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鼐
去年深秋,我的汽車拋錨在一個夜幕下的山崗上。這是兩條峽谷中間的高處,離最近的村子也有三四十里。我的手機沒電了,無法向外界求救。這條路車輛少,又是半夜,有車經(jīng)過的概率基本為零。
我手扶方向盤思謀了一陣,想到天亮之前沒有任何辦法脫困,就坦然了,一點兒也沒慌張。我是一名藥品推銷員,常年奔波在藥廠與鄉(xiāng)村之間。我遇到過比現(xiàn)在更加艱難的處境。
我從車里下來,站在路邊。夜晚浩大爽朗,空氣干凈清冽,近處有些模糊的樹木,遠處是茫茫的黑暗。路邊草叢里傳來蛐蛐的叫聲。天空像鋪展開的藍絲絨,嵌滿又大又亮的星星。它們從沒有離我如此之近。我似乎能聽見它們的竊竊私語。
夜風輕拂,我突然意識到,這是我忙忙叨叨卻一無所獲的人生中難得的悠閑時刻。我的心情陡地好起來了。我回車上取了一只手電筒,借助它圓柱形的光芒,撿回來一些枯樹枝。我把它們聚攏在一起,搭成塔狀,用打火機點燃。先是濃煙,后是火苗,由小變大,“畢畢剝剝”地燒起來了。很快,周圍就飄蕩起了木頭油脂的香味?;鸸庠诤诎抵型诔鲆恍K光明之地,如同黑暗的核心。
我從車上取下一個裝藥品的紙殼箱,放在火堆旁邊。又往返數(shù)次,從車里取出面包、香腸、牛奶、牛肉罐頭、易拉罐啤酒、折刀、小勺放在紙殼箱上。紙殼箱成了我的“餐桌”。我坐在“餐桌”旁,用折刀割開牛肉罐頭,打開易拉罐啤酒。在搖曳的火光中,喝一口啤酒,用小勺挖一口牛肉。
在喝掉四罐啤酒有些微醺后,我聽到路上響起了腳步聲。起初,我以為聽錯了,停下嘴里的咀嚼,凝神諦聽。還是有腳步聲,夾雜在火焰燃燒的“吱吱”聲和蛐蛐的叫聲中。我抄起折刀,盯著腳步響起的方向。過去,我有過被陌生人襲擊和搶劫的經(jīng)歷。
腳步聲越來越清晰,一個男人從黑暗中閃現(xiàn)出來。我聽到他長舒一口氣,猶如一直在水底悶著,終于鉆出了水面。他站在明暗交界處,聲音疲憊地說,兄弟,我可以坐這兒嗎?我看不清臉,只看到他的身形瘦削。我比他強壯不少,再說這漫長的夜晚有人陪伴不是壞事。我把折刀放在“餐桌”旁,說,坐吧。
他走過來,坐在“餐桌”旁。火光在他的臉上如水波蕩漾。他中等年紀,臉色黧黑,嘴唇干裂,一雙眼睛大而溫和。我拿起一罐啤酒給他,他接過去,“咕嘟咕嘟”喝起來,很快喝光了。我有點兒喜歡他的性格。過往的人生經(jīng)驗告訴我,要警惕那些表面上客客氣氣的人。我又把牛肉罐頭遞給他,他拿起勺子一口氣吃了半罐。吃完,他抹抹嘴巴朝我笑笑,說,已經(jīng)兩天沒吃東西了。
我發(fā)現(xiàn)他的右手始終放在下面,喝酒吃肉都用左手,有些別扭。我心生疑慮,怕他右手拿著傷害我的東西。我說,有些冷了,咱們離火堆近一些吧。說著,我用雙手去搬動“餐桌”,示意他幫忙。他雙手伸過來,扶在“餐桌”兩側(cè)。我看到了他的右手,確切地說是沒有右手,手腕處光禿禿的。我心里一驚。他很坦然,幫我把餐桌放得離火堆近了些。
我往火堆里添了柴。新柴攪動火堆,飛起紛紛揚揚的火星。我們重新坐在“餐桌”旁。我又遞給他一罐啤酒,說,慢慢喝。他接過啤酒,喝一口放下,舉起殘缺的右手。他的右手在跳動的火光中展露無疑,像一個被砍去頭顱的人,有些恐怖。他說,長夜難熬,我給你講講我的故事吧。我點點頭。這樣的夜晚,在篝火旁,再也沒有比講故事更適合的事情了。
他清清嗓子,目光像網(wǎng)罩住我,慢悠悠地說,要想把故事說清楚,從頭開始是唯一的辦法。然后,他的故事像一條煙波浩渺的河,在夜晚的荒野上搖曳生姿地流淌起來了。
我是東北鄉(xiāng)下的,十九歲那年跟著老叔學(xué)電工。他三十多歲,聰明活泛,是我們那一帶的能人。他還有一個優(yōu)點最受人歡迎,那就是能成本大套、繪聲繪色地講《三國演義》《楊家將》《岳飛傳》《西游記》等古書。每逢農(nóng)閑時,大家就坐在打谷場上聽他講,男女老幼個個迷得神魂顛倒。
我跟老叔去沈陽務(wù)工,一邊干零活,一邊跟他學(xué)電工。兩年之后,我就把電工的活計學(xué)到手了。
