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圣爭
當(dāng)時可能誰也不會想到,乾隆四年(1739)會成為清代詩壇一個新時代的開端——此前詩壇仍籠罩在康熙詩壇的余風(fēng)之下,此后則開啟了乾嘉詩壇繁盛局面的序幕。因為乾隆詩壇兩大教主式人物皆在是年會試中式,殿試后皆賜進士出身,朝考后皆選為翰林院庶吉士。一個是沈德潛,“格調(diào)說”的代表人物,會試第65名,殿試后賜二甲第8名進士;另一位是袁枚,“性靈說”的主要倡導(dǎo)者,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又是“乾隆三大家”之一,殿試二甲第5名進士。是年沈德潛67歲,而袁枚24歲,二人年輩幾乎差了兩代,但科舉后則成為同年。
在以科名為重的時代,考中進士是進入仕途的最佳入場券,無論是大器晚成的沈德潛,還是少年得志的袁枚,這一年對他們來說都是幸運年。對于沈德潛來說,更是他的轉(zhuǎn)運年,因為截至乾隆三年他已經(jīng)參加了17次鄉(xiāng)試。當(dāng)他長期蹭蹬于科場時,即便再是老名士、詩文名家,也依然是鄉(xiāng)閭愚夫村婦的笑柄,“當(dāng)公偃蹇青衫,咿唔一室,里巷之士目笑而去之,甚者揶揄詆訕,搖手戒子弟勿復(fù)效其所為”;而平時交好的友人,“亦相顧太息,以為命也”。恐怕誰也不會想到他的命運從此發(fā)生徹底的改變。對袁枚而言,也極為幸運,至乾隆三年他已參加過4次鄉(xiāng)試,此次聯(lián)捷而中進士,可謂少年科甲而名重一時。
二人取中進士后,又幸運地選為翰林院庶吉士。雖然袁枚的朝考詩因語涉不莊而差點落選,但在尹繼善的力爭下還是得以選為清書庶吉士(即以學(xué)習(xí)滿文為主)。選入翰林院,這對考中進士的人來說是一種無上榮耀,因為一是人數(shù)少,二是出路廣。在當(dāng)時,翰林官員不僅是皇帝的“文學(xué)侍從”,還可考選御史,充主考、學(xué)政,放府道,甚至可以升轉(zhuǎn)京堂諸官,有些官職更是非翰林出身者而不授。庶吉士雖非正式官員,但一般三年期滿散館考試后,一等者留館為翰林院編修、檢討,二等者多授為各部主事,末等者則多外放任各地知縣或縣丞,或再延長庶吉士的學(xué)習(xí)時間。
命運女神在這一年向他們都打開了幸運的大門。尤其對袁枚而言,他才24歲,年輕而才華橫溢;且還有尹繼善、鄂爾泰等眾達官貴人相助,留館對他來說猶如探囊取物。他本人也對個人才華極為自信。乾隆元年他去廣西投靠叔父袁鴻時,巡撫金鉷一見大奇,目為國士,且逢人說項,甚至還推薦他參加博學(xué)鴻詞,認為他是“奇才應(yīng)運,卓識冠時”。這是袁枚第一次以才華征服了一位二品大員。參加博學(xué)鴻詞時,一到京城初次見面便得到名士胡天游的不吝夸贊,“美才多,奇才少,子奇才也”,并將他介紹給齊召南、商盤、杭世駿等前輩學(xué)者或詩人。這是袁枚又一次受到前輩們的推揚。選入庶常館后,他更是自信心爆棚,自認為“我才較跋扈”,再經(jīng)過與同人的砥礪,更加覺得元、白不在話下,更可直追徐陵、庾信。
