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阿瑟·米勒戲劇創(chuàng)作中的道德書寫"/>
周雪婷,于利平
(山東藝術學院 戲劇學院,山東 濟南 250300)
阿瑟·米勒是20 世紀美國著名的劇作家,作為“美國戲劇的良心”,他堅信戲劇是一種反映社會現(xiàn)實的嚴肅藝術。在易卜生的影響下,米勒將敘事視角轉移到小人物身上,挖掘他們悲劇性的緣由——不道德的欲望。正是這些欲望徹底地摧毀了劇中人物的意志。最終,米勒用失而復得的道德觀將他們拉了回來,使他們從有瑕疵的普通人上升到了古希臘悲劇英雄的高度。給當時崇尚個人主義,金錢至上的美國人民敲響了道德警鐘,告訴他們放縱欲望、無視道德的后果往往會毀滅個體,而這種毀滅不僅僅是肉體上的,更是精神上的。
一戰(zhàn)結束后,遠離戰(zhàn)亂傾軋的美國經(jīng)濟發(fā)展迅速,逐漸成為超級大國。阿瑟·米勒生于這一時期,后來又經(jīng)歷了二戰(zhàn)、經(jīng)濟大蕭條、麥卡錫主義的肆虐。這些灰暗的歲月成為他日后創(chuàng)作素材的背景條件。
經(jīng)濟大蕭條發(fā)生前,物質(zhì)的豐富除了提高了人們對生活質(zhì)量的要求,同時也給他們的價值觀帶來了巨大的顛覆。人們開始追求享樂與奢靡之風,物質(zhì)條件的富裕成為了人與人交際的標尺?!抖际俏业膬鹤印分械膯叹褪沁@樣一個重利的商人。在整部戲的開始,他拿著報紙說“還是征求廣告更有趣”。他將目光放在人們需要什么上,而不是關注這個社會怎么了,這體現(xiàn)出他金錢至上的理念。還有《代價》里擁擠在窄小閣樓里那些浮夸的家具,也在展示著這個家庭在經(jīng)濟大蕭條前的奢靡。
可是這一切只是大廈將傾前的虛假繁榮,仿佛在一夕間,世界轟然倒塌。米勒知道大蕭條不只是金錢的問題,相反,那是一場道德災難。社會結構的轉變令相愛的夫妻反目成仇、慈愛的父母冷酷無情、昔日的朋友棄如敝履。觀賞《推銷員之死》,就如同坐在劇場觀看“美國夢”的午夜葬禮,這是獻給威利們的安魂曲。而《美國時鐘》則更充分地展現(xiàn)了這場危機中各階層的群像?!洞鷥r》中的兄弟二人分別代表著美國六七十年代社會中的兩種人,米勒本人對維克托和沃爾特的塑造作出了解釋:“沃爾特行事自私大膽,熱衷權力,富于創(chuàng)造力,他能干的事維克托干不來,而維克托忠于一項必須完成的工作,保障安全。兩人各自為自己的選擇付出的代價就是這部劇要談的問題?!痹趧≈忻桌战韪绺缥譅柼刂谡f出面臨危機的家庭必須經(jīng)歷的兩種抉擇:“就像兩條道路,看上去不同,但其實是從同一個困境岔開來的。似乎就像是同一個人,被分成兩半,似乎不太能獨自前進”。
米勒并不局限在時間框架中安排情節(jié),而是在這個被時光遺棄的空間里同時展現(xiàn)了過去與現(xiàn)在?!端_勒姆的女巫》就是一部借古諷今的作品,年輕的米勒在密歇根大學上歷史課時第一次了解到了薩勒姆的巫術,并觀看了馬里昂·斯塔基的《魔鬼在馬薩諸塞》。很多年以后,麥卡錫主義盛行。美國出現(xiàn)了歷史上少有的瘋狂揭發(fā)“內(nèi)部敵人”的恐怖鬧劇,近乎到了荒謬的地步。米勒發(fā)現(xiàn)華盛頓的聽證會和在十七世紀的薩勒姆一模一樣,就是要被告公開認罪,譴責他的同伙以及他的魔鬼主子,并違背可惡的舊誓言來證明他全新的忠誠——于是他得以釋放,重新加入由體面人士組成的社會群體。