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銳睿
歐·亨利的短篇小說在世界上享有盛譽,他創(chuàng)作的許多膾炙人口的小說如《最后一片葉子》《麥琪的禮物》等都蘊含著深厚的人文主義關(guān)懷。其中,《帶家具出租的房間》作為歐·亨利筆下少數(shù)的悲劇性作品之一,其特殊性不言而喻,但小說的亮點不僅僅在于此,更在于情節(jié)、邏輯的巧妙設(shè)置。下面以孫紹振的文本解讀理論來分析小說的獨特之處。
小說的故事發(fā)生在紐約西部的紅磚房地區(qū),一男子尋找愛妻五個月未果,身心疲倦,卻依然堅持不懈地穿梭于紐約各地。為了便于繼續(xù)打聽愛人的消息,他租賃了一間昏暗潮濕、破敗不堪的房間。在房間里,他隱隱聞到一股來自愛人身上的木樨草香。他欣喜若狂,仿佛愛人就在附近。于是,他瘋狂地四處尋找,向女房東詢問是否有一位左眼眉上有痣的女孩在這兒住過,在得到房東的否定回答后,殘存的一點希望如泡沫般破滅了。他發(fā)瘋似的堵上房間里的每一條縫隙,打開煤氣閥,絕望而去。而在小說末尾,從房東與其他房東太太的談話中得知,不久前一位女孩在男主人公租賃的房間里結(jié)束了生命,這位女孩正是男人瘋狂尋找的左眼眉上有痣的愛妻。但貪婪、殘酷的房東太太并未告知這位男主人公事實。最終,男子隨心愛的妻子而去。
孫紹振認為,歐·亨利式結(jié)尾的特點是突然把故事的謎底揭示出來,人物突然被思想照亮,前面的故事有了新的意義,對人物的評價發(fā)生了變化。的確,在故事的結(jié)尾,男子由一個癡情的愛人變成一名受騙自殺的被愚弄者,女房東則由房間的擁有者、出租者變?yōu)椤叭藗儔櫬涞膸蛢磁c悲劇的締造者”。話少而意無窮,這是歐·亨利思想與藝術(shù)的高度融合。敘述故事不是簡單地陳述故事情節(jié)內(nèi)容,而是在文章的最后把思考留給讀者,使讀者沉思。歐·亨利在結(jié)尾處常常利用這樣的只言片語,使讀者獲得思想和藝術(shù)兩方面的雙重享受。當然,歐·亨利作為短篇小說大師,除了在結(jié)尾處反轉(zhuǎn)的妙處之外,故事的細節(jié)中也有打破常規(guī)等高超的手法。
在小說故事中,男子在極端的巧合之下入住愛妻自殺的房間,僅因為自己感覺到“屋里突然有了一陣濃烈、甜蜜的木樨草香味”后,甚至認為自己有“凡是屬于她的或者經(jīng)她觸摸過的東西,無論怎樣的細小,他一看就認識”的超能力。于是男子便斷定妻子肯定在這個房間居住過,可這顯然不在常人能力范圍內(nèi),除非他擁有狗一般靈敏的嗅覺和天才般的記憶力,倘若他真的有這樣的超能力,那么故事的矛盾點就變成——既然男子能夠感受到這種木樨草香,那為什么不能在“只馬馬虎虎收拾過”的房間里找出妻子存在的痕跡呢?或許有人會以疲憊、身心交瘁為理由,但試想倘若年輕男子找尋了愛妻已五個月之久,正苦于沒有線索時卻突然獲得線索,他會這樣表現(xiàn)嗎?作者的匠心,僅以讀者的身份被動接受,是不可能看出來的;只有把自己從讀者上升為作者,才可能真正理解作家為什么這樣寫而不是那樣寫。孫紹振的文本解讀理論要求作者能夠跳出讀者視角,進入作者創(chuàng)作視角,故事情節(jié)上打破了常規(guī),作者故意不讓男子能在房間里直接得到妻子存在的證據(jù),只能去尋求女房東的幫助,其結(jié)果必然是否定的,這樣苦尋未果才能讓事情向相反的方向發(fā)展,這便能讓人物心里的深層奧秘浮現(xiàn)出來。男子本以為有了找到心愛妻子的希望,卻被女房東的否定回答無情打破了幻想,女房東為了出租房間向男子隱瞞了妻子自殺的真相,最終卻誤致了癡情男子的自殺。這個年輕人最終采取了自殺的行為,可以從中看出他性格中有為愛而執(zhí)著和忠貞的一面,或者還可以認為有悲觀陰郁的一面,因為他在尚不知道愛人真實下落的情況下,就過早地喪失了對生活的信心。他的行為方式闡釋了自身的性格特點——悲觀陰郁或者是能為了愛情獻出寶貴生命的勇敢。男子如同資本主義社會尋求光明、追求希望的底層人民,而女房東象征著資本主義冷酷又利益熏心的得勢者,為了出租房屋的利益甚至不愿將女人的消息告知其一星半點,面對男子的哀求,殘忍地不斷拒絕和否定,一次又一次地打擊著這個可憐的男人。這一現(xiàn)象映射出當時的社會現(xiàn)狀:掌握著關(guān)鍵信息的得勢者對普通群眾的欺壓、欺騙。女房東是一個猙獰可惡的小資本家,與“蛀蟲”有性質(zhì)或習性特點上的相似。歐·亨利通過小資本家對普通底層人民的壓榨、逼迫致死的行為,一方面揭露了當時社會的黑暗和制度本身的無情與腐朽,另一方面說明身在這種制度中的底層人民終究是悲劇性的。
