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禮樂備，萬邦朝元正”
——“賓禮”及唐人的詩意描述

高建新

“絲綢之路”的暢通，唐王朝的高度文明以及超越其所處時代的開放和繁盛，吸引了眾多的國家、地區(qū)前來朝覲、學(xué)習(xí)。

一

《資治通鑒·唐紀十四》：貞觀二十二年(648)，“是時四夷大小君長爭遣使入獻見，道路不絕，每元正朝賀，常數(shù)百千人”。元正，元旦，正月初一。此日皇帝接受群臣及各國使節(jié)的朝賀，禮儀隆重，其中有“賓禮”一項，專門用于接待各國君長及使節(jié)?！缎绿茣ざY樂志六》：

賓禮，以待四夷之君長與其使者。蕃國主來朝，遣使者迎勞。前一日，守宮設(shè)次于館門之外道右，南向。其日，使者就次，蕃主服其國服，立于東階下，西面。使者朝服出次，立于門西，東面；從者執(zhí)束帛立于其南。有司出門，西面曰：“敢請事?！笔拐咴唬骸胺钪苿谀持??！?稱其國名。)有司入告，蕃主迎于門外之東，西面再拜，俱入。使者先升，立于西階上，執(zhí)束帛者從升，立于其北，俱東向。蕃主乃升，立于東階上，西面。使者執(zhí)幣曰：“有制?！鞭鲗⑾掳荩拐咴唬骸坝泻笾?，無下拜。”蕃主旋，北面再拜稽首。

“賓禮”，古代五禮之一，為國際間交往的一種禮節(jié)?！吨芏Y·春官·大宗伯》：“以恤禮哀寇亂，以賓禮親邦國。”唐朝的“賓禮”包括“蕃國主來朝”“蕃主奉見”“宴蕃國主及其使”等一系列儀式，各國君長穿著自己國家的禮服，在司儀的帶領(lǐng)下拾級而上，依次進入朝堂。孰先孰后，何時說什么話怎么說，站在西東南北哪個方向，皆有規(guī)矩和講究。朝賀的場面莊嚴，盡顯大國氣派。束帛，即捆為一束的五匹帛，作為饋贈的禮物。

作為大唐繁榮的締造者，被周邊少數(shù)民族一致尊為“天可汗”的太宗有《正日臨朝》一詩，記述的正是路路通華、萬國盡向東方的情形：

條風開獻節(jié)，灰律動初陽。百蠻奉遐贐，萬國朝未央。雖無舜禹跡，幸欣天地康。車軌同八表，書文混四方。赫奕儼冠蓋，紛綸盛服章。羽旄飛馳道，鐘鼓震巖廊。組練輝霞色，霜戟耀朝光。晨宵懷至理，終愧撫遐荒。

正日，正月初一。條風，東風；灰律，古代置蘆葦灰于表示十二律的玉管內(nèi)，每月當節(jié)氣，中律的灰就會從管內(nèi)自行飛出，以之占驗時序。李元操《和從叔祿愔元日早朝》：“銅渾變春節(jié)，玉律動年灰。”蘇颋《人日兼立春小園宴》：“年灰律象動，陽氣開迎入?！狈礁伞对绱骸罚骸罢龤獠烹S灰律變，殘寒便被柳條欺?！卞谮B，來自遠方的朝貢之物。未央，未央宮，漢代宮殿，故址在今陜西西安長安故城內(nèi)。詩中代指唐宮殿。組練，裝備精良的軍隊。遐荒，偏遠之地方。在東風和暢、天地祥和的春日，太宗親臨朝廷，接受“百蠻”進貢、“萬國”朝賀，渴望實現(xiàn)《禮記·中庸》稱頌的“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的天下統(tǒng)一理想，在《重幸武功》一詩中太宗亦說：“垂衣天下治，端拱車書同?！毖矍八姽谏w明麗，服章華美，旌旗飛揚，鐘鼓喧闐，六軍整飭，霜戟映日。朝覲的場面盛大，氣魄雄偉，盡顯盛世之氣象。與《正日臨朝》作于同一時期的《春日玄武門宴群臣》詩，記述的也是這樣的盛會，屬于“賓禮”中的“宴蕃國主及其使”：

韶光開令序，淑氣動芳年。駐輦?cè)A林側(cè)，高宴柏梁前。紫庭文珮滿，丹墀袞紱連。九夷簉瑤席，五狄列瓊筵。娛賓歌湛露，廣樂奏鈞天。清尊浮綠醑，雅曲韻朱弦?；浻嗯R萬國，還慚撫八埏。庶幾保貞固，虛己厲求賢。

