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芝佳
對于巧女故事,屈育德先生曾在《略論巧女故事》中,將巧女故事定義為一類表現女主人公以才智解決問題的傳統民間故事。
關于嬰寧形象的分析文章有很多,從性格角度大多認為她的基本特點是愛花愛笑的少女,但我們不妨從整個事件的全過程來看,嬰寧最終通過自己的努力實現了遷葬鬼母的心愿,自身也完成了由自由少女到規(guī)范婦人這一社會化的角色轉變。這樣的轉變并不容易,然而嬰寧憑借自己的聰明才智、愛笑優(yōu)勢做到了這一點,因此當我們稍稍突破傳統民間文學的框架束縛時就會發(fā)現,由蒲松齡塑造的嬰寧形象客觀上也暗合了巧女故事的核心精神——以才智解決難題。
至于巧女形象的特征,兩類主人公主要有兩點相似。首先,美貌外表。仙妻故事多注重對仙妻美貌的描述,與之相似,蒲松齡也別出心裁地以笑立胎、以花為眼表現嬰寧的傾城之貌:“她在花中搖曳,秀美如花,純潔如花。她拈花微笑,得天然神韻。嬰寧的美在笑中搖曳,在花中閃現,她的美與笑、花同在?;?、笑、嬰寧三位一體,融鑄成生機盎然、青春勃發(fā)的生命之境。”其次,心靈手巧。學者康麗曾在《中國巧女故事中的角色類型》中對巧女的智慧構成進行了概括,她說:“巧女的智慧是按照民眾對理想女性的預期來描述的,體現在心智、手藝和口才三個方面?!被氐轿谋局校日f“心靈”,《嬰寧》中寫道“每值母憂怒,女至一笑即解。奴婢小過,恐遭鞭楚,輒求詣母共話,罪婢投見恒得免”?!凹沂啦幻鳌钡南眿D本不會太受夫家待見,但嬰寧嫁入王家后不僅憑借著明媚笑容消除婆婆的怒氣,搞好婆媳關系,還善待奴仆,使得上下和諧,可見其玲瓏之心。
再說手巧,原文中寫道“操女紅精巧絕倫”。雖然鬼母曾對王子服說:“我言少教誨,此可見矣。年已十六,呆癡裁如嬰兒”,但其實這只是一個母親對自己愛女看似責備實含關切的嗔怪。然而事實并非如此,畢竟嬰寧進入王家之后就懂得“昧爽即來省問,操女紅精巧絕倫”,可見鬼母對嬰寧在持家方面曾精心教導,當然嬰寧也很心靈手巧,不然怎會繡出 “精巧絕倫”的女紅作品?
因此,我們可知已為人妻的嬰寧不僅具有傾國之貌,還心靈手巧,善于持家,這些也和巧女故事的女主人公的形象特點極為吻合。事實上,如果說巧女的智慧是按照普通民眾對理想女性的預期來描述的,那么嬰寧的才貌則是文人蒲松齡特意賦予他所偏愛的女主人公的。正如蔣建梅所說:“蒲松齡思考女性、特別是出身卑微的女性的生存困境,并給予了他所認為的、世俗能容忍的最好出路?!?/p>
好的作品常常有所創(chuàng)新,《嬰寧》篇也是如此,它在敘事結構和女性形象方面都有所突破,下面我們重點探討一下。
兩篇作品的核心模式都是“女主人公以才智解決難題”,只是巧女敘事中的女主人公常常是先遭到他人的故意為難,然后自己才開動腦筋解決問題;而嬰寧則是早已意識到自己的難題所在,并且找好了解決之策。更具體地說,巧女敘事中的女主人公們是被動的,故事也常常按照“拋難題—解難題”的形式發(fā)展下去,而到了最后女主人公的性格仍然如此;而嬰寧則是主動的,故事圍繞人物中心展開,主人公的性格也經歷了一個深化的過程。
從敘事模式來說,五娘子之所以諷刺教書先生是因為他無禮在前,教書先生拋出了“是先生的兒,還是先生的女呀?”這個問題,五娘子不能眼看著自己被他占便宜,因此她針對性地反駁了一句“先生是我兒,后生的還是女(你)”來諷刺他,以解決自己遇到的這個問題。此外,在解決問題的過程中,五娘子憑借的是自己的機智和口才,自己本身的性格卻沒有什么變化發(fā)展之處。
再看《嬰寧》篇的敘事,嬰寧有自己的困境——遷葬鬼母,但這困境并非由他人特意造成的,而是嬰寧自己出于孝心主動做出的選擇。此外,在走出困境的過程中,嬰寧的性格發(fā)生了兩方面的變化——從“愛百花”到“購佳種”,從“愛笑”到“不笑”,再到最后“零涕”。
