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笑的資格
——《紅樓夢》人物的表情書寫(一)

卜 鍵

內(nèi)容提要:《紅樓夢》以“冷笑”籠罩眾人，點(diǎn)染情境，摹寫不同人物地位與效果的匹配、表情與心意的聯(lián)通。一聲冷笑既能傳遞強(qiáng)橫者的霸凌，又可以作為弱者的反詰，或藉以告知一些不傳之秘，還可供有情人曲折顯露心意，撒嬌撒癡……它既是特定情形下人物特權(quán)的體現(xiàn)，又在一定情勢下呈現(xiàn)出權(quán)力飄移，在王熙鳳身上，呈現(xiàn)出復(fù)雜樣態(tài)。冷笑的書寫，顯示了曹雪芹卓越的敘事技巧，從容真切，于簡潔中潛伏著大塊豐饒。

新年伊始，重讀《紅樓夢》至第二回，突覺有兩個字從字行間躍起——冷笑。那是賈雨村革職后在蘇州教黛玉讀書，一日酒肆巧遇故人冷子興，喝酒絮話，聊及京師榮國府賈寶玉的銜玉而生，雨村大覺奇異，子興則發(fā)出一聲冷笑，瑣瑣碎碎地說了一堆，結(jié)論是“將來色鬼無疑了”。這聲冷笑似乎很自然，滿含譏嘲和鄙夷;又有幾分突兀，何以竟對一個小孩子刻薄如此?況且冷某乃榮府管家周瑞的女婿，依草附木之輩，所做古董生意也處處仰仗賈府，主子家的衰敗對他又有什么好處呢?

冷笑是一種快捷的、隨機(jī)的、常突破理智約束的情緒表露。達(dá)爾文《人類和動物的表情》將之歸入“憎恨和憤怒”的類別，寫道:“可以偶然觀察到，當(dāng)一個人雖然沒有真正發(fā)起怒來，而對另一個人作了冷笑或者挑戰(zhàn)的時候，就有這種表情出現(xiàn)?！闭f到榮國府，冷子興開始還要作出感慨嘆息的樣子，卻由一個“冷笑”，顯現(xiàn)出內(nèi)心不滿與幸災(zāi)樂禍。而他的態(tài)度應(yīng)與老丈人一家相關(guān)，周瑞之妻為王夫人陪房，與丈夫皆是府中有實(shí)權(quán)的管家，平日一副恭謹(jǐn)辛勤的樣子，卻被女婿在酒后泄露了天機(jī)。

一、門丁乃故人

作為一種負(fù)面表情，冷笑的生成機(jī)制頗為復(fù)雜，誘因多種多樣，卻都是讓人不舒服的。即便是冷子興相邀入座飲酒，即便兩個人算是“他鄉(xiāng)遇故知”，賈雨村聽后還是覺得不爽，也不能接受其對賈寶玉的惡評，“罕然厲色”加以制止，并說他讀書太少，見識不夠。子興是何等伶變之人，迅即轉(zhuǎn)換角色，擺出一副恭敬的樣子，聽老賈縱論歷史人物，暢談“正邪兩賦”……

由是也可證明，冷笑也是要有點(diǎn)兒資格、留點(diǎn)兒小心的。冷子興沒有資格譏嘲少主子，在距京師千里之外的小酒館偶然流露，即被雨村正色教訓(xùn)了幾句?！都t樓夢》中寫了不同的人在不同場合的冷笑，有些冷笑的后果要嚴(yán)重得多。如在第四回，賈雨村復(fù)官為應(yīng)天府尹，抵任之初遇上薛蟠打死人的案件，剛要發(fā)簽?zāi)萌?，忽瞥見立在一?cè)的門子不斷使眼色，遂暫且退堂，至密室詢問緣由——

這門子忙上來請安，笑問:“老爺一向加官進(jìn)祿，八九年來就忘了我了?”雨村道:“卻十分面善得緊，只是一時想不起來。”那門子笑道:“老爺真是貴人多忘事，把出身之地竟忘了，不記當(dāng)年葫蘆廟里之事?”雨村聽了，如雷震一驚，方想起往事。原來這門子本是葫蘆廟內(nèi)一個小沙彌，因被火之后，無處安身，欲投別廟去修行，又耐不得清涼景況，因想這件生意倒還輕省熱鬧，遂趁年紀(jì)蓄了發(fā)，充了門子。雨村那里料得是他，便忙攜手笑道:“原來是故人?！?/p>

又是一個故人。幾年不見，小沙彌竟成了府尹的貼身差役，不外因腦瓜兒好使，眼皮子活泛，加上伶牙俐齒。而賈雨村落魄時曾在葫蘆廟暫棲身，竟被他說成“出身之地”，還有“就忘了我了”“真是貴人多忘事”啥的，仍可歸為一個二貨。老賈何等深沉，心中雖“如雷震一驚”(可證其內(nèi)心之戒備)，臉上卻堆滿慈愛親和，攜手讓座，殷切問詢。新府尹，老朋友，門子自是知無不言，解說本省“最有權(quán)有勢、極富極貴的大鄉(xiāng)紳名姓”，“一面從順袋中取出一張抄寫的‘護(hù)官符’來”，寫的便是金陵賈、史、王、薛四大家族。