然而,事情突然起了變化。乾隆七年(1742)四月十九日,庶吉士散館考試,沈德潛為漢庶吉士,考詩賦;袁枚為滿庶吉士,則考滿文翻繹。四月二十四日,成績公布,沈德潛考得一等第4名,袁枚則屈居末等。乾隆帝諭旨沈德潛、裘曰修等授為翰林院編修,袁枚、曾尚增等則以知縣用。
俗話說“人生七十才開始”,此話于沈德潛猶如私人訂制,乾隆七年,他恰逢七十,以翰林院編修開始踏入仕途。乾隆八年的一年之內(nèi),沈德潛連升四次,從正七品升至從四品——由翰林院編修擢升為翰林院侍講學(xué)士?!耙粴q之中,君恩疊稠”,讓沈德潛既驚喜又惶恐,“不知何以報稱,竊自懼也”。乾隆九年至十二年,又以從四品升至正二品(禮部侍郎),并入上書房教皇子讀書。五年間升至卿貳,真是羨煞旁人!乾隆十四年,以原官致仕。乾隆二十二年南巡,沈德潛得加禮部尚書銜(從一品),讓他老淚縱橫地感慨“天恩優(yōu)渥,蔑以加矣!”真的無以復(fù)加了么?乾隆三十年第四次南巡,93歲的沈德潛扶病前往武進接駕,乾隆帝天語暖人,備問其病情及子孫情況,除賞賜物品、賜其孫為舉人外,又加銜太子太傅(從一品),并改食正一品俸,讓他再次深深感慨“君恩之高如戴履天地之高厚,而莫能報效者也”。除了對沈德潛厚以祿位之外,還誥封四代、贈封妻室、蔭賜子孫。如此君臣相得的一段神話,連同為“二老”的錢陳群也羨慕不已,后人更是一再感慨“詩人遭際至于如此,古未嘗有也”。
是誰在造就這段藝林神話呢?在一切都是帝王說了算的時代,功名利祿,只要皇帝想給某人,自是榮祿加身。錢陳群曾在《神道碑》中頗為隱晦地說“顧上所以裁成之者,亦復(fù)無所不至”,可見是乾隆帝故意要玉成這段佳話,是以無所不用其極。然而乾隆帝為什么要成就這么一位老名士呢?且眾多老少詩人,又為何偏偏選中沈德潛?事實上,乾隆帝曾明言:“德潛早以詩鳴,非時輩所能及,余耳其名已久?!薄霸缫栽婙Q”,早到什么時候?康熙三十七年(1698)前后,尚為葉燮弟子的沈德潛,詩名已為王士禛所知。當(dāng)時王士禛特地致書葉燮,說沈德潛已得其髓,并致書尤侗之子尤珍說“橫山門下尚有詩人”。是以沈德潛可上接康熙詩壇,確為時輩難及。又據(jù)沈德潛本人記載,散館時乾隆帝曾詢問其姓名籍貫;留館后輪班引見,乾隆帝還特地跟張廷玉說“沈德潛系老名士,有詩名”;作為現(xiàn)場見證人的袁枚也說,在散館時乾隆帝就問誰是沈德潛,沈德潛跪奏,君臣這一問一答,令當(dāng)場所有人都明白他已“簡在帝心”;袁枚后來更將時間推至雍正初,認為時在潛邸的乾隆帝就已擊賞沈氏之詩。
那么乾隆帝僅憑沈德潛有詩名就敲定他為代理人么?非也。有詩名,僅是充分條件;還有一個必要條件,就是兩人詩歌主張的契合一致。他們最初論詩的契合點是“溫柔敦厚”,后來乾隆帝更將這一傳統(tǒng)的“詩教觀”直接轉(zhuǎn)化為世俗的“忠孝論”。乾隆帝曾說:“余雖不欲以詩鳴,然于詩也,好之習(xí)之,悅性情以寄之,與德潛相商榷者有年矣?!蓖ㄟ^頻年論詩,認為沈德潛名實相副之后才最終確定人選。