為了實現遷葬鬼母的心愿,嬰寧在相關的事情上十分謹慎,因此王母詢問她身世時僅以笑掩飾,即使是同床共枕的丈夫也不輕易袒露,畢竟當時她尚未探明王母及王子服待己之心,直到后來確保二人愛己之心后方傾訴內心的愿望,告訴了王子服實情,并央求他將鬼母與其夫合葬。隨后嬰寧見到母親尸體后,又撫哭哀痛,并年年祭祀。
此時由上元節(jié)的邂逅到順利嫁入王家再到成功遷葬鬼母,嬰寧在自己的努力之下順利解決難題。因此與巧女敘事的“拋難題—解難題”模式相比,《嬰寧》篇的創(chuàng)新在于難題的性質更為復雜,女主人公解決問題的主觀能動性也更強。
再說性格發(fā)展,先說“愛花”。嬰寧拜別親人,孤身嫁入王家,離開了自己自小生活的桃花源般的家園,也遠離了不受世俗權力和禮教約束的山野生活。但她愛花成癖,因此“竊典金釵,購佳種”,此舉一方面是嬰寧為維持自己的愛花天性所做的努力,另一方面她所購置的名花貴種也體現了嬰寧的“自然天性向社會性的折衷和妥協”。畢竟,在此之前,嬰寧對遍地花木平等看待,“遇梅花摘梅花,遇杏花摘杏花,不知世間以梅為高潔之士,杏為輕薄嬌娘”,而“購佳種”這一舉動則恰恰體現了她由審美價值到世俗價值的轉變。
至于“愛笑”,由笑到不笑的轉變是“西鄰子事件”時王母對嬰寧的斥責——“設鶻突官宰,必逮婦女質公堂,我兒何顏見戚里?”在嬰寧面臨人命官司時,王母關心的不是兒媳婦的安全,她想到的只是這件事對兒子名譽的損害。這一事件體現了以王母等封建家長為代表的社會倫理對女性的規(guī)約與壓迫,而聰慧的嬰寧在被王母斥責后自然很快想到了這一點,因此她不再笑了,因為嬰寧已經了解了世俗社會中女性的命運和生存法則。隨后她對王子服哭,請求他為鬼母遷葬;見到鬼母尸體時,她又“撫哭哀痛”。這是因為“哭是人類社會規(guī)定的弱勢的女性宣泄情感的合法渠道,笑則是一種受到諸多限制的異常表現”。至于嬰寧的“竟日未嘗有戚容”,則是因為雖說哭泣是社會中女性宣泄情感的合法渠道,但是仍受到社會倫理一定程度的限制,因為有著 “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要求,因此嬰寧只能將自己的真實情緒掩藏在假面之下。
至此,我們可以看到:巧女敘事中女主人公解決難題憑借的是自己固有的智慧,并且她們僅憑借這些就能無往而不利,諸如諷刺教書先生的五娘子。然而《嬰寧》篇卻并非如此,她面對更為復雜的外部世界(社會習俗的約束、西鄰子的調戲),她能憑借自己的心靈手巧和愛花愛笑緩解家庭矛盾、博得婆家喜愛。但是情況變得更為復雜時,她就需要因事而變,原有的外顯性格也就經歷了相應的變化過程。
此外,兩類故事女性主人公的形象方面也有一定的差別:容貌方面,皆是美人,只是嬰寧更富浪漫色彩;性格方面,由于嬰寧是人和狐所生,再加上生活在深山之中,因此她顯露出亦憨亦黠的特點,較巧女敘事的主人公們更為復雜;才智方面,嬰寧作為狐女,她除了心靈手巧之外還有狐的狡黠和神秘色彩,諸如她懲戒西鄰子時的幻術。
綜上所述,巧女敘事的女主人公通常心靈手巧,而故事圍繞她們以才智解決自己遇到的一個個難題展開;《嬰寧》篇也是如此,只是它還有自己的獨特創(chuàng)造。首先是形象方面,嬰寧是神秘浪漫、亦憨亦黠的狐女;其次,嬰寧面臨難題時,運用自己的主觀能動性去解決問題,她愛花愛笑的性格也由于客觀環(huán)境產生了一定的變化;最后,結構方面,該篇圍繞嬰寧的行動軌跡展開,核心是嬰寧性格的發(fā)展變化。因此,我們說《嬰寧》篇的敘事較巧女故事而言更為復雜、巧妙,這一角度的比較也反映了兩種文化的一些特點和差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