門子細(xì)細(xì)講述案情始末:起因?yàn)闋帄Z一個被拐的丫頭，耍橫打死人的乃薛家大公子，苦主馮淵則是本地小鄉(xiāng)紳。接下來他的話頭一轉(zhuǎn)，要老賈猜那被賣的丫頭是誰——

雨村笑道:“我如何得知?！遍T子冷笑道:“這人算來還是老爺?shù)拇蠖魅四?他就是葫蘆廟旁住的甄老爺?shù)男〗?，名喚英蓮的。”雨村罕然?“原來就是他!聞得養(yǎng)至五歲被人拐去，卻如今才來賣呢?”

甄士隱是雨村的大恩人嗎?本人未必作此等想，在世人看來卻毋庸置疑:非親非故，助他銀兩進(jìn)京科舉，才有了后面的發(fā)跡變泰。掌握信息必會帶來心理優(yōu)勢，裝出一身恭順的門子，出于對新府尹的知根知底，或也出于對其不知報(bào)恩的不屑，終于忍不住發(fā)出一聲冷笑。

雨村若不經(jīng)心，繼續(xù)詢問究竟。門子詳說英蓮被拐賣的過程，以及自己由眉心胭脂痣確認(rèn)是她，并為其能進(jìn)入馮家、有了個較好的歸宿而慶幸，卻不料又插入薛蟠這一杠子，“生拖死拽，把個英蓮?fù)先?，如今也不知死活”。雨村也對英蓮的苦命感慨唏噓，復(fù)問門子應(yīng)如何斷案——

門子笑道:“老爺當(dāng)年何等明決，今日何反成個沒主意的人了!小的聞得老爺補(bǔ)升此任，亦系賈府、王府之力;此薛蟠即賈府之親，老爺何不順?biāo)兄郏鱾€整人情，將此案了結(jié)，日后也好去見賈、王二公的面?！庇甏宓?“你說的何嘗不是。但事關(guān)人命，蒙皇上隆恩，起復(fù)委用，實(shí)是重生再造，正當(dāng)殫心竭力圖報(bào)之時，豈可因私而廢法?是我實(shí)不能忍為者?！遍T子聽了，冷笑道:“老爺說的何嘗不是大道理，但只是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

又是一個失控的冷笑。也許因門子視雨村的話為腐儒之論，也許看出他壓根不愿為恩人之后作主、卻打出報(bào)效皇恩的幌子，也許是得意忘形，總之再次對主子發(fā)出冷笑。如果說葫蘆廟往事純屬巧合，門子的這番話則證明，官場運(yùn)作沒有任何秘密可言，新府尹還未上任，大家已對其來路搞得個門兒清。

在門子第一次冷笑時，張新之即夾批:“冷笑得怕人?！贝俅卫湫?，又見姚燮批語:“門子這番言語，雨村那得不動?”這小子畢竟年輕啊，只顧說得暢快，竟想用私密往事套牢府尹大人，獻(xiàn)言獻(xiàn)策，夾敘夾議，豈不知已埋下禍根。賈雨村的處理大致采納了門子的建議，迅速辦妥此案，并及時向賈家、王家賣了人情。而對于身邊的門子，對這個愛抖機(jī)靈的故人，雨村如鯁在喉，“后來到底尋了個不是，遠(yuǎn)遠(yuǎn)的充發(fā)了他才罷”。

二、“冷笑權(quán)”大漂移

冷笑屬于笑的一種嗎?從達(dá)爾文觀察紀(jì)錄的面部表情生成上看，其實(shí)頗為近似。而比較起微笑、咯咯聲笑、捧腹大笑的咧嘴開顏，全身放松乃至于顫動，冷笑便有幾分詭異，“露出一側(cè)的犬齒”，常會一閃而過，捕捉不易。世事之繁復(fù)錯綜，?？捎少亢鲆痪`的“冷笑”傳遞出:從小沙彌變身公務(wù)員的門子，因歷練不夠、沒拿捏好笑的成色，被主子流放邊荒;到了第七回忠仆焦大喝醉酒罵人，如改換成幾聲冷笑，則是既可宣泄胸中郁憤，也不至于被塞一嘴馬糞。

《紅樓夢》中“冷笑”的出鏡率相當(dāng)高，緣由亦種種不一。得意了會冷笑，可憐的門子為一例;失意者也如此，如王狗兒家業(yè)蕭條，丈母娘劉姥姥催他想辦法，先是冷笑著怨天尤人，轉(zhuǎn)念就謀劃起來，方才有了老劉的一進(jìn)榮國府。主子不高興會冷笑，高興時也會冷笑;奴才不開心會冷笑，開心時也會冷笑。后者可以賈母身邊的大丫鬟鴛鴦為例，此處不作引述。前者則可看賈政，這位熟讀圣賢書、待人溫厚謙謹(jǐn)?shù)某⒚伲氂癜l(fā)出冷笑，對那不成器的賈環(huán)卻不如此。他的冷笑也是復(fù)色的:主要出于對兒子不熱衷仕途經(jīng)濟(jì)的失望，第九回寶玉在請安時說要上學(xué)去，“賈政冷笑道:你如果再提‘上學(xué)’兩個字，連我也羞死了”;而在大觀園題匾額一段，賈政見寶玉才思豐沛、文字雅馴，憐愛之情頓生，“遂冷笑道:你這畜生，也竟有不能之時了”。冷笑中含有了夸贊之意，寶玉自也領(lǐng)會得出。