不過,為了達到更好的宣傳效果,乾隆帝并非是以簡單粗暴的諭令方式,而是設(shè)法讓沈德潛感恩戴德地去主動宣傳。他深諳文人的習(xí)性:一面盼著加官晉爵以光宗耀祖,一面要保持尊嚴(yán)和虛榮。是以乾隆帝在物質(zhì)上厚以祿位,一再擢升沈德潛,并誥封四代、贈封妻室、蔭賜子孫;精神上則極力地滿足沈氏虛榮。他折節(jié)以和沈氏詩韻,讓沈德潛覺得“君和臣韻,古未有也”;并一再主動賜詩、問候;甚至當(dāng)沈德潛進呈詩集并“敢恃寵以請”題序時,他雖知“人臣私集自古無御序例”,但還是在小年夜熬夜為其寫序,讓沈氏更覺榮耀至極,“從古無君序臣詩者,傳之史冊,后人猶嘆羨矣”。這一事件也將二人關(guān)系推向最高峰,一時朝野上下驚羨不已,如黃叔琳、汪由敦、蔣溥、梁詩正、嵇璜、董邦達、彭啟豐等高層文士爭相傳頌這一奇聞,袁枚后來甚至將它寫入《神道碑》中。沈德潛致仕時,乾隆帝御書匾額“詩壇耆碩”以贈,更是向士林昭告沈德潛是官方代表的詩壇大宗師。
乾隆帝的一系列行為確實產(chǎn)生了良好的效用,優(yōu)渥的皇恩將一個幾乎快絕望的“老名士”迅速打造成一代宗師,讓沈德潛深深地覺得若不鞠躬盡瘁地涌泉相報真是恥為人類。但作為一介文士,他能做什么呢?唯有在做好文學(xué)侍臣的工作外,積極響應(yīng)乾隆帝的詩學(xué)觀念,并自覺地付諸行動,宣告士林,報答君恩。首先,他將個人書齋取名為“教忠堂”,其義不言而喻。乾隆帝還賜詩說“斧邱陳奠處,不愧教忠堂”,將“教忠堂”拈出就是暗示沈德潛要牢記“教忠”的深意。當(dāng)他致仕離京時,乾隆帝更明言“汝回去,與鄉(xiāng)鄰講說孝弟忠信,便是汝之報國”。這“忠孝”不僅是對行為處世、品格德行的要求,也是對寫詩作賦的要求。其次,改變自己的詩風(fēng)以附和乾隆帝。二人在探討詩學(xué)之后,沈德潛開始漸漸地趨同乾隆帝的觀念,連作詩都一改昔日詩風(fēng),“于向日所為壯浪渾涵、崚嶒矯變、人驚以為莫及者,自視若不足,且有悔心焉”。是以其后不僅經(jīng)進諸作“原本忠孝”,甚至凡作詩,都是“以忠孝為本,以溫柔敦厚為教”。最后是續(xù)選詩以導(dǎo)士林所向,在評語中將乾隆帝詩學(xué)觀念貫徹其中。
其中,《國朝詩別裁集》(后世稱《清詩別裁集》)一書用心最著,從序言到凡例一再申明選詩要“合乎溫柔敦厚之旨”。除“溫柔敦厚”是他們共同的主張外,由于乾隆帝反對綺靡浮華、堅決不為“風(fēng)云月露之辭”,沈德潛便在凡例中反復(fù)強調(diào)這兩點。然而乾隆帝只是個人不為風(fēng)云月露之辭,但沈德潛則變本加厲地放大到凡有言男女之情者,一概不錄。沈德潛本以為如此煞費苦心而成的詩選,定會邀獲圣眷。不過,卻沒想到犯了兩個重大錯誤。一是很明顯的皇家忌諱:在詩選中他竟然敢直稱慎郡王允禧的名諱,慎郡王是乾隆帝的叔父;且還有不少皇親宗室皆直呼其名且未將皇室宗親單列于卷首,皇家尊嚴(yán)何在?第二個錯誤也是最不可饒恕的錯誤,就是首列錢謙益、龔鼎孳等人之詩,并選有錢名世的詩。錢謙益、錢名世等早被乾隆帝定為“不忠不孝”之人,在乾隆帝看來,“詩者,何忠孝而已耳?離忠孝而言詩,吾不知其為詩也”。是以乾隆帝大為光火,直罵沈德潛“老而耄荒”,認為此舉是“非宿昔言詩之道”。二人亦師亦友的特殊君臣關(guān)系由此出現(xiàn)難以修復(fù)的裂痕。
