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浩
春風一起,野蔬便可上桌了。
人的胃口是有記憶的,這種記憶,往小里說,來于自己的兒時,往大里說,源自人類的童年。野蔬,饑年可供人度命,小康日子又成了春盤美味,錦上添花。
吾鄉(xiāng)有種野蔬名曰“賊蒜”。野蔬本是清雅之物,怎么叫這么一個粗野的名字?這不得不說方言了,土語多形象傳神,往往能抓住事物的特點,“賊”在方言的語境里含有皮實、古靈精怪、神出鬼沒的意思。賊蒜,在你意想不到的地方冷不丁地就出現(xiàn)了,成片成片的,山賊一般聲勢浩大,又神出鬼沒,當你要尋它的時候,卻踏破鐵鞋。
賊蒜,有的地方又稱野蒜、野蔥、野韭菜,其實,它有個很古雅的名字,薤,或者藠頭。它有著蒜一樣的鱗球狀的根,葉神似蔥,又仿如韭,瓜須般細長翠綠,隨風而舞,有娉娉裊裊之態(tài),莖在土下,銀白如線,味道似蒜似蔥似韭,而又似是而非,如同王右軍書法,集眾家之長而自成一家,別有風味。
“薤上露,何易晞?!边@樣的畫面,對我來說,太熟悉了,晶瑩的露珠綴在水綠的細葉尖,微風一吹,露珠便會如雨紛落,水意尚在,鮮嫩嬌媚可人。一鐵鏟子下去,挖出白白的球根,便是藠頭。
說到藠頭,想到一則有關蘇東坡的趣事。一天,好友請?zhí)K東坡吃藠飯,東坡一聽就來了興致,不想,僅白飯一碗,白蘿卜、白鹽各一碟,不禁啞然失笑。是東坡想多了,也難怪他想多,藠頭,作為饕餮之徒的東坡,怎能不浮想。
在我的印象里,賊蒜多生在麥田、荒灘廢地、土堰河邊,常以麥苗、雜草為掩護,在風中得意地搖頭晃腦,欲蓋彌彰。它喜歡聚居,發(fā)現(xiàn)就是一片。賊蒜是針葉,看家的本事便是耐旱。不怕天旱,根就要深扎,挖時亦需順應著它的特性下鏟,否則,根挖斷了,失其窈窕之美。
仲春,賊蒜的味道最為鮮美。此時天朗氣清,田野隨處可見挖賊蒜的人群。鄉(xiāng)村的集市上,半條街都是賣賊蒜的,籃子接著籃子,青白素雅,低眉淺笑,一派旖旎風光。
時令野蔬,食的便是山野的清鮮。一般的野蔬,多有清寒苦澀之味,諸如薺菜、馬蘭頭之類,需水焯,以除苦澀清寒之氣,賊蒜卻是個例外,可直接入口,挖出來,捋去碎土,放到嘴里大嚼,一股清鮮之氣直沖眉心。
說來野蔬真是奇妙,賊蒜味道融蒜蔥韭之味,又能獨上高樓。家鄉(xiāng)有種名為“黃瓜貴”的野菜,薅一株于手中搓揉,能散發(fā)出黃瓜的清香,乍暖還寒時,可聊解黃瓜之饞,非常奇妙。寫賊蒜時,偶然想到,回筆入正題。吾鄉(xiāng)吃賊蒜,通常有三種吃法,似乎頗具地方特色。
一是做菜煎餅的餡料,亦是最普遍的吃法。吾鄉(xiāng)煎餅是主食,小麥在石磨上磨成糊,用鐵鏊子烙。煎餅直徑一尺有八,可以想見煎餅有多大。如今,手工煎餅稀有了。把賊蒜用清水洗凈,切碎,都說小蔥拌豆腐——一清二白,賊蒜切碎一飾兩角,且遠勝小蔥與豆腐,放油和細鹽,嗜辣者,可放紅椒面,拌勻,紅青白三色,很悅目,平攤夾在煎餅里,放到平底鍋上塌。“塌”乃方言的音,意思是煎,遠比煎貼切。煎餅塌得兩邊金黃,而賊蒜面不改色,椒面似乎更赤烈,絲絲熱氣從菜餡中冒出,鮮香四溢,尚未下口已垂涎。用紙包著煎餅一端,一口下去,酥脆鮮香,燙得齜牙咧嘴亦不自覺。
再者便是涼拌。洗凈的賊蒜切成半寸長小段,加細鹽、生抽、醋,拌勻,淋麻油數(shù)滴,佐酒就粥下飯卷煎餅無一不可,滋味豈一個鮮字了得。
三是燒豆腐。豆腐乃鹵水老豆腐,俗話說,千滾豆腐萬滾魚,豆腐在小鍋中咕嘟著,已過千滾,撒上切好的賊蒜,出鍋裝盤。別小瞧這一配角,可是賊蒜豆腐的精魂,豆腐的味道、品格提升豈止一個檔次。
時令野蔬,食的就是時令,時機一過,已然成明日黃花。賊蒜秋天開紫色小花,亦可觀,不能飽口福,可飽眼福。