第三十三回，圍繞著“寶玉挨打”，上演了一出情感大戲，書中重要人物幾乎悉數(shù)登場，真情披瀝，卻以“冷笑”二字為點(diǎn)睛之筆，不斷將故事推向高潮。先是忠順親王派長史官上門追討戲子琪官，賈政不知寶玉與之相交，被搞得一頭霧水——

那長史官便冷笑道:“也不必承辦，只用大人一句話就完了。我們府里有一個做小旦的琪官，一向好好在府里，如今竟三五日不見回去，各處去找，又摸不著他的道路，因此各處訪察。這一城內(nèi)，十停人倒有八停人都說，他近日和銜玉的那位令郎相與甚厚……故此求老先生轉(zhuǎn)致令郎，請將琪官放回，一則可慰王爺諄諄奉懇，二則下官輩也可免操勞求覓之苦?！闭f畢，忙打一躬。

賈政聽了這話，又驚又氣，即命喚寶玉來。寶玉也不知是何原故，忙趕來時，賈政便問:“該死的奴才!你在家不讀書也罷了，怎么又做出這些無法無天的事來!那琪官現(xiàn)是忠順王爺駕前承奉的人，你是何等草芥，無故引逗他出來，如今禍及于我。”寶玉聽了唬了一跳，忙回道:“實(shí)在不知此事。究竟連‘琪官’兩個字不知為何物，豈更又加‘引逗’二字!”說著便哭了。賈政未及開言，只見那長史官冷笑道:“公子也不必掩飾?；螂[藏在家，或知其下落，早說了出來，我們也少受些辛苦，豈不念公子之德?”寶玉連說不知，“恐是訛傳，也未見得。”那長史官冷笑道:“現(xiàn)有據(jù)證，何必還賴?必定當(dāng)著老大人說了出來，公子豈不吃虧?既云不知此人，那紅汗巾子怎么到了公子腰里?”

清代沿承明朝制度，各親王府、郡王府、公主府皆設(shè)長史管理庶務(wù)，秩在正三品。對于賈政，這位親王府長史官顯然具有冷笑的資格，接連發(fā)出，如劍復(fù)如箭，招招直擊要害。寶玉開始時還要抵賴，而長史只消點(diǎn)出“紅汗巾子”，便將他“轟去魂魄”，老實(shí)交代了琪官的藏身之處。目的達(dá)到，長史一笑而別，此時的笑，應(yīng)是對先前之冷笑的善后。

這一檔子尚未完結(jié)，出去禮送長史大人的賈政，又聽賈環(huán)說寶玉“拉著太太的丫頭金釧兒強(qiáng)奸不遂，打了一頓，那金釧兒便賭氣投井死了”?？梢韵胂笃湔痼@與震怒，作者寫他“面如金紙”“滿面淚痕”，寫他一疊聲的“拿寶玉!拿大棍!拿索子捆上”，寫他喝令小廝照死里打，寫他“一腳踢開掌板的，自己奪過來，咬著牙狠命蓋了三四十下”，層層皴染，情景宛然。待王夫人聞訊趕來，寶玉已是氣若游絲——

王夫人哭道:“寶玉雖然該打，老爺也要自重。況且炎天暑日的，老太太身上也不大好，打死寶玉事小，倘或老太太一時不自在了，豈不事大!”賈政冷笑道:“倒休提這話。我養(yǎng)了這不肖的孽障，已不孝;教訓(xùn)他一番，又有眾人護(hù)持;不如趁今日一發(fā)勒死了，以絕將來之患!”

發(fā)出冷笑時的賈政，其實(shí)已開始冷靜下來了，雖還要找繩子勒死寶玉，也是作個姿態(tài)而已。而在母親顫巍巍來到，他的冷笑立馬消散，迎上前不斷陪笑，下跪告饒。書中寫道:

賈政聽這話不像，忙跪下含淚說道:“為兒的教訓(xùn)兒子，也為的是光宗耀祖。母親這話，我做兒的如何禁得起?”……賈母便冷笑道:“你也不必和我使性子賭氣的。你的兒子，我也不該管你打不打。我猜著你也厭煩我們娘兒們。不如我們趕早兒離了你，大家干凈!”說著便令人去看轎馬，“我和你太太寶玉立刻回南京去!”……賈政聽說，忙叩頭哭道:“母親如此說，兒子無立足之地?！辟Z母冷笑道:“你分明使我無立足之地，你反說起你來!只是我們回去了，你心里干凈，看有誰來許你打。”