春日，立春之日。簉，齊，并排。湛露，《詩經(jīng)·小雅》篇章，言天子燕諸侯?！皬V樂奏鈞天”，即“鈞天廣樂”，指盛大之樂，天上的音樂?；?，同“越”，及也。八埏，八方邊遠之地。太宗在立春日大宴四方賓客，場面隆重?！熬乓摹薄拔宓摇?，說前來朝賀的民族之多；“萬國”，說地區(qū)、國家之多；“八埏”，說地域之廣闊。面對著國家光明的前景，太宗說自己堅守正道，俯身求賢，愿天下一家，和平安寧。太宗的這兩首詩可以印證《資治通鑒》有關(guān)記載。

太宗文化政策開明，平等地對待周邊各民族，創(chuàng)造出和平友好的國際環(huán)境，一百年后仍在玄宗朝延續(xù)?！杜f唐書·回紇傳》：“開元中，三綱正，百姓足，四夷八蠻，翕然向化，要荒之外，畏威懷惠。”一生生活在開元、天寶時代的王維有《和賈舍人早朝大明宮之作》一詩，描述的就是這樣的盛況：

絳幘雞人送曉籌，尚衣方進翠云裘。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日色才臨仙掌動，香煙欲傍袞龍浮。朝罷須裁五色詔，佩聲歸向鳳池頭。

閶闔，宮門的正門。冕旒，古代帝王的禮冠和禮冠前后的玉串、玉繩，也用作皇帝的代稱。鳳池，鳳凰池，禁苑中池沼，為中書省所在地。佩聲，玉佩叮當之聲?！段簳じ咦嫘⑽牡奂o》：“給尚書五等品爵已上朱衣、玉佩、大小組綬?！毕蛲鶘|方古老的文明，仰慕唐王朝的繁華，各國使臣通過“絲綢之路”爭相進入長安。天剛拂曉，天子已在大明宮接受萬國的朝覲，日色映照著仙人承露盤，天子禮服上的繡龍在香煙中浮動。早朝后，把圣旨寫在五色紙上，朱服玉佩的中書省官員此刻正忙碌不休。整個早朝場面莊嚴肅穆，氣勢恢宏，令人嘆為觀止。

二

《唐六典·尚書禮部》：“凡京司文武職事九品已上，每朔、望朝參；五品已上及供奉官、員外郎、監(jiān)察御史、太常博士，每日朝參?！背瘏?，百官上朝參拜君主。杜甫《重過何氏》其四：“頗怪朝參懶，應(yīng)耽野趣長。”徐鉉《和江西蕭少卿見寄二首》其一：“老去何妨從笑傲，病來看欲懶朝參?！?《全唐詩》卷七五五)五品以上的京官需每日朝參，包括正月初一的早朝。王建(765—830)曾任秘書丞，從五品上，故有資格朝參，近距離觀察在大明宮舉辦的朝賀儀式，所作《元日早朝》一詩記述了朝賀生動的場面，讓人仿佛回到了一千多年前那個賓客云集、儀式莊嚴的現(xiàn)場：

大國禮樂備，萬邦朝元正。東方色未動，冠劍門已盈。帝居在蓬萊，肅肅鐘漏清。將軍領(lǐng)羽林，持戟巡宮城。翠華皆宿陳，雪仗羅天兵。庭燎遠煌煌，旗上日月明。圣人龍火衣，寢殿開璇扃。龍樓橫紫煙，宮女天中行。六蕃陪位次，衣服各異形。舉頭看玉牌，不識宮殿名。左右雉扇開，蹈舞分滿庭。朝服帶金玉，珊珊相觸聲。泰階備雅樂，九奏鸞鳳鳴。徘徊慶云中，笙磬寒錚錚。三公再獻壽，上帝錫永貞。天明告四方，群后保太平。

詩寫正月初一大明宮早朝的隆重莊嚴的場面。蓬萊，蓬萊宮，即大明宮，是唐長安城中三大宮殿(大明宮、太極宮、興慶宮)中規(guī)模最大的一座。宋人宋敏求《長安志》卷六“宮室四”：

東內(nèi)大明宮，在禁苑之東南，南接京城之北面，西接宮城之東北隅。南北五里，東西三里。貞觀八年(634)，置為永安宮。明年(635)，改曰大明宮，以備太上皇清暑。百官獻貲以助役。龍朔三年(663)，大加興造，號曰蓬萊宮。咸亨元年(670)改曰含元宮，尋復(fù)大明宮。初，高宗命司農(nóng)少卿梁孝仁制造此宮，北據(jù)高原，南望爽塏，每天晴日朗，南望終南山如指掌，京城坊市街陌，俯視如在檻內(nèi)，蓋其高爽也。

