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臺上的菜

施 勇

沈漢文醒來時，窗玻璃正泛著暗藍(lán)色。迷糊間，有一聲鳥鳴響起，“接哥接姑去”，沈漢文豎起耳朵用，那鳥鳴卻沒了下文，這使得天地間顯得越發(fā)空寂。他嘆了口氣，起來將灑水壺接了水，去陽臺。

這兒并不是沈漢文自己的房子。他的房子原本在鄉(xiāng)下。年前，政府規(guī)劃幾個建設(shè)項目，選址落在了他們村。拆遷手續(xù)辦完之后，各家揣著補償款開始搬家。因為安置房尚未建成，村里年輕一點的，便都到城里租房子。老人呢，大多要投靠子女。按理，沈漢文也應(yīng)去城里，跟兒子兒媳一塊兒住。早幾年，老伴剛?cè)ナ滥菚海瑑鹤优媪志驼f要接他去城里，他不肯。一是兒子家在五樓，爬上爬下的嫌麻煩。二來兩輩人生活習(xí)慣不同，住在一處，難免磕磕碰碰。多年來他與兒子一家，尤其與兒媳之間，一直客客氣氣和和睦睦，這當(dāng)中除了相互尊重，還因為保持了適當(dāng)?shù)木嚯x。兒子兒媳平日工作忙，只有周末的時候，帶點水果和肉菜過來，一起吃頓飯，熱熱鬧鬧，這樣挺好。沈漢文認(rèn)定，但凡生活可以自理，還是一個人單獨住來得自在。

如此，只有另外租房子。一開始，兒子物色的是車庫。城里的房子，底層大多是車庫，車庫上面才是第一層。一般情況，樓上有一戶人家，樓下就會配一間車庫。除了停車，更多的是作為儲藏室或廚房。很多老年人圖生活便利，平時吃住都在車庫。一間車庫，一分為二。前半部分作廚房兼客廳，里面的一半擺張床，裝個衛(wèi)生間，就可以了。二三十平米的面積，雖不大，但不用爬樓，進(jìn)出方便。兒子的意思不言自明，既然自己家的樓房不愿意爬，那肯定是住車庫咯。

這樣看了幾家，都不能令他滿意，說不上來哪兒出了問題，就是感覺不合適。

孫女琳琳打電話來，關(guān)心他的健康，說等放假了回來看他。沈漢文回應(yīng)著，忽然意識到問題的癥結(jié)：他需要一個單獨的房間。

他跟兒子說：“不要車庫，租個套房吧，要有一間單獨的房間。”

兒子眼中閃過一絲不解，接著回答：“好。”于是帶他去看套房，新的，他嫌租金貴。轉(zhuǎn)而選舊房，有一套位于老城區(qū)的舊房。一樓，五十平米，有廚房、衛(wèi)生間，一個客廳、一個房間。他很滿意，便住下來。

為什么非要租套房，他沒有解釋，不知道兒子怎么想，會不會把他當(dāng)成《都挺好》里邊那個盡給兒女添堵的蘇大強？好在找房租房的過程，雖有一些曲折，但還算順利。他也沒有從兒子兒媳臉上看出任何不快。

搬進(jìn)來后，沈漢文將客廳的沙發(fā)和茶幾挪到窗邊，空出來的位置，靠墻放了一張床。這樣客廳也成了房間。他在另一個房間也擺了一張床，鋪了被子。

他睡客廳的床，斜對著那臺三十二寸的液晶電視。每晚靠在床頭看電視，看蘇大強住在小兒子蘇明成家，上完廁所不沖水，身上有味兒也不洗澡。沈漢成不由得聞聞自己身上有沒有味兒，心想：這位老哥的做派，不討兒女嫌才怪。

沈漢文看著看著就睡著了。等到半夜里醒來，蘇大強早已走了。他起來上了一趟廁所，回來才將電視關(guān)掉。繼續(xù)睡，到五更又醒了。這次醒來就睡不著了，開了電視繼續(xù)看，直到天光微明。

沈漢文起床后第一件事是去陽臺澆水。這套舊房有個開放式陽臺，就在客廳門外，靠著南墻。在這個約摸四五平米的陽臺上排列著五個沒有蓋子的泡沫箱，借助幽微的天光，可以看到箱子里種著綠葉蔬菜。肥厚的葉片填滿了箱內(nèi)空間。沈漢文擺動水壺，讓細(xì)雨在幾個泡沫箱之間來回均勻地灑過。那些菜立馬鮮亮起來，葉面上匯聚的水珠參差滾落。