“世間惟有情難訴”，是明代大戲劇家湯顯祖的真實(shí)感受。曹雪芹也是一個寫情圣手，此處純用對話，皆發(fā)自肺腑，一色白描，而催人淚下。

由寶玉挨打，也可看出“冷笑權(quán)”的漂移:長史來時帶著興師問罪的盛氣，一旦發(fā)覺琪官并未匿于賈府，便收起冷笑離去;賈政發(fā)狠痛毆其子，被王夫人遮攔無奈住手，只得以冷笑發(fā)泄憤怒;而自賈母到場，冷笑權(quán)便到了老太太這里，賈政立刻失去冷笑的資格，只有賠笑的份兒;至于那位始終在哀哀哭泣的王夫人，可不要以為伊不會冷笑，那是沒到合宜的時候。

三、鳳姐的“表情包”

客觀論列，王夫人形象也沾帶著不少悲情:長子英年早逝，次子不知上進(jìn)，丈夫回家就與小妾趙姨娘粘在一起，基本上不進(jìn)屋，嫂子明里暗里的嫌忌擠兌……可有了娘家的倚靠，也因府中有王熙鳳這樣一個娘家人，她的日子便過得頗有優(yōu)越感。王朝聞先生的《論鳳姐》，鞭辟入里，比較生發(fā)，細(xì)說其性情、表情、熱情、無情等，真讓人愛煞恨煞。光是一個冷笑，鳳姐兒就能呈顯出各種差異，時下流行“表情包”，若是有人為鳳姐兒制作一個冷笑表情包，必也會大受歡迎。

在所有表情中，鳳姐兒愛笑，也愛冷笑。她頻頻以笑容取悅長輩乃至同輩，也頻頻以冷笑打壓他人，包括愛偷腥的丈夫、仆人、已由奴婢晉身的妾室，以及那些個窮困潦倒的族人，幾乎無往而不勝——

按名查點(diǎn)，各項(xiàng)人數(shù)都已到齊，只有迎送親客上的一人未到。即命傳到，那人已張惶愧懼。鳳姐冷笑道:“我說是誰誤了，原來是你!你原比他們有體面，所以才不聽我的話?！?第十四回)

賈蕓道:“嬸子辜負(fù)了我的孝心，我并沒有這個意思。若有這個意思，昨兒還不求嬸子。如今嬸子既知道了，我倒要把叔叔丟下，少不得求嬸子好歹疼我一點(diǎn)兒?！兵P姐冷笑道:“你們要揀遠(yuǎn)路兒走，叫我也難說。早告訴我一聲兒，有什么不成的，多大點(diǎn)子事，耽誤到這會子。那園子里還要種花，我只想不出一個人來，你早來不早完了?！?第二十四回)

鳳姐把袖子挽了幾挽，跐著那角門的門檻子，笑道:“這里過門風(fēng)倒涼快，吹一吹再走?！薄掷湫Φ?“我從今以后倒要干幾樣尅毒事了。抱怨給太太聽，我也不怕。糊涂油蒙了心，爛了舌頭，不得好死的下作東西，別作娘的春夢!”(第三十六回)

她的做派自然會影響到身邊人。一日鳳姐與平兒聊天，問起幾家仆人忽然來送禮的事，素來溫和的平兒竟發(fā)出一聲冷笑，揭露金釧兒死后，她們都盯著上房空出的大丫頭位置。其冷笑，自然是對著那些精于算計(jì)者發(fā)出的。

對夫君賈璉，鳳姐兒深知其好色淫靡的習(xí)性，常以冷笑敲打。第二十一回，賈璉在齋戒獨(dú)宿期間勾搭上多姑娘，留一綹青絲在枕套中，虧平兒幫著遮掩，鳳姐雖未發(fā)覺，卻冷笑著說了句:“這半個月難保干凈”，嚇的夫君臉都黃了。而在第四十四回，趁鳳姐到賈母那里過生日，賈璉私會鮑二家的，不料被撞破，鬧得家反宅亂。鮑二媳婦上吊身亡，娘家人聲稱要告官，“鳳姐兒笑道:‘這倒好了，我正想要打官司呢!’”這里的笑自也是冷笑。

更大的風(fēng)波發(fā)生在第六十七回，賈璉往外省辦事去也，鳳姐聽說他偷偷娶了個妾，立刻嚴(yán)厲追查。先是傳來守二門的仆人旺兒——

平兒正說著，只見一個小丫頭進(jìn)來回說:“旺兒在外頭伺候著呢?！兵P姐聽了，冷笑了一聲說:“叫他進(jìn)來。”……旺兒才走到里間門旁站著。鳳姐兒道:“你二爺在外頭弄了人，你知道不知道?”旺兒又打著千兒回道:“奴才天天在二門上聽差事，如何能知道二爺外頭的事呢。”鳳姐冷笑道:“你自然不知道。你要知道，你怎么攔人呢?！?/p>