大明宮在長安城的東北，南面有五個門，正南門稱“丹鳳門”。丹鳳門內(nèi)當中正殿曰含元殿，武則天改稱大明殿。含元殿階基高平地四十余尺。南去丹鳳門四十余步，中間通暢無阻隔，東西廣五百步。進入丹鳳門向北，依次是含元殿、宣政殿、紫宸殿、蓬萊殿，國家重大典儀、接受外國使臣朝覲都在含元殿舉行。崔立之《南至隔仗望含元殿香爐》：“千官望長至，萬國拜含元?！崩钊A《含元殿賦》：“‘含元’建名?！兑住でぁ分f曰‘含宏光大’，又曰‘元亨利貞’；括萬象以為尊，特巍巍乎上京?！薄艾幊欠垡?，琪樹森列；玉宇璇階，云門露闕；天華爽霽，朗日朝徹。赤旗隆庭，朱柱艷月。”含元殿拔地而起，建筑恢宏壯麗，是唐王朝的政治中心和國家象征，見證了一個蓬勃興盛的時代。

王建《元日早朝》詩起首就說“大國禮樂備，萬邦朝元正”，體現(xiàn)的是一個王朝的底氣和自信。大唐帝國禮樂完備，各蕃國趕在正月初一這天來長安朝賀。東方天色未明，朝賀者冠帶整齊、劍器威武，已經(jīng)群候在宮門前了。天子居住的大明宮中的蓬萊宮，此時鐘漏聲肅肅作響。將軍帶領(lǐng)禁衛(wèi)軍，持戟在宮城巡邏。以翠羽為飾的旗幟昨晚就布置停當了，手持玉仗的儀仗隊仿佛天兵一般威嚴?；食菬艋鹜?，照耀龍旗上的日月圖案。天子身著繡有紅色龍紋的袞衣，寢殿玉飾的門緩緩開啟。朝賀的龍樓(含元殿)中紫煙升騰，輕盈行走其中的宮女宛若天上仙女。“庭燎”，古代庭中照明的火炬。各蕃國使節(jié)在安排好的位次上排列成行，所穿的衣服各有特色，耿湋《元日早朝》所謂“環(huán)珮聲重疊，蠻夷服等差”?！傲?，唐時對北方少數(shù)民族的總稱，詩中指各蕃國來長安“朝元正”的使節(jié)?！芭e頭”“不識”句形象生動，謂赴會使節(jié)張望著含元殿兩側(cè)樓閣上的匾額，因不識漢字，不知道宮殿的名稱是什么。儀式上，雉尾扇左右張開，蕃國使節(jié)滿庭蹈舞，表示對大唐天子的敬意。蹈舞，猶舞蹈，是臣下朝賀時對天子表示敬意的一種禮節(jié)，白居易《賀雨》：“冠佩何鏘鏘，將相及王公。蹈舞呼萬歲，列賀明庭中?！笔构?jié)朝服上佩戴的金玉相互觸碰，發(fā)出“鏘鏘”的響聲。含元殿前的三層龍尾道上雅樂齊奏，有如鸞鳳和鳴。泰階，三臺星，共有六顆，兩兩排列如階梯，比喻三層龍尾道。此時天上五彩祥云飄動，笙與磬聲音清脆。朝廷重臣開始獻壽，天子賜以“永貞”，亦即長享正命。天亮后告知四方，萬國共享太平。群后，四方諸侯及九州牧伯。

王建這首詩按照時間順序，將唐王朝的朝賀場面寫得細致具體，是了解蕃國使節(jié)來長安朝賀及中西文化交流的珍貴文獻。

三

魏徵《奉和正日臨朝應(yīng)詔》：“百靈侍軒后，萬國會涂山。豈如今睿哲，邁古獨光前。聲教溢四海，朝宗引百川?！甭暯?，聲威教化。四海，四海之內(nèi)，指四鄰各族的居住之地?！稜栄拧め尩亍罚骸熬乓?、八狄、七戎、六蠻，謂之四海?！碧仆醭曂榧八暮＃f國爭相執(zhí)玉來朝的盛況甚至超過了當年大禹的涂山盟會。元日朝賀是國家最重要的典儀之一，躬逢其盛的詩人多留有詩作。代宗朝的章八元有《元日望含元殿御扇開合》一詩，描繪籠罩在一片神秘氛圍中的朝賀場面，仿佛仙人下凡一般：