同時的袁枚,則在庶吉士散館考試后外放為知縣。起初,在選為庶吉士后,袁枚對于留館一事自信滿滿,更經(jīng)常與裘曰修、金文淳等同人詩賦酬唱,砥礪詩文;但是散館考試屈居末等而美夢破滅。又乾隆七年三月曾下詔推薦言官,留保、史貽直等皆以袁枚為薦,而事又不果,再次擊碎了留京之夢。雖然知縣與翰林院編修同為正七品,但在袁枚看來是“小謫”,從此“銀漢隔紅墻”,難再以詩賦報皇恩;而且其自信心嚴(yán)重受挫,灰心地感嘆“生本無才甘外吏”;更覺得辜負了國恩及友人的期待,“既他公論偏憐我,黼黻終慚答紫宸”。
袁枚初官溧水知縣,二個月后調(diào)為江浦知縣。乾隆八年初,改官沭陽知縣??h任事務(wù)劇繁,又逢旱災(zāi),他既要監(jiān)管賑務(wù),又要管理河工,還要去征漕糧,忙得焦頭爛額,急得瘡疾復(fù)發(fā)。在他忙作一團時,同年裘曰修、沈德潛等卻相繼升為翰林院侍讀學(xué)士,沈德潛更是一年連晉數(shù)級,這讓他作何想呢?在賀喜同年高升之余不免惆悵不已,“宦海煙波逐漸分”,深知自己從此與他們的差距日益拉大。乾隆十年時,在兩江總督尹繼善的幫助下,他又從沭陽調(diào)為江寧知縣。乾隆十二年六月,高郵知州員缺,尹繼善等又將袁枚報升,但因戶部咨查“欠漕項錢糧事”而被“照例停其升轉(zhuǎn)”,高郵知州事又因此泡湯。而此時沈德潛已升為禮部侍郎,甚至連一同外放江南的同年曾尚增也升任廣德州知州,他怎能不生出一番幻滅感?于是便心生辭官之意。乾隆十三年,他買下隋氏廢園為辭官隱居準(zhǔn)備,朋好們來賀時,就放言“異日將官易此園”。是年秋,多事煩擾,流言中傷、母親生病、恩師移粵等,他便毅然辭官。其后往返于江寧、蘇州,常住隨園。乾隆十七年初雖一度入京補官,又因父卒丁憂,便于是年冬歸隨園。自十八年始,袁枚不復(fù)出仕,從此過著大隱于市的文士生活。
袁、沈二人本來同年進士、同選庶吉士,以年齡來說,袁枚有著絕對優(yōu)勢,以才華而言,恐更在沈德潛之上,但最終二人在仕途上若云泥之隔,詩學(xué)觀念上更是分道揚鑣。在袁枚看來,沈德潛以詩而遇是乾隆帝早就簡在帝心;但袁枚為何就沒有以詩遇知、以文章報國恩呢?在朝考時,他就語涉不莊;不過,以他的才智及詩才應(yīng)該很快就熟稔應(yīng)制詩的體制,卻為何只能辭隱?這或許與他的性格、詩學(xué)理念有關(guān)。
雖然袁枚曾說他與沈德潛“鄉(xiāng)會同年、鴻博同年,最為交好”,但實際情況或并非如此。在庶常館時,袁枚經(jīng)常與金文淳、裘曰修、沈廷芳等人雅集,而沈德潛很少參與。袁枚離京時,沈德潛隨同人賦詩以送;在離京途中,袁枚作《懷人詩》中亦有沈德潛;當(dāng)沈德潛升為侍讀學(xué)士時,袁枚亦作詩為賀;但隨著沈德潛的日益高升,而他依舊沉淪下僚,地位的差距越來越大,友誼也漸漸疏遠,正如他所言:“進士同年較鄉(xiāng)試少,故相親亦倍焉。若同入翰林則更少,且更親矣。然不數(shù)年,升沉頓殊?;驗槊凰?,異目相視,即陽為謙下,而陰實相疏者亦比比然?!边@“陽謙而陰疏”的同年中是否就有沈德潛呢?據(jù)二人生平交際來看,極有可能。
