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 琪
人的一生,好像潺湲跌宕的溪流,越過棘草荒灘,翻過峭巖峰巒,終究留下的,還是晶亮清冽的浪花,氤氖在心靈深處,總也抹不去鮮麗的痕跡……
故鄉(xiāng)的民主路老街啟動修復(fù),在修舊如舊、保持原貌的宗旨下,一條民國風(fēng)貌的街廊終于顯露出迷人的風(fēng)采。轄區(qū)的負(fù)責(zé)人約我為老街寫一篇文章,準(zhǔn)備收入他們編印的紀(jì)念畫冊。這位負(fù)責(zé)人知道,我與這條老街有著割不斷的情緣。我出生在這條街上,我的童年、青年都在這條街上度過,我從學(xué)校剛調(diào)入黨政機關(guān)工作,也正是在這條街上。于是,思緒像飛卷的彩云,我寫下了抒情長詩《我與老街有緣》。
老街的中段,就有我曾經(jīng)居住的那座大院的黑漆大門。這么多年來,我的居所搬遷了多次,后來沾了父母的光,與老人一起住進了老干部局的那幢兩層小樓。再后來,我住進了芳草鮮美、綠樹掩映的小區(qū)樓房。然而歲月的印痕,始終割舍不斷我對那座老院的千萬縷情絲。真得是不可思議,在漫長的時光里,走進我夢鄉(xiāng)的生活場景,幾乎都發(fā)生在民主路上的那座深幽的大院,而且都是在黝黑的夜晚。我從那扇厚重的大門走進,耳畔是嗖嗖的冷風(fēng),整個大院沒有一盞照明燈,只有隱隱約約的鄰舍的窗欞,發(fā)出點微弱的光亮。我家住在院子的最北端,必須走過所有泛青的石板路。那時候戶戶夜晚休息是從不上鎖的,只是用一只小板凳頂住門,以防被風(fēng)吹開。在我的夢境中,曾在大院及我住的老屋中演繹了五光十色的故事,醒來后發(fā)現(xiàn)早已物轉(zhuǎn)人非,卻愈發(fā)追念起大院的歲月來……
大院是兩進式套院,走進黑大門,便是一個正方形的過道,兩側(cè)住著兩戶人家。我很小的時候,記得兩家相處得很好,后來不知什么原因,兩家反目為仇,經(jīng)常吵鬧,那聲音伴隨著我走過了許多歲月。過道緊挨著是一個小院子,住著三戶人家,其中一戶是當(dāng)時醫(yī)藥公司的宿舍。記得里面住著一個俊朗的小伙子,我常去他的房間聽他講故事。有一天中午他從食堂打飯回來,那種鋁制的飯盒里裝滿冬瓜湯,他硬要我喝一點嘗嘗??赡墚?dāng)時也餓了,我連喝了幾口,感覺是那么的鮮美,那滋味至今難忘。連接小院的是一幢兩層樓,過道里住著兩戶人家,樓上也住著兩戶人家。水泥地面的穿堂,是我兒時吃飯的天堂,特別是春夏之際,我的碗里盛著菜肴,坐在清涼的水泥地上,與小伙伴們說說笑笑,一碗飯不覺間吃得精光。過了穿堂,便是一個最大的院落了。在我童年的視野里,院子是那么的悠長,每次走回家中,都好像要經(jīng)過很長的路。后大院住著四戶人家,每家都是兩間房。四家戶主都在市政府系統(tǒng)工作。我們一家五口人住兩間房自然也不寬裕,每當(dāng)我們?nèi)轮职謸Q房的時候,他總是說,你們看院子里還有一家八九口擠在兩間屋里,比起他們來,我們好多了,任何時候都不要搞特殊,否則別人會有意見的。就這樣,我們在兩間房里,一住就是好多年。姐姐和妹妹一張小床,擠在爸媽的臥室里;我則在外間的大廳里,支一張小床安臥。后來我們都慢慢長大了,住起來實在不方便,恰巧隔壁鄰居搬遷,兩間房分給我家一間,另一間則分給另外一家,這樣,姐姐和妹妹終于有了自己的房間。