那年冬天,應(yīng)該是1999年澳門回歸以后,老叔失蹤了,到處找也找不到。他妻子從家鄉(xiāng)來,讓我陪著一起去報了警。他妻子是個腰如水桶、邋里邋遢的女人,老叔數(shù)次對我毫不掩飾地說過對她的厭煩。等了一周,沒有結(jié)果,他妻子就回去了,叮囑我常去派出所打聽。我一點兒也不擔心。這不是因為我薄情寡義。實際上,這兩年相處下來,我和老叔的感情很深。老叔膽子大,敢冒險,常常有出人意料之舉。別人都議論紛紛,說他可能被人殺死了,因為他那時經(jīng)常與一些來路不明的女人來往,也曾經(jīng)在夜晚的大街上參與小混混們的械斗。每當電視報紙上出現(xiàn)無名尸的認領(lǐng)啟示,工友們就慫恿我去認領(lǐng)。我從來不去。因為我知道,老叔肯定不會以這種灰頭土臉的方式離開人世的。他一定在做一件我們不了解的事。他是那樣的人,生活中就有那樣的人,他們常常善于做一些在別人看來如履薄冰的事情。
那時,我們正在參與一幢樓房的電力工程。老叔一走,重擔就落在我的肩上。我把老叔的工作完全承擔下來了。在累得汗流浹背的間隙,我會直起腰望著工地通往外面的彎彎曲曲的小路,幻想著不一定什么時候,老叔就會順著那條小路走過來。
果然,2000年夏天的傍晚,老叔在離開七個月之后回來了。他沿著那條泥濘不堪的小路走過來,一跳一跳的,小心地躲避著水坑。他神態(tài)自若,不像消失很久的樣子,倒像出去買了一包煙。工友們圍著他問東問西,他一言不發(fā),進了宿舍倒頭就睡。足足睡了一天之后,他才跟我說他到底去了哪里。聽他說完,我張大了嘴巴。我已經(jīng)猜到他做了一件我想不到的事情。但這件事情還是大大超出了我的認知。他去了越南,還是偷渡去的。他看看周圍,壓低聲音對我說,春生,跟我去越南吧,那兒工資高,賺錢比國內(nèi)容易多了。忘了跟你說,我叫柳春生。
柳春生這個名字觸動了我。我的思緒從他的講述中抽離出來。我肯定在哪聽到過這個名字,或者和叫這個名字的人有過瓜葛。我想,柳春生也許是我短暫接觸過的一個客戶,也許是藥廠的一個員工,也許是我朋友的朋友,也許是一部電視劇里的角色……我想不起來,但是我能肯定我不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與柳春生有關(guān)的東西就沉在我的記憶之河深處。我駕駛一艘舢板去打撈,結(jié)果一無所獲。胡思亂想了一陣,我感覺自己為了一個平淡的重名率較高的名字絞盡腦汁的行為有些可笑,趕緊回過神來,繼續(xù)聽他講述。
一聽說工資高,我就動心了。那年我二十一歲,老家房子破爛不堪,我還想娶一個漂亮的媳婦,比任何人都需要錢。我說,行,跟著老叔干。但我馬上又想到一個嚴峻的問題,問老叔,偷渡安全嗎?老叔說,沒事兒,有熟人,絕對有把握。我再沒說什么。老叔對我來說是師傅,又是親人,我對他絕對信任。老叔說,不要聲張,等我通知,隨時準備啟程。
秋天剛剛到來的一個深夜,老叔走進我的宿舍,推推我。我還沒睡著,瞪著眼睛,好像就在等這一刻。我穿好衣服,躡手躡腳地跟著他走出宿舍。
那天晚上,天上布滿密密匝匝的星星,大地一片黑咕隆咚。我跟著老叔向火車站走去。后半夜,我們坐上了綠皮火車。那時火車的速度慢,一天一夜后,我們到達了廣西東興縣。老叔說,這里離越南最近。到達東興縣城是下午,我們每人吃了一大碗藕粉,然后去了一家小旅館。老叔告訴我,趕緊睡覺,夜里還有好長的路要走呢。那是我第一次吃藕粉,嗆得鼻涕眼淚都出來了。
睡到半夜,迷迷糊糊的,忽然響起了敲門聲。老叔把門打開,進來一個三十多歲、矮個、精瘦、面目陰郁的男人。我看他不像中國人。果然,老叔說,他是越南人,外號“猴子”,剩下的路,他帶我們走。
我們跟著“猴子”走出旅館,穿過夜晚的東興縣城,走到了沒有路燈,漆黑一團的地方。東興那個地方特別熱,在我們東北應(yīng)該是刮涼風的季節(jié)了,那兒還潮濕悶熱,讓人汗水直淌。
地勢越走越高,雜草越來越茂密,我們上山了。山路崎嶇,又被高大的灌木遮掩,用手撥開,才能繼續(xù)前進。周圍是各種蟲子的叫聲。偶爾有野獸冒著綠光的眼睛在樹縫閃現(xiàn)?!昂镒印焙屠鲜宥己艿?,根本不在乎周邊的危險。我嚇得緊緊跟著,生怕一落后,就會被野獸叼去。
走了大半夜,天亮了,我們到了一條河邊。河有十來丈寬,水流很急。河對岸是一片樹林,越過樹林,能看到更遠的地方有高高的煙囪,煙囪冒著黑煙。老叔說,那就是越南。河下游突然出現(xiàn)一條快艇,發(fā)動機咆哮著駛過來。“猴子”臉色變了,示意我們趕緊藏進樹叢。我們鉆進樹叢,把頭壓在草里,看也不敢看。快艇箭似的駛過。“猴子”說,那是巡邏的,被他們抓住就麻煩了,先在這兒藏著,天黑后再過河。他這是第一次開口,竟能說一口地道的中國話,看來經(jīng)常在中越邊境穿梭,做了很多偷渡的營生。
