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型小說小輯

張宜春 等

無肉不成席

張宜春

張弛在北京一個部委做司長，是老家引以為傲的大官。有年還鄉(xiāng)，縣里的領(lǐng)導設(shè)宴接風，招待所動了一番腦筋，讓他多品嘗一些家鄉(xiāng)的土菜。

服務員先上的一盤叫“大豐收”的拼盤菜，里面有玉米、紅薯、南瓜塊、黃豆莢和煮花生。張弛只挑了幾個豆莢和花生嘗嘗鮮，其他東西他動都沒動。縣長是個“80 后”，他說，“這可是我特意給首長點的。它會喚起你們青春的記憶和回味。”作陪的市里一位政協(xié)副主席是張弛的發(fā)小，他笑著說，“虧你想得出，這些東西會讓我們胃里泛酸水。”張弛笑著說，“還是嘗嘗吧，浪費總是不好的?！闭f完就挑了一小塊地瓜放在嘴里品咂著，“還是那個味，甜絲絲地泛醋心?！薄胺捍仔摹笔抢霞业姆窖?，意思是反胃漾酸水。

下面的菜都很精致，魚蝦蟹貝都是高檔貨，張弛皆淺嘗輒止。末了他問縣長，“能不能到街上給我切盤豬頭肉？”沒多會豬頭肉就送上來了，張弛吃得兩嘴角冒油，那吃相看得縣長直懷疑：北京的生活這么艱苦？

吃得開心談得就交心。張弛說，從記事起，我們就和地瓜、南瓜這些東西結(jié)下不解之緣。我們的主食就是地瓜，也就是紅薯。冬春兩季，早餐是地瓜面糊糊，里面還煮著地瓜干，干糧是用地瓜面烙的煎餅，就的菜是腌制的白菜幫或蘿卜干。午飯是瓜干為主帶少量的大米或煮或蒸的瓜干飯，晚上則是大白菜摻上地瓜干另外再撒些黃豆面煮成的咸菜飯；到了夏秋兩季，新鮮的地瓜烀著吃，煮著吃，上磨推成糊狀烙煎餅吃。南瓜下來了，切成塊狀和地瓜摻雜在一起煮著，食用油是按定量的，有時根本看不到一絲油星，調(diào)味靠的就是鹽和辣椒。我的姑姑出嫁到鄰村，爺爺去姑姑家走親戚，姑姑的公公對姑姑各方面都很滿意，就是覺得有些大手大腳不會過日子。爺爺不解地問親家，老頭有些憤然，說過年打的一斤花生油，到端午節(jié)都快讓她做飯用完了。

1980 年我考學離鄉(xiāng)，臨行前，父母辦了一桌菜請我的叔伯長輩。那天母親把剛烀熟的半個豬頭放到桌上，悄悄給我切了一塊，我不顧滾熱燙嘴，狼吞虎咽地吃了小半斤，弟弟妹妹站在一旁熱辣辣地看著我。母親說，你們要是能考上大學，我也烀豬頭給你們吃。

我這輩子，最喜歡的佳肴首推豬頭肉。

廚 神

楊占廠

1938 年2 月的一天，被日本兵占領(lǐng)后冷清多日的沖關(guān)縣城西大街，響起了脆亮的鞭炮聲。

一家新飯店開張了：秦記魚丸湯。

老板叫秦時元，五十來歲，個子不高，瞇著一雙眼，看起來總像是在笑。他的店里主打魚丸湯，但魚丸湯可以變換出多種吃法，譬如，單點一份魚丸湯外加兩塊脆餅；魚丸湯里下面條，面條又分為寬面和細面；魚丸湯里還可以下米線、下粉絲、下蔬菜……

