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瑜的詩

邢瑜

從月亮回來

對月亮最好的贊美，是用顏色修飾顏色

藍(lán)的黑，紅的灰，綠的白

每一座環(huán)形山都是一個甜蜜的小氣泡

包裹住我們順流而下的驚懼

我們以不同的月亮記事。好比

在文字還不存在的開端，引誘繩子打結(jié)

月光彈奏著所有的琴鍵

有掛礙的人正從月亮回來，但他們不知道*

*米沃什《詩體講座六次》 ——

“他在行走，但不知道?！?/p>

軟弱

幾近誠懇的軟弱，只能來自肉體

而意志，總是狡黠地繞開

那個漩渦的中心

我們還好有肉體，一種忠誠的

神往。匍匐在欲望腳下，與背誦

搖曳的思想無異。都?xì)w于生動的屈服

“所有肉體都是軟弱的。所有肉體都是一棵小

草?！?

*引自《使女的故事》

粉末

雨停之后，天氣漸漸回復(fù)干燥

遠(yuǎn)處的灰云假扮成了更遠(yuǎn)處的山脈。有人在

園子里清掃地面干掉的青苔。一種

脆弱的綠色粉末，多像我們內(nèi)里那些

等待干燥，再被拔出的潮濕

我總想起那位女作家的母親

不得不用一個生造的詞去轉(zhuǎn)述，作為女性

難言的混亂和拉扯。那一團(tuán)“碎片”

讓她頭暈、嘴里發(fā)苦

在這些粉末之間，在此刻

在腐敗的水池漏斗里、在曲折的凝視和眼淚里

我們在溫柔地嚙合 —— 這近乎一種偏心的天賦

經(jīng)由一個無法被解釋的詞，以各自的粉末

直到更多的空隙被更多地填滿

貓

我猜想貓可能感到幸福的時刻

摩擦她的額頭，朝她的腹部吐氣

讓她感覺我是她的母親

或者作為她的幼兒

讓她了解我是那些濺在她身上的

泥濘的小點(diǎn)

