，我連忙向他們揮了揮手。2020 年春節(jié)前夕，在中國文聯(lián)舉辦的“百花迎春”晚會上，我再次遇到李導和肖導，他們正與電影界的老藝術(shù)家們談笑風生地圍坐一起，我連忙迎上前去打了個招呼，便自顧自地忙開了?！疤m兒，過來，給我和陶玉玲拍張照吧！”我聽到肖導在叫我，回頭一看，只見她和陶玉玲挽在一起，正笑盈盈地沖我招手，我連忙走上前去沖她倆舉起相機。只見鏡頭里這兩位老藝術(shù)家都身著明艷的服裝，紅妝粉面、時尚鮮亮，再加上身上所特有的藝術(shù)范的加持，那氣質(zhì)與生活中一些平凡的女性完全不可同日而語。她們年輕時都是大美人，在今天，歲月依然無損于她們的美。當晚回家后，我將照片發(fā)給肖導，肖導表示感謝，閑聊時，她感慨地說：“年輕是一個人最大的資本，這是多少錢都買不回的，你好好珍惜青春吧！”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一晚，是我最后一次見到李導。

“今年是我和你肖導從影一個甲子60 年，也是金婚51 年，我們還想搞個作品研討會，回顧和紀念一下我們的電影生涯……”在這篇追憶文章即將擱筆之際，我耳邊不時響起李導說的這些話。如今事業(yè)未竟，斯人遠去。作為晚輩，我只能默默懷念與祈福，并將與他交往所感應到的吉光片羽用文字和攝影的方式留下，忠實記錄下與之共情的生命體驗與藝術(shù)感悟。倘若我的切身感受和真誠書寫能讓人們看到他們藝術(shù)人生的另一面，從而反觀自身，喚醒深藏在心底里的生活方式和生存理念，同時為這個時代社會的人文風貌和歷史文脈留下點精神印記，就算是我最大的欣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