鳳姐的冷笑能令奴才膽戰(zhàn)心驚，只消兩聲，旺兒就趕緊認(rèn)賬，并將賈璉兩位貼身小廝交代出來。

輪到提審興兒了。鳳姐之干練又體現(xiàn)在審問手法的差異化，對這個參與其中的小跑腿，她厲聲喚入，使勁啐了又啐，喝令他自扇耳光，很快就將賈璉納妾的全過程問了個底掉。讀《紅樓夢》，可發(fā)現(xiàn)凡奴才都會表現(xiàn)出幾分忠誠，而一旦大禍臨頭，絕多的會快速地選擇出賣或脫開。不是有一句“樹倒猢猻散”么?其實(shí)只消一陣狂風(fēng)驟雨襲來，猢猻也就走光光咧。

作為鼓勵，也作為對興兒的持續(xù)施壓，鳳姐方才“微微冷笑”，命他徹底交代，得知是賈蓉找的房子，得知了那個“溫柔窠”的確切地點(diǎn)，還獲得了另一個秘密:尤二姐“原來從小兒有人家的，姓張，叫什么張華，如今窮的待好討飯”，是賈珍給銀子退了親。鳳姐聞?wù)f，立刻有了主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殺到那個小院，以一番真假參半的“訴衷腸”將尤二姐迷惑、感染，然后是立馬搬家。按說此時的鳳姐最有資格冷笑，即便打砸也屬正常，可是偏不，她的姿態(tài)低到塵埃里，對倉惶迎接的尤二姐“陪笑還禮不迭”，“說著便嗚咽咽哭將起來”，“口內(nèi)全是自怨自錯”。尤二姐感動之下，認(rèn)為她“是個極好的人”，“傾心吐膽敘了一回”，“二人攜手上車”，從后門進(jìn)入大觀園。尤娘危矣，此刻的心中卻充滿愉悅與感恩。

鳳姐銜恨入骨，一出手就是組合拳，買通張華往察院告發(fā)，說賈璉“國孝家孝之中，背旨瞞親，仗財(cái)依勢，強(qiáng)逼退親，停妻再娶”，又差王信去察院送銀子打點(diǎn)。賈蓉接到傳票后正在與乃父計(jì)議，忽見鳳姐兒打上門來，先聲奪人，“好大哥哥，帶著兄弟們干的好事!”賈珍忙躲了出去，留下尤氏和賈蓉支應(yīng)。鳳姐氣勢如虹，“照臉一口吐沫”，大哭著拉尤氏去見官，對賈蓉“哭罵著揚(yáng)手就打”，“滾到尤氏懷里，嚎天動地”，“說了又哭，哭了又罵，后來放聲大哭起祖宗爹媽來，又要尋死撞頭”……所有這些并未影響鳳姐的擺事實(shí)、講道理，一大段接著一大段，環(huán)環(huán)相扣，其間啐了又啐，還摔了茶碗。尤氏與賈蓉反復(fù)賠情，哭泣下跪，真是狼狽之極。他們應(yīng)能意識到張華告狀的指使者是誰，表示會補(bǔ)上鳳姐花費(fèi)的五百兩銀子，并希望她為之周全。鳳姐兒鬧過了，作踐夠了，威脅的話說了，所付銀子也如數(shù)收回，便將表情調(diào)低至“冷笑”一檔。第六十八回有兩處:

鳳姐兒又冷笑道:“你們饒壓著我的頭干了事，這會子反哄著我替你們周全。我雖然是個呆子，也呆不到如此?！薄?/p>

尤氏又慌了，拉鳳姐討主意如何撒謊才好。鳳姐冷笑道:“既沒這本事，誰叫你干這事了。這會子又這個腔兒，我又看不上。待要不出個主意，我又是個心慈面軟的人，憑人撮弄我，我還是一片癡心?！?/p>

紅塵萬丈，世間萬象，相當(dāng)多的強(qiáng)勢女子，都可能遇上一個私下里偷腥的丈夫，而像鳳姐這種富有表演天才的回應(yīng)，以及下手的狠辣與利落，實(shí)在無多。

四、當(dāng)“搜檢”遇到探春

敏感的人常會冷笑，以黛玉最為突出，在探春身上也能見出，——生母的奴婢出身乃賈府三姑娘一塊心病，幾乎是一觸即跳。

第五十五回，寫鳳姐小產(chǎn)不能管事，“三駕馬車”補(bǔ)位，因探春主張給舅舅的賻金較低，趙姨娘大吵大鬧，還是平兒過來，才把事情壓下去。卻沒想到探春并不太買賬——