一時食客云集，無不對魚丸湯嘖嘖稱奇，道一聲：“神了！”但見那湯色澤如瓷、味香如荷，而魚丸若大號珍珠，一顆顆如玲瓏出沒在湯里，入口酥軟，久吃不膩。連著來了幾日的一位“老饕”邵老三說，秦記魚丸湯的高超之處，一在于門側(cè)那口始終沒有熄火的吊爐高湯，二在于秦時元神乎其神的剖魚剔刺技藝。

據(jù)稱那高湯是秦家祖?zhèn)鞯?，有百年之久。秦時元是從南方來到這位于蘇北魯南地區(qū)的沖關(guān)縣城的，來的時候，他懷里緊緊抱著一罐高湯，這罐高湯，像之前一樣，被密封深鎖在院里的地窖，平時取一些放到門口的吊爐大鐵鍋里。這大鐵鍋終日都是咕嘟著，里面放了一些藥材、魚骨頭，加多少水，早中晚各是什么火候，都是秦時元自己做，伙計們只打打下手。

至于剖魚剔刺，伙計們是連打下手的機會都沒有，只秦時元一人悶在廚房里，持著一把薄刃快刀，不一陣功夫，馬鮫魚、大黃魚、青魚、鯉魚等海河魚，被分門別類地削成了無刺的魚片?；镉媯兡米唪~片，依照吩咐加了姜汁、大料、鹽巴，打成了魚泥，再混入沖關(guān)縣城特有的地瓜粉，攪勻后用湯匙旋挖成一個個小圓球，下沸湯煮熟撈出，乃得成品魚丸。

按理說，如此精心的制作，這樣可口的美味，魚丸湯定價應該不低，但是秦時元給的價格，讓普通百姓都能吃得起，即便是街邊的老乞丐，若是餓著急了也可以去討口湯喝，代價就是把后院的柴火給劈好碼齊；那些窮人家饞了嘴的兒童，若是能背得出來岳飛的《滿江紅》、文天祥的《過零丁洋》這類詩詞，秦時元會挑幾只魚丸塞到孩子們的口袋，走時還不忘叮囑一句：“別忘了給你奶奶留一個嘗嘗?！?/p>

很快，秦記魚丸湯，就在沖關(guān)縣城人盡皆知了。

這一天，湯店來了一個人，身后還跟著沖關(guān)縣城偽商會會長莊如虎。食客們見了嚇得紛紛低下頭。此人正是駐扎沖關(guān)的日軍頭目平田次郎少佐。平田早年在東北，后來從1937 年的淞滬會戰(zhàn)開始，直到作為先鋒團侵占南京，一路上沾滿了中國軍民的鮮血。而他本人在戰(zhàn)爭中多處受傷，尤其是腸胃被彈片擊穿，雖做完手術(shù)，但需要長期治療，吃了很多西藥，并未明顯好轉(zhuǎn)，時不時地疼起來，令平田哭爹喊娘。

急于獻媚的莊如虎出了個主意：中國人歷來講究食補，魚丸湯里不僅有魚肉，還有各種中藥食材，很適合調(diào)理腸胃，即便沒有效果也是道打牙祭的美食。在日本國內(nèi)本就常吃海魚的平田，一聽立刻前往，見食客眾多頓時放心大半，要了一碗馬鮫魚魚丸湯，三下五除二喝下肚，連連喊著“吆西”。

莊如虎喊來了秦時元。秦時元趕緊滿臉堆笑，給平田作揖，這一幕讓食客們大倒胃口，大伙匆匆吃完閃出門外。借助莊如虎的翻譯，只見秦時元和平田交流著什么，不時地點著頭。見此，“老饕”邵老三在門墩邊一邊嘆氣一邊念叨著：“果然是魚骨頭啊，真是越熬越軟哩……”

后來，秦記魚丸湯店里，客人明顯少了，連饑餓的乞丐和饞嘴的孩童都不來了。秦時元照樣忙里忙外，親力親為。除此以外，他還過幾天就會去沖關(guān)縣城外的山上。據(jù)邵老三說，秦時元告訴平田，要想調(diào)理腸胃病，得用到山上的幾味草藥和山菌，放在魚丸湯里同熬療效最佳。

