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燈去

文／浙江大學(xué) 俞盈盈

當(dāng)我告訴媽媽我和高中同學(xué)打算去江邊放許愿燈，要晚一些回家的時候，她急急地發(fā)來八秒長的語音，說今天風(fēng)大，下堤很危險，不許去。我明白她會錯了意，慢慢解釋：

“是往天上飄的那個燈，不是打水漂的?！?/p>

沒過幾秒，她回復(fù)了一個憨笑的表情。那是晚上7點多，三個大三學(xué)生一時興起，決定去放孔明燈。左邊的是銀銀，右邊的是小金，我擠坐在車后排中間，身體稍向前挪，看見出租車?yán)锎藭r放的歌是閩南語的《車站》。

由于高中畢業(yè)后仍然在同一個城市上學(xué)，我們并沒有分別很久；也由于彼此的大學(xué)在城市東西兩端遙遙相望，相見也依然珍貴。這一天，我原只是打算給城東的銀銀送去生日禮物，吃了飯我就跨過江回家睡覺，次日再趕回遠(yuǎn)在城西的學(xué)校；但坐下點餐時想到了小金，隨手就在微信里發(fā)出了綠色泡泡“請柬”。

“怎么點餐了才想到我，馬上就來?！?/p>

我和銀銀照例猜測小金的“馬上”到底意味著多久，盯一會兒手機消息“馬不停蹄中”，望一望餐廳門口“可疑”的身影。終于，小金在時鐘跳至5 點38 分時落座，而我的預(yù)測是5 點37 分。

過去和現(xiàn)在，相見的代名詞就是吃飯。高中時，一間寢室?guī)讉€要好的朋友總是在食堂一樓的固定角落一起吃午飯，場景亮堂，白色的校服單薄又清爽；別后重逢，吃的總是晚飯，夜晚不再是在漆黑操場上仰望周圍高樓的霓虹招牌，而是在城市的街道邊沿路過一盞又一盞燈。

我們在一個丁字路口下了車，堤岸和馬路之間隔了一條小河。晚風(fēng)很春天地吹來，我們隨著其他行人的方向去找過河的小橋。岸邊幾乎沒有路燈，只夠辨認(rèn)出樹影和夜空的輪廓。

江水輕拍岸堤。

我很少在西岸望錢塘江。晚上風(fēng)大，江面深沉，東岸黢黑的小山輪廓熟悉，星星點點的燈光也謙和，夜空顯得尤其坦蕩湛藍(lán)，就像托著一片可以呼吸的靜海?！按航彼B海平……”張若虛的七言歌行，是我們高中的第一篇語文閱讀文題，也是一屆畢業(yè)生默契知會的解語。

長岸上行人不多不少，地攤上的串串小燈五彩繽紛，最懂大學(xué)生其實更熱衷于廉價的快樂。一個阿姨背著手閑庭信步地吆喝：“許‘樣’燈，長命燈，許‘樣’燈……”辨認(rèn)不出的口音使得吆喝聲魔音繞耳，我們又大笑起來。

交出十塊錢，買下一個許“樣”燈。它捏在手里又薄又輕，不禁讓人懷疑它怎么能夠飛起來。身邊一群群大學(xué)生環(huán)繞著一盞盞紅黃的燈，有掉了酒精塊的，有點著了外殼的，也有搖搖晃晃在叫聲中終于起飛的。那些鼓鼓囊囊而身輕如燕的燈，像是真的有所靈、有所知，和人置氣，向人討?zhàn)垼鸪醪磺椴辉?，又忽然撒開腿蹬上了天。我們看得出神，自己的燈還捏在手里。

好吧，總要開始的。找到一條長石凳，把紙燈展平了放凳子上，我們坐在地上，逐個寫自己的愿望：有覺睡，有飯吃，身體健康，天天開心……和高中時的愿望也相差無幾?！皩扅c感情期待呀！”我攛掇銀銀。她撇撇嘴，又笑著認(rèn)真地寫下她熟悉的詩句。小金揮筆大書“一戰(zhàn)成碩”，我再補充“學(xué)好新聞”以及“世界和平”。就這樣吧，甭管信與不信，總之把愿望寫下了。