薺菜可以說是野蔬中野蔬,不但滋味鮮美,還有故事、有學問、有性情、有趣味,被歷代文人墨客吟詠。
面對薺菜,如醉春風。
薺菜:養(yǎng)胃、悅目、滋心。在此,不妨讓我借用前人的材料,拼一盤別有風味的涼拌薺菜。
大凡野菜都有著不拘的個性,不為外物所動,否則,早就被收編了。古往今來,薺菜一直被人青睞,卻始終守著初心?!对娊?jīng)·谷風》中有“誰謂茶苦?其甘如薺”之句。那就先泡一杯“甘如薺”,諸君慢慢飲著,待我洗手入廚下。
薺菜不但被古人用以做羹湯,亦用來做時令菜肴。
宋人葉茵,閑散疏淡之人,與寫《山家清供》的林洪是好友,一日路過漁村,被眼前的煙火情景所感,題《漁村》詩,“古柳溪頭枕斷槎,橫篙掛網(wǎng)幾漁家。得魚去換紅蒸米,呼子來挑薺菜花。”漁家的日子是清苦的,亦是溫暖的,打來的魚賣掉買米,讓孩子到野地去挖薺菜為肴,桌子就擺在古柳下,一大碗碧綠的清炒薺菜,一大盆白米飯,一家人圍坐著吃飯,倒有幾分清雅之趣,至少在葉茵眼中是這樣的。
與葉茵的旁觀者不同,陸游獨自在“幽居”中,食薺菜餅,就著槐芽腌制的咸菜,甘之如飴,不亦快哉。賦《幽居》詩,“宿志在人外,清心游物初。猶輕天上福,那習世間書。薺菜挑供餅,槐芽采作菹。朝晡兩摩腹,未可笑幽居?!?/p>
以上是以薺菜做菜食的,其實,圍繞著薺菜,還有諸多有趣的故事。宋代大詞人辛棄疾,豪放派的代表人物,其筆下的薺菜別有一番風情。他的《鷓鴣天·春日平原薺菜花》:“春入平原薺菜花。新耕雨后落群鴉。多情白發(fā)春無奈,晚日青簾酒易賒。閑意態(tài),細生涯。牛欄西畔有桑麻。青裙縞袂誰家女,去趁蠶生看外家?!痹~以鄉(xiāng)野的薺菜花為背景,為我們描述了一個唯美的鄉(xiāng)間愛情故事,一位身穿青色裙子,披一襲白衣的養(yǎng)蠶女前往桑林赴約,多么美的場景,想來劇中的男子該手捧著一束素雅的薺菜花吧。
唐朝的高力士,因為李白脫靴而被為人所知,給后人留下不太好的觀感,沒想到他的“薺菜詩”寫得實在不壞。《感巫州薺菜》:“兩京作斤賣,五溪無人采。夷夏雖有殊,氣味都不改?!焙孟袼U懂薺菜的,亦不知薺菜做何感想。
2.3.6 修剪:當苗木新梢長到10cm左右時,選擇1主干直,生長勢強的新梢作為保留枝,其余枝條剪除。6月中旬對保留主干上的叉枝進行剪除,有利于養(yǎng)分集中提供給主干枝條。7月上旬,對主干枝上的叉枝再進行剪除,有利于培育通直的主干。7月中旬剪枝時要注意,剪除與主干爭養(yǎng)分的徙生枝,以及剪去主干70cm以下的叉枝,只保留主干70cm以上的叉枝,因為此時苗木進入生長旺期,過度的剪枝對苗木會造成傷害,又不利于苗木的光合作用,會導致苗木徙長而細??;因此適當保留 主干70cm以上部分叉枝,有利于培育主干通直、粗細均勻的苗木。
宋人范鎮(zhèn),蘇東坡的忘年之交。蘇軾被貶黃州期間,曾一度被世人誤傳已仙逝,年事已高的范鎮(zhèn)還讓兒子前往黃州吊唁。蘇軾的好友,大多是性情中人,范鎮(zhèn)寫的薺菜花,亦是頗有趣味。詩名《春》,“春入長安百里家,湖邊無日不香車。一林柳色吾無分,看殺庭前薺菜花。”
寫《小窗幽記》的明人陳繼儒,寫了一首《十畝之郊》,“十畝之郊,菜葉薺花,抱甕灌之,樂哉農(nóng)家?!鼻嗖饲?,薺花白,生趣盎然,一派醉人的田園風光,澆菜順便亦把薺菜澆了。
薺菜名為野蔬,實則被人們視為“家菜”,庭中院內(nèi),無處不有。薺菜不僅入詩,亦可入畫,清代書畫家鄭板橋曾以薺菜為題材做過畫,畫已失傳,好在有題畫詩傳世,詩曰,“三春薺菜饒有味,九熟櫻桃最有名。清興不辜諸酒伴,令人忘卻異鄉(xiāng)情?!睆脑娋渲锌上胂螽嬀常嗍且患腥さ氖?。
菊花腦,名字有點意思。腦者,頭也,言下之意,說她是菊花的頭。作為一種鄉(xiāng)間野菜,何德何能成為菊花王國的首腦呢?