平田不會輕易相信中國人。他讓秦時元把魚丸湯和藥菌都帶到軍營駐地，現(xiàn)場烹制。連著數(shù)日，秦時元和小伙計都準時去為平田制丸熬湯。平田總是訕笑著先讓莊如虎喝，喝完好一會兒自己再嘗。用邵老三的話說，“這鬼子是怕被毒死呢?！?/p>

平田的腸胃一天天的好轉(zhuǎn)了，逢人就夸秦時元是“良心大大的好”，并給了大大的報酬。而秦記魚丸湯店卻慢慢地黃了，直到連一個食客都沒有。

關(guān)門遣散完伙計后，秦時元最后一次去了平田住處。當天下午，街面上哨子聲、腳步聲、槍聲，突然亂作一團。平田被發(fā)現(xiàn)死在了餐桌邊，脖頸上有一處細小卻深切的刀痕。

平田是怎么死的？邵老三后來在一家飯館里多喝了兩杯說道：秦時元去山上，起初采的確實是好草藥和能食用的山菌，把平田調(diào)理得好好的以便獲取信任。最后一次，秦時元帶去的山菌是能夠致人緩慢麻醉的毒蘑菇，在平田和莊如虎陸續(xù)陷入迷糊狀態(tài)之后，秦時元用陪伴了他幾十年的那把薄刃刀片，落在了平田的脖子上，然后如往常一樣走出來，消失在沖關(guān)縣城的大街上。

至于莊如虎，當天就被惱羞成怒的日本兵給槍殺了。

很多天以后，人們在秦記魚丸湯店后院一面墻的角落上發(fā)現(xiàn)幾行字：南京1937，老小被殺，國恨家仇，世代圖報……

1992年的約會

邢慶杰

微信真是個好東西，它既能穿過空間的距離，讓遠隔千里的人面對面聊天，還能穿過時間的風霜雪雨，為兩個失聯(lián)幾十年的人牽針引線。

這天我剛打開微信，就看到了一個好友請求，對方昵稱是“漂泊的心”，是通過“群聊”查找到我的。這個群，是我老家一個在北京“漂”著的文友創(chuàng)建的老鄉(xiāng)群，有近500 人，人員比較復雜，經(jīng)常有人要加我微信，都被我“忽略”了。不是我高傲，而是不想給自己徒增一些無聊的應酬。不想，對方很執(zhí)著，接連發(fā)了三次好友請求，最后一次加了備注：你還記得杜家廟嗎？

這一句話，在我的腦海里打了個閃電！一下子照亮了我30 年前的一段記憶。

1991 年春天，年僅21 歲的我，帶領(lǐng)一支八個人組成的鄉(xiāng)村建筑隊，來到離家60 里的一個偏遠小村——杜家廟村，給這里的一個農(nóng)戶蓋房子。之所以要跑這么遠來建房，是因為我老家那一帶是建筑之鄉(xiāng)，鄉(xiāng)村建筑隊多如牛毛，而我又太年輕，剛剛組建了建筑隊，沒有人肯把建房子這么重要的事承包給我。這單工程，還是我春節(jié)到一個文友家里串門時，文友的父親為我聯(lián)系的。建房的這家，是他的一個遠房親戚。房東姓劉，一家人曾在西北口謀生，是去年剛剛返鄉(xiāng)遷回來的，要蓋兩座房子。

