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曉雪
(河南大學文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1)
陳寅恪曾說:“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shù)千載之演進,而造極于趙宋之世?!彼纬m然外交孱弱,但其文化、科技都達到了封建社會的全盛時期。宋朝開國之始就將書籍看作“教化之本,治亂之源”,極其重視書籍的整理和傳播,倡導“以文治國”,造就了圖書出版的繁榮。雕版印刷經歷隋唐五代,在宋代迎來了大發(fā)展,官刻、坊刻、私刻三大系統(tǒng)齊備,形成了一套全國性的完整的刻書網絡。宋代刻書“西起巴蜀,東達浙閩”,最為興盛發(fā)達的地區(qū)集中在開封、浙江、福建、四川,其中蜀刻本??本珜彛终滟F,歷來為藏書家所重視。
宋代四川的刻書業(yè)十分興盛,官刻、坊刻、私刻三頭并舉,刻書甚富。四川官刻中,工程最浩大的當屬開寶四年(971)至太平興國八年(983)由張從信主持,在成都雕印的《大藏經》,即著名的《開寶藏》,又稱蜀藏?!堕_寶藏》多達五千余卷,刻印了13萬塊版,共4,860萬字,歷經十二年才雕印完成,是我國第一部版印的佛藏。這項工程促進了蜀地印刷業(yè)的興盛,培養(yǎng)了大量技術熟練的刻書工人,為下一次大規(guī)??虝蛳铝嘶A。此后,成都地方政府又多次組織刻書,如:成都知府呂大防在北宋神宗元年(1078)刻印了我國歷史地理文化的開山之作《華陽國志》,該版作為后世明清所刻《華陽國志》的祖本,影響深遠;成都地方政府還刻有《太平御覽》《冊府元龜》等大型類書。
四川書坊刻印書籍琳瑯滿目,書坊產業(yè)興盛發(fā)達,著名的書坊有崔氏書舍、成都毋氏、萬卷堂、書隱齋、葉昌書肆等。其中,成都毋氏刻書歷史悠久,在五代時就有刻書的歷史;萬卷堂、書隱齋的刻書數(shù)量較多,萬卷堂刻印的《新編近時十便良方》刻印精良,現(xiàn)藏于國家圖書館,書隱齋刻有《國朝二百家名賢文集》及一些地方志、醫(yī)書,還曾參與刊刻大型類書《冊府元龜》。
私刻以北宋益州彭乘最著名,“少以好學著稱,藏書萬余卷,皆手自刊校,蜀中所傳書,多出于乘”。彭乘進士及第,做過館閣??薄⒚貢≈髯衾?、集賢校理、翰林學士等官職,學識豐富,藏書萬卷,善于校勘書籍,并自行刻印,其刻書多為精本、善本。除彭乘外,較有影響力的私刻本還有眉山程舍人的宅刻,眉山程舍人即程公碩、程公說、程公許兄弟三人。眉山程舍人刻書數(shù)量多、質量高,其所刻王禹偁的《東都事略》極有影響力,常為藏家征引、珍藏或翻刻。該書刻有“眉山程舍人宅刊行,已申上司,不準復版”的牌記,這一牌記體現(xiàn)了宋代人已具備一定的版權意識。
宋代四川的刻書地點主要集中在成都、眉山兩地。北宋中葉,四川刻書中心逐漸由成都移往眉山。南宋初年,時任四川轉運使的井憲孟在眉山主持刊刻了宋、齊、梁、陳、魏、北齊、北周七朝史書。晁公武的《郡齋讀書志》記載:“檄諸州學官,求當日所頒本。時四川五十余州,皆不被兵,書頗有在者,然往往亡闕不全,收合補綴,獨少《后魏書》十許卷?!边@些史書被補全,由眉山刊行,此即著名的蜀刻大字本《眉山七史》?!睹忌狡呤贰肥撬娇膛c官刻之間相互補充的結果,這次刊刻使正史類書籍得以復原并廣泛流通,其版片沿用至元明兩代,在明洪武年間經修復后收入南京國子監(jiān)?!睹忌狡呤贰钒腠摼判?,每行十八字,開創(chuàng)了蜀本字大行稀的傳統(tǒng)。經由此刻,蜀刻本聲望日隆,與浙刻本、閩刻本并稱。此外,眉山還刻有《史記》《三國志》《通鑒釋文》《宋太常因革禮》《古史》《史漢論贊》等史部書籍,以及《周禮》《春秋》《春秋公羊傳解詁》《孟子》《春秋經傳集解》《論語拾遺》等經部書籍,其中《春秋經傳集解》被稱為“蜀本之最精者”。
