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忽蘭
1
在朝陽北路有一家日本料理店,十多年前我們常去吃。每個月去一次,這就算是經(jīng)常了。現(xiàn)在這個年代的人,就算是好友,一年也難得吃上一次飯。
奇怪得很,時光越是往前漫,回憶里的事卻更清晰。那家店天婦羅大蝦炸得真是到位,淡黃酥挺大個。松茸吊的雞湯清如白水,用蒼綠色小陶壺盛著,配一個同色小盅。這是他愛喝的。
他是誰呢?我的老友格森?,F(xiàn)在這個年代,老友似乎很少很少了。
老友會消失嗎?我在十年前曾經(jīng)很擔(dān)心突然有一天格森就不是我的老友了。他每次都揚起黑眉毛說,怎么會呢!他的眼睛是細(xì)的,但很清亮,他給我說話都是用很肯定的語氣。我曾經(jīng)擔(dān)心這肯定的語氣也不一定就作數(shù),但是十多年后格森依然是我的老友,那么他當(dāng)年肯定的語氣,沒有騙我。
2
寫到這里,我挺傷感,為了誰呢?其實是為了巴拉。我現(xiàn)在總擔(dān)心突然有一天巴拉就不是我的好友了。巴拉說“你放心,我不會變”。
巴拉回答的這七個字可不就是誓言嗎?到了十年之后的一天,如果巴拉還在我生命的現(xiàn)場,我就相信這七個字當(dāng)年沒有騙我。
傷感是因為低頭看見手腕上戴的鐲子。巴拉請草原上的蒙古老銀匠打制的,內(nèi)側(cè)刻了我的名字。巴拉用毛筆寫好,銀匠比照著一鑿一鑿刻上去,形神俱同。
收到鐲子的那天,天又高又藍(lán),我站在單位大門口接過一個小小的包裹,來自巴彥淖兒的奇妙的小方盒,打開后我?guī)缀蹩蕹鰜?,因為這個禮物猝不及防,無中生有,凌空而來,它簡直是一份貼己的誓言。
但其實我是害怕的。害怕什么呢?害怕這么珍貴的禮物,是不是有一天變得沒法戴,沒法注視,甚至肝腸寸斷。
我呆呆地盯著鐲子看,看里面刻的我的名字,呼吸沉重,我的命運定格了。我對巴拉說出張愛玲小說里人物說的話,“我總是在這里等你的”。
沒人把我拴在一根木頭樁子上。我戴上鐲子的那一剎那,就是永恒地在原地等待巴拉了?;蛘邷?zhǔn)確地說,等候我和巴拉的共同體命運。這個命運可能是精神的,可能是世俗庸常的,我并沒有期待任何,但是我進(jìn)入了漫長的等待,像是地球歷史上的一段洪水期或冰封期,無思無想。
3
格森當(dāng)年對我很好,他請我吃日本料理,取來松茸雞湯小壺,配兩個小盅,為我斟上。年輕時候我的胃口可真好,我忙不過來,三文魚壽司炸多春魚天婦羅土豆泥。他為我斟了一盅又一盅松茸湯。他向來清淡,烤秋刀魚配米飯。
那條街是主干路,車來來去去,林蔭下行人少,料理店門口掛了兩個大大的紅燈籠,上面是粗黑字的店名。他背一個淺灰色帆布包,里面總是鼓鼓囊囊。他的個子很高,穿細(xì)格襯衫燈芯絨褲子,天涼了是一件藏藍(lán)夾克,天冷了就穿深灰連帽羽絨服。他從西邊往東邊來,如果起風(fēng)了,他就把連帽衫的帽子拉起來。
我是啥樣子呢?我夏天穿T恤配短褲白鞋,T恤的一個角塞進(jìn)腰里,冬天穿棉袍黑色短靴,扎丸子頭,系一條大紅色或者天藍(lán)色的羊毛圍巾。我至今記得有一次格森坐在我對面對我說,你要學(xué)會穿正裝,背正式的包。