二人關(guān)系若真如袁枚所言的最為交好,又豈在乎地位、年齡的差距?但實際上在二人的詩文集中提及對方者頗為有限。如果說二人皆為官時,一在京城、一在江南,交往少也說得過去;但袁枚于乾隆十三年底辭官,十四年歸家,后長期往來于南京、蘇州;沈德潛亦于十四年初致仕,六月就回到蘇州;且二人還有著共同的朋友圈;然而奇怪的是,二人來往很少。乾隆二十二年,沈德潛游南京,并沒去隨園看望友人,惹得袁枚寫詩詢問:“何事蒲輪游白下,不來小住說滄桑?”乾隆二十三年兩江總督尹繼善招沈德潛游攝山,而袁枚亦曾于初冬陪游攝山;不過,沈德潛后來追和過尹繼善和袁枚《侍宮保游棲霞作》詩韻,而袁枚似無回和之詩。但是在這年十一月袁枚到蘇州小住時,沈德潛曾向他征詩以悼念薛雪外孫。二十四、五年間,袁枚曾就《國朝詩別裁集》選詩問題連寫二札與之論詩,而沈德潛沒有回復(fù)。二十八年夏,袁枚害瘧往蘇州求醫(yī)于薛雪,沈德潛曾去探望,袁枚題詩扇以贈,沈德潛亦和詩以寄。乾隆三十年閏二月時,袁枚請吳省曾作《隨園雅集圖》,將沈德潛繪入其中。此后交際更少,直至乾隆三十四年沈德潛卒,袁枚賦挽詩并撰《神道碑》。由此可見,二人皆自乾隆十四年家居,二十年間的往來并非親密無間,反而顯得不淡不咸。
究其原因,除了年齡、名位的差距外,可能二人本來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且各有各的生活交際圈子——各自經(jīng)常有同人雅集或詩酒酬唱,卻很少有交集。二人雖同為詩文名家,但在詩學(xué)觀念上則“勢如水火”——更確切地說是袁枚絕不屈己以從人,難以蕕薰同器。
兩人在詩學(xué)上有很多針鋒相對處,如沈德潛標(biāo)舉唐音,而袁枚則認為詩無唐宋之分;沈德潛強調(diào)模仿,而袁枚則強調(diào)創(chuàng)新;沈德潛強調(diào)格調(diào),袁枚強調(diào)性情;等等。其中最根本的差異就在于一個強調(diào)詩歌的教化功能,提倡“溫柔敦厚”;一個突出詩歌的審美功能而提出書寫“性靈”。這些大都只是二人平時的主張,并未正面交鋒,但在沈德潛選刻《國朝詩別裁集》后,袁枚連寫二信給沈德潛發(fā)表他對詩的見解——詩學(xué)史上所謂的“沈、袁之爭”。然而,在這所謂的爭論中,沈德潛實際上是缺席的,他沒有回復(fù),也無法回復(fù)。袁枚曾指出詩選中“詩貴溫柔”數(shù)語有“褒衣大袑氣象”,并曰“仆口不敢非先生,而心不敢是先生”,這是什么意思?“褒衣”雖有二義,但袁枚所言“褒衣大袑氣象”卻意指沈德潛有人撐腰,是誰,顯而易見。所以袁枚不敢口非,不敢公開地跳出來唱反調(diào),只能私下反對。而面對袁枚的質(zhì)疑,沈德潛無論回復(fù)是與不是,都會陷入兩難之境,是以他只能選擇置之不理,因為這根本不是一場簡單的詩學(xué)討論。然而,這一詩選卻又讓沈德潛兩面都不討好:乾隆帝認為他做得不到位,甚至還有誤差;而袁枚則認為他做得太過,完全是扯虎皮拉大旗。而且袁枚還將二信公開示人,雖然沈德潛缺場,但袁枚卻至少公開地宣揚了“性靈說”。