春游

昨天你開上從小姨那里借來的手動擋老汽車

亦步亦趨。轉(zhuǎn)彎、爬坡、加速、減速，不停熄

火

我們甚至重溫了一路，有關(guān)換擋的所有知識

周圍的樹葉剛開始變綠。一場突如其來的沖動

終于在正確的位置停下。我們爬上水庫的

大壩，看見光線在水面折返

回想起，曾經(jīng)共同經(jīng)歷的孩童時代

那時候我們愛意崢嶸：生活在別的什么地方

—— 等我們找到

雨天三則

（一）

聽著，就抵達(dá)了每場雨方向細(xì)微的偏差

從天上來，又各自隨風(fēng)漂流，攜著微小的喘息

每一滴雨，各自的羽毛

都變得潮濕。那是幼小的生命剛清洗過的發(fā)絲

（二）

雨后的天空，像一塊

泡在水里舒展的藍(lán)毛巾

小鳥剛哭過，樹葉在跳舞

（三）

雨的靈魂，是不是

在巨大的榕樹下，蕩著秋千？

故人

（一）

塑膠地面，在雨后被一些光打濕

我抵達(dá)了眉心地區(qū)，如同話梅

甜像咸。那里長滿了苔蘚的童年

玉米田。為著雨，幾乎就要蕩出香氣

暈眩是千萬只信鴿飛過。依偎著。

筆直地通往另一場雨

在這個微雨的早晨，我平躺下來

回溯自己想愛卻未愛的，諸多的

不著痕跡，以及耐心

與故人講和吧。再也不為了

在雨中忘記收回的衣衫

讓她聽你，小小地嘆出這口氣

（二）

過多的記憶。其中有一些

混在暮色中，躍至肩膀。站定又悱惻

如同甜柿子一樣知悉。泛起月亮和杏的顏色

踏在嶄新的雪上，它暗自小聲地嗚咽

又一條溫順的秋天的小河

踩疼了。不堪，我別無辦法

然后，我使得自己知道

無所附麗的那一塊

可以再晚些掉落

秋日

（一）

帶一支藍(lán)繡球回家，迎接多雨的秋日

深藍(lán)色墨滴和干枯靈魂

浮動的閃光的幽暗

我們挨著路沿，如履薄冰

（二）

暖光扶住你的臉龐，一瓣秋天的甜瓜

提琴奏出海浪。好像我們真的會游泳

游過整個秋天去冬天看枯萎的荷花

綿綿

（一）

風(fēng)里滑行著

春光連續(xù)不斷的樣子

姐姐把燕子系在廊檐底下

你永遠(yuǎn)不能再回家，但你想象

手腕纏上一條灰色的絲帶

在冬日的清晨站上矮凳，努力地朝

鏡子里張望。半個額頭在水汽中

浮浮沉沉

祖母，會想起她的童年嗎

像我一樣地努力

（二）

老圓桌托下一張清脆的蠟紙

擺上綿軟的綠豆糕

甜蜜起伏，動物油脂的芬芳

銻盆發(fā)著光，鵝卵石潔凈

我聞見洗發(fā)水直白的香

卻只是想落淚了

默記妹妹那孩子的脊背

就獲得了那種香。就像我背下

一首悲傷的日本民謠

它將潛伏下來，托住一切游蕩

當(dāng)戀人張開透著光的傘骨

滇池

海潮搖晃著枝條的灰影，光沉在水面

寬闊的草坪像一條鋪開的綠臺布

天空有著閃亮的細(xì)肩帶，風(fēng)鈴聲也漲落

我想我們一生會遇到，足夠多

值得報以愛和敬意的人，但僅有幾個

令我們不局促地找到了?？拷谋加?/p>

在夜里看櫻花的時候

夜里的月亮：一枚微微腫脹的芒果核

在邊緣處長滿毛躁的倒刺

只有青灰色的云從表面掠過

一群海鷗滑翔著展開所有

因著月光而備受鼓舞

這夜里的櫻花

一束接一束

延展成琺瑯瓷上方的金弧線

更多的，只崴了一下腳

就跌進(jìn)月光的內(nèi)部

堆疊。是怕生的瓦片

翻飛出波光浮動的細(xì)浪

我們不必有所保留

在夜里看櫻花的時候

秋天

秋天。我的貓長到了八斤

她開始長出豐美的毛，一川豐盈的瀑布

于是我靠近。遲緩地梳理

果實(shí)在遙遠(yuǎn)的山脈中間

飽滿卻搖搖欲墜

命定似的

而大多的、更多的、最多的

貧瘠卻牢牢抓住

起心動念之時

就該蜷成一團(tuán)風(fēng)，穿過整個秋天

聞起來，還惦念著桂花漸次的衰敗

一面濕潤的小海

小時候，冬雪明開來。穿一件

套頭的花毛衣，領(lǐng)口很窄

大概察覺了黑暗片刻的冗長

如此，快速地脫下毛衣

又激起微弱的靜電。像漣漪一樣蕩過

“滋滋” —— 短促的兩聲，

細(xì)細(xì)的、悶悶的，只屬于知悉的嗝

正這樣被光擦亮

那是一面濕潤的小海。在竭力

避免，難以拒絕的。來自電光的裹挾

雨將落未落之時

雨將落未落之時

我看見一只候鳥停在我的窗前

風(fēng)，從側(cè)面吹向我。誤以為是貓走近了

長長短短的，是風(fēng)在蕩秋千

或一頭開心的小象躍起了，高高低低

我已記不全那些。想，原來會逐漸喪失細(xì)節(jié)

一些著意丟棄、卻又淺嘗輒止的

一些既不能屈從、又無法爭取的

它們過分安靜又完整，像一塊嶄新的香皂

你覺得，沒有什么能夠高于生活。包括幸福

然后，光必定從窗外浮上前，像水母

擦一塊玻璃的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