在樹叢里藏了一天,天黑了,“猴子”從河邊高高的水草里拉出一條船來。我們上船,“猴子”熟練地劃船。河水被攪動,在寂靜的夜里發(fā)出巨大的響聲,刺激著我的神經(jīng)。我緊張得渾身顫抖。終于過了河,跳上河岸,踏上了越南的土地。不一樣的感覺,一股灼熱透過腳底板傳上來,像踩在火苗上。老叔把一疊錢遞給“猴子”?!昂镒印苯舆^錢一跳一跳地走了。
我和老叔接著往前走。走了整整一夜,太陽升起來了,我們走到一片稻田旁邊。清晨的陽光在稻穗上跳躍,晃人的眼睛。目光越過稻田,可以看見一條公路蜿蜒地伸向遠方。隔一會兒,有汽車、摩托車快速駛過。更遠的地方是一大片山峰一樣參差不齊的樓房,樓房間彌漫著霧氣。老叔抬手一指說,那兒是北江市,咱們就去那里。
我們穿過稻田,到了公路旁。等了一會兒,駛過來一輛老舊的屁股后邊冒黑煙的汽車。老叔擺手,車停下,我們上去了。車上有很多人,我們一上去,立刻吸引了他們的目光。他們滴溜溜的眼睛在我們身上亂轉(zhuǎn)。我再看老叔和我的身上,衣服都剮破了,鞋也裂了口子,活脫脫兩個難民。
汽車進了北江市,我和老叔下車。走在嘈雜的街道上,那感覺如同進入了另一個空間,所有的東西,面孔、語言、房屋、廣告牌等等,都是陌生的。我跟著老叔七繞八繞,在一座雄偉的城堡前停下來。老叔說,這是以前法國人留下的,算下來六七十年了,過去幾個月我在這里當電工。
老叔敲門,等了一會兒,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打開門。他見到老叔,眼里充滿驚喜,雙手合十到額部,向老叔致意。他看看我,老叔跟他說,這是我徒弟。他跟我握握手,說,歡迎你。他的手綿軟、溫熱,像女人的手。他竟然會說中國話,只不過是有點兒奇怪的口音。我們跟在他后面往里走。我對著老叔悄聲嘀咕,他是中國人嗎?老叔說,不是,二十年前他在中國生活過兩年,會說中國話,對中國人親,他是這里的管家,我的這份工作就是他給介紹的。
我們穿過一個栽滿梧桐樹的園子,進到城堡里。城堡裝修奢華,令人咋舌。地上鋪著厚厚的駝絨地毯。橡木的樓梯扶手雕刻著菊花。巨大的水晶吊燈從穹頂垂下來。一樓的墻壁上面畫滿精美的壁畫,下面凹成一個個方形,里邊擺著各種各樣的古董。有些叫不上名字,有些一看就是中國的青銅器和瓷器。
我們二樓一個有兩張床的狹小房間里安頓下來。我的身體接觸到了干爽的床,立刻松弛下來,睡意的潮水很快淹沒了我。
我醒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第二天早上。陽光透過窗戶射進來,屋里很明亮。老叔把一疊衣服放到我面前,讓我換上。我脫下被剮破的衣服,換上新衣服。那是一套和國內(nèi)款式不太一樣的西裝。我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好像變了一個人。老叔說,以后你的工作就是檢修電路,這個城堡電路老化,經(jīng)常壞。我問老叔,我頂替了你的工作,那你呢?老叔說,我有更重要的工作。他把他的電工工具交給我。
就這樣,我開始了在這棟豪華的城堡里當電工的生涯?,F(xiàn)在回想起來,那段生活神秘又詭異。城堡太大了,房間像蜜蜂蜂巢一樣多,走廊像花園的小徑一樣亂。整個城堡如同迷宮,錯綜復(fù)雜,沒有盡頭。我白天檢修電路,夜里就像個幽靈似的肆意游蕩。
白天,當我忙忙碌碌的時候,老叔在床上呼呼大睡。夜晚,我躺在床上準備進入夢鄉(xiāng),老叔卻起身離去。他整夜不歸,黎明時分才回來。疲憊像沉重的鉛塊掛滿他全身。我想開口問問他去了哪里,還沒張嘴,老叔已經(jīng)響起了鼾聲。
我對老叔的行蹤產(chǎn)生了興趣。一開始,只是躺在床上胡亂猜測。后來的夜晚,我悄悄起身,在他走后秘密跟隨??墒牵块g太多了,走廊曲曲折折、彎彎繞繞,老叔像貓似的無聲無息,速度極快,七拐八拐,就在我面前消失了。
我光著腳站在厚厚的地毯上。地毯有靜電,刺激著腳心,全身酥麻。燈光把我的影子映在墻上,變形,拉長。我感覺這時的我已經(jīng)不是我。我失重了,輕飄飄地走著。每扇門都有一個硬幣大小的門孔。路過一個房間,我就像壁虎那樣貼到門上,先聽聽動靜,然后把眼睛貼在門孔上,向里面偷窺。我看到的東西,一生都不會忘記。許多年過去了,通過不斷的回憶,它們比我當初看到時還要清晰和讓人震撼。
大多數(shù)的門是寂靜的,連蟲子啃食木屑的聲音都沒有。里邊更是黑暗一團,仿佛把夜晚禁錮在了里邊。有的門卻傳出千奇百怪的聲音,里邊也有著令人驚異的景致。