探春一面勻臉，一面向平兒冷笑道:“你遲了一步，還有可笑的:連吳姐姐這么個辦老了事的，也不查清楚了，就來混我們。幸虧我們問他，他竟有臉說忘了。我說他回你主子事也忘了再找去?我料著你那主子未必有耐性兒等他去找?！逼絻骸窒蜷T外說道:“你們只管撒野，等奶奶大安了，咱們再說。”門外的眾媳婦都笑道:“姑娘，你是個最明白的人，俗語說，‘一人作罪一人當(dāng)’，我們并不敢欺蔽小姐。如今小姐是嬌客，若認(rèn)真惹惱了，死無葬身之地?！逼絻豪湫Φ?“你們明白就好了。”又陪笑向探春道:“姑娘知道二奶奶本來事多，那里照看的這些，保不住不忽略。俗語說，‘旁觀者清’，這幾年姑娘冷眼看著，或有該添該減的去處二奶奶沒行到，姑娘竟一添減，頭一件于太太的事有益，第二件也不枉姑娘待我們奶奶的情義了?！?/p>

妙啊，探春冷笑，平兒也冷笑，卻不形成對峙和爭鋒。探春直指鳳姐，隱隱有挑戰(zhàn)其權(quán)威之意;平兒則是朝著眾仆而發(fā)，既給足了三姑娘面子，維護(hù)了自家主子，兼以“這幾年姑娘冷眼看著”云云，軟中有硬，以不應(yīng)應(yīng)之。

真正彰顯探春精強(qiáng)個性的，是后面的“抄檢大觀園”。

宋玉《風(fēng)賦》:“夫風(fēng)生于地，起于青蘋之末?！边@次內(nèi)部大整肅，是從清查仆婦(即婆子)的聚賭開始的。第七十一回，尤氏發(fā)現(xiàn)大觀園正門和角門夜深沒有關(guān)閉，命隨身丫鬟前去提醒，遭到搶白后回來學(xué)舌，什么“各家門，另家戶”“清水下雜面，你吃我也見”，暗含不屑和譏諷。因?yàn)閯偘l(fā)生過兩個妹子自盡的事，尤氏不免多心，“冷笑道:‘這是兩個什么人?’”

接下來波瀾疊起:周瑞家的趁機(jī)煽惑以泄私憤，兩個多嘴婆子被關(guān)進(jìn)馬圈，林之孝家的暗中挑撥，邢夫人陪房費(fèi)婆子激情登場，又是蹦高罵街又是告狀，趙姨娘也摻乎進(jìn)來……鳳姐本不愿管此事，孰料竟為此吃了掛落，被婆婆當(dāng)眾羞辱，回屋哭得兩眼紅腫。賈母贊同鳳姐的做法，又聞知婆子們賭博成風(fēng)，加上怡紅院又出了賊人跳墻之事，遂下令查賭，“查得大頭家三人，小頭家八人，聚賭者通共二十多人”，分別嚴(yán)懲。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傻大姐在園中撿到繡春囊，邢夫人派陪房王善保家的送給王夫人，王善保家的趁機(jī)進(jìn)讒，病中的晴雯被叫來，遭到王夫人的冷笑和痛罵。正是平日佛子般的王夫人，決定對大觀園展開一次掃黃行動，逐院進(jìn)行搜檢查抄，且在當(dāng)夜立刻實(shí)施。

抄檢工作隊(duì)主要由幾家陪房組成，鳳姐、平兒雖也一路跟著，開始時卻是王善保家的主導(dǎo)，情緒那叫一個亢奮。她們從怡紅院開始，翻看每一個丫鬟的箱子，除晴雯表達(dá)了自己的不滿，一切都順順溜溜。進(jìn)入瀟湘館，也很順利，“一一開箱倒籠抄檢了一番”。接著殺到秋爽齋，豈知探春早有準(zhǔn)備，“命眾丫鬟秉燭開門而待”，質(zhì)問這幫子人為何而來——

鳳姐笑道:“因丟了一件東西，連日訪察不出人來，恐怕旁人賴這些女孩子們，所以越性大家搜一搜，使人去疑，倒是洗凈他們的好法子?！碧酱豪湫Φ?“我們的丫頭自然都是些賊，我就是頭一個窩主。既如此，先來搜我的箱柜，他們所有偷了來的都交給我藏著呢?！薄?/p>

鳳姐笑道:“既然丫頭們的東西都在這里，就不必搜了?！碧酱豪湫Φ?“你果然倒乖。連我的包袱都打開了，還說沒翻。明日敢說我護(hù)著丫頭們，不許你們翻了。你趁早說明，若還要翻，不妨再翻一遍?！薄?/p>

看吶，這里也出現(xiàn)了“冷笑權(quán)”的漂移:習(xí)慣于冷笑的鳳姐一直陪笑，而通常陪笑的探春則連發(fā)冷笑，逼著她們翻檢。眾人都看明白了，恨不得立馬撤離，王善保家的也有些明白，也想趕緊離開，卻偏要“趁勢作臉獻(xiàn)好，因越眾向前拉起探春的衣襟，故意一掀，嘻嘻笑道:‘連姑娘身上我都翻了，果然沒有什么?！碧斓紫碌拇廊私允沁@般自取其辱，話音未落，早著了探春一記耳光?？蓱z王善保家的還未回過味來，鳳姐即將之趕出，與大家一起撫慰打人者，勸她不要生氣——

探春冷笑道:“我但凡有氣性，早一頭碰死了!不然豈許奴才來我身上翻賊贓了。明兒一早，我先回過老太太、太太，然后過去紿大娘陪禮，該怎么，我就領(lǐng)?！薄?/p>