孫紹振文本解讀理論的根本精神是把哲學化、美學化的理論在抽象概括過程中犧牲掉的特殊性、唯一性用具體分析的方法還原出來。把還原法運用在這篇小說中也就不難發(fā)現(xiàn)歐·亨利寫本文的奧秘所在。為了找到妻子,男子入住出租的房間,女房東的否認事實和拒絕告知真相,讓男人絕望而自殺,這顯然在情節(jié)發(fā)展上有些矛盾,布魯克斯與沃倫就在《小說鑒賞》中寫道:“作者正在開讀者的玩笑——‘故意叫他疑惑不解’?!钡珜嵸|(zhì)上用孫氏還原法進行情節(jié)還原就知道作者寫作的奧秘。小說的悲劇在于男子因為找不到妻子,對世界絕望而開煤氣自殺,那么試想男子在女房東的告知下知道妻子在一星期前在房間自殺身亡的消息,卻仍改變不了他尋找失敗、希望破滅的后果,那么最后等待他的依然是毀滅的悲劇式結(jié)局。更具有悲劇色彩的是尋找的愛妻也在同一個房間里自殺,這無疑給悲劇式結(jié)局再添上一筆,構(gòu)成雙重悲劇性。也正是這樣的悲劇核心——資本家及其資本社會對貧困、尋求光明的群眾的折磨,逼迫僅有的一縷希望與美好(心愛女子的象征)同追尋者一起不可挽回地走向了死亡的地步。
格非認為,“期待與滿足”作為讀者在閱讀過程中最常見的心理狀態(tài),它導致了讀者與作者之間張力空隙的產(chǎn)生……這樣一來,作者與讀者之間無疑形成了一種無形的契約,說得簡單一些,這就是“共謀”。這篇小說同樣也是如此,在情節(jié)構(gòu)成方面對讀者發(fā)出邀請,誘使他們對男子居住的房間進行猜測——愛妻是否在這里居住過,并且盡可能地拖延故事結(jié)局的出現(xiàn)。
在小說的情節(jié)構(gòu)成方面,歐·亨利采用了明暗交織的兩條線索描寫兩位年輕人的經(jīng)歷,明線講述的是癡情男子在下西區(qū)尋妻未果、絕望自殺的故事,而暗線敘述的是漂亮的、左眉毛旁有顆黑痣的瓦西納小姐離家出走五個月后,在男子到訪前的一周,于同一房間自殺身亡。這種悲劇性一方面表現(xiàn)為極端的巧合,另一方面又突出了期待與滿足的“錯位”。
小說的精彩之處還在于雙層的落空。一層在于男子尋覓未歸妻子,以木樨草香的氣味來判定妻子原在女房東出租的三樓后房居住,為了找尋氣味的來源或者說尋找妻子存在的痕跡,男子甚至不惜像“a hound on the scent”在房間里四處搜尋,但是無論怎么找,男子都找不到與妻子相關(guān)的東西,殊不知妻子竟在房間中自殺。詢問女房東,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與愛人相關(guān)的東西都早已經(jīng)被房東太太清理干凈了,男子看似幸運地找到了與出走妻子相關(guān)的線索,殊不知希望落空后再也找不到妻子的氣味,最終導致他成為一個不幸的自殺者??稍谛形木€索中,幸運與不幸悄然地完成了一次轉(zhuǎn)換,故事悲的不僅是期待落空,而且是落空之后在另一條故事暗線上的滿足落實(即后文房東太太通過直接引語的方式道出愛妻在同一房間自殺的真相),如此在文章里形成了期望落空與滿足落實之間的“錯位”結(jié)構(gòu)。男子對愛妻的追尋信念成為他活下去的希望,希望破滅后則選擇自殺,把主觀情感的重要性放在客觀的生存抉擇之上在小說里并不罕見,如歐·亨利作品《最后一片葉子》中喬安息活下去的信念便是對面墻上葉子的掉落與否。最后一片葉子成為生命的一種象征,不是一般的象征,而是可以戰(zhàn)勝病魔的象征、詩意的象征。葉子象征著生命的信念,同樣,男子對木樨草香的尋求(對愛妻的追尋)也是一種生命的象征,歐·亨利告訴人們:擁有信念與否可以直接關(guān)乎生存與毀滅。文章的高超之處在于這種信念存亡和生死的抉擇本是一個復雜的過程,但歐·亨利駕輕就熟地僅僅通過簡單的動作描寫,就完成了一個人生命信念的轉(zhuǎn)化過程。