把紅色的油紙打開，一提起來打量，才發(fā)現(xiàn)我們把愿望寫倒了！大笑畢，勸慰彼此說，和倒貼“?！弊值牡览硪粯?，這就是愿望“到”了。我把酒精塊戳在鐵絲上，勉強將它放平穩(wěn)開始點打火機。強硬的春夜江風(fēng)，執(zhí)拗的固體酒精，孱弱的打火機，飄搖的許愿燈，點了10 分鐘火，眼看它鼓起身，眼看它扶風(fēng)去，眼看它——摔倒了，酒精塊也掉下來，仿佛一粒燃燒的微型隕石。我們面面相覷，銀銀收拾起那盞“許倒了愿望”的紙燈，問：“還要再放一盞嗎？”

小金和我沒有說話。

吆喝著許“樣”燈的阿姨走過，一看：“哎呀，再來一個嘛?！?/p>

我們猶豫。

她讓了價：“別人十塊，我就收你們八塊?！蔽覀冞€是不置可否，她趕緊補充：“我?guī)湍銈兎派先?！?/p>

于是銀銀交出八塊錢，我們確認(rèn)了阿姨保證幫我們放燈，才拿著新的燈回到石凳旁寫愿望。或許是風(fēng)大，或許是沒有放燈的經(jīng)驗，或許是上一盞燈上寫的愿望太沉重了，它沒能夠順利起飛，于是第二次寫愿望的時候，筆下的愿望都輕了些：睡覺，吃飯，健康，開心，光明未來。小金還是堅持“一戰(zhàn)成碩”，并補充“給我上去”。

草草寫畢，我們把許“樣”燈阿姨請了過來，這才知道鐵絲應(yīng)該徹底穿過固體酒精固定，這才知道點燃后應(yīng)該把燈下口貼地防止漏氣，這才知道等到燈身徹底鼓囊起來時，它自然就能隨風(fēng)飄升了。我們一邊聽著，一邊換打火機，整理上端褶皺，警惕下口漏氣，反思著是不是不寫愿望的燈才能順利起飛。熟悉的字跡在透光的紅紙上顫抖，后來才察覺那也是我們猶疑的心臟。忽然一陣風(fēng)來，不知誰不小心松了手，許愿燈跳著就走了，還來不及追到燈，它竟輕松地?fù)u晃著飛去了。

然而我的心還懸著，擔(dān)憂它在江風(fēng)中隨時有墜落的可能。但終于，就如同許多對遠(yuǎn)去之物的描寫一樣，它“越飛越高，在空中逐漸縮成了一個點”，遠(yuǎn)而靜地熄滅了光。

像來時一樣，我們又好奇地站在路邊看別人如何放燈。其實過程大多坎坷，這邊按住了燈，那邊松開了手，這邊懼怕火焰，那邊放棄愿望，背著手旁觀的許“樣”燈阿姨又說：“今天風(fēng)太大了，估計是放不了了，下次再來唄?！?/p>

不知道其他前來放燈的人怎么想，我羨慕阿姨的釋懷，也珍視那些在笑談中寫下的愿望——并非相信廉價的油紙燈足夠靈驗，但它能夠照見我們的心。

愿望真的能夠?qū)崿F(xiàn)嗎？

晚上9 點，沿著江堤散步，新生的風(fēng)撲來散去。我說，最近時間緊湊又細(xì)碎，盡管同城，也總一月才回一次家，有時羨慕起高中時的周末來——大學(xué)生活幾近三年，若在高中已然臨考，要準(zhǔn)備岔路分別了——不過日后又可能在某處一起羨慕高中時的周末?！鞍?，高中真好呀！”銀銀的黑發(fā)被風(fēng)吹起，露出耳后挑染的橙色發(fā)絲。

“現(xiàn)在也很好啊！小朋友一定羨慕我們想買燈就能買燈。”

“許‘樣’燈……”小金呆呆地模仿起阿姨來，盡管不明白其中究竟有什么魔力，我們又笑起來。三個人在大橋底下折返，在小橋出口分別。

江水輕拍岸堤。

這是我第一次，也是到現(xiàn)在唯一一次放許愿燈：

“是往天上飄的那個燈，不是打水漂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