我背的包是斜挎的黑色尼龍包。我對牌子的無感是天生的秉性。我?guī)缀鯖]有化妝品。我從朝陽北路的東頭往西來,北京城太大了,我一步一步地走,走著走著就氣餒了,我覺得自己有一天會死在北京,比如從哪一棟摩天大樓上跳下去。為什么要這樣想呢?因為一線城市的公司里一個普通的員工做到35歲似乎就是個廢子了。而租房是昂貴的,如果沒有收入支撐的話。這真是一個二難定律。
所以當(dāng)格森建議我可以更現(xiàn)代更優(yōu)雅地裝扮自己的時候,我心里很吃驚。這個建議就像是皇后勸難民多吃點肉增加營養(yǎng)。而我每天琢磨的問題都是萬一我失業(yè)了我能夠在哪里容身——必須有屬于自己的屋檐,沒有變數(shù),沒有驅(qū)逐,沒有惶恐。
瞧,我的記性好得出奇,我想起來了,我們最后一次吃日本料理,格森去外地出了一個長差回來,而我干了一件大事。我對他說,我買了房子。
這意味著我任何時候都不會從一棟摩天大樓上跳下去了。所以我看起來是多么高興啊,甚至激動得說話有點打抖。
我們面對面坐著,日本料理店的小卡座,他很吃驚我說我買了房子。他很喜悅,覺得這真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他神采飛揚的樣子像是一個少年。他留在我記憶里的都是清澈如泉。所以我不愿意失去這樣的老友。為什么會擔(dān)心失去呢?他百思不得其解。就像是貴胄公子不懂平民的平凡之苦。
我買的房子在永定河南岸,那里要建一個中國最大的機(jī)場。我過永定河,就是出北京了,然后交出我半生的積蓄,得來了保證我不去跳樓的一間屋子。我對格森說,也許有一天我沒力氣在職場上打拼了,我就在我的小屋里吃簡餐,寫作。
格森說,為什么要這樣悲觀呢?你還這么年輕,不可能過起退休的生活。
我確實沒有離開職場,至今仍在做事,格森看我的命運比我自己看得清楚,這是我不愿意失去他的一個重要原因。他一搭眼就把我看得明明白白,我自己是個糊涂蛋,我需要一個人看明白我之后丟給我一句框定我的箴言。
那個屬于我的小屋我一年坐飛機(jī)回去打掃一次。是的,后來我就離開北京了,我得做事,賺錢,低成本生活,壯大我自己,而不是龜縮進(jìn)逃世的活法里;是的,那個中國最大的機(jī)場已經(jīng)建成,它寬闊,光滑,明亮,堂皇,距離我的永定河南岸小屋半小時車程。
我離開北京后自然就很少見到格森了,這中間戀愛,嫁人,離婚,五年嗖地就過去了。我竟然和格森五年沒有見面了。但是他依然是我的老友,這一點我是知道的。
4
巴拉是一個單身的男人。但是我從未去過他家。他有一個生意合作伙伴,搭檔了十年,居住在同一棟屋子里。巴拉說,兩間臥室,各睡各的。
他們像連體人,出現(xiàn)在各種場合,但不以伉儷被人稱呼,墻上也不掛有二人合影。
你們會結(jié)婚嗎?
當(dāng)然不會,我們不愛。
如果有一天你不與她生活了,她能過好嗎?
能。
如果她知道你和我愛了,她會生氣嗎?
會。
將來我們會在一起嗎?