有的門會傳來音樂的聲音。我把眼睛貼在門孔上往里看。原來是一群人在里邊跳舞。男男女女十幾個,穿著色彩艷麗的服裝,隨著音樂翩翩起舞。男人臉上線條剛硬,表情冷酷。女人臉上蓋著厚厚的脂粉,黑色的瞳仁布滿整個眼眶,如同盲人一樣。燈光變幻著明暗,映射在他們臉上,呈現(xiàn)出不同的色彩。一個穿燕尾服打領(lǐng)結(jié)的侍從端著盛滿酒杯的托盤在舞者中間來回穿梭。酒杯里的酒液隨著移動微微搖晃。
有的門會傳出杯盤碰撞的響聲。里邊一群人圍著一張巨大的桌子吃吃喝喝。桌布雪白,燈光豁亮,盤子里裝滿了食物。食物散發(fā)著油汪汪的誘人的光澤。桌子中央,一個裸體的女子在跳舞。她身材修長,長發(fā)披肩,成熟豐滿,纖毫畢現(xiàn),看得我面紅耳赤。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女人的裸體。食客對美女熟視無睹,只是專心對付著盤子里的食物。他們的嘴角沾滿了食物的殘屑。他們的腮幫子快速蠕動。他們也因為食物發(fā)生爭搶,毫不相讓。他們是一群饑餓的狂徒,要把所有的東西都吃掉。我不敢再看,趕緊移開眼睛。我怕再過一會兒,等他們吃光桌子上的食物,就會對跳舞的美女下口。
有的門里傳來鈴鐺的響聲。里邊有幾個奇裝異服的人,頭上插著長長的羽毛,腰里掖著闊大的棕櫚葉子,臉上戴著古怪的面具,手上拿著銅鈴,搖來搖去。中間有一尊雕像,齜牙鼓目,面貌猙獰。這些人圍著雕像跳來跳去,嘴里念念有詞,像是在舉行古老的儀式。
我甚至在門上聽到了猛獸的低吼。里邊真的有一只體型壯碩的金錢豹,眼珠是黃銅般的顏色,圓斑點遍布全身,尾巴像鞭子一樣干凈利落。房間里有巨石和樹木。金錢豹在巨石和樹木之間一邊傲慢地逡巡,一邊發(fā)出令人戰(zhàn)栗的吼聲,偶爾抬起腿朝樹木滋出一股尿液。
我還在門上聽到了鳥的千嬌百媚的鳴叫。房間里邊有上百只相貌各異的鳥上下翻飛,一邊飛,一邊發(fā)出音色高低各不相同的叫聲。它們色彩繽紛,飛起來如同彩色的云團,一會兒飛到東,一會兒飛到西。地板上鋪著一層厚厚的鳥糞。鳥糞上有又白又大的鳥蛋。有的鳥蛋已經(jīng)破裂,一只樣貌丑陋的幼鳥正在彈動孱弱的翅膀企圖掀掉蛋殼。
當我專注地看向房間時,有時也會被走廊上的腳步聲打擾。我趕緊藏在暗處的一個拐角。我看見管家用繩子牽著一個長相俊美的妙齡女子從走廊深處走來。女子雙手被縛,渾身顫抖,臉上掛滿淚花。管家一臉嚴肅,目不斜視,緩緩走過,消失在走廊的另一端。三四天之后,管家和這個女子又出現(xiàn)了,只不過是以不同的方式。管家還是在前邊走,女子由兩個男人抬著。她氣息奄奄,身體像面條一樣柔軟,手腳耷拉在地上。當她離我足夠近時,我看到她的臉上、脖頸上,裸露的大腿上滿是細小的傷口,傷口向外流著血,如同遭到了老鼠的啃咬。這樣的事情隔幾天就會重復(fù)一次。這些美貌的女孩經(jīng)過了怎樣的摧殘?城堡里到底藏著什么樣的怪物呀?想到這里,我脊背發(fā)冷,一溜煙地跑回房間,牙齒打顫地躲進被子里。
每天深夜的奇遇,讓我見識了這個世界的豐富、迷人、離奇和可怕。沒有人可以和我分享這一切。我想和老叔說,但他每天都很忙,見到他的時候,他都是躺在床上睡覺。
在每晚對房間的窺視中,我沒有放棄對老叔行蹤的探尋。我想,他也許會出現(xiàn)在某個房間里。可我每次滿懷希望地把眼睛對準門孔時,都失望至極,那些行為詭異的人中沒有老叔。
我終于發(fā)現(xiàn)老叔的行蹤是在來越南兩個月之后。那天深夜,我游逛到一個以前從沒到過的區(qū)域。那是城堡頂層的一個地方,有很多房間。我挨個房間聽過去,都寂靜無聲。就在以為再次一無所獲時,我在一扇門上聽到了熟悉得讓人熱淚盈眶的聲音。我激動地貼在門孔上向里看,看到老叔正在唾沫橫飛、粗門大嗓地講古書,是《三國演義》中“火燒新野”那一段。只見他長袍大褂,一把紙扇,眉飛色舞,嘴里模仿著各種聲音,有馬奔跑的聲音、兵器相接的聲音、火燒起來的聲音,惟妙惟肖。站在他旁邊的是管家,老叔說一句,他跟著說一句越南語,看樣子是在翻譯??墒欠g給誰聽呢?他們面前只有一道屏風。聽眾也許就在屏風后面。
幾天之后的夜里,我又一次看見老叔,是在另一個房間。我從門上聽到了令人血脈賁張的聲音。我雖未經(jīng)男女之事,但也知道這聲音意味著什么。里邊是一張寬大的床,床上是老叔和一個女人。他們赤裸著身體,像兩條蛇緊緊糾纏在一起。他們興奮得發(fā)紅的肉體上布滿汗珠。老叔咬著牙,發(fā)著狠,模樣有些猙獰。女人的面孔被長發(fā)覆蓋,偶爾露出,像去殼的鵝蛋一樣光滑圓潤。在無數(shù)次的想象中,在春夢中,我從來沒想到男女之事可以這樣花樣繁多,可以這樣酣暢淋漓。不知是我碰到門弄出了輕微的動靜,還是我干渴的喉嚨咽下一口唾液發(fā)出了咕咚聲,老叔似乎聽到了什么,停下動作看了門一眼,我趕緊挪開眼睛,離開那扇門。