那一天，我正在竹板搭起的腳手架上壘磚，無意中往架子下掃了一眼，正與一雙烏黑的眸子相遇。一剎那間，我感覺到身體的深處有什么劇烈地動了一下。她是房東的女兒，叫英英。也許她在異地出生長大的緣故，舉手投足，總是有一股和當?shù)毓媚锊灰粯拥娘L韻，尤其是兩只眼眸，烏黑明亮，看人時總是帶著淺淺的笑意。她每天給我們送開水，上午下午各一次。我們天天見面，卻沒有說過一句話。但自我們的目光相遇之后，我的感覺就不一樣了。如果她半天不到工地上來，我就會六神無主，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而她每次見到我，眼睛好像比平時亮了許多，眼角的笑意也濃了。我們都是極渺小的普通人，所以在表達感情上也是凡人所慣用的方式。每到吃飯，她掌勺，我的菜都要比別人的多。而逢喝酒的時候，我的酒杯里始終比別人的酒少。一次晚飯后，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一個人悄悄地來到建房的工地上。不一會兒，她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

那年春天天氣反常，下了好幾天大雪，成就了我們的一段浪漫時光。有好幾個晚上，我們冒著鵝毛大雪，在村外的雪地里追逐打鬧，度過了有生以來最開心的幾天。五月中旬，房子建完了。收工那天，她對我說，過幾天，她要去北京投奔她的姐姐，問我是否愿意和她一起去。我那時沒有見過世面，覺得北京是一個遙不可及甚至高不可攀的地方。

幾天后，她去了北京，在一家做玩具的三資企業(yè)打工。她開始給我寫信，在信里傾訴對我的思念，講她在廠里的所見所聞……她的信密度很高，往往我這一封還沒有來得及回，下一封信就到了。在七個月的時間里，我收到了她的80 多封信。

1992 年春節(jié)過后，我收到她的一封掛號信，她回老家過年了，約我到張莊鎮(zhèn)郵政所門口見面。那個鎮(zhèn)子在我和她的村子之間，離我們都是三十多里。這并不重要，要命的是我收到信的那一天，已經(jīng)超過她約定的時間一天了。從她信的落款上，我知道她已經(jīng)設(shè)置了五天的提前量，按常規(guī)，我應該按時收到并準時赴約的。但郵遞員沒有意識到這封信的重要意義，當作普通信處理了。他平時是每周來我們村兩次，有掛號信也不例外，這樣就把我們的約會給耽誤了。我立即按她老家的地址給她回了一封信，說明事情的原委。但卻一直沒有收到她的回信。我慌了，接二連三地去了七八封信，也都石沉大海，我們就這樣失聯(lián)了……

那一段時間里，我痛苦、迷?！踔辽鋈ケ本┱宜臎_動……但轉(zhuǎn)念一想，她現(xiàn)在的生活環(huán)境和接觸的人都和以前不一樣了，是不是變了？那次約我見面是不是為了攤牌？我沒有赴約，也許正給了她一個分手的理由……時光如梭，這些痛和迷茫，在時間的稀釋和生活的艱辛中慢慢淡化了……

我通過了“漂泊的心”的好友申請，果然是她。

其實糾結(jié)了那么久的心結(jié)，原因非常簡單。

那一天，英英一個人在張莊鎮(zhèn)郵政所門口整整待了一天，也沒有見到我的影子。她意識到可能郵遞方面出了問題。每二天，她借口串親戚，騎著自行車走了六十多里來到了我的村里。上天注定，她在村頭遇上了一個我八竿子打不著的大嫂。英英向她打聽我的住處，大嫂當即猜出了我們的關(guān)系。她告訴英英，我已經(jīng)訂婚了，對象昨天剛剛來過，并添油加醋地說了我的“對象”多么漂亮賢惠。英英當即就別回車子踏上了回家的路途。當晚，她哭了一夜，第二天就返回了北京。我追過去的那些信，她一封也沒有見到。