一切皆有可能。
巴拉這樣對我說,他說,我之前是覺得單身挺好,會有個女朋友。但是現(xiàn)在想法變了,我覺得我該有一個完整的家,家,一直到老,到很老。
我覺得這段肺腑之言當(dāng)然是針對我所說。
但是我又生出疑問,我說,她也可以和你構(gòu)成一個完整的家,并且你們現(xiàn)在已然構(gòu)成了完整的家。
巴拉即使說肯定的話,聲音也是緩緩的,低低的,他說,那不一樣,我得和我愛的、我怎么看都舒服的人在一起。
我當(dāng)然覺得這段話依然是針對我所說,我就是那個讓他看著舒服、讓他愛的人。
但是我去不了巴拉的家。那個家里有個女人,戴金手鐲金耳環(huán)金戒指金絲邊眼鏡染大紅色指甲油,聽黑膠唱片喝二十年黑茶加幾粒干玫瑰,和巴拉是連體人,眼睛永遠(yuǎn)落在巴拉身上,并且神情過于嚴(yán)肅,像是在很慎重地保管著什么,于是顯得很充實。
巴拉說,我得有個人替我打理,很多事我不可能親自去打理。我當(dāng)然和她不是一對,你沒瞧見公開場合的合影我們從來分開站著,吃飯她也并不坐在我旁邊。
那么她會活不下去的,如果巴拉主動與她割開連體。我心里悄悄這樣想。
但是我又想,或者大家當(dāng)然都能活下去,沒有誰是活不下去的。也或者壓根這個世界一毫不變。
5
我離不開北京的原因是什么呢——哪怕拼盡半生力氣也要擦著邊兒守著北京。
如果這偌大北京城墻內(nèi)沒有我的老友格森,我的縈繞是否立刻無意義,過期的船票。
但其實我和格森已經(jīng)五年沒有見面了。這期間偶爾通個電話。比如我說我結(jié)婚了。格森給我發(fā)來一個很巨大的紅包,我抱著手機(jī)在一個墻邊兒蹲下來痛哭起來,仿佛那是耶路撒冷哭墻。后來的一天我說我吵架了。再后來的一天我說我離婚了。我問格森,你會鄙視我嗎?格森說,干嗎要鄙視呢,好好活著就是好事,別的都是浮云。
我打算這次回永定河南岸順便約格森吃那家日本料理。格森說正好那個時間他不出差,他會中午十一點半前準(zhǔn)時到達(dá)。
怎么說呢,推開門走進(jìn)我的小屋——曾經(jīng)買下來是為了自己不會有一天從摩天大樓上跳下來的小屋,這小屋后來是我結(jié)婚又離婚的那位在住。他是一位畫家,四海為家的那種,反正除了自己的家鄉(xiāng)他哪里都愿意去并愿意住下。畫家和作家一樣都喜歡京城。他住在這里的那些時間里揮毫潑墨寫字作畫,落款是,某年某月于京華。
我很佩服他。若是我落款,則是固安,或者是永定河南岸,總不能是大興機(jī)場半小時車程或北京正南五十公里吧,反正抓耳撓腮沒辦法和北京利落扯上,但是他京華倆字就到位了。
我從我低成本生活的二線城市坐上飛機(jī)來到京華大地,清理戰(zhàn)場。我覺得用戰(zhàn)場這倆字那就是到位了。馬桶蓋不知為何已經(jīng)飛去墻角。油煙機(jī)的過濾網(wǎng)也已一把抽下倚墻而立。就好像來過一個專業(yè)拆家的人,莽莽撞撞能拆的都拆下來。垃圾桶里一層負(fù)責(zé)任的水窩著幾十個煙頭。
燈的開關(guān)附近的墻上留下畫家手上的墨汁和顏料,我似乎柔軟了一下,原諒了他,也原諒了自己。
對,南岸這地兒名叫固安,堅固又安全之意。我早已不做那個從摩天大樓上跳下去的噩夢了,很久很久以前這個夢多次出現(xiàn),那時候的我看著大大咧咧但其實內(nèi)里寒涼搖動。
一間屋子的正常運轉(zhuǎn)。我去物業(yè)買水買電交一年的物業(yè)費。我爬上書桌把窗簾摘下來。我開吸塵器轟轟隆隆吸地毯。冰箱門的夾縫和洗衣機(jī)的夾縫都被我擦洗得沒有一點霉斑。油煙機(jī)噴上油污凈,內(nèi)部深處的污油啪嗒啪嗒而下,讓我感覺到畫家是一個多么熱衷于做飯的美食家。
畫家最喜歡的菜式是生腌海蟹。活蟹直接切成四塊淋上生抽。我注意到他的嘴角有獰笑。這一定是我們分手的原因之一。
后來我鉆進(jìn)羅漢床的底下,那里面的灰塵也被我全部擦抹干凈,畫家的一只襪子被我擦了出來。另一只在書架里。我很吃驚襪子會進(jìn)到書架里這種事。但是我已經(jīng)沒有和畫家討論襪子事件的狀態(tài)了。他就像古畫里的人翻越了萬重山去了另一個星球。
在畫家這里我知道了,人的一生中偶然遇見的所謂重要的角色極有可能只會與你搭伴兒行走一小段旅程。而有的人會直到訣別時刻到來也不舍撒開手,那個人或者是誰呢?