剛搬來那會兒，沈漢文挺忙碌。鄉(xiāng)下房子在簽約的第二天就拆了，當(dāng)時菜地里扁豆、青菜、茄子長得正旺，人雖進(jìn)了城，這些菜卻舍不得浪費。好在離城區(qū)不遠(yuǎn)，電動車充滿電，剛好能走一個來回。他便隔三岔五地去采摘。將菜帶回來，給兒子送去一點，自己也留一點。項目開工后，地被鐵絲網(wǎng)圍了起來。此后吃菜就得上菜場買。拆遷前，幾個老哥在一塊兒閑聊，都說去城里開銷大。如今，這說法正逐步被現(xiàn)實所印證。

用泡沫箱子種菜，是受了蔡老師的啟發(fā)。沈漢文住過來才兩個多月，認(rèn)識的人不多，第一個就是蔡老師。那天搬完家，兒子和搬家公司的卡車都走了。沈漢文找了一塊毛巾，給剛剛就位的桌子、柜子、茶幾擦拭灰塵，這時，聽到有人敲門。開門見一位頭發(fā)灰白的清瘦老太站在門前，老太冷著臉說：“師傅，你們搬東西踩壞我的蔥了。”

“哪里的蔥？”

“就在樓下?！睒乔笆峭＼噲?，再外側(cè)是草坪。老太領(lǐng)著他來到草坪前：“喏，就這兒！”

沈漢文一看，靠著停車場有一小塊蔥地，面積不大，長一米，寬半米的樣子。這塊地原本應(yīng)該是草坪，鏟平后被利用起來，種了三行小蔥。小蔥長得茂盛，看上去與旁邊的麥冬草一樣高。其中一行卻被壓爛了，上面的車輪印清晰可辨。沈漢文的臉立馬燙起來，剛才卡車就在這兒卸的貨。

“你們怎么開的車？”老太埋怨道，“素質(zhì)這么差！”她的聲音不高，卻有一股令沈漢文無從辯駁的氣勢，讓他想起了蘇大強的老婆趙美蘭。

沈漢文撓了撓頭，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我賠你嘛?！?/p>

第二天，沈漢文就從菜場買了一把蔥，補種了進(jìn)去。不想一周后，物業(yè)公司派人將小區(qū)綠化地中所有的菜清除，補上了麥冬草，說小區(qū)綠地是不允許種菜的。

沈漢文有些遺憾?！霸缰肋@樣，我就不用賠了。”那時，他與蔡老師已經(jīng)熟悉了。知道她退休前是城區(qū)小學(xué)的語文老師，老伴去世后，她將樓上的房子租了出去，自己住車庫。

“犯了錯誤就得改正，這不是賠不賠的事?！辈汤蠋熡肋h(yuǎn)這么正義凜然。

當(dāng)然，蔡老師也改正了，她改正的方式是將小蔥種進(jìn)了泡沫箱。泡沫箱中的小蔥雖不及地里長得肥，可蔡老師打理得好，看起來倒也翠綠壯實。

沈漢文從中受到了啟發(fā)，從外面撿回來五個泡沫箱子，填了土，沿著陽臺由東至西高高低低擺上一隊。四五平米的空間就成了小菜園，青菜、菠菜、韭菜、生菜、大蒜，一個箱子一個品種。撒下菜籽，定期澆水、施肥，三五天，星星點點地有嫩芽冒出，不到一個月，已經(jīng)綠旺旺一大攤子了。

今天，沈漢文起了個大早。想好了要去看望老郭，他就睡不著了。帶點什么呢？一箱純牛奶，上回兒子拎來的。兒媳曉瑩總說“牛奶補鈣，老年人要多喝”?？伤幌矚g那個奶腥味，跟他們提過多次，不要再送來了。以前送來的，他也暫時存著，回頭遇到親戚朋友有個什么事，就轉(zhuǎn)送出去。