既然人們?nèi)绱朔Q呼她,自然是有道理的,不可能是一時的心血來潮,菊花本身個性十足,不受百花之主東君的挾制,我行我素,狂放不羈,“我花開后百花殺”,百花迎著春風綻放時,菊花眼皮都不翻一下,顧自遵循著內(nèi)心慢慢地生長,百花開得姹紫嫣紅,菊花長得枝葉蔥蘢,一團濃綠。菊花腦有著一般菊花的品性,不過,她有個特長,是一般菊花所無,嫩嫩的枝葉,可作餐桌上的美味。
有大智慧者,多沉穩(wěn)內(nèi)斂,不事張揚。菊花腦看上去比一般菊花長得清秀,葉片細細碎碎的,依附的枝莖筋骨瘦硬,如果讓她入畫,枝莖就是一條細細的墨線,葉子便為亂點的磨痕,如此不起眼的菊花腦,把她掐下來,燒湯、清炒、涼拌,制作菜肴,食過之后,會讓你眼前一亮,不怕你不記住她。
菊花腦,不會去迎合你的口味,你只有慢慢地適應,漸漸地接納,不知不覺地就喜愛上了,接下來的事,便是讓你回味她的種種好。
我第一次吃菊花腦時,不習慣她獨有的味道。微苦,又不是完全的苦,似乎夾雜著一絲腥寒,隱含著淡淡的艾草氣息。入口的剎那,有些抗拒,但慢慢地咀嚼,嚼著嚼著,就會感覺到絲絲縷縷的清香氤氳口中,不由地又讓你伸出筷子。
菊花腦湯,估計是菊花腦的神來之筆,無論春季、夏季、秋季,有條件的,冬季似也可以做。燒制菊花腦湯很簡單,沒有多少花里胡哨的技術。掐一把菊花腦的嫩頭,菊花腦是不怕掐的,她可以在掐斷的枝莖上生出更多的枝芽,所以菊花腦越掐越旺盛,若不掐,反而保守不發(fā),少了生機。新鮮的菊花腦的莖葉,用清水沖洗干凈,放著備用,雞蛋打好。那邊開火置鍋,根據(jù)自己的喜好,或放油加蔥姜炒香加水,待水滾,把雞蛋轉(zhuǎn)著圈倒入鍋中,蛋花浮起時,放入菊花腦,用鏟子讓其在沸水中打個滾,加鹽少許;或直接用清湯燒制。無論怎么燒,菊花腦都碧綠鮮亮,似乎比生時更有質(zhì)感。不像其他的菜,在沸水中往往殘顏落色,面目全非。菊花腦湯,蛋花清白,菊花腦鮮碧,湯色豆綠,十分悅目,勾人食欲。
菊花腦,春季亦可涼拌,可謂清新脫俗,比薺菜、馬蘭頭、枸杞頭之類的野菜,還要養(yǎng)眼可口。鮮嫩的菊花腦用滾開的水汆過,擰干水,切碎拌以香干丁,或花生米,佐以姜絲蔥花香醋麻油之類的調(diào)味,能吃出春的滋味。
清炒菊花腦,相對燒湯與涼拌,簡便又省事。一般情況下,蔬菜喜歡與葷菜為伍,相互影響,互補滲透,相得益彰。可菊花腦特立獨行,喜清歡,只做自己,你喜歡與否無關她的事。
有些清苦的菊花腦,卻富含著蛋白質(zhì)、纖維素、維生素,以及黃酮類物質(zhì)。食之可以祛火涼血,滋肝明目,神清氣爽。
金風吹來了,菊花開始粉墨登場,自然菊花腦也迎來自己的花季,一簇簇菊花腦頂著金黃燦燦的花朵,璨若星河,把秋天推向了高潮。偷閑半日,漫步秋野,采一束菊花腦的花枝插在瓶中,一屋的閑適,暖暖的秋意。
無怪名曰菊花腦,三季可食,一季看花,真是實至名歸,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什么杯都不如眾口交譽的口碑。
不知因何,蕨菜對我來說,充滿了神秘感。這種感覺,就像走進了一條凋敝幽寂的小巷,斷壁頹垣,瓦礫上生滿荒草,破敗的窗欞上臥著慵懶的花貍貓,天色暗淡,有窸窸窣窣的聲響從爬滿薜荔的深院中傳來,猶如人細碎的腳步,一種無以名狀的驚懼,猶如寒意從膽邊暗生。