6
三文魚厚切。甜蝦。炙烤起司三文魚壽司。土豆泥。蔬菜沙拉。味噌湯。清酒。
我和巴拉在一起固定的菜式。
他坐在我的對面,左腕上的銀鐲閃動光亮。他有時候戴愛馬仕的金色嵌黑瑪瑙男鐲,但我喜歡他戴這個銀鐲的氣息。我對品牌真是無感。
我們一邊吃三文魚,喝清酒,一邊聊天兒。很奇怪,我和巴拉在一起就能聊大天??墒呛透裆蜎]有這事兒。和格森聊的不是大天兒,大天兒是隨心所欲自由自在盡情陳述信馬由韁毫不設(shè)防。
格森不這樣和我說話,他溫和有禮,字字珠璣。如果我不熱烈說話,就陷入冷場,我就很奇怪為什么自己要坐在格森對面,是請他在內(nèi)心暗暗評判我嗎?我問格森,你會有不耐煩嗎?格森揚起眉毛漾開微笑說,怎么會呢。
吃飯是要拉開架勢的。巴拉嘬一口清酒,配一口芥末三文魚,紅光滿面,笑容滿滿,他是一個愛笑的人,笑是常態(tài),他對我說,只有中國人活在情緒里,全世界的人都不這樣。
我在巴拉眼里也是一個不正常的人。我看過一個心靈雞湯,說是活在情緒里的人最低端。十多年前我總以為自己會跳樓,這是情緒。十多年后我遇見巴拉,我既離不開他又總是預(yù)感這是一場水中花鏡中月,突然而至的敗壞情緒推動我責(zé)難巴拉。每次都以我的道歉收場。
我問巴拉,那么這么一鬧我們的愛還能回來嗎?
巴拉斬釘截鐵回過來一句:壓根就沒走掉,何談回來。
所以我和巴拉又面對面坐在了一起,喜笑顏開等待厚切三文魚。
巴拉說,這個銀鐲子啊,是我媽媽留下的老銀首飾,我把它們?nèi)诹?,打了一個鐲子和一朵鳶尾花,銀鏈子,大大的長長的,掛在胸前。
巴拉說,鳶尾花是法國人的最愛,純真和憂傷。當(dāng)然這個憂傷不是情緒,是狀態(tài),浪漫安靜,懂得憂傷的人才懂得生命的價值、世界的靈性,你看梵高。蒙古草原上的馬蘭花就是鳶尾花科,代表勤勞善良。我媽媽小個子瘦瘦的,養(yǎng)大了我們七個孩子。
我喜歡摸著巴拉的銀鐲子聽他說話,他的胳膊和手都圓圓的。也許我很羨慕他擁有的銀鐲子,還有那朵我沒有見過的老銀馬蘭花。巴拉說,這是我媽媽留下的,要不然我會送給你。
巴拉請巴彥淖兒的蒙古老銀匠專門給我打制了一個銀鐲子,內(nèi)側(cè)刻上我的名字。下面還有他的名字,是書法的落款。巴拉說,多少滄海桑田之后有人遇見了這個鐲子,會盯著這上面的兩個名字想,這是兩個怎樣的人呢?