探春冷笑道:“我們作賊的人，嘴里都有三言兩語的。這還算笨的，背地里就只不會調(diào)唆主子?！?/p>

曾經(jīng)在府中管理崗位上揮斥方遒的三姑娘，此時真痛徹心扉，卻能變被動為主動，以冷笑加巴掌，捍衛(wèi)了自身的尊嚴(yán)，也保護(hù)了身邊的丫鬟。

五、村——另一種升級版

由冷笑到動手打人，是其升級版，沿著一條很自然的情緒曲線。本節(jié)要寫的“村”，既含有兇、懟之義，也可解為譏諷、奚落，乃為冷笑的另一種升級版，在怡紅院中較為常見。

說到《紅樓夢》中的冷笑，自也離不開賈寶玉。這位銜玉而生的佳公子常會遭遇他人冷笑，前面寫過的有古董商冷子興、忠順王府長史與父親賈政，也包括夢中或曰天上人物。寶玉夢游太虛幻境，即兩次遇到警幻仙姑的冷笑——

寶玉道:“常聽人說，金陵極大，怎么只十二個女子?如今單我家里，上上下下，就有幾百女孩子呢。”警幻冷笑道:“貴省女子固多，不過擇其緊要者錄之。下邊二廚則又次之。余者庸常之輩，則無冊可錄矣?！?/p>

但聞一縷幽香，竟不知其所焚何物。寶玉遂不禁相問。警幻冷笑道:“此香塵世中既無，爾何能知!此香乃系諸名山勝境內(nèi)初生異卉之精，合各種寶林珠樹之油所制，名‘群芳髓’?！?/p>

哈，神仙也會冷笑，卻只是笑他見識不夠而已，不光毫無惡意，似乎還帶有幾分親切和寵溺。這里的冷笑與“村”有點(diǎn)兒近似，或也算是“村”的一種。

“村”的說法，出現(xiàn)在第六十三回。那是一個初夏的傍晚，怡紅院的大小丫鬟要湊份子為寶玉過一個生日，一切都安排妥當(dāng)后，襲人告知他——

寶玉聽了，喜的忙說:“他們是那里的錢，不該叫他們出才是?！鼻琏┑?“他們沒錢，難道我們是有錢的!這原是各人的心。那怕他偷的呢，只管領(lǐng)他們的情就是?！睂氂衤犃?，笑說:“你說的是?！币u人笑道:“你一天不挨他兩句硬話村你，你再過不去?！?/p>

緣此一句，專愛“村”寶玉的標(biāo)簽就貼在晴雯身上。更為人津津樂道的，是第三十一回的“撕扇子”情節(jié)，寫寶玉悶悶不樂回至房中，晴雯來給他換衣服，失手摔壞了扇子——

寶玉因嘆道:“蠢才，蠢才!將來怎么樣?明日你自己當(dāng)家立事，難道也是這么顧前不顧后的?”晴雯冷笑道:“二爺近來氣大的很，行動就給臉子瞧。前兒連襲人都打了，今兒又來尋我們的不是。要踢要打憑爺去。就是跌了扇子，也是平常的事。先時連那么樣的玻璃缸、瑪瑙碗不知弄壞了多少，也沒見個大氣兒，這會子一把扇子就這么著了……”

襲人在那邊早已聽見，忙趕過來向?qū)氂竦?“好好的，又怎么了?可是我說的‘一時我不到，就有事故兒’。”晴雯聽了冷笑道:“姐姐既會說，就該早來，也省了爺生氣。自古以來，就是你一個人伏侍爺?shù)?，我們原沒伏侍過。因?yàn)槟惴痰暮茫蛉詹虐じC心腳;我們不會伏侍的，到明兒還不知是個什么罪呢!”襲人聽了這話，又是惱，又是愧，待要說幾句話，又見寶玉已經(jīng)氣的黃了臉，少不得自己忍了性子，推晴雯道:“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原是我們的不是?！鼻琏┞犓f“我們”兩個字，自然是他和寶玉了，不覺又添了酸意，冷笑幾聲，道:“我倒不知道你們是誰，別教我替你們害臊了!便是你們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兒，也瞞不過我去，那里就稱起‘我們’來了。明公正道，連個姑娘還沒掙上去呢，也不過和我似的，那里就稱上‘我們’了!”……襲人忙拉了寶玉的手道:“他一個糊涂人，你和他分證什么?況且你素日又是有擔(dān)待的，比這大的過去了多少，今兒是怎么了?”晴雯冷笑道:“我原是糊涂人，那里配和我說話呢!”