再摘些菜吧。如今，菜場上蔬菜要比豬肉貴。聽說，這兩天菠菜都賣到了十三塊錢一斤。澆完水，沈漢文在心里已將這五箱水靈靈的菜分好了，其中一份給老郭。

剛開始，老郭是住在兒子家的。他與沈漢文的想法不同，和兒子兒媳住一塊，可以省下一個人的房租錢。老郭有兩個兒子。房子拆遷時，大兒子家剛添了孫子，大兒媳要去兒子家?guī)O子。兄弟倆一合計，讓老爺子先住小兒子家。老郭沒多想，跟著就在小兒子家住下了。

沒承想，住了一個星期，小兒媳就有了意見。這意見涉及吃飯的聲響、睡覺的習(xí)慣、如廁的細(xì)節(jié)……瑣瑣碎碎，總之一句話，老爺子在家里，生活諸多不便。要么老郭搬出去，要么她搬出去。老郭一氣之下，另外租了個車庫，獨自生活。

這件事讓老郭的情緒低落了好一陣子，他終于認(rèn)可了沈漢文的想法。老哥們湊一塊兒時，提起老郭的遭遇，大家長吁短嘆，都認(rèn)識到養(yǎng)兒防老并不是這么簡單、這么順理成章。好在各人手里都攥著補償款和房子呢，不怕。

等老郭緩過了勁，沈漢文調(diào)侃他：“咋樣？房租錢省下不少？”

“反正比你的套房省錢?！崩瞎舆^沈漢文的煙，邊點火邊懟道，“一個車庫管夠了，我說你干嗎要租套房？”

頓了一頓，老郭又說：“莫不是看上哪個城里老太了？”

沈漢文白了他一眼，說：“哪能告訴你?。颗卤荒銚屪吡??！?/p>

“搶不走，搶不走?！崩瞎鶕u搖頭，“你看我這車庫，比得上你那個一室一廳的套房么？”

老郭嘴快，兩個人聊天，總是老郭占著話頭?？伤f來說去，就是不說還錢的事。那五百塊錢，沈漢文一直記著。三年前老郭向他借的。這次房子拆遷，拿到了補償款，沈漢文想他總該還錢了吧，這樣拖著算個什么事呢？每次遇見老郭，沈漢文總想當(dāng)面提一提，卻又抹不開面子。

現(xiàn)在倒好，老郭摔了一跤躺床上了，這事就更不好提了。

沈漢文停好車，從踏板上拎起牛奶和一把菠菜?？窜噹扉T虛掩著，推開。一只貓從飯桌上“嗖”地跳下，驚慌失措般躥了出去。里邊電視機亮著，蘇大強正接聽大兒子蘇明哲的電話，兒子聽說暫時不讓去美國了，很失落，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干嚎。看電視的人半躺在床上沒聲息。沈漢文湊近叫了一聲：“老郭。”

睜眼看見了沈漢文，老郭的一張臉立馬生動起來，抹了一把下巴上的口水，擺手說：“坐、坐。”

沈漢文找了張椅子坐下，問道：“怎么樣??？”

“就一條腿不能動。”老郭的話不太清晰，像嘴里含著什么東西似的，又苦笑著解釋，“不知怎么的，說話也不利索了。”

“誰照顧你？”

“兩個兒子，輪流來?！崩瞎送T口，“今天大兒子，許是買菜去了。”

沈漢文看著老郭，感覺心里堵著什么。躺在床上的老郭，讓沈漢文想起莊稼地里一根根枯黃灰癟的玉米稈。被掰去了玉米棒子的秸稈，立在初冬的田野里，歲月的風(fēng)吹走它們身上最后一絲水分。沈漢文甚至能聽到玉米稈由內(nèi)至外碎裂風(fēng)化的聲音。

“怎么摔的？”

“那天，半夜里上廁所，站起來太猛了，眼一黑，就摔地上了?！崩瞎従徴f道，“后來，凍醒了。要爬起來，一條腿使不上力。抓著床沿硬是挪到了床上?！?/p>

“沒去醫(yī)院？”

“去了，那晚腿一直痛，熬到了天亮，打電話叫兒子過來。去醫(yī)院拍了張片子，骨折了?！崩瞎崎_被子，指著被紗布層層纏繞、像樹根一樣粗腫的右腿膝蓋，“這地方斷了?！?/p>

沈漢文臨走時，老郭黯然道：“下次你來，我恐怕不在這兒了?！?/p>

“不住這兒，去哪里??？”