巴拉是個心細(xì)如發(fā)的男子。
我漸漸不活在被情緒支配中。有一個心靈雞湯說,如果你在一個愛的關(guān)系里發(fā)現(xiàn)自己變好了,那就不要離開。
所以我沒有離開巴拉。
7
公交汽車過永定河,正北是北京,永定河谷干涸了二十年,在今年引入了水,重新成為河流。也就是說,一條消逝的河,它復(fù)活了。
愛情可以像一條河那樣永恒流淌嗎?或者說即使某天停頓下來,也會再某天時候又浩浩蕩蕩動了起來,往終極目的地而去。
愛情的終極目的地是哪里?就是我們生命結(jié)束的那一刻吧。然后如果有靈魂,靈魂繼續(xù)執(zhí)行愛。
這樣深刻的愛的哲學(xué),我和畫家其實不共有。
畫家離開固安大地,向南去了,那里有一座群山環(huán)抱的古城名叫浮梁,產(chǎn)很好喝的紅茶,它后來的名字叫景德鎮(zhèn)。畫家在景德鎮(zhèn)手繪青花瓷瓶,柳枝,荷葉,翠鳥,大山,有成交的生意他就曬進(jìn)賬截圖,從兩千到現(xiàn)在的九千。
我熱愛青花。元代青花最美最鼎盛,是因為忽必烈。格森和巴拉都是科爾沁大草原的后代。我在十年前認(rèn)識格森,在十年后遇見巴拉。他們就像元青花,遇見了,我的目光和腿就不會離開。
毋寧說我擔(dān)心有一天他們不成為我好友,不如說我與科爾沁在前世有奇妙的關(guān)聯(lián),到了這一世拼盡力氣我也要守住。巴拉說,科爾沁草原上的馬蘭花藍(lán)格瑩瑩的啊。
我就像回憶童年那樣記起來我在前世的樣子。
我曾經(jīng)問格森,日本人的祖先來自中國北方?
格森笑盈盈回答我,有這個說法。并且我覺得就來自東胡。
畫家和東胡一點兒關(guān)系都沒有,他唯一的瓜葛是熱愛用青花顏料繪制花鳥植物。
格森是命運篇章的啟示和序曲,他的出現(xiàn)揭示了我曾經(jīng)屬于科爾沁。偌大北京城沒有一個人搭理我,我背著黑色尼龍包總以為自己就要死掉了。毋寧說格森認(rèn)出了我,不如說科爾沁祖先派格森給我溫暖。
靈魂里的致命吸引力,在巴拉這里就成立了。我找到了這個成立,命運就交差了。
你會說我沒有邏輯性,妄下結(jié)論。但是靈魂和靈魂的秘密共振,當(dāng)事人是知曉的。
我和格森像兄妹家人。他像藍(lán)天青草水和空氣那樣存在著,我須臾都在其中。我們之間沒有熱烈和激情,多少年過去了,我只要回頭他總在那里,清涼安靜。
而巴拉,他是火一樣的男人,在我的心中怦然澎湃,我飛身上馬,從此墜入科爾沁往事,并終于繼續(xù)延展。
過永定河寬闊的水域和北岸森林,來到廣袤的大興,無邊的果林菜地苗圃,北京城招展若旗。
8
紫蘇葉裹住三文魚,蘸芥末,一口吃下去。巴拉說,這個吃法是跟一個女演員學(xué)來的,從前她是我的女朋友,她的模樣就是寧靜那個樣子,也是貴州人,眼睛黑黑的大大的火辣辣的,愛笑,笑聲格琳琳的。
那為什么會分開?
她把我的手機(jī)卡沖進(jìn)了廁所。
嫉妒?