童年的大院生活是溫馨而有趣的,往事像片片斑麗的流云,在記憶的天幕上輕輕滑過,那樣生動、純真。記得那是一個炎熱的夏天,年幼的我?guī)е妹迷诖笤豪锿嫠?。妹妹突然說要吃冰棒,我向媽媽要了點錢,帶著妹妹走出大院,沿著一條彎彎曲曲的小巷,來到當(dāng)時的制冰廠,買了兩條冰棒,一起高興地吃起來。等我再走進大院,回頭一看,身后跟著的妹妹不見了。我哭喊著告訴媽媽,她急忙順著我們回大院的方向,找了個來回,哪里還有妹妹的蹤影!大院里的鄰居們聽說此事,自動分幾路四下尋找,最后都無果而返。爸爸下班知此情景,說如果實在找不著,就到市廣播站播個尋人啟事吧。媽媽卻不甘心,出了大院便一直朝著民主路西側(cè)尋找,走了很遠很遠,最后終于在一個偏僻的小路旁的屋子里見到了妹妹。才二三歲的妹妹還不懂事,正依偎在一位老奶奶的懷中吃東西哩,見了媽媽,才哇的一聲哭起來。原來她與我走散后,在路邊啼哭,這位好心的老奶奶便先將她帶回了家。前幾年,早已是領(lǐng)導(dǎo)干部的妹妹罹患重病,在醫(yī)院的病榻上,她還微笑著對我說,哥,你還記得小時候買冰棒我丟失的事嗎,后來還是找著了。可這次我可能要走遠了,再也找不著了……聽了妹妹的話,我心如刀絞,悲痛的淚水止不住地嘩嘩流淌……
男孩子都喜歡舞刀弄槍,記得當(dāng)年放映一部名為《獨立大隊》的電影,我對大院的伙伴們說,我們也成立個獨立大隊吧。有隊伍得有刀槍,鄰家的二哥心靈手巧,做啥像啥,給我刻了一把“五四”式手槍,我用黑墨水染了一遍,和真的一樣。只可惜墨水是會掉色的,特別是一沾水,滿手都是黑,那也不顧,依然整天別在腰上。其他小伙伴各顯神通,紅纓槍木大刀全都拿在手上,在大院里開始操練起來。
記得大院對面當(dāng)時是市人民銀行的宿舍院,也有一群調(diào)皮的孩子拉起一支隊伍。聽說我們大院有一支“獨立大隊”,便無端向我們宣戰(zhàn)。一個傍晚,他們沖進我們大院,領(lǐng)頭的用一支火槍對天鳴放,一束鮮紅的火焰在空中綻開,嚇壞了我們,也驚呆了院里的大人們。他們紛紛出場,勸走了這群淘氣精,從此也不再讓我們繼續(xù)操練,“獨立大隊”偃旗息鼓。
不操練總還得玩呀,我們商量了一下,決定玩“小電影”。用木板釘一個長方形的小木盒,兩頭是空的,里邊放上一個手電筒,再找來一塊塊方玻璃,用小毛筆畫上各種圖像,貼著木盒打開電筒,夜?jié)庵畷r找一片潔白的墻壁,“銀幕”上便映照出放大的圖景。在那個文化活動匱乏的年代,這可是吸引孩子們的奇妙游戲呀!大人們見此又文雅又安全,也很高興,有的家長還找來精致的幻燈片送給我們,這下放映質(zhì)量可大大地提高了!