蕨,身上似乎有種神性。
論資排隊,大自然中,蕨差不多是元老級別的吧,可以說,蕨是看著人類一步步從森林走出來的,只是它拒絕歲月的叩門,有所摒棄,有所堅守,身上始終散發(fā)著神秘的幽光,讓人知道敬畏。
古代,有兩個殷朝的遺民,一個叫伯夷,一個叫叔齊,在周朝的統(tǒng)治下,心懷故國,不吃周朝的糧食,相約隱居到首陽山,采野菜度日。司馬遷的《史記》中說“采薇而食之”,有趣的是,我讀這段文字時,滿腦子是蕨的形象。后來,還真讓我在古詩中找到了佐證——李白的“有耳莫洗潁川水,有口莫食首陽蕨”(《行路難》)。
蕨,多生于山林,似乎亦是隱者。隱者多為君子,君子有成人之美,別說,蕨菜還真客串過月老的角色?!摆毂四仙?,言采其蕨。未見君子,憂心惙惙。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說?!保ā对娊?jīng)·草蟲》)少男少女相約在林中私會,為掩人耳目,少女提著竹籃到山林里去采蕨菜,心上人遲遲不來,女孩子哪有心思采蕨。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人悟不透,蕨又不言。
我曾多次看過地球生物、人類的進化之類的史料及音像資料,無不有蕨的身影,看到蕨破土而出的樣子,無端地想到人的胚胎。兒時,跟著母親上山采蕨菜,蕨菜給我的感覺就像嬰兒握著的小拳頭,后來,隨著年歲的增長,這種感覺又后退到了子宮的胚胎。
蕨菜,似乎在什么地方都能生長,印象最深刻的是生在井里。村中有口老井,井壁上長滿了蕨菜,一簇簇,狹長的葉片深綠,努力向著井口,印象中,冬日亦不凋,始終沒有機會驗證。讀書的時候,曾到山里采蕨菜的葉子做書簽,我把這段記憶留在了文章《書簽》里,夾在人生的冊頁中。
前些年,到浙江金華訪友,友人相邀游“地下長河”。“地下長河”穿行在大山的腹中,上不見日月,下不著泥土,光線昏暗,空氣潮濕。令人不可思議的是,里邊居然生長著蕨菜,那散落在崖壁間的簇簇綠意,讓人眼前一亮,心生暖意。一次,去重慶的石柱縣,與好友逛菜市,菜市乃一條彎曲的小巷,菜攤子沿著小巷一直擺到巷子的深處。正是布谷啼鳴的暮春時節(jié),賣新鮮蕨菜的攤子舉目可見,卷曲如嬰兒拳,又神似菊花的蕾扣,或散放在竹籃中,或扎成把碼在白色的塑料布上,鮮嫩可感,在滿耳朵的生鮮的方言里,一時之間,猶如夢里人。
這,似乎是蕨菜的別樣滋味,其滋味越過味蕾一路形而上,然后,回到舌尖,回到青瓷盤中。(為什么是青瓷盤,而不是白瓷盤。)說蕨菜,當然是繞不過它的美味的。
鮮嫩的蕨菜,宜于燒湯,湯色碧綠。蕨菜脆嫩爽滑,入口鮮香,當心舌頭順著湯咽到肚子里去。時令野蔬,采摘要應時及時。為了便于儲存,也為了過了時令,仍有野蔬可食,采摘新鮮的蕨菜,沸水汆之后,晾曬成蕨菜干,隨吃隨取。蕨菜干燒五花肉,家常菜,名字樸素,味道殊佳,別說吃,聞一聞,便是矜持的淑女,怕也要不斷吞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