是的。只要看名字是女的就打電話過去問我們是什么關(guān)系。
是她占有欲太強(qiáng),還是你太不省心。
巴拉笑起來。我喜歡他的圓臉和八字胡。他是一個有魅力的男人。
巴拉說,我提醒過她再這么作下去,愛就會消失。她不聽。我決定躲開她。
那個女子那一年38歲,成熟美好的年齡。離異,巴拉是她唯一的愛,甚至是生命里全部的愛,濃縮的,沉厚的。
巴拉也是我唯一的愛,所以我挺理解并心疼那個歷史里的女子。
巴拉說,我坐上飛機(jī)去到另一個城市的酒店里住了半個月,然后決定回科爾沁,反正暫時不回廣州,我必須躲開她的糾纏。是的,糾纏,我很抗拒,我漸漸不愛她了,我恐懼她。她因為嫉妒而生氣的時候,全身發(fā)抖聲嘶力竭,這個樣子我再也不想看見。
巴拉回到科爾沁父母的家,推開門,那個女子正和父親在炕上喝酒。
巴拉說,我的爸爸媽媽都很喜歡她。
巴拉這么說的時候,就笑了起來。
他們和好了,雙雙回到廣州。但后來還是分手了。
他們當(dāng)真分手的那天,這個女子來到一個會議現(xiàn)場,找到巴拉。她坐在會議室的后門,烏泱泱的人群的末尾,身穿巴拉在科爾沁買給她的蒙古袍子,天藍(lán)色的,金色緄邊金色腰帶,和她泥金的圓臉很配。她的手上拿著一把蒙古小刀,也是巴拉送給她的,她拔出,合上,拔出,合上。
我覺得她很愛巴拉。
但是巴拉說他沒辦法領(lǐng)這個情。
所以愛會消失的?
是的,愛是會作沒的。
那天我吃下一塊紫蘇卷的三文魚,心里想著那個火辣辣黑眼睛笑得格琳琳的女子,耳邊聽見巴拉對我說,只要你不作,我永遠(yuǎn)不會變。
9
這十年北京其實沒啥變化。我從前在朝內(nèi)大街一帶活著。那里有個著名的朝內(nèi)菜市場。那塊木頭匾簡直是文物了,拆下來后像狀元一樣掛了一個大紅綢子花,在玻璃櫥窗里展示著。菜市場已經(jīng)翻新,這是一個變化。離它不遠(yuǎn)的怡親王府依然一派暮氣,也可以說堅固之氣,綠琉璃瓦和柿子樹老槐樹藍(lán)天白云構(gòu)成一個整體。
我從前在東四二條住過,四合院里的一間屋子?,F(xiàn)在我走進(jìn)胡同,重溫歲月?;睒渚G色的小花像緩慢的細(xì)雪,飄飄揚揚,空氣是綠色的,地上是綠色的,古樹和胡同的土棕色隔開了現(xiàn)代都市的喧囂,這是北京的靜謐之美。
我曾經(jīng)很愛這個,現(xiàn)在依然愛。雖然這個愛似乎與我無關(guān)。它們是屬于北京人的。
格森是北京人,這個美是他的一部分。
我曾經(jīng)總擔(dān)心作為北京人的格森會突然不是我的朋友了。格森的祖上可以追溯到元大都時代,那么他的祖先應(yīng)該認(rèn)識大詩人貫云石。再往前追溯,格森就笑了,他說,我們是黃金家族的后裔。
從胡同這一頭走到那一頭,就算是完成了對北京的懷念。格森發(fā)信息來說他已經(jīng)到日本料理店。我看了一下表,十一點十分。
格森坐在從前我們常坐的那間卡座里,抬起頭對我笑,他也沒有啥變化,有的人活到八十歲還是清澈少年。
我有變化嗎?我有。我的心里懷著一個叫巴拉的蒙古男人,我的眉眼里多了些悄悄的因不確定性所生出的無奈和滄桑。
但是格森沒看出來我的滄桑,他覺得我依然是一個小姑娘。我的深綠色燈籠袖連衣裙,我的黑長發(fā),我因生活安定眼睛明亮,我總是大大咧咧滿不在乎的神情,能夠確保我安全地活下去。
我腕上的寬大銀鐲。格森即使注意到了也不會問什么。他從不說任何多余的字句。