那年春節(jié)，那位大嫂正極力撮合我和她的一個叔伯妹妹，英英卻正撞在了她的槍口上。

我和英英在微信上聊了半天，那些曾經(jīng)讓我們痛徹心扉、夜不能寐的前塵往事，竟如談論別人的事情一樣，被我們一笑而過。時間真是個好東西。

那次聊天結(jié)束后，我再也沒有和她聯(lián)系過，她亦沒有給我發(fā)過任何消息。后來，我見她退出了那個老鄉(xiāng)群，我也毅然退了出來。有時想給她發(fā)個問候，看看她是否還保留著我們的微信好友關(guān)系，幾次編好了內(nèi)容，卻又作罷。

合 影

徐全慶

王大偉想和領(lǐng)導合個影。

王大偉有一個親戚，與縣里一個干部在縣政府門前合了個影，從此，就很受村民的重視，在村里說話也很占地方了。王大偉就想到和領(lǐng)導合個影，這樣村里就沒人再敢騎他脖子上拉屎了。

可王大偉并不認識領(lǐng)導，他見過的最大領(lǐng)導就是村支部書記。王大偉就買了兩瓶酒去了村支書家。就是想照個相，又不是什么大事，何況咱又送了東西，這事應該說是板上釘了釘吧。王大偉這樣想時，似乎已經(jīng)拿到了與支書的合影，臉上露出了少有的微笑。支書破例沖王大偉笑了一回，口氣也不再是硌人的硬石頭，而是像出鍋的饅頭，柔中帶甜：有什么困難盡管說。

王大偉愈發(fā)看到了成功的希望，身子也敢略略挺直了些，說，我想和您合個影。

支書開始以為自己聽錯了，待證實自己沒有弄錯之后，沖著王大偉吐出一個傲慢的煙圈，說，你腦子沒毛病吧？你要真有正當要求，我和村里會考慮解決的，可你提這要求算什么事呢？你想拿我的照片干啥？

王大偉就一寸一寸地矮下去，背漸漸隆起來，然后，他看見支書沖他擺了擺手，很不耐煩地說，回去吧。

不就是個合影嗎，能用來干啥壞事呢，王大偉感到很憋屈。干脆，我去鎮(zhèn)里找鎮(zhèn)長合影去，到那時，連支書也得讓我三分。

王大偉被自己的這個想法嚇了一跳，他拍了拍自己的腦袋，覺得這想法還是可行的。他在廣播中聽過鎮(zhèn)長的講話，鎮(zhèn)長說，無論誰有什么困難，都可以去找他，他一定會盡力解決。

王大偉就去了鎮(zhèn)政府。剛到門口，就被門衛(wèi)攔住了，問他找誰。王大偉說找鎮(zhèn)長，門衛(wèi)上下打量一下他，指著一間辦公室說，去，到信訪辦去。

原來鎮(zhèn)長在信訪辦上班呀，王大偉應了一聲，就進了信訪辦。辦公室里好幾個人，個個鼻孔都沖著天，王大偉不知道哪個是鎮(zhèn)長，就哈下腰，送上一臉卑微的笑容說，鎮(zhèn)長好！

一個中年人用目光罩住他，嚴肅地問，為啥事上訪？

王大偉忙轉(zhuǎn)向他，又送上一個笑容，說，鎮(zhèn)長好，我不是來上訪的。

不是上訪，那你找鎮(zhèn)長干什么？那人打斷王大偉的話說。

我想和鎮(zhèn)長合個影。王大偉說。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起來，中年人說，我不是鎮(zhèn)長。鎮(zhèn)長很忙，沒時間和你合影。你別在這里添亂了，回去吧。

那我在這里等，等到鎮(zhèn)長有空再合影總行吧？王大偉說。

你就是等一輩子也不成，鎮(zhèn)長日理萬機，哪有時間跟你合影？大家說。

王大偉覺得，他養(yǎng)了幾十只雞就已經(jīng)很忙了，鎮(zhèn)長要日理萬“雞”，那還不忙死？看來這輩子都不能和領(lǐng)導合影了，王大偉心中充滿了失落。