“房東看我這樣子，說要收回房子，不租給我了?！崩瞎f，“我兒子說，實在不行，就去養(yǎng)老院，那兒服務(wù)好?！?/p>

“嗯嗯，孩子們也忙，各有各的事，還是去養(yǎng)老院好，那兒有人照顧?！鄙驖h文點點頭。

“要是像朱美玉那樣就好了?！崩瞎挠恼f道。

沈漢文無言以對。拆遷前，朱美玉的屋子就在沈漢文家后面。老太太八十三歲了，還能自個兒耕地收種，看上去身體健朗。誰也沒料到，在簽完拆遷協(xié)議后不到一周突然走了。老哥們談起她，都說老太太聰明，早不走晚不走，簽到了補償款和安置房才走，一沒給子女添麻煩，二還為子女漲了財。

回到租住的地方，沈漢文呆坐了好長時間。到了中午也沒心思做飯，和衣靠著床頭迷迷糊糊睡了過去。沈漢文做了個夢，夢里他回到小時候，在一個濃霧彌漫的早晨，父親帶著他去鎮(zhèn)上趕集。這霧真大，連父親的臉都看不清，只覺得一只大手牽著他跌跌撞撞地向前。集市地攤沿著街道兩側(cè)擺開，綿延向前，總走不到底。地攤一個接著一個，在霧中若隱若現(xiàn)。一些新奇好玩的東西在他眼前一晃而過，又迅速隱去。在一個售賣竹編小動物的攤位前，他忍不住停了下來，攤主正用草繩纏繞竹冪，緩慢地編織一件東西。那東西逐漸成形，身體、腳、頭部、臉，是一只長著人臉的羊。那臉赫然就是老郭的臉！沈漢文害怕得轉(zhuǎn)身就要走，回頭已不見了父親，他一下子慌了神。摩肩接踵的人群如一堵厚實的高墻，屏蔽了他與父親的聯(lián)系……

老年機的鈴聲特別嘹亮，把他從驚惶中解脫出來的是兒子沛林的來電。說晚上過來吃飯，讓他多煮點飯，菜就不要準(zhǔn)備了，他們帶過來。雖然鄉(xiāng)下的院子沒有了，兒子兒媳還是保持著周末陪他吃頓飯的慣例。

沈漢文看了看墻上的掛鐘，時間還早，到了四點半再淘米煮飯也不遲。多出來的這一段空當(dāng)，他準(zhǔn)備摘些菜給蔡老師。蔡老師的女兒在美國。前些天中秋節(jié)，女兒給她寄來了兩盒月餅。那天，沈漢文和小區(qū)里的幾個老年朋友坐在蔡老師的車庫門前閑聊。蔡老師拿出了月餅，給他們一人一個。笑著自嘲：“我丫頭真是，咱們中國自己的特產(chǎn)，還非得從美國買了寄過來?！贝蠹叶颊f，這可不一樣，是丫頭的孝心啊。

沈漢文知道，蔡老師就一個女兒，十五年前留學(xué)美國，畢業(yè)后在那兒安家落戶了。這十幾年，就回來過兩次。一次是結(jié)婚辦宴席，一次是她爸爸去世。住在104 的梁老太有次說，蔡老師這女兒算是白養(yǎng)了，這么遠(yuǎn)，老了還能靠得上么？

這一點，蔡老師倒是看得通透，說，只要丫頭自己的日子過好就行，她不求什么。

“以后會去美國養(yǎng)老嗎？”沈漢文問。

“干嗎去美國？在這兒不是挺好？孩子們有孩子們的事，不要總想著靠他們?！辈汤蠋熣f。

不靠他們，那靠誰呢？蔡老師沒有說下去。

生菜的葉片很嫩，像一嘟嚕碧綠的花朵，輕輕一拔就握在了沈漢文手中。它有一種特有的清香。老伴在的時候，經(jīng)常用它燒湯，生菜葉雞蛋湯，再加一小把蝦米，既有菜的香味，也有湯的鮮味。沈漢文一個人生活后，卻從未這樣做過。他更喜歡炒著吃，也不像一般人家不切就炒，而是先將生菜葉切碎，揉去綠色的汁水，再與雞蛋一起炒，吃起來清新爽口。