那天夜里,我回到床上,徹底失眠,眼前老是閃現(xiàn)白花花的肉體。黎明之前,老叔回來了。我假裝睡著,閉上眼睛。老叔沒像往常那樣倒頭就睡,而是坐在床上。我聞到老叔身上散發(fā)著濃重的汗味。汗味中還有一絲絲的香氣。屋子里很黑。外邊“嘀嘀嗒嗒”的雨聲傳進來。這地方經(jīng)常夜里下雨,白天烈日灼人。老叔說,春生,我知道你沒睡著,越南當?shù)厝斯苓@個城堡叫幻象城堡,你不要相信你的眼睛看到的,它也許是幻象。我側(cè)一下身子,床“咯吱”響了一聲。他接著說,這個城堡的主人是北江最大的黑幫頭目,掌管著全市的地下生意,心狠手辣。除了管家外,沒有人見過他的樣子,見過的都死了。他對中國文化癡迷。這也是我們能夠來這兒的原因。春生,我們這是在刀口上舔血,找到合適的機會我們就離開。說完,老叔脫衣上床,在黎明的第一縷陽光照進來之前,睡著了。
我在床上縮緊了身子。聽老叔說完,我著實吃了一驚。我從偶爾遇到的被傷害的女孩兒身上,已經(jīng)嗅到了危險的氣息。沒想到事實比我想的還要可怕。我的雇主是一個黑幫老大。我的腦子里閃現(xiàn)出港臺片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黑幫形象,身材魁梧,一身紋身,暴力冷血。我叮囑自己要小心,避免惹出麻煩。
以后的深夜,我盡量控制自己,待在屋里。但是某些夜晚,我躁動難耐,把老叔的叮囑忘在腦后,禁不住房間里那些驚險刺激的事物的吸引,和以前一樣出去游蕩。但是,我再也沒在那些房間里見過和以前一樣的事情。也許真如老叔所說,那些都是幻像。
夜色突然變淡了,朦朧的光亮籠罩著大地。我有些蒙,沉迷在他的故事中,抬頭一看,原來是月亮出來了。半個月亮高懸在天空正中,灑下萬丈清輝。世界都變得虛幻了,像一個夢。我看著對面這個講故事的人,月光和火光在他臉上交織,令人恍惚。只有當他啟開那經(jīng)過我的食物滋養(yǎng)后已經(jīng)變得紅潤的嘴唇,發(fā)出不疾不徐的聲音時,我才清醒,這是無數(shù)真實的夜晚中的一個,我在聽這個萍水相逢的人講故事。他的故事還在延伸和生長。
到越南的前三個月,我沒有走出城堡一步。我第一次出去,是管家吩咐我去買檳榔。
那是一個飄著細雨的天氣,迷蒙一片。我離開城堡,走出不遠,在街角遇到了一個賣檳榔的女孩。她年紀與我相仿,白色的衣服,黑色的長發(fā),麥色的皮膚,眼睛像星星一樣明亮。她身材高挑,胸部飽滿,彎著美妙的弧線。她立在霏霏細雨中,像一朵池塘中的荷花,又水靈又漂亮。我看呆了。雨落在我身上像輕微的電擊。我的眼里只有她,其他的東西都變成背景,虛化了。她抿嘴笑笑,對著我說了一串越南話,聲音像百靈鳥一樣悅耳。我聽不懂,把一沓越南盾遞給她,用手指指放在籃子里的新鮮的帶著水珠的檳榔。她給我包了一些檳榔。我拿著檳榔回到城堡,交給管家。
那天夜里,我失眠了,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發(fā)著輕微的燒。我知道我愛上那個女孩了,人生第一次為一個女孩痛苦焦灼。我在腦中不斷回想那個女孩的形象,并且總是把她和我在城堡房間里看到的那個站在餐桌上的裸女,以及和老叔交合的女子混淆在一起。我知道我的想法很下流,但我控制不住自己。
第二天下午,我忙完工作,又去街角,女孩還在那兒賣檳榔。我站在一邊遠遠地看著。看著她的身影,我就像吃了蜜一樣甜。黃昏降臨,她的檳榔賣完了,挎著空籃子走了。我悄悄地跟著。我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只是跟著,像一只貓跟著主人。走過喧鬧的街道,到了一條小巷子,她停下腳步,似在等我。我想了想,勇敢地跑過去,站在她的一側(cè),和她并著肩。她微笑著看了看我,我感覺全世界的花都開了,全世界的春風都向我吹來。我和她在夕暉中走了一段,激動得打著擺子。當我們的手在揮動時碰到一起,就像兩個闊別許久的親人終于相見一樣,迫切而又自然地牽在了一起。她的手又小又柔軟,被我握在手心,就像一只乳鴿用它溫柔的喙啄著我。
我們開始交往了。雖然語言不通,但這并不妨礙我們交流,我們用眼神、表情、動作來表達對彼此的愛意。我跟著她,走遍北江的大街小巷,在她的帶領(lǐng)下熟悉了越南的風土人情。我第一次見識了那么多稀奇的植物,第一次吃一種叫魚露的食品。相處的時間長了,我試著跟她學(xué)習(xí)越南話,她跟我學(xué)習(xí)中國話。直到我們能用某一種語言磕磕絆絆地進行簡單對話。這時,我們才告訴對方自己的名字。我告訴她我叫柳春生。她告訴我她叫黎彩草。