“確定從何種視點敘述故事是小說家創(chuàng)作中最重要的抉擇了,因為它直接影響到讀者對小說人物及其行為的反應,無論這反應是情感方面還是道德觀念方面?!睌⑹鲆暯遣粌H是敘述故事的方式、方法,更是作者情感抒發(fā)的工具。一般來說,故事的敘述者是一個有限的“全能”敘述者,而且敘述者應該比故事中的兩個主角(男子與女房東)知道得更多。的確,在敘述者的語氣中,“這種敘事方式給了作者充分的自由,因為沒有視角限制”。
故事的開始,敘述者采用外聚焦的方式,對曼哈頓下城人們的生活進行描述,向讀者展示這個故事的背景:“在紐約西區(qū)南部的紅磚房那一帶地方,絕大多數(shù)居民都如時光一樣動蕩不定、遷移不停、來去匆匆。正因為無家可歸,他們也可以說有上百個家。他們不時從這間客房搬到另一間客房,永遠都是那么變幻無常。在居家上如此,在情感和理智上也無二致?!贿^,要說在這么多漂泊過客掀起的余波中找不出一兩個鬼魂,那才是怪事哩?!?/p>
通過這樣的描述,讀者至少可以獲得兩條信息:故事中發(fā)生了什么、敘述者想要講述的故事類型——家與死亡。
在年輕男子出現(xiàn)后,敘述視角從外聚焦方式轉(zhuǎn)向內(nèi)聚焦方式:故事敘述者從男子所見、所聞和所感的角度出發(fā)。這個聚焦方式的改變把讀者推到了主角的一邊,雖然讀者以自己的身份可能達不到識別的效果,但作者給了讀者參與的空間,猶如身臨其境,增強了敘述的可信度。同時,這種內(nèi)部聚焦限制了旁白,讓旁白無法深入女房東的內(nèi)心世界,所以只能通過故事發(fā)展從男人的角度觀察,或直接引用女房東的話來形容女房東。這種透視的特點,難免讓讀者對女房東的話產(chǎn)生難以預料的感覺,故事確定性只能放在年輕人的行動邏輯上。
在故事的結(jié)尾,焦點切換到外聚焦。這是因為故事還沒結(jié)束,男人就自殺了,而男人是內(nèi)聚焦的擁有者。內(nèi)焦點因聚焦者消亡而分離,敘述者無法再使用原有的視角來專注于描述。此外,結(jié)尾敘述的場景也決定了內(nèi)聚焦模式的結(jié)束。最后,敘述者利用房東太太與他人的交談向讀者揭示了男人妻子的悲慘結(jié)局,以及這件事的真相,這次對話是在男人死后發(fā)生的(此時男人已經(jīng)在房間里自殺了)。這種敘事場景標志著以男人為焦點的故事即內(nèi)聚焦的結(jié)束。到目前為止,敘述者轉(zhuǎn)向了有限的外聚焦敘述。這部分的敘述就不如以前有用,不能深入主角的內(nèi)心,而是采用簡單的直接引語進行人物對話。直接引語的對話,一方面是由于故事本身敘事焦點的限制(內(nèi)聚焦的結(jié)束);另一方面,它允許讀者感受女房東的話,通過前后言談的不一致,可以理解其殘酷、冷漠的本性。這樣的敘述方式,讓讀者更能感同身受男人的悲劇意義,從而增強了故事的悲劇效果,使作品更具批判性。
同時,《帶家具出租的房間》中“家具”既是家庭歸屬感的象征(即文中“似是而非的歸屬感”和“一間茅草房——只要屬于我們自己——我們都會打掃、裝點和珍惜”都可說明),又是女房東出租房間的家具。雙重象征含義使得“家具”這個名詞的含義復雜了起來,作者的反諷意味也得以凸顯,“帶家具出租的房間”這個標題既有家的溫馨意蘊,又同時顯現(xiàn)出欺騙與剝削的陰暗含義,與文章的主題(揭露資本主義社會下小資產(chǎn)階級對普通民眾的冷酷、迫害)形成了交相輝映的奇特效果。在家具裝點過的房間里,癡情男子由喜到悲,希望破滅,走向自我毀滅;女房東的欺騙伎倆得以實施,能夠繼續(xù)出租房間并且昧著良心賺錢,詞語含義的雙重性使得文章的深刻意義得到了升華,情節(jié)邏輯也更加趨于飽滿。
歐· 亨利小說一直被運用多種方法解析,其作品除去小說三要素之外,語言也不可忽視,歐·亨利用出色的語言描寫,打破情節(jié)常規(guī),運用期待與滿足的錯位結(jié)構(gòu)、多重轉(zhuǎn)化的敘事視角等完成小說創(chuàng)作。本文采用孫紹振的文本解讀理論,從奇特情節(jié)出發(fā),還原小說矛盾,解析作品的深意,以便讀者采用不同的小說鑒賞方式更加深入地了解小說內(nèi)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