沈漢文在陽臺一邊摘菜，一邊關(guān)心蔡老師車庫門前的人。蔡老師的車庫就在他斜對面的樓下，她的門前經(jīng)常有人坐著聊天。幾把生菜就這樣送過去，被人看到了怕是要生出閑話來。

太陽轉(zhuǎn)過對面樓房的屋角，從西面墻頭那棵高大香樟的樹頂緩慢地滑下。幾個老太各自回去了，沈漢文才將生菜放入塑料袋下樓去。

蔡老師在揀扁豆，戴著老花鏡，將扁豆莢一個一個地對著燈光照。沈漢文拎著生菜進(jìn)來，說：“蔡老師，做什么菜呢？”

“扁豆米飯，有沒有吃過？”

“扁豆米飯？第一次聽說呢?！鄙驖h文將生菜放在桌子上，“這幾棵生菜，我在陽臺上種的，你嘗嘗鮮?！?/p>

“老沈，你太客氣了?！?/p>

從蔡老師那兒回來，沈漢文的心情輕快了許多，像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來到客廳，沈漢文摁開了電視，拿起茶幾上的遙控器，將頻道轉(zhuǎn)換了一圈，也沒能讓他靜下心來。忽然想起飯還沒煮，急匆匆地去淘米。將米倒進(jìn)電飯鍋時，他想起蔡老師說的扁豆米飯，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晚飯時，沛林又拎來一箱牛奶。他有些生氣，兒子好像缺根筋，不曉得他的喜好，也從不詢問他需要什么。有一回拿來兩個鳳梨，他這老牙能咬得動嗎？只得先冷藏著，時間一長，最后還是爛在了冰箱里。這事令他好長時間不痛快，他發(fā)覺自己變得越來越敏感了，諸如此類的小事，本不應(yīng)該放在心上，現(xiàn)在卻會耿耿于懷。

“爺爺。”孫女琳琳也來了?？吹搅樟?，他心里的不快一下子煙消云散。孫女小時候一直由他們老兩口帶著。稍大一點，去城里上幼兒園，遇上感冒咳嗽，兒子兒媳沒時間照顧，就送到鄉(xiāng)下來。神奇的是，一到鄉(xiāng)下鼻涕就不流了，咳嗽也自然好了。老伴說，鄉(xiāng)下的孩子皮實。他覺得，是鄉(xiāng)下的空氣好。

琳琳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上海找了工作?？墒遣环€(wěn)定，五年換了三個單位。這些，都是兒媳曉瑩在飯桌上數(shù)落出來的。他懂得曉瑩的意思，女孩子家家，與其在上海辛苦拼搏，不如回小縣城來，找個安穩(wěn)的工作。

今天飯桌上，曉瑩又提起這事。說在上海工作，表面上風(fēng)光體面，實際上呢，工作壓力大，生活成本又高得離譜，不要說買房子，就是買一斤青菜蘿卜都不知道貴多少倍。

“呼吸的空氣都要比這兒渾濁?！睍袁撚酶觳仓獠淞艘幌屡媪终f，“哎，你說是吧？”

沛林悶聲不響，自顧自吃飯。

其實，沈漢文對上海也沒有什么好印象。他這一生曾去過上海兩次。第一次在他三十五歲時，家里準(zhǔn)備添置一臺電視機。當(dāng)時時興上海產(chǎn)的“金星”牌，而這個牌子的電視機，本地百貨商店沒有。他便想著去上海買。這兒去上海，要乘船過江，來回得三五天。出發(fā)之前，他做了功課。姑媽家在上海，晚上可以投宿在那兒。那天，當(dāng)他扛著土特產(chǎn)敲開姑媽家門時，姑媽的反應(yīng)很冷淡，好像對待一個平常串門的鄰居。這讓他倍感失望。既然不受待見，又何必賴在那兒呢？稍稍坐了會兒，他就撒了個謊出來了。事后直到現(xiàn)在，他都沒有再踏進(jìn)姑媽家半步。上海人的傲慢將他心底蘊藏的濃厚親情擊得七零八落。