米勒意識到極端的正確也許在無意間也會轉為極端的錯誤,尤其是當他因猶太人的身份被波及而受到了迫害和懷疑時,他據(jù)理力爭說:“我不是在庇護共產(chǎn)黨人,或者庇護整個共產(chǎn)黨。我是在維護自己的尊嚴,我的良心不允許我提及別人的名字,給他帶來麻煩?!币凰查g,《薩勒姆的女巫》中的普洛克托與米勒在歷史與當下好像融為一體。通過筆下的人物塑造,米勒向這個病態(tài)的世界宣誓:“我努力塑造一個真正的靈魂,塑造出我所理解的人們共同尋求生活意義的欲望。”
“欲望”這個抽象的概念在文學作品中往往都是具體的,比如莎士比亞的《麥克白》表現(xiàn)了一個人被權力欲望吞噬后的模樣??墒窃谶@個沒有王公貴族的時代,普通人也登上了悲劇的舞臺,他們在舞臺上展現(xiàn)那些埋藏于心底的欲望、被束之高閣的夢想……這些“比我們今天的人壞”的凡人甚至與國王平起平坐,成了當代悲劇描寫的天然對象。阿瑟·米勒說:“在我們這個沒有國王的時代,是我們看清歷史的光明面,追根溯源,努力探索普通人的心靈的時候了?!?/p>
情欲的失控是米勒大多數(shù)作品里矛盾沖突的焦點。如《薩勒姆的女巫》中的普洛克托,正是他出于對妻子伊麗莎白的愧疚,在背誦“十誡”時他總會不由自主地跳過他所犯的罪行。在古希臘悲劇中,有這樣一種人,他們不具十分的美德,也不是十分的公正,他們之所以遭受不幸,不是因為本身的罪惡或邪惡,而是因為犯了某種錯誤。顯然,約翰·普洛克托正是米勒一直在尋找的悲劇性英雄。而在《橋頭眺望》中,這種清規(guī)戒律下的欲望與道德的進退維谷被米勒在這個幽閉的時空里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因為妻子的冷淡,埃迪對自己的外甥女產(chǎn)生了奇異的感情,在他第一次咨詢律師阿爾弗利時,埃迪的情緒逐漸崩潰,他絕望地意識到自己對凱瑟琳的想法是難以啟齒且背離道德的。為了發(fā)泄,他借看拳擊賽為由,邀請盧道夫陪他練習打拳并故意打中。可是他的威脅反而將凱瑟琳推進盧道夫的懷里,他眼睜睜地看著心愛的人一步一步地離開自己,直到她道別的瞬間,埃迪忍無可忍地親了她的嘴,這種越界的行為無疑宣判了他在凱瑟琳心底地位的崩塌。最終,埃迪選擇向移民局舉報盧道夫的偷渡,這一行動直接宣判了埃迪的死刑,他對凱瑟琳的不倫戀,從一開始的不自知到后來自知后的失控,展現(xiàn)了一個普通人道德與欲望間的沖突,這種對立在米勒的其他作品中也有所體現(xiàn)。
《推銷員之死》里的威利是一個曾經(jīng)犯過錯誤的男人,當他坐在飯館里與兩個兒子相對而坐時,一段往日的回憶突然出現(xiàn)在他的腦海里,于是他立刻明白了長子為什么要自毀前途:比夫在報復自己當年在波士頓的那次出軌。他用放縱的情欲報復威利當年荒唐的說辭,“好好聽著,比夫,等你長大了,你就會懂得這一切。你千萬不能——你千萬不能過分看重這種事情”。其實,威利一直背負著良心的譴責,當他看見妻子琳達一邊補絲襪一邊抱怨著絲襪價格太貴時,突然想到自己曾經(jīng)慷慨地送給另一個女人一匣絲襪,他生氣地奪過破舊的絲襪,命令妻子“在這屋里不準你補絲襪!馬上把襪子扔掉!”這雙破絲襪是威利的眼中刺,它的存在時刻提醒著他當年的背叛。可威利真正的悲劇還是在于他對于“美國夢”的幻想。威利的一生都在賣力地推銷,從年輕時的推銷商品到他年邁時的推銷自己,他把自己空空的一生比喻成被剝離的橘子皮,甚至最后徹底將自己物化為虛無的兩萬塊。在他的幻覺中,威利一直在埋怨自己沒有跟隨哥哥本一起去非洲的黃金海岸挖礦,他被自己這些年積攢的貸款所困,一無所有,被資本主義洗腦的威利們并不會意識到資本原始積累下“淘金熱”的殘忍,他只能站在原地自怨自艾,這種金錢至上的價值觀恰恰是當時的美國所追捧的。