我們第一次接吻是在一棵棕櫚樹下。因為躲一輛飛馳而過的摩托車,彩草依偎在我懷里。她的肌膚挨著我,她的發(fā)絲摩娑著我的臉,她柔軟的乳房頂著我的胸膛。我的身體里“嘭”地升起一股小火苗。我扳住她的臉,向她柔嫩的嘴唇親去。她最初躲閃,后來熱情地回應(yīng)著我。棕櫚樹的葉子被風吹得嘩嘩響。樹叢間一只鳥兒在歌唱。我們年輕火熱的唇像兩只小獸,互相吮吸、包裹、糾纏,無休無止。我從她的唇里嘗到了甜絲絲的味道。
我們第一次做愛是在夜晚的沾著露珠的草地上。從親吻開始,吻到濃處,彩草發(fā)出了輕輕的呢喃。我一邊吻著,一邊解她的衣服。她的身體微微顫抖,她的淚水流到了我的臉上,卻沒有阻止我。我們躺倒在草地上,在燦爛的星空下,共浴愛河。事后,她質(zhì)疑我結(jié)過婚或者有過別的女人,原因是我的表現(xiàn)完全不像一個新手。我跟她說,中國男人天生是這方面的能手。其實,她哪里知道,我是在老叔那里開的蒙。想到老叔,我忽地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好幾天沒見到他了。
那天夜里,我回到城堡,剛剛進門,就被幾個人摁倒在地上。還沒等明白怎么回事,繩子已經(jīng)把我的手綁住了。我被帶到一個房間里,站在屏風前。管家站在那兒,面沉似水。我想起來了,這是老叔講“三國”的房間,我在門孔里看過。我記起管家是說中國話的,就問他怎么回事。管家說,你老叔闖禍了,把城堡主人最喜歡的一個妻子拐跑了。我一點兒也沒有吃驚,老叔做出什么事情,我都不會感到意外。管家說,他去哪兒了?我說,不知道,我也很長時間沒見到他了。管家用越南話對著屏風說了幾句。屏風后面果然有人,傳來尖細猶如兒童的說話聲。管家對我說,那別怪我們,只能把你殺掉了。他讓幾個隨從把我?guī)氯?。我萬念俱灰,想到就要命喪異國他鄉(xiāng)了,更重要的是再也見不到彩草了。這時,我突然靈光一現(xiàn),說,我也會講“三國”。管家叫住他們,把我重新帶回屋子中央。他用越南話跟屏風后面溝通,說了一陣,然后對我說,你試試,講得好,留下你的命,講得不好,照樣殺掉你。我調(diào)整呼吸,盡量平穩(wěn)下來,講了一段《桃園結(jié)義》。剛開始時緊張,慢慢我就放松了,聲音也是抑揚頓挫,聲情并茂。我從小也是個三國迷,《三國演義》不知翻了多少遍。我邊講,管家邊用越南話翻譯給屏風后面的人。我講完了,豆大的汗珠掉下來。管家跟屏風后面的人又說了一陣,對我說,你的命保住了,但從今以后不準再邁出城堡一步,每晚來給主人講“三國”。
就這樣,我每天晚上在管家的帶領(lǐng)下去講“三國”。我每晚對著屏風講,不知道屏風后面的人長什么樣。有時我真想過去看一看。但我想起老叔說的,見過他的人都死掉了。
我被囚禁了,不能出城堡,不能去見彩草了。我心急如焚,也曾嘗試著偷跑出去,還沒到門口,就被守衛(wèi)攔住了。
我有些怨恨老叔,是他的大膽和欲念害了我。我翻過老叔的床鋪,收拾得徹徹底底,一點兒東西也沒留下。后來,在床鋪下面,我發(fā)現(xiàn)了一張紙條,上面寫了一串數(shù)字,是老叔的筆跡。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也許是老叔留給我的。我把它裝進兜里。
我思念著彩草,每一寸皮膚,每一個細胞都在思念。我品嘗到了刻骨思念一個人的滋味。那滋味偶爾讓人甜蜜,更多的是痛苦。有時在夢里見到她,她站在我面前,我奔過去要擁抱她,她卻退出去好遠;我又跑,她又后退,看似不遠的距離卻如同天涯海角。醒來后,眼淚流了滿臉,我怕這不是好的預(yù)兆。
我想起和彩草去永嚴寺的情形。永嚴寺是北江著名的寺院。我們在陽光盛大的一天走進蔭涼如水的永嚴寺。在莊嚴的佛像面前,我雙手合十虔誠地祈禱。彩草問我在跟神說什么,我說,我已經(jīng)問過神了,我要把你帶回中國,給我當老婆,生娃娃。彩草說,那神答應(yīng)了嗎?我說,你猜呢?彩草說,他肯定說,可以哦,但是你要對她好。我鄭重地對彩草,也對神說,我會讓她幸福的。
可是現(xiàn)在,我卻被困在這里,連見彩草一面的機會都沒有了。我想念彩草,也想念祖國,想念東北?,F(xiàn)在的東北應(yīng)該正是冬天吧,大雪紛飛,銀裝素裹。
我吃不下,睡不著,又瘦又虛弱。