大概我小學(xué)四五年級的時候,學(xué)校停課。在家百無聊賴的我,便千方百計找些書來讀。當(dāng)時過道里住著初中生惠萍姐,她是我姐的閨蜜,也是個大書迷。年輕的惠萍姐長得挺漂亮,微黃的頭發(fā)自然卷曲,苗條的身段襯托著五官勻稱的臉龐,身上散發(fā)著一種青春的朝氣。那時她總是借書給我看,說我勤奮好學(xué),將來一定有出息。
那是一個傍晚,院里的二哥找到我,對我講我們讀書的小學(xué)圖書室的窗戶已被人撬開,聽說里邊的書要送到造紙廠銷毀,多可惜呵,我們?nèi)フ規(guī)妆緛砜纯窗?。我一聽,連忙答應(yīng),并說晚上再去吧。于是,夜色朦朧之際,我和二哥各挎著一只黃書包,悄然來到黑黢黢的小圖書室窗前。身手靈活的二哥悄然穿了進去,伸出一只手把我也拉進去。室內(nèi)那個黑呵,真正是伸手不見五指。我心里很是害怕,胡亂摸了幾本書,急忙呼喚二哥快走吧!就這樣,我們一路小跑,回到了大院。
到了家里關(guān)上門,驚魂甫定地抽出書,一看只有三本,一本是高爾基的《我的大學(xué)》,另一本是馮德英的《苦菜花》,還有一本是李英儒的《野火春風(fēng)斗古城》。記得我最先讀的是長篇小說《苦菜花》,作家筆下荒涼凄美的膠東半島風(fēng)光,以馮大娘和她的兒女為代表的昆侖山地區(qū)軍民抗敵斗爭的故事,深深地打動了我的心。特別是書中的人物塑造,個個栩栩如生,呼之欲出,濃郁的生活氣息編織成引人入勝的感人情節(jié),讓我讀之欲罷不能??梢哉f,《苦菜花》是我文學(xué)啟蒙的重要文本之一,她讓我懂得了如何用生動的情節(jié)與真實的細(xì)節(jié)去完成人物的塑造。后來我曾專門邀請馮德英來我市采風(fēng)講學(xué)。馮老說他寫《苦菜花》的時候,年僅十九歲,是部隊的一名電報員。小說完全是根據(jù)他的紅色家族史創(chuàng)作的,繁忙的工作之余,他將自己深刻的記憶寫在廢電報紙上,寫完后打了包寄往當(dāng)時的解放軍文藝出版社。編輯讀后受到深深感動,請他進京修改加工。原名叫《母親》,因高爾基有本小說叫《母親》,后改成《苦菜花》。我動情地對馮老說,還是叫《苦菜花》好,正如小說反復(fù)描述的,苦菜的根是苦的,開出的花卻是香的,多有詩意與哲思的表達!
我上中學(xué)后,大院似乎成了許多同窗喜歡去的觀景之地。他們都說你家大院那么悠長,你家又在最北端,走到你家一路青石板,真有點心曠神怡、別具洞天的味道。這群同學(xué)中,有一位女生后來成了我的妻子。她回憶起讀高中時來我家的情景:你家大院的青石板真的很長,晚上去你家的時候,在月光的映照下,只有腳步在石路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她家也住在民主路上,在西側(cè)三四百米的地方。那時民主路上晚上八點鐘之后已經(jīng)行人稀少,她說每次回家的時候,路上總是靜悄悄的,只有幾盞昏黃的路燈發(fā)出微弱的光亮,那種記憶總也忘不掉。
許多年來似乎成了傳統(tǒng)節(jié)目,每年春節(jié)里的一天,我總會和妻子一起故地重游。大院早已物是人非,熟悉的鄰居們早已遷出大院。可能是變幻成了成人視角,大院里的房屋仿佛矮了許多,長長的青石板路好像也變短了。可我總是一間間房屋地看過去,眼前浮現(xiàn)出曾經(jīng)進進出出的熟悉的身影??床粔虻囊廊皇俏叶冗^二十幾年歲月的舊居,許多往事歷歷在目。那扇木制窗臺下,一塊半透明的石英建材鑲嵌在灰墻上,童年時我最喜歡用錚亮的鋼鋸條,在石板上摩擦出金黃色的火花;它亦是我孩提時鐘愛的銀幕,閃爍的燈光在小小的幻燈片上映照出奇幻的光芒。
隨著時光的流逝與社會變遷,這座大院終將消逝在故鄉(xiāng)的熱土上。然而它深深的印痕,卻已鐫刻在我的心靈深處,并伴隨終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