晴雯式的村法是明快的。如果說開始時只是懟寶玉，而隨著襲人的介入，隨著妒意從心底升騰，則主要指向這位怡紅院首席大丫鬟。后面的故事讀者很熟悉，很多人會記住寶玉的賠情，記得晴雯撕扇的嗤嗤聲，我卻記下了襲人的話:“姑娘倒是和我拌嘴呢，是和二爺拌嘴呢?要是心里惱我，你只和我說，不犯著當(dāng)著二爺吵;要是惱二爺，不該這們吵的萬人知道。我才也不過為了事，進(jìn)來勸開了，大家保重。姑娘倒尋上我的晦氣。又不像是惱我，又不像是惱二爺，夾槍帶棒，終久是個什么主意?”襲人說時似乎并未冷笑，卻是字字誅心，冷氣囂然，與晴雯那番任性的話完全不在一個量級上。

以賢惠著稱的襲人也善于冷笑，最了解也最能“村”寶玉的，恰恰是她，并非晴雯。茲引幾例:

襲人冷笑道:“我一個人是奴才命罷了，難道連我的親戚都是奴才命不成?定還要揀實(shí)在好的丫頭才往你家來?！?/p>

襲人冷笑道:“這我可不希罕的。有那個福氣，沒有那個道理?？v坐了，也沒甚趣?！?第十九回)

襲人冷笑道:“要為這些事生氣，這屋里一刻還站不得了。但只是天長日久，只管這樣，可叫人怎么樣才好呢。時常我勸你，別為我們得罪人，你只顧一時為我們那樣，他們都記在心里，遇著坎兒，說的好說不好聽，大家什么意思?！?第二十回)

襲人冷笑道:“我那里敢動氣!只是從今以后別再進(jìn)這屋子了。橫豎有人伏侍你，再別來支使我。我仍舊還伏侍老太太去?！币幻嬲f，一面便在炕上合眼倒下。

襲人明知其意，便點(diǎn)頭冷笑道:“你也不用生氣，從此后我只當(dāng)啞子，再不說你一聲兒，如何?”

襲人冷笑道:“你問我，我知道?你愛往那里去，就往那里去。從今咱們兩個丟開手，省得雞聲鵝斗，叫別人笑。橫豎那邊膩了過來，這邊又有個什么‘四兒’‘五兒’伏侍。我們這起東西，可是白‘玷辱了好名好姓’的。”(第二十一回)

襲人聽了，便冷笑道:“你倒別這么說。從此以后我是太太的人了，我要走，連你也不必告訴，只回了太太就走。”(第三十六回)

這些話，這些個冷笑，都是襲人私下里懟寶玉的，內(nèi)容因時而變，方式則是一貫的，恰恰為拿“硬話村”做了注腳。襲人愛寶玉，更愛自己，關(guān)系親昵，深知寶玉之癖性，卻遠(yuǎn)遠(yuǎn)不能理解寶玉的內(nèi)心。她看似以冷笑為利器，轄制住了“愛博而心勞”的寶二爺，孰不知正推著他漸行漸遠(yuǎn)。

故事進(jìn)展到第七十七回，病中的晴雯被王夫人逐出怡紅院，同日被逐的還有四兒與芳官。寶玉照例是不敢勸阻的，卻在襲人安慰他時發(fā)出一聲冷笑。這似乎是他第一次對襲人冷笑，同時質(zhì)問:“怎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單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紋來?”

在《紅樓夢》所鋪展的生活長卷中，冷笑之用途堪稱廣泛?？梢詡鬟f強(qiáng)橫者的霸凌，如那位連丈夫薛蟠都要拿捏的夏金桂，對香菱幾乎是不冷笑不說話;也可以作為弱者的反詰，如紫鵑為黛玉家族的一番辯護(hù);可藉以告知一些不傳之秘，如秦可卿逝前向鳳姐托夢;還可供有情人曲折顯露心意，撒嬌撒癡，如賈薔提著個鳥籠子討好齡官一節(jié)……本文的記述未包括林黛玉，并非出于遺忘，而是要以專文論之。

沒有誰會喜歡他人的冷笑，當(dāng)然也包括冷眼、冷哼、冷言冷語。詩人李白何等胸襟明豁，卻留下“世人見我恒殊調(diào)，聞余大言皆冷笑”的詩句，隱見受創(chuàng)之深?！都t樓夢》卻以此二字籠罩眾人，點(diǎn)染情境，摹寫地位與效果的匹配、表情與心意的聯(lián)通。曹雪芹的敘事總這般從容真切，于簡潔中潛伏著大塊豐饒。

① 曹雪芹著，無名氏續(xù)，程偉元、高鶚整理，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紅樓夢》，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2年版。本文所引皆出此版本，其余不注。

②⑤ ［英］達(dá)爾文著，周邦立譯《人類和動物的表情》，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9年版，第162—163、162頁。

③ 張新之《妙復(fù)軒評石頭記》第一卷，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2年版，第192頁。

④ 馮其庸纂校《八家評批紅樓夢》，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1991年版，第98頁。

⑥ 《欽定大清會典事例》卷三《宗人府·儀制》，中華書局1991年版。

⑦ 湯顯祖《牡丹亭》第一劇《標(biāo)目·蝶戀花》，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3年版。

⑧ 王朝聞《論鳳姐》，百花文藝出版社1980年版。

⑨ 李白《上李邕》，詹瑛主編《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百花文藝出版社2010年版，第136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