有一天，縣長到王大偉家慰問來了。縣長握住他的手，旁邊就開始有人照相，閃光燈一閃一閃的，王大偉的幸福感就一陣一陣往上涌。我居然和縣長合影了！他想。

臨走時，縣長說，有什么要求你盡管說。

王大偉囁嚅道，我想要一張剛才的照片。

沒問題，過幾天我讓人給你送來?？h長說著，鉆進小車，留下一股煙跑走了。

王大偉就等，等了兩個月也沒等到。

王大偉就去找縣長。好容易在辦公室見到了縣長，王大偉抖抖地把雙手遞過去，想再握一下縣長的手?？h長盯住他，厲聲道，你是誰？你要干什么？

王大偉嘎地停下來，說，縣長，我來要照片。

縣長說，你是誰？要什么照片？胡鬧。然后又喊了聲“辦公室”，就來了兩個人把王大偉拉出去了，很快又來了兩個保安，把他推出政府大院，一個還在他身上踢了幾腳。

王大偉像撿了張鈔票卻又發(fā)現(xiàn)那鈔票是假鈔一樣，十分失望。

王大偉更加想和領(lǐng)導合個影。

有一天，王大偉正在地里干活，來了兩個騎自行車的，一個中年人，一個年輕人。中年人就和王大偉聊了起來。聊著聊著，王大偉就說起想和領(lǐng)導合影的事。中年人說，那咱倆合個影吧。年輕人就拿出相機給他們拍了幾張照片。

王大偉問，你們是領(lǐng)導？

中年人說，就算是吧。

有多大？王大偉又問。

中年人笑笑，不答。年輕人說，比你們縣長大。

王大偉把嘴巴張成了鴨蛋狀。

見到熟人，王大偉就說，我剛才和領(lǐng)導合影了，比縣長還大的領(lǐng)導。熟人仔細問了下情況，說，大領(lǐng)導會主動找你合影？再說了，你見過有大領(lǐng)導騎自行車的嗎？肯定是騙子。

可他們沒騙我啥呀？王大偉將信將疑。

騙子都是先想法取得你的信任，然后再騙你。熟人說。

王大偉問其他人，也都說那兩人是騙子。王大偉也相信了。沒能和領(lǐng)導合影不說，反叫騙子騙了一次，王大偉感到很氣惱。

晚上，王大偉看電視，新聞，新來的市長正講話。王大偉吃驚地發(fā)現(xiàn)，新市長就是那個和自己合影的中年人。

胭脂醉

湯其光

秀秀是順河街芳清齋胭脂店劉老板的女兒，她前面有三個哥哥，她最小，卻并不嬌弱，干起活來是一把好手。

秀秀長得秀氣，心也靈巧，她用桃花獨家制成的腮紅，取名胭脂醉，擦在臉上有若有若無的鮮亮，讓人平添了幾分嬌柔與嫵媚，成了富裕人家閨中最愛，一時風靡整個皖北。芳清齋也正因為有了胭脂醉，生意越發(fā)興隆，樂得秀秀父親劉老板整天合不攏嘴。

別的胭脂香粉店也想生產(chǎn)胭脂醉，便帶著禮品去討教，秀秀不保守，誰去學習都爽快地把配方寫了出來，怕來人不明白，還親自動手演示了一遍流程，這讓來人喜出望外，但回到家仍然制作不出正宗的胭脂醉。幾個商家在一起探討來探討去，最終恍然大悟，得出的結(jié)論是胭脂醉只屬于秀秀一個人，他們沒有秀秀那份天然的靈氣。

或許就是沖著那獨有的胭脂醉，自秀秀十四歲開始，前來求親說媒的人便絡繹不絕，踏破了他家里的門檻。但無論是家大業(yè)大的富家公子，還是出口成章的青年才俊，抑或是世代官宦的子弟，都被秀秀的父親想也不想地拒絕了，秀秀父親劉老板拒絕的理由也很簡單：“女兒還小，舍不得，還想多留在身邊幾年呢。”