這樣煎熬了一個月,到越南過新年的時候了,我從窗子里都能感受到街道上歡樂的氣氛。小孩兒的叫聲和炮仗的爆炸聲傳來。我又恢復(fù)了夜晚游蕩的習(xí)慣,像個鬼魂似的在城堡里飄來飄去。偶爾,我也貼著門孔向房間窺視,但看到的東西再古怪,也引不起我的興趣了。
有一天夜里,我正游蕩,突然看見管家用繩索牽著一個女孩兒走過來。我藏在拐角。他們走近了,我分明看見那女孩兒就是彩草。我的心懸到了嗓子眼兒,偷偷地跟著,可是一轉(zhuǎn)眼,他們就不見了。
我回到房間,腦子里出現(xiàn)兩個人抬著奄奄一息的彩草的情形。我走來走去,打定主意,豁出命也要救彩草。其實,我是個膽小懦弱的人,但是下定決心的那一刻,我比任何時候都勇猛。我剛要走出房門,管家來了。他說,主人今晚興致很高,你好好講。
我跟著管家來到平時講“三國”的房間,站在屏風前。我剛講了兩句,突然聽到屏風后邊傳來嚶嚶的哭聲,那聲音再熟悉不過了,是彩草。我什么也不管了,跑過去,一腳踢開屏風。屏風后邊一覽無余,一個孩子,不,是一個長著孩子身材,卻滿臉皺紋的侏儒坐在一把高高的椅子上。椅子旁邊立著彩草,正抽抽噎噎地哭。我的出現(xiàn),顯然嚇了侏儒一跳,他大叫起來,我看到他的嘴里長著蝙蝠一樣尖利的牙齒。它們讓我想到了那些姑娘身上的傷口。我沖過去,拉起彩草就跑,管家要攔我,我一肩膀把他頂翻在地。
我們順著走廊往樓下跑。身后追擊的腳步聲雜亂,人影亂晃。我們跑啊跑啊,終于找到樓梯,沿著樓梯一氣跑到一樓。我們看到了城堡外面的黑暗,感受到了城堡外面輕輕吹著的風,我們簡直為即將獲得自由而心花怒放,可燈光突然大亮,我們被團團圍住。侏儒坐在椅子上,管家站在一旁,幾個兇神惡煞的隨從圍著我們站了一圈。我想到一個詞:插翅難逃。
我強迫自己鎮(zhèn)靜下來,對管家說,問問他,怎樣才能放過我們。管家把我的話翻譯給侏儒。侏儒說了一通,管家把他的話轉(zhuǎn)譯給我,意思是中國古代有壯士斷腕的說法,你不是中國人嗎,你要是切掉一只手,就放你們走。侏儒扔給我一把刀,一臉不屑地看著我。我想,那一刻我的舉動不單是為了彩草,還為了自己的尊嚴。我毫不猶豫地撿起刀,在彩草的驚呼聲中,一刀向自己的右手切去。我感受到了刀鋒的銳利和冰冷,右手掉在了地上。我緊咬牙關(guān),沒有因為疼痛發(fā)出一絲呻吟。我看到想象中高大魁梧,其實猥瑣變態(tài)的黑幫老大的臉上慢慢現(xiàn)出驚愕和嘆服的表情。我用衣服纏住胳膊,以免血流得太快,拉起彩草走出門。沒有人再阻攔我。彩草心疼地哭了。我們走出城堡,遠處的夜空有絢爛的煙花綻放。
走在越南的街道上,彩草對我說,我跟你到中國去。剛才切手時,我沒有流淚,現(xiàn)在聽了這話,我眼淚流得止不住,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可怎么回國呢?怎么才能找到當初帶我們偷渡的“猴子”呢?我突然想起兜里的紙條上那一長串數(shù)字,恍然大悟,那是電話號碼呀。我找到一戶人家,打了電話,電話那端果然是“猴子”,他說過來接我。
我們站在街上等。我疼得渾身顫抖。彩草抱住我,用她的胸膛溫暖我。等了好長時間,“猴子”騎著摩托來了。在等的過程中,我的想法發(fā)生了變化。我看著夜色中青春靚麗的彩草,想的是,為什么帶她回國呢?我已經(jīng)是個殘疾人了,能帶給她幸福嗎?何不放手,讓她找個更好的男人,帶給她更好的生活。更何況我傷得這么重,也許很快就會死掉。我不想她還沒嫁給我就成為一名哭哭啼啼的寡婦。我主意已定。一想到她同別的男人在一起,我就心如刀絞,但我也感到了偉大,可能這就是不摻雜私心的愛吧。
“猴子”焦急地催我們上車。我說,彩草,我太渴了,你去給我弄點兒水吧。她轉(zhuǎn)身去找水。我看著她的秀發(fā)、她的脖頸、她的后背、她的腰肢、她的小腿、她的腳踝,我狠狠地看,我知道這是她最后一次在我眼前出現(xiàn)了。她走遠了。我對“猴子”說,走吧?!昂镒印闭f,不等她嗎?我說,不等。我跨上摩托車后座,“猴子”啟動摩托,帶著我一溜煙地離開了。走出不遠,我似乎聽到了一聲尖厲的呼喊,呼喊的是我的名字,柳春生。我沒有回頭。風把我的眼淚吹得飛了起來。
過了河,走山路的時候,我實在虛弱得走不動了,對“猴子”說,背著我吧,我把所有的錢全給你?!昂镒印闭f,你的傷口都化膿了,你的血都要流干了,還能活嗎?我說,死也要死在中國的土地上?!昂镒印北称鹞遥刂铰菲D難地前進。后來,他把我往地上一放,說,對得起你了,這是中國的地界了,生死由命吧。我躺在祖國的土地上,像躺在母親的懷里一樣踏實,心一松,失去意識了。
