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祥妍
(南京傳媒學院 江蘇 南京 211172)
由銀幕體現(xiàn)的基本空間世界即為電影空間。電影中的空間除了作為故事發(fā)生的背景環(huán)境外,還被賦予深層意義與隱喻。影像空間隱喻是影視視聽語言高級的表達方式,在一些藝術(shù)造詣較高的影片中,塑造空間與塑造人物有同等重要的作用。它在很大程度上豐富了電影的層次,提高電影的內(nèi)涵,并能夠表達聲音或畫面本身難以直觀描述出的情緒與思想內(nèi)涵。電影中空間隱喻通常是不能直接獲取,而是潛在的,通常是通過潛意識來潛移默化地影響觀眾,使之逐漸沉浸在導演所營造的光影世界中,成為導演思想的追隨者。
奉俊昊導演的影片《寄生蟲》在第72 屆戛納電影節(jié)中摘得最高獎項金棕櫚獎,影片主要圍繞居住在半地下室的金家展開,講述金家四口如何為獲得生存空間進行爭奪與廝殺,折射出韓國以財富劃分階級、資本主導的社會生存邏輯。金家父母均為無業(yè)游民,一雙兒女也都輟學在家,四人唯一的收入來源靠折披薩店包裝盒等一些散工獲得微薄酬勞。直到兒子基宇在朋友敏赫的引薦下來到富豪樸社長家中擔任英語家教,一家人的命運開始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轉(zhuǎn)變。在一系列精心策劃下,金家人分別出任樸社長家的家教、司機和幫傭,開始“寄生蟲”般的寄生生活。導演奉俊昊非常重視空間的精神表達乃至社會表達,通過樓梯、窗戶、室內(nèi)空間等意象,運用高超的敘事技巧和精致的視聽語言構(gòu)建起多層次、深度化的隱喻體系,使得電影不僅具有多重的解讀空間,更富含深層次的哲理內(nèi)涵,將影片的現(xiàn)實主義反諷推向高潮。
電影中,樓梯通常具有較強的隱喻意味,希區(qū)柯克的經(jīng)典作品中,曾多次使用“樓梯”這一空間造型,電影《小丑》中同樣有多次涉及樓梯的場景。電影《寄生蟲》中涉及樓梯戲份的場景累計長達10 分鐘之久,樓梯上下暗示著主角之間的關系與命運。導演奉俊昊利用空間中的樓梯,隱喻階級之梯,影片不斷出現(xiàn)的上下臺階,以及上下切換的鏡頭,是奉俊昊對“階層”最為裸露的展現(xiàn)。
為了強調(diào)兩個世界的距離,金家到樸家之間的路是一條連綿彎曲的斜路,伴隨蜿蜒而上的小路和層層堆疊的街道與樓梯,金家想要混進近在咫尺的上流樸家,能做的就是要不停地向上爬。
階級之梯在大量升降鏡頭的強烈對比之下愈發(fā)明顯。從金家半地下室一路走到樸社長家、從別墅門口到大門玄關、從客廳到廚房、再從一樓至二樓,都可清楚地看到各種高低階梯及斜坡。基宇初到豪宅時的鏡頭是不斷向上的,走過了陡峭的上坡路面,登上一級又一級的樓梯,一直沿著上坡、階梯走,底層階級要通往上流社會,就是要不停地向上爬。上坡路上腳步艱難,無論是在俯視畫面還是仰視畫面中,金基宇在寬闊的空間里,顯得渺小而微弱。影片采用不同視角的兩個大全景畫面表現(xiàn)這幾場戲,直觀地呈現(xiàn)出兩個家庭巨大的階級差異。
影片片尾,金基澤長期的壓抑導致內(nèi)心邪惡爆發(fā),試圖用暴力結(jié)束一切,卻打開了地獄之門,將陽光燦爛的生日聚餐,演變成一場血花四濺的人間慘劇。在一片慘烈的血光混亂中,金基澤通過陽光覆蓋的草坪,跑向那段通往幽暗地下室的樓梯。在上帝視角下,金基澤像“寄生蟲”般從半地下的樓梯爬入富豪生活的幻影中,最終又被迫爬下樓梯,去到更深、更灰暗的地下密室。