蜀地的私刻、坊刻熱衷于刻印唐宋名家的詩文集,唐文集有《駱賓王文集》《孟浩然詩集》《王摩詰文集》《李太白文集》《孟東野文集》《昌黎先生文集》《劉夢得文集》《李長吉文集》等,宋文集有《蘇文忠公文集》《蘇文定公文集》《淮海先生文集》,其中《淮海先生文集》版式疏朗、??本?、牌記簡明,是蜀大字本的代表。蜀刻本唐文集傳至今日,各類復刻本多達六十多種,為保存和傳承唐宋詩詞立下了汗馬功勞。
宋代四川的刻書家往往是著名的藏書家和精通古籍、長于校讎的專家,因而蜀刻本校勘精當,翻刻監(jiān)本精審校勘,其編排和文字常與其他版本不同。蜀刻本多用白麻紙,紙張潔白,字大如錢,墨色如漆;字形多鋒芒,字體多似顏體;筆畫肥勁樸厚,結構架勢雄偉壯麗;版式疏朗悅目;版心大都是白口,左右雙邊,沒有書耳,單黑魚尾;版心中縫下端多有刻工姓名。蜀本風格疏朗明快,在宋代諸多雕版印書中別具一格。
蘇軾說:“近世人輕以意改書,鄙淺之人,好惡多同,故從而和之者眾,遂使古書日就訛舛,深可忿疾。自予少時,見前輩皆不敢輕改書,故蜀本大字書皆善本?!笔窨瘫镜膬热菘煽浚墨I價值高,至今仍為人所重視。南宋末年,蜀中經歷戰(zhàn)亂劫掠,大量蜀刻本在戰(zhàn)火中毀佚,蜀刻從此一蹶不振。
《漢書·地理志》記載:“巴、蜀、廣漢本南夷,秦并以為郡,土地肥美,有江水沃野,山林竹木蔬食果實之饒?!彼拇ǖ乩憝h(huán)境優(yōu)越,資源富饒,樹木繁盛,適合造紙,因此蜀地造紙有著悠久的歷史。蜀地產麻,制作的紙張質量上乘,在唐代就有玉版、貢余、經屑、表光等品種,其中經屑、表光用純麻制成,稱為麻紙。唐代官方抄書用紙皆為蜀紙,從側面展現(xiàn)了四川造紙的盛況。宋代,成都地區(qū)出產的箋紙有“四方例貴川箋”之說。蜀人不斷更新造紙技術,增加造紙原料,如在麻紙中雜入舊布、破履、亂麻等原料,造出“假蘇箋”“勝池紙”“十色箋”等各具特色的紙張。
除麻紙外,蜀中還產有皮紙。宋代四川廣都產皮紙,即以楮樹皮做的紙,又稱楮紙?!豆{紙譜》記載:廣都紙“有四色:一曰假山南,二曰假榮,三曰冉村,四曰竹紙,皆以楮皮為之。其視浣花箋紙最精潔。凡公私簿書、契券、圖籍、文牒,皆取給于是。廣幅無粉者,謂之假山南;狹幅有粉者,謂之假榮;造于冉村曰清水;造于龍溪鄉(xiāng)曰竹絲。蜀中經史子集,皆以此紙傳印”。由此可見,當時蜀地印刷書籍所用紙張種類繁多,且不同的紙有相對應的用途。由于造紙興盛,因而宋代的印書業(yè)也很發(fā)達,廣都附近的眉山是宋代四川兩大刻書中心之一,在南宋更是取代了成都印書的中心地位,刻印了大量書籍,為蜀刻之代表。
蜀地紙業(yè)發(fā)達,還出現(xiàn)了專門從事紙張生產的家族,形成了造紙行業(yè)?!豆{紙譜》記載:“蜀有百花潭,以紙為業(yè)者家其旁,以潭水造紙故佳。今天下皆以木膚為紙,而蜀中乃盡用蔡倫法。于是造紙者廟以祀蔡倫矣。廟在大東門雪峰院,雖不甚壯麗,然每遇歲時祭祀,香火累累不絕,示不忘本也,恩足以及數(shù)十百家,雖千載猶不忘如此?!笨梢姰敃r蜀地已有專門造紙的匠人,他們公認造紙祖師爺為蔡倫,每年祭祀不絕,香火鼎盛,蜀地造紙之盛由此可見一斑。
四川雕版印書活動可追溯至唐代中期,《中國版刻圖錄》錄有唐肅宗至德二年(757)之后刻印的《陀羅尼經咒》,此印本1944年出土于成都市內一唐墓,四周雙邊,框外鐫有“成都府成都縣龍池坊卞家印賣咒本”字樣。成都改稱府是在唐肅宗至德二年,由此推斷《陀羅尼經咒》印本的印刷時間是在唐肅宗至德二年以后,證明此印本是唐代中期在成都印刷的,是我國現(xiàn)存最早的版印實物。
“準敕禁斷印歷日版,劍南兩川及淮南道,皆以版印歷日鬻于市。每歲司天臺未奏頒下新歷,其印歷已滿天下,有乖敬授之道?!贝擞涊d出自《全唐文·馮宿禁版印時憲書奏》,馮宿為東川節(jié)度使,此疏上于大和九年(835)十二月,內容是司天臺新歷未頒,而劍南、兩川及淮南道所售版印日歷已遍布天下,說明大和九年前四川就有印本歷書,且印刷速度快、規(guī)模大,能在短時間內遍布天下。