米勒早期的作品《都是我的兒子》在某些方面與《推銷員之死》頗為相似,但是前者比后者的道德訓誡意味更為濃烈。同樣是表現(xiàn)父親形象的崩塌,威利深知自己的出軌是不道德的,而喬卻更嚴重一些,他甚至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并不是殺人,而是失誤。在劇中,米勒巧妙地建立了兩個空間:充滿道德的“戰(zhàn)場空間”和充斥著不道德的“家庭空間”,兩個空間的錯置充滿了諷刺意味。所以,當安拿出那封信時,喬才意識到他一直信奉的價值觀在兩個曾在“戰(zhàn)場空間”待過的兒子眼中都是不堪的。當他發(fā)現(xiàn)自己被兩個兒子否定、拋棄后,才意識到了自己的罪惡,喬徹底崩潰,選擇飲彈自殺。
縱觀米勒的早期作品,無論是普洛克托、埃迪,還是威利、喬,他們置身于極為復雜的時局中,都觸碰了普世價值觀下的那條道德底線,可正是因為他們明辨是非,所以他們的良心才會不安。
到了后期,米勒對于道德問題的探討更加深邃與復雜。《代價》講述了一對兄弟關于選擇的故事。面對因股票暴跌而在家郁郁寡歡的父親,哥哥沃爾特繼續(xù)追求自己的理想,成為了一名醫(yī)生。弟弟維克托放棄自己熱愛的科學事業(yè),成為了一名巡警。二十八年后,面臨分家產(chǎn)的兄弟二人終于見面,揭開了一個痛苦的真相,其實父親還留有四千塊,可他卻自私地將這個秘密放在心底,眼睜睜地看著維克托犧牲了自己的生活與夢想,而知道這一切的沃爾特明知道父親用這筆錢做投資,看著維克托生活在一片沼澤里,也不愿拉他一把,只能在二十八年后對弟弟說:“我自己也沒想到你會幫他到那個地步?!痹谶@里,米勒探討了原生家庭的道德綁架,這種中國式的議題反而更能激起讀者們的共情。當然,除此以外,米勒也借所羅門之口道出了當時扭曲的價值觀:“我們今天的關鍵詞是什么?是一次性。越是能丟掉的東西就越美好。”在浮華的名利場,只有權勢、金錢才能令一個人可愛,所以被這種價值觀洗腦的父親將自私給予真正愛自己的小兒子,將無法獲得回饋的愛獻給前途似錦的長子。
這種極難取舍的道德選擇,在《墮落之后》里變得愈發(fā)困難。昆廷在目睹兩個朋友關系的決裂后,選擇了袖手旁觀,在得知絕望的盧跳向行駛中的火車自殺身亡后,昆廷喃喃自語:“人怎么樣才能生存下去呢?靠彌天大謊嗎?可是,人只有講實話才能們心無愧!否則就喪失了良心。人間有一股力量在作祟,使人無法看到自身的邪惡,也無法看到正義!那就扼殺良心吧。扼殺良心吧?!痹谶@個是非顛倒的年代,信仰上帝可以等同信仰納粹,金錢可以摧毀傳統(tǒng)的倫理綱常,婚姻里沒有愛情只有互相欺騙,謊言成了甜蜜的善意,真話反而變成傷人的利刃。這些道德的失控,有的來自社會價值觀的不良引導;有的基于內(nèi)心無法疏解的欲望;有的來自價值取向不同而帶來的背叛。米勒也正是借他們之口傾訴他的主題:唯有個人尊嚴與道德的回歸才能拯救這個病態(tài)的社會。