這話，父親劉老板從秀秀十四歲一直說到二十四歲。說得多了，便引來了議論，都說秀秀的父親貪財，舍不得秀秀這棵搖錢樹，這才耽誤了女兒的終身大事。

其實，秀秀也有相中的人選，只是他父親一個必須招贅在劉家的條件，嚇退了許多人，秀秀的親事便也一拖再拖。

劉老板見女兒年齡越來越大，心里也充滿愧疚，對秀秀許諾說再過一年，就讓她自己挑一個滿意的夫婿嫁出去。秀秀聽后一愣，望著父親，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最終，她還是長長地嘆了口氣：“父親不必為我操心，或許是緣分不到吧，女兒不急，也愿意在您的身邊多盡盡孝心?！?/p>

自此以后，父親劉老板便沒有再提過此事，秀秀也沒有再說過什么，只是秀秀每天總是在午后望著湛藍的天空出神，一望就是半天。

轉(zhuǎn)眼就又到新年了，沈丘集過年有唱大戲的習慣，戲臺就搭在了順河街胭脂醉工坊的不遠處。在一個飄雪的傍晚，秀秀正在專心致志地制作胭脂醉，突然一陣樂器聲闖進了她的耳朵，她的手不禁一顫，一瓶才做好的胭脂醉摔在地上，一團粉霧裹著芳香四散開來，瞬間濕潤了秀秀的雙眼，兩行清淚跌跌撞撞地劃過臉龐，一滴一滴地落下......

戲是一位小生唱的，隱隱約約仿佛是從天際飄來，戲詞唱道：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劃船……”

一時秀秀竟聽癡了，不由自主地向外走去。

幾天后，順河街上爆出了新聞，秀秀失蹤了。

幾年后，據(jù)說有順河街的人在漢口見過一個人長得很像秀秀，見到她時，她正一手抱著一個兩歲的男孩，一手挎?zhèn)€飯盒往戲院里送飯，臉上滿是幸福，像搽了一層濃濃的胭脂醉。

吃 飯

非魚

很久不聯(lián)系的小武突然給李勝利打電話：吃個飯吧。

吃飯不是吃飯。李勝利知道，吃的是事，而且小武打電話的事，還不是一般的事，一般的事小武自己就解決了，壓根用不著吃飯。

約在星期四晚上六點，御宅。問都有誰，小武還賣關(guān)子，說去了就知道了。

于是，從星期二早上接到這個電話開始，李勝利就陷入了糾結(jié)之中。

不是特別重要的飯局，沒有這么早約的，自己不是飯局的主要人物，也不會提前兩天就通知他。他想起之前飯桌上流傳的那個笑話：提前幾天約飯，是真心實意請你；當天早上約飯，是臨時起意；當天下午約飯，你是陪客；快到點約飯，你就是湊桌填空的。很顯然，小武不是臨時起意，也不是拿李勝利湊桌。

可是，他會有什么事呢？

他們倆是前同事，后來，小武的編制問題一直沒解決，就辭職走人了。辭職以后的小武，徹底從大家的視線中消失了。有人說他去廣西干傳銷去了，也有人說去海南了，還有人說他開了好幾家大公司，天天夾著包開著奔馳到處跑，手底下一群業(yè)務員，買個魚缸都要八九萬。這些信息都沒有得到過證實，因為大家誰都沒見過小武本人。

過了好幾年，小武突然就出現(xiàn)在大家面前，確實夾著小包，但沒有開奔馳。問他在忙乎啥呢，答：瞎混。

瞎混的小武偶爾會喊李勝利他們幾個吃個飯，飯桌上男男女女一大群，都是小武的哥和妹，這其中不乏一些重要崗位的重要人物。吃完飯好幾天，單位里談論的話題就是小武：牛皮，人脈廣。