格森讓我先去取餐。我走近那些熟悉的炸多春魚天婦羅大蝦三文魚壽司,突然眼淚奪眶而出,心里哽了一下。
我認(rèn)識格森十年了,格森從來沒有和我的眼睛對視過,他的眼睛的光總是放到一旁去。今天依然如此。
就因為這個我感到傷心。我原本很希望他好好地看看我,我們已經(jīng)五年未見面了。我其實一直沒搞明白眼睛對視和真心友愛的關(guān)系。也一直沒搞明白格森干嘛要對我好。我們沒有愛情。如果有親情,這個親情多么空穴來風(fēng)。
格森依然吃的是烤秋刀魚配米飯。我沒有給他說巴拉,一個來自科爾沁草原上的男人。我用蒼綠色小茶盅喝松茸湯。我覺得這應(yīng)該是我和格森的最后一次會面。
格森從旁邊取過來他的大包,他現(xiàn)在背的是一個黑色的軟皮包,依然鼓鼓囊囊。他取出來一個紙盒,笑盈盈說,送給你的。然后他接著取東西,兩個包裝嚴(yán)實的梅花瓷罐,里面是我喜歡的嫩芽紅茶,有一股蜜的味道。
那些年,背著淺灰色帆布包的格森,就和今天一樣,從鼓鼓囊囊的包里取東西給我,這個,那個,他細(xì)長明亮的眼睛里的光不落進(jìn)我的眼睛的光里。他曾經(jīng)解釋過,他說他很羞澀,他真的不好意思直視我。
于是這兩束光幾乎從不正面融匯。
我和巴拉從第一眼就彼此注視。這是我認(rèn)為的愛情該有的樣子。
我對格森說,你去上班吧,我可以繼續(xù)坐在這里吃。
他起身,我頓時覺得解脫,如果這就是親情,該結(jié)束的時候也請永遠(yuǎn)結(jié)束吧。我站起來拍了拍他的胳膊,像是他的煙云往事里的一個兄弟。
這時候格森高高的個子突然俯下身來,在我耳邊輕聲說:我愛你。
這是他第一次這樣對我說。并且是在我認(rèn)為也許我們永遠(yuǎn)也不用再見面的時刻。
10
我安安靜靜慢慢騰騰地在朝陽北路上的日本料理店吃著喝著,若有所思,其實什么也想不清楚。比如巴拉母親的老銀打制的馬蘭花,一直戴在他的生意搭檔的脖子上。有一張他們在大圓餐桌上的照片,巴拉坐在首席,女搭檔坐在巴拉的正對面的位置。
中式禮儀里有說,這是男主人和女主人宴請客人時候正確的坐法。
巴拉說他的女搭檔十年如一日把情緒管理得很好,他們之間沒有內(nèi)耗。
愛是會作沒的。愛是會遺忘的。愛是會冰涼的。我提醒自己多多記住愛的細(xì)節(jié)——巴拉請巴彥淖兒的蒙古老銀匠給我打制手鐲,為了確定尺寸,巴拉找出來所有能看見我的手腕的照片發(fā)給銀匠。他們在微信上細(xì)細(xì)地講,要打制出來一只怎樣的鐲子。
我吃下一杯蒸蛋羹,一碗味增湯,既然是吃日本料理,這些都得吃下去。
后來我想起來格森遞給我的那個金黃色的紙盒,我打開它,里面是一條“驢”的天藍(lán)色圍巾。
十年前格森希望我很現(xiàn)代很優(yōu)雅。
我愛穿袍子,愛金色和藍(lán)色,這些都是草原人的愛。
我的眼皮是堆褶的,這是靈魂里的印跡,格森曾經(jīng)說我長了一雙蒙古人的眼睛。
現(xiàn)在我就想,格森從不與我對視,那么格森看見我長了一雙蒙古人的眼睛,他是趁我不看他的時候看見的吧。
格森從朝陽北路往東去了。我走出來的時候就像前半生一氣兒過完了,我從電影院里走出來。
我從朝陽北路往西去。這是盛夏,來了一陣強(qiáng)烈的大風(fēng),兩只燈籠翻飛到天上,天頂是鉛灰色,暴雨似乎就要來了。
我退了高鐵票去大興機(jī)場。那天晚上鄭州陷入更深的災(zāi)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