萬國來朝歲，千年覲圣君。輦迎仙仗出，扇匝御香焚。俯對朝容近，先知曙色分。冕旒開處見，鐘磬合時聞。影動承朝日，花攢似慶云。

朝歲，正月初一的朝賀。朝容，指朝賀儀式。謝靈運《三月三日侍宴西池》：“禮備朝容，樂闋夕宴?！睉c云，五色云，祥云。萬邦前來，朝覲千年一出的圣德君王。在儀仗隊的護衛(wèi)下，迎出玉輦中的大唐皇帝；巨大的羽扇四圍，香煙在空氣中繚繞。面對眼前莊嚴的朝賀儀式，知道天色開始明亮。就在大唐皇帝禮冠前后的玉串開合搖曳之時，鐘磬響起，聲聞四方。儀式上光影浮動，承接著初升的太陽；花隊聚攏，仿佛天邊飄動的祥云。殷堯藩《早朝》一詩亦可參看：

曙鐘催入紫宸朝，列炬流虹映絳綃。天近鰲頭花簇杖，風低豹尾樂鳴韶。衣冠一變無夷俗，律令重頒有正條。昨日鐘山甘露降，玻璃滿賜出宮瓢。

天色微明，一排排火炬如彩虹般映照著紅色的綃絹，天子在紫宸殿朝見群臣及藩國使者。云天下石鰲頭旁花隊擁簇，韶樂聲里風正吹動著繪有豹文的畫旗。只要接受文明的洗禮，就沒有夷夏之分；新頒布的律令條條典正，可以實施。昨日山中甘露般的春雨及時，天氣潮潤，玻璃盞中盛滿了皇帝賞賜的美酒。鰲頭，皇宮大殿石階刻的大鰲的頭。豹尾，旗上畫的豹文。韶，韶樂，傳說為舜所作，是天下和美之樂。衣冠，借指禮教、斯文。宮瓢，帝王宮中用的酒器。羅鄴《歲仗》一詩借朝賀表達了天下和平、重視人才的愿望：

玉帛朝元萬國來，雞人曉唱五門開。春排北極迎仙馭，日捧南山入壽杯。歌舜薰風鏗劍佩，祝堯嘉氣靄樓臺?？蓱z四海車書共，重見蕭曹佐漢材。

歲仗，每年元旦朝會時所用的儀仗，與“朝元”同義。玉帛，指萬國執(zhí)玉帛前來朝覲，愿與唐王朝友好交往。雞人，報時、警夜之官。五門，古代宮廷自外而內(nèi)設(shè)有五門，泛指宮城之門。“春排”“日捧”句，謂天地同慶。北極，北方邊遠之處?！案杷础薄白颉本洌Ｍ仗烊鐖蛩磿r代。薰風，和風；嘉氣，瑞氣?！八暮＼嚂病保暮＼囎拥能夀H相同，所用文字一致，不再有交通與交流的阻礙，借指天下統(tǒng)一。蕭曹，漢高祖功臣蕭何、曹參的合稱。張祜《元日仗》一詩則從大處落筆，概括地描述了元日朝賀的盛況：

文武千官歲仗兵，萬方同軌奏升平。上皇一御含元殿，丹鳳門開白日明。

元日仗，與“歲仗”同義?！巴墶?，指“車同軌，書同文”，謂天下統(tǒng)一。耿湋《元日早朝》：“渥澤千年圣，車書四海家?！鄙匣?，太上皇的簡稱。文武千官齊在，儀仗隊肅正莊嚴；無論路途遠近，萬國前來朝賀，祝愿大唐太平祥和。上皇親臨含元殿之時，丹鳳門大開，面對的是朗朗晴空中的太陽。

向達先生說：“李唐一代之歷史，上汲漢、魏、六朝之余波，下啟兩宋文明之新運。而其取精用宏，于繼襲舊文物而外，并時采擷外來之菁英。”(《唐代長安與西域文明·敘言》)唐王朝的強大來自對世界各民族文化的吸收融化，來自開放的胸襟及平等的對外交流：“大業(yè)來四夷，仁風和萬國。白日體無私，皇天輔有德?！?張袞《梁郊祀樂章·慶休》)“千年圣主應(yīng)昌期，萬國淳風王化基。請比上古無為代，何如今日太平時?！?盧照鄰《登封大酺歌四首》其四)“使去傳風教，人來習(xí)典謨。衣冠知奉禮，忠信識尊儒?！?唐玄宗《賜新羅王》)“遠國通王化，儒林得使臣?！?耿湋《送歸中丞使新羅》)唐王朝的高度文明影響了世界，其超越時代的開放和繁盛又吸引了眾多的國家、地區(qū)前來朝覲、學(xué)習(xí)。在“絲綢之路”的拓展與延伸中，唐朝聽到了世界的聲音，看到了世界的形象，世界也聽到了唐朝的聲音，看到了唐朝的形象，中華文明得到更為廣泛的傳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