等我醒過來,發(fā)現(xiàn)被東興縣一個采藥的好心人救了。我在那里把傷養(yǎng)好,就回到了東北?;貋砗螅覠o時無刻不在想念著彩草,回想我們在一起的點點滴滴,發(fā)現(xiàn)隨著時光的流逝,我比當初還要愛她。我就后悔了,為什么不帶她回到中國呢?雖然我的右手沒了,但我還有左手,還有雙腳,還有大腦,更重要的是我有一顆愛她的心啊。
第二年,我找到“猴子”,在他的帶領(lǐng)下,第二次偷渡到越南?!昂镒印睂ξ疫€活著感到非常吃驚。到了越南,物是人非,什么都變了。城堡成了一片廢墟,據(jù)說是毀于一場火災(zāi)。有人看見城堡火光沖天,一群鳥從里邊飛出來,飛向天空。一只豹子從里面跑出來,竄上大街,跑進叢林。彩草不在那個街角賣檳榔了。我打聽了無數(shù)人,都不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
在越南的最后一天,我在人群里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是老叔,他和一個女人親昵地走在一起。我追過去,他們淹沒在人群里,沒了蹤跡。如果那真的是老叔,看到他完好無損,我就放心了。在沒經(jīng)過刻骨銘心的戀愛之前,我不理解老叔,可現(xiàn)在,我對他沒有一點兒怨恨。
我回來后,意志消沉,什么也做不了。我不能工作,不能正常生活,更不能戀愛和組建家庭。我只能到處走,到處流浪,只有這樣,我的思念才會減輕一些。一停下,思念就像一座大山壓過來。
在世人眼里,我可憐又可悲,可他們不知道的是,我曾經(jīng)深切地愛過,曾經(jīng)有過那么奇特的經(jīng)歷,曾經(jīng)有過那么美妙的一想起來就會戰(zhàn)栗的幸福。
當我在人世間受盡顛簸和苦楚的時候,我唯一感到安慰的是,彩草也許早已嫁給了一個好男人,過著快樂的生活。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故事結(jié)束了。
我對突然到來的安靜有些不適應(yīng),好一會兒,才回到現(xiàn)實中來。啤酒、牛奶、面包、牛肉罐頭都被他邊講邊吃喝光了。他坐在那兒微微搖晃,臉色酡紅,有些醉了。
天漸漸亮了。東方出現(xiàn)了一片柔和的淺紫色和魚肚白。天空成了幽藍色,早起的鳥在樹林里輕輕地叫。我身上潮乎乎的,被露水打濕了。我這時才看清楚周圍,蒿草叢生,一片荒蕪,不遠處還有幾座墳?zāi)埂_@讓我覺得有一些詭異。
火堆熄滅了,冒著絲絲縷縷的煙。他站起身來,走得遠一點兒,撒了一泡尿。尿液沖刷石子的聲音穿過清冷的空氣傳過來。
系好褲子,他回過身,舉起光禿禿的右手,對我說,謝謝你,兄弟。然后,他腳步有些踉蹌,走下山崗,拐一個彎,進入到峽谷里。
我看著被他剛剛消滅掉的那些食物的殘渣,苦笑著搖搖頭。我回味著他說的故事,偷渡、城堡、黑幫、侏儒、豹子、美女、講三國、斷腕……這太可笑了,一點兒可信度也沒有,純粹是他為了騙吃騙喝信口編出來的。他的手腕一定是鍘草或者打麥子時被那些質(zhì)量可疑的農(nóng)機切掉了。我在鄉(xiāng)下見過太多這樣的人。
我把紙箱搬上車,打算在太陽出來之前,在車里睡一會兒。我關(guān)上車門,正要閉上眼睛的時候,突然想起了什么,就像閃電透過烏云,照在大地上,就像潮水退去,沙灘裸露出來,一切都變得清晰了。
我想起我經(jīng)歷過的和柳春生相關(guān)的那件事情。十多年前的一個夏天,大雨滂沱,我開著車去鄉(xiāng)下送藥。一個渾身濕透的姑娘攔住我。我出于憐憫之心,讓她上車,捎了她一段。她臉色慘白,渾身哆嗦,好像剛剛遭遇了一件可怕的事情。她蜷縮在后座上,沉默不語,白晳的小腿上沾滿泥巴。在她要下車時,她問我,您認識柳春生嗎?她語言笨拙生硬,不像中國人。那時,我常在鄉(xiāng)下游走,見過一些偏遠的山村里來路不明的異國女子。她熱切地望著我。我搖搖頭。她抽泣起來,眼淚和著雨水流下來。我問她是哪里人,她說她是越南的,來中國尋找一個叫柳春生的人,結(jié)果被人販子拐賣了,賣給了一個老男人,那個男人五十多了,她逃了出來。說完,她向我鞠了一躬,蹚著泥水,跑進茫茫大雨中。
我睡意全無,跌跌撞撞地跳下車,沿著柳春生離開的方向追去,可是哪里有他的身影呀。
我悲傷地站在山崗上。天地之間一片蒼茫。淡淡的晨霧從山谷里升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