窗戶不僅牽涉電影里的空間,更是構(gòu)成了電影制作與觀看等一系列的隱喻?!都纳x》便是通過營造兩個空間窗的碰撞,戲劇化呈現(xiàn)真實生活中尖銳的階級矛盾。
社會底層的金基宇一家身處狹小擁擠的半地下,像蟑螂一般地生活,走廊過道似蟲洞。家人在有唯一小窗戶的室內(nèi)聚集,窗戶連接室內(nèi)外兩個空間。從窗戶看向室外,映入眼簾的也只有破敗不堪;樸社長一家則住在豪華公寓,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繁茂的綠茵,燦爛的陽光。窮人的窗外和富人的窗外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影片的第一個下拉鏡頭,由狹窄的窗戶入畫,呈述底層寄生家庭一家四口的視野。正是基于此窗戶的連接向觀眾傳達這是在地下的家庭。影片初始如窗戶畫面缺失,觀眾將很難捕捉和感受到此信息點,甚至誤解為破舊不堪的公寓樓。他們生活在半開放的地下室中,將視線投向窗外,時??吹搅骼藵h在隨地便溺。通過一組長鏡頭,以窗戶為引,不僅交代一家人的居住處境,這個窗戶也給了底層人物向上看的機會。
第二次出現(xiàn)窗戶畫面,一家圍坐窗前餐桌飲酒場景,窗戶外面是一個正要嘔吐和小便的醉漢。盡管女主人基婷一直催促父兄趕跑醉漢,但爸爸和哥哥卻踟躇不前,膽小怕事。最終還是靠基宇的高中同學敏赫上門來拜訪時,才厲聲呵斥趕走了醉漢。這個時期的基宇一家人是貧窮而怯懦的,自甘墮落地蝸居半地下,也順勢藏匿了自尊和銳氣。隨后,當一家人憑借學歷作假和精湛的演技,通過兒子在富人家庭做家教,將富人家的保姆、司機通通取而代之,一家人才從失業(yè)中完全脫離,誤以為成功“躋身上流”。當他們的窗戶前再次出現(xiàn)醉漢的時候,兒子二話不說就要拿敏赫送的奇石砸醉漢,內(nèi)心充斥著高人一等的驕傲。
當一切美夢終成幻影之時,父親帶著女兒和兒子從富人家倉皇撤退,冒雨回到被城市內(nèi)澇攻陷的半地下出租屋時,發(fā)現(xiàn)出租屋已被洪水淹沒了大半。此時的一組長鏡頭里,再次出現(xiàn)了往日窗戶的場景。
與之對應的富人家巨大的落地窗戶,在透亮、寬大的窗戶前,劇中前后出現(xiàn)的三個家庭,皆與此扇窗戶產(chǎn)生連接,導演多次通過長鏡頭的運用進行完美詮釋。
首次富人一家四口外出露營離開別墅,已成功寄生于此的金家四口借此機會開始侵占其位。從原本促狹圍坐的圓桌和起身就要撞頭的起居室,換至開闊可以并坐的寬敞客廳共賞富人庭窗外美景。富人旅程突然中止返回后,窗戶畫面得以第二次呈現(xiàn),男女主人在窗前的沙發(fā)上甜蜜,窗外的敞篷里是他們?nèi)缰樗茖毜膬鹤?,而基宇與妹妹、父親卻躲在沙發(fā)前的桌下斂聲屏氣。當基宇一家人的丑事在前保姆兩口子面前敗露后,保姆兩口子坐在沙發(fā)上頤指氣使,譏諷基宇一家人對別墅設計理念的無知,而幻想自我在陽光燦爛的落地窗戶前安寧祥和的場景,導演給出了窗戶空間畫面的第三次運用;影片最后一組長鏡頭中對窗戶空間的運用,在基宇父親殺人后,躲進暗無天日的地下室中?;钤谧约旱幕孟胫?,企圖通過自己的努力買下富人的房子。在一片陽光普照下,基宇父親從地下室中緩緩走上樓梯,走出客廳,在落地窗前與兒子深情相擁。幻想的場面依次上演,通過長鏡頭的處理方式,使影片顯得意味悠遠,這扇窗戶已然變成了一幅浮世繪里的圖景,一個表現(xiàn)貧富殊途的寬大銀幕。