人脈資源很廣的小武時不時會給李勝利說一點“小事”。這些“小事”常常讓他很頭疼。他自己工作范圍內(nèi)辦不了，還需要打電話找別人，找了別人，就欠人情。小武很懂得這一點，他總會在事成之后，把這些人約到一起，把他的網(wǎng)越織越大。

大概有兩三年時間，小武出現(xiàn)在李勝利手機屏幕上的次數(shù)比他老婆都多，他是既煩惱，又有點樂在其中。為什么呢？飯桌之上，酒杯之間，他被小武捧得很高：這是我親哥，我哥可不是一般人。我的事就是我哥的事，我哥的事就是大家的事。誰不給我面子，也不能不給我哥面子。

小武又消失了。等李勝利意識到他好久沒有出現(xiàn)他辦公室，沒有出現(xiàn)在他手機里時，仔細一算，已經(jīng)有一兩個月了。打他手機，一直是無法接通。

慢慢地，他就把小武忘了，大家也把他忘了。都這么忙，誰會一直惦記著誰呢？

一年多過去，猛一下又接到小武的電話，提前兩天約飯，而且還是在御宅，這讓李勝利既上頭又傷腦。御宅是啥地方？私房菜，主菜據(jù)說是佛跳墻，當然李勝利也只是聽說過，沒去過，更沒吃過。

這個飄忽不定的小武，在這個地方請客，會有什么事？

越想越犯嘀咕。星期四晚上的這頓飯，成了李勝利的心事。早知道不答應就好了。

好不容易熬到星期四下午，李勝利在心里盤算了無數(shù)遍，最后還是開著他的小破車去了。開車的目的，是不打算喝酒，他怕酒喝到動情處，自己瞎應承能力范圍之外的事。

御宅的門臉很小，一不小心就跑過了。兩扇對開的老式木門，兩只大門環(huán)，需要叩門環(huán)才有人從里面打開。穿旗袍的服務員領(lǐng)著他，穿過一個長長的過道，似乎進入了另一個院子。院子當中一棵碩大的香樟樹，四周一圈兩層的小木屋，小武約的是二樓一個房間。

一進門，已經(jīng)有四五個人在沙發(fā)上聊天，小武不在。這就尷尬了，這幾個人他都不認識。他裝作接電話，重又走出房間，在門口扒拉手機。還好，還有手機。

過了十多分鐘，小武終于出現(xiàn)了。拎著兩提酒，呼哧帶喘。

哥，哥，不好意思，堵車，來晚了。他給李勝利說完，進了房間，又把同樣的話給那幾個哥說了一遍。

隨意坐，隨意坐。有人招呼大家落座?？衫顒倮廊粵]有看出來誰是主賓，他該坐哪兒。該死的小武。他只能根據(jù)年齡大小判斷，找了一個不上不下的位置。

酒倒上了，他說不喝，居然也沒人勸他，包括小武。

酒一杯一杯在喝，菜一道一道在上，眼前的杯盞換了一個又一個，聊天似乎也沒有個主題，東一句西一句，無非股票、基金，大小的八卦新聞。這些，他都不關(guān)心。他一直在想，今天為什么吃飯。秘制的私房菜，他吃得并不舒坦，就像等第二只掉下來的鞋一樣，一直在等小武的“事”。

沒人說事。小武沒有，任何人都沒有，只有吃飯、喝酒、聊閑篇。李勝利更覺得累，吃得累。

終于結(jié)束了。一個一個客人晃蕩著走了，李勝利磨蹭到最后，拉住了小武：今兒啥事兒？

沒事啊，就想你們了，一起吃個飯。小武把臉湊到他跟前，滿嘴酒氣，滿臉真誠。

真沒事？

真沒事，吃飯嘛就是吃飯。

那些人都誰??？你也不介紹。

你不認識？嗨，我想著你們都熟悉。

他真想踹小武一腳。扭頭看看桌上的殘羹狼藉，長舒口氣，心說：可惜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