此后他更借著多種途徑,如雅聚、倡和、詩話、書信、授弟子等方式肆力宣傳其詩學(xué)主張,好友程晉芳曾勸他刪除集內(nèi)緣情之作,袁枚則借機大談特談“性情”(《答蕺園論詩書》)。此外,他還多次對當(dāng)時詩壇惡習(xí)——疊韻、和韻等現(xiàn)象提出批評,矛頭更直指乾隆帝。雖然他也明白沈德潛堅持“詩專主唐音,以溫柔為教……皆正聲也”,但若不唱反調(diào)不足以發(fā)出聲音。在“官位與詩名、政界與詩壇”幾乎合而為一的詩壇,他既無法復(fù)制沈德潛的模式,也無法像鹽官盧見曾一樣時常雅集,甚至像鹽商出身的汪孟鋗兄弟那樣搞沙龍都難以持續(xù)。若踵續(xù)官方一套論調(diào),在乾嘉眾多人物中根本無法出聲,其主張又豈會成為詩壇盛行的詩論之一?是以他不得不劍走偏鋒地由“文章報國”轉(zhuǎn)而以“詩賦名家”。不過,他至死前都在回想科場的榮耀,如在博學(xué)鴻詞時他遇到了第一位貴人金鋐,庶吉士朝考時他又遇到了第二位貴人尹繼善,是以也可以說科舉改變了他的人生。
然而,人生之遇與不遇實難料,亦難定論。沈德潛生前雖占盡名位,風(fēng)光無限,卻隨著卷入一系列的事件當(dāng)中,不僅人被活活嚇?biāo)?,身后更慘遭“仆碑撤祠”。既能予之,必能取之,這一切都是乾隆帝在導(dǎo)演著,遺憾的是乾隆帝沒有將這一場曠古絕今的文壇佳話演繹圓滿。不過,這也不能簡單地說是“伴君如伴虎”,倒有點類似“靡菲斯特”的契約:簽訂時間從乾隆七年始,甲方給予乙方世間的榮譽、地位,乙方則需要舍棄靈魂以報答甲方。但是這契約中甲方知道他該怎么做,乙方卻沒有具體條目規(guī)定該怎么做,是以一旦甲方覺得不滿意,就意味著乙方毀壞了合同,那么甲方就會強有力地收回一切。因此乾隆帝一再強調(diào)是沈德潛辜負了他,他沒有對不住沈德潛。然而名位之事是顯性的,靈魂之事是隱性的,誰是誰非,如今都成為一堆故紙。只是悲劇的發(fā)生也多多少少與沈德潛自身有一定關(guān)系,不說完全咎由自取,但他若能更謹(jǐn)言慎行,固守他的本分,或許不至于身后釀成慘劇。
而袁枚二十出頭即預(yù)博學(xué)鴻詞,二十四歲中進士,早就聲聞士林。他也想過侍奉玉堂,文章報國;而被外放知縣后,他意識到夢想跟現(xiàn)實的差距,一度還生發(fā)幻滅感。當(dāng)升遷一再受挫后,便毅然辭官,從此歸隱于市。他對自己、對當(dāng)時社會有著高度清醒的認識,在意識到仕途無望,踵續(xù)官方言論也無法發(fā)出自己的聲音時,便逐漸走向官方的對立面,提出“性靈說”,并不失時機地讓沈德潛做了一回槍靶子。隨著聲音能量逐漸擴大,隨從附和者日益增多,聲勢日益浩大而成為青年的導(dǎo)師,其詩學(xué)主張也成為乾嘉詩壇三大主要潮流之一。而且,在新文化運動之后,由于推崇平民文學(xué),曾經(jīng)的那一套官方主張被掃進了故紙堆,袁枚其人其論在新文學(xué)中也更加閃耀出異代的光芒。遇與不遇,幸與不幸,又何可易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