電影場景空間需要創(chuàng)作者的精心設計和氛圍營造,電影創(chuàng)作者借鑒“隱喻”的手法在空間中創(chuàng)作視覺語境,來表達電影的精彩內(nèi)容。
《寄生蟲》圍繞著三個空間展開,樸家別墅、金家半地下室、樸家別墅的地下室,三個家庭的空間設定隱喻了三個不同階級。通過極端差異空間場景,打造階級生存境遇,在不同的空間中探討了底層人物在社會變革中的邊緣地位和焦慮的心態(tài)。
社長一家住在上城別墅,擁有空曠的大草坪,進入大門即是一大片蒼翠的庭院,走過一整片草地到達室內(nèi)空間大門。豪宅內(nèi)整體呈開放式設計,借用墻壁和臺階進行畫面分割,加大空間的縱深感;超大面積的落地窗帶來絕佳的觀賞視野,從沙發(fā)上看過去,宛如一幅巨大的壁畫??臻g里的所有家具擺放既相互獨立又能在開放式的空間中串聯(lián)。
樸家別墅擁有大空間、井然有序的擺設,影片多采用對稱式構(gòu)圖表現(xiàn)這一空間,畫面中有明顯的透視線,凸顯了別墅的現(xiàn)代化設計、龐大的空間感。不僅是要滿足電影的攝像機運鏡構(gòu)圖的需要,每一處場景更是透露出家庭地位。
金家居住在貧民區(qū)的半地下室,房子仍有一半處于地面上,所以仍有希望,感覺可以接觸到陽光,還沒有完全落到地下室。
畫面中金家充斥著生活的雜物,比馬桶還要低的地面、破舊的家具和衣服、零散的食物垃圾袋、特有的霉味和地下室的蒼蠅飛來飛去。奉俊昊用大量的中景鏡頭、淺景深鏡頭將人物聚集在封閉空間中,封閉性的空間隱喻了負面人性,給人帶來強烈的壓迫感。金基澤的家擁有更多的顏色,但這些顏色卻不鮮明,飽和度整體偏低,沒有特別突出的顏色,在整體密度上是有壓迫感的。
窮人與富人住宅空間的對比充分反映了韓國貧富階級的懸殊?!鞍氲叵隆睂涌臻g的展示,折射出韓國社會“結(jié)構(gòu)性的不平等”。階級固化、上升空間的匱乏,令生活在底層的“泥勺階層”難以逆天改命。
富人樸社長的豪宅地下室,隱藏著一個巨大空間:前雇傭雯光寄居的樸家防空洞地下室。為躲避生意失敗債務,雯光丈夫一直躲在地下室生存,影片后半部更隱秘深層的事件皆發(fā)生于此。
地下室內(nèi)部封閉且陰暗,陰冷腐臭,比金家居住環(huán)境更為不堪。這是別墅設計師南宮賢子隱瞞其存在的原因,作為戰(zhàn)時避難之用,它從一開始就充滿了死亡的氣息。在半地下室或地下室空間中,雖然也有強烈透視感的畫面,但透視點不在畫面中央,不采用對稱式構(gòu)圖,畫面中房子的狹窄、擁擠不堪,如同螻蟻居住的洞穴,細小狹長。
在《寄生蟲》中通過空間象征階級的差異,以及同層間權(quán)力的爭奪。處于上層的通透豪宅,與終日不見陽光的半地下室、防空地下室形成鮮明對比。
影片《寄生蟲》是一部露骨地探討“階級”的電影,但同時又基于現(xiàn)實主義進行整體創(chuàng)作,它無意建構(gòu)過于復雜和隱微的隱喻,其主題近乎直白地展現(xiàn)在觀眾面前。奉俊昊導演借助視聽語言、空間隱喻以及出色的敘事結(jié)構(gòu)使得影片整體脈絡清晰,靈巧、精彩的鏡頭語言的運用又使影片意蘊非凡,帶給觀眾視覺享受的同時又引起人們對人性的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