俗話說:道德律己,法律律人。弗洛伊德在他的《圖騰與禁忌》中,將良心比作個人意志中的“超我”,是一種對本能欲望的抑制產(chǎn)生的內(nèi)在知覺,這種內(nèi)在知覺并非來自上天賦予,而是來自外部社會和人類文明強加給個人的道德約束。米勒恰恰善于描寫這種“本我”與“超我”間的沖突。
《薩勒姆的女巫》中的最后一幕,當普洛克托死期將近,人類求生的本能抑制住善良的天性。在面對屈辱的生和高貴赴死這兩難抉擇時,米勒對普洛克托的道德選擇進行了極為生動的描寫,他的第一次掙扎是當他從妻子口中得知詹理斯是被石頭活活壓死時,源于對死亡的恐懼普洛克托選擇屈辱的活下去。可是當?shù)し鹚姑钇章蹇送凶髯C自己看到魔鬼與善良的呂蓓卡在一起時,他憤怒的喊道:“我不會血口噴人!”這是他的第二次掙扎。最后,當他得知簽有他姓名的證言書即將張貼示眾時,普洛克托終于醒悟“我有三個孩子——我如果出賣朋友,還怎么教導我的孩子在人間應該心胸坦蕩,為人正直呢?”他激昂地宣誓并將“魔鬼契約書”撕得粉碎。在這里,普洛克托沒有選擇通過掩蓋罪行來挽救自己的公眾聲譽,而是超越自身過失,選擇為正義事業(yè)獻身并升華為一位平民悲劇英雄。他因此在更高層次上獲得新生,成為一位正直高尚有正義感的公民。所以,某些時刻一個人的良知也能夠挽救一個世界免于墮落。
《代價》被人稱為現(xiàn)代版“該隱”和“亞伯”的故事。但是和《圣經(jīng)》不同的是,哥哥和弟弟都是自己選擇的道路,雖然他們都付出了相應的代價,選擇了夢想的哥哥獲得了事業(yè)上的成功,卻落得孑然一身;選擇了家庭的弟弟獲得了幸福的家庭,卻背負一輩子的遺憾。他們企圖為自己當年的選擇打圓場,沃爾特急切地想要補償自己的良心債,他要給弟弟兩萬塊,還要讓弟弟繼續(xù)他科學家的夢想,但是一切都晚了,維克托意識到自己的犧牲是多么的可笑,兄弟二人再次分道揚鑣。沃爾特臨走前對弟弟吶喊:“你是在用你的失敗來證明我是一個背信棄義的混蛋!——把你自己吊死在我的門口!”雖然,他嘴上說著:“失敗并不會賦予你們道德上的權威!”他試圖用醫(yī)生來抬高自己的價值,但沃爾特心里明白,只要維克托不原諒自己,他就將永遠背負道德的枷鎖,直到生命終結。與前兩部作品不同的是,米勒不再將目光聚焦于社會道德,而是將重點放在倫理道德上,于是《代價》不再僅僅是一部關于“背叛”的故事,米勒還想借此探討關于選擇和代價之間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沖突,而這無疑升華了主題。
米勒的戲劇作品看似嚴肅悲傷,卻總能在最后留下動人心魄的光亮。因為他始終堅信,道德是治愈病態(tài)社會的一劑良藥。他在自傳里說:“一部真正優(yōu)秀的戲劇,不該讓大腦的即時反應變得遲鈍,不該讓人‘忘記’,而該使人由古見今,由今見古?!彼裕环庾詺⑶暗淖园仔懦闪诉^去埋下的定時炸彈;一筆用生命換來的保險金蘊含著一位父親夢想的破碎;一場荒唐的逐巫案為當今各地的極端運動敲響警鐘;一座擺滿家具的屋子承載了兩代人的痛苦回憶。他們的痛苦正是來自現(xiàn)實與道德觀念的沖突。最終,威利獲得了比夫的諒解、沃爾特將藏在心底多年的秘密和愧疚向自己的弟弟傾訴、喬和普洛克托用良心的覺醒換來了他人充滿希望的未來。站在名為“生活”的天平上,他們不約而同地在最后紛紛站在了“良心”這邊,使他們曾經(jīng)不安的靈魂得以安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