《書林清話》轉引唐人柳玭家訓序:“中和三年癸卯夏,鑾輿在蜀之三年也。余為中書舍人,旬休,閱書于重城之東南。其書多陰陽、雜記、占夢、相宅、九宮、五緯之流,又有字書、小學,率雕版印紙浸染,不可盡曉?!绷n原為嶺南節(jié)度副使,后跟隨唐僖宗到成都,遷中書舍人,這段記載是他在成都時的所見所聞,可見當時成都書肆所售之書范圍廣泛。
五代十國時期,蜀地刻書得到進一步發(fā)展,后蜀孟昶廣政十六年(953)宰相毋昭裔出資刻印群書。毋昭裔少年時向人借《文選》及《初學記》,人多難色,不愿出借,毋昭裔深感圖書之缺帶來的不便,于是發(fā)愿他日發(fā)達刻印圖書,惠及天下學者。毋昭裔成為后蜀宰相后,“命工日夜雕版,印成二書。復雕《九經》、諸史,兩蜀文字由此大興”。毋昭裔所刻《九經》稱為家本《九經》,也稱蜀本《九經》,在蜀地刻印完成,是我國最早的私家版印《九經》。毋昭裔還刻有《文選》《初學記》《白氏六帖》等書,所刻之書均由個人出資,是私刻的先驅。其子毋守素將毋昭裔刻書的版片獻給北宋王朝,豐富了宋政府的書庫。
四川作為雕版印刷的發(fā)祥地,刻書活動十分頻繁,在宋之前就已經擁有成熟的雕印技術,培養(yǎng)了大量熟練的刻書工人,再加上蜀地盛產紙張,種種原因促使成都在宋代初期成為雕印《大藏經》的首選之地。雕印《大藏經》培養(yǎng)了一批雕刻名匠,如王朝、王龜、史丙等,這些名字成為后世根據(jù)刻工名姓判斷版本來源的重要根據(jù)之一。雕印《大藏經》這一浩大工程為后續(xù)刻印大型類書積累了經驗,進一步促進了蜀地印刷業(yè)的發(fā)展。
《宋史·地理志》記載:“土植宜柘,繭絲織文纖麗者窮于天下,其間地狹而腴,民勤耕作,境內無寸土之曠,歲三四收。其所獲多為遨游之費,踏青、藥市之集尤盛焉,動至連月。好音樂,少愁苦,尚奢靡,性輕揚,喜虛稱?!彼未拇ń洕l(fā)達繁榮,土地肥沃,收獲頗豐。蜀人生活悠哉,喜愛悠游聚會,經常舉辦集會,喜好音樂,樂觀向上,這樣的環(huán)境使四川文化氛圍濃厚。宋代,許多文人名士來自蜀地,如:詞人蘇舜欽,“一門父子三詞客”的蘇洵、蘇軾、蘇轍,以及朱臺符、石揚休、呂陶等,都是名震一時的文學耆宿。宋代蜀人筆耕不輟、著書立說,為蜀地刻書留下了豐富的資料,這些文士的著作成為蜀刻豐富的資料來源。
四川刻書業(yè)的繁榮,推動蜀文化在宋代達到了全新的高度,文學、藝術、經史、醫(yī)學等領域精英輩出。眉山文廟《雁塔碑》(進士題名碑)記載了宋代眉山中甲、乙科者多達八百八十余人。蘇軾、蘇轍在父親蘇洵帶領下進京參加進士考試那年,眉山舉薦參加進士考試的有四五十人,考中進士的竟達十三人,可見眉山士人之多、文人之盛。北宋時期,眉山為當?shù)刈x書人刻印的著作多達50余種、1,000余卷,刻印的書籍在全國發(fā)行。蘇軾在《李氏山房藏書記》中云:“余猶及見老儒先生,自言其少時,欲求《史記》《漢書》而不可得,幸而得之,皆手自書,日夜誦讀,惟恐不及。近歲市人轉相摹刻,諸子百家之書日傳萬紙,學者之于書多且易致如此?!庇纱丝芍忌降挠鴺I(yè)已發(fā)展到買書易得的程度。
書籍的增多使讀書、藏書成為一種社會風氣,有力地促進了眉山社會文化的發(fā)展。眉山當時著名的藏書樓是“孫氏書樓”,建于唐代,延續(xù)了300多年,為宋代任何藏書家所不及。唐僖宗曾御書“書樓”二字賜之,五代時毀于火災,北宋初期孫氏后代子孫重建書樓,并開辦“山學”發(fā)展教育,后又毀于火災。南宋后期,孫氏后代又重建書樓,并請魏了翁寫記,以期書樓得以長久存書。眉州的藏書家還有孫道夫、李燾、史子永、楊泰之等,可見眉山藏書風氣之盛,文化氛圍之濃。
獨特的地理位置、豐富的林木資源及迅猛發(fā)展的印刷術促進了宋代蜀刻的興盛,推動了文化事業(yè)的興盛。文化的興盛培養(yǎng)出一大批優(yōu)秀的文人名士,使蜀刻本??本珜?,少有訛誤,見解獨特。一方面,蜀刻的興盛為壯大讀書人隊伍提供了良好的條件;另一方面,文人雅士的著作又成為刻書資料的來源,以上種種,共同推動了宋代蜀刻的發(fā)展和興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