第二次是老伴生病。老太婆生的是“一個字（癌）”，兒子知道后，急吼吼地聯(lián)系了上海的醫(yī)院，安排她住了進(jìn)去。其實，那時病已經(jīng)是晚期了，即便后來動了手術(shù)，也沒起多大作用，反而讓老太婆多受了不少罪。他在心里埋怨過兒子，可兒子這樣做錯在哪里，他又說不上來。老伴手術(shù)后，他去陪護(hù)了幾天，看著她難受痛苦的樣子，他心里也難受極了。

姑媽的冷漠和老伴痛苦的表情構(gòu)成了沈漢文記憶中的上海，它的高樓大廈、流光溢彩，在沈漢文看來都是冰冷而堅硬的。誰知道大城市光鮮表面的背后，會是一個什么樣的世界呢？

想到這兒，他忍不住插了一句：“上海有什么好的?！?/p>

“爺爺?！绷樟照f，“下次帶您去上海玩玩，讓您親身感受感受啥叫‘魔都’?！?/p>

曉瑩放下筷子夾著的排骨，對琳琳正色道：“沈嘉琳，我勸你一句，在上海沒有好的出路。”

“怎么沒有好的出路？”

“這幾年，你跳來跳去的，找到理想的單位了嗎？”

“不是一直在找嗎？”琳琳噘了噘嘴。

“還不如回來考個公務(wù)員、事業(yè)編制什么的安穩(wěn)下來。”

“不要?！绷樟栈卮鸬煤芨纱?。

談話陷入了僵局。沈漢文不知道該說些什么。真后悔說了那一句“上海有什么好的”。他覺得是這句為兒媳幫腔的話，直接引發(fā)了母女間的爭執(zhí)。老了老了，越來越不會說話了。他真想抽自己兩個大嘴巴子。

“好了，好了，吃完了早點回去?！迸媪址畔驴曜?，抽了張面巾紙抹嘴。

不出所料，孫女沒有跟兒子兒媳回去，說要陪陪爺爺。沈漢文知道，其實她是不想再聽她媽媽的嘮叨和數(shù)落。

上一回在鄉(xiāng)下，為減肥的事，母女倆也鬧得挺僵。那天，一家三口來吃飯。琳琳只夾了幾筷子素菜，飯也不吃。說是這兩天又胖了兩斤，要節(jié)食。曉瑩呢，擔(dān)心女兒的身體，偏要勸她吃飯。跟她講節(jié)食的危害，會導(dǎo)致營養(yǎng)不良、抵抗力低下、胃黏膜損傷，甚至重大疾病，等。琳琳不愛聽這些說教，轉(zhuǎn)身進(jìn)了房間，把房門關(guān)得砰砰響。她當(dāng)晚就留在了鄉(xiāng)下。

現(xiàn)在的孩子怎么了？脾氣比爹媽還要大。沈漢文想起兒子的青春期，倒不是十分叛逆。最嚴(yán)重的一次是言語中頂撞他媽，沈漢文知道后，用燒火棍狠狠抽了幾下兒子的屁股。那時候教育子女，除了棍棒，沒有多少道理可講?，F(xiàn)在想來，不知道兒子是不是還記得，有沒有記恨他。

隔壁房間的被子前兩天剛曬過。沈漢文不放心，又找了一條新的羽絨被墊上。以前，孫女和父母慪氣之后，總是留在他那兒過夜。沈漢文也不知道這樣做是好是壞。他的想法很簡單，就是給孫女留一點緩和情緒的空間和時間。

睡之前，沈漢文將自己房間的電視機音量調(diào)小了。電視里，蘇大強在保姆小蔡的照顧下活得滋滋潤潤，居然還夢想著出一本詩集。沈漢文看著心里發(fā)笑，這位老哥幸福得都不曉得自己是什么貨色了。轉(zhuǎn)而想起了蔡老師，將來她女兒會不會也給她請個保姆？

再一次見到老郭，是在他的葬禮上。老郭走得很突然，據(jù)說是因為腦溢血。沈漢文這才想起來，上次看望老郭時，他說話含糊不清，應(yīng)該是發(fā)病的前兆。真后悔沒有提醒一下老郭。

老郭住進(jìn)養(yǎng)老院才半個多月，還沒適應(yīng)就走了。沈漢文聽說過這個養(yǎng)老院，是一個私營機構(gòu)，在一座小鎮(zhèn)邊上，里面住著三十多個老年人。一條寬闊的運河從大門外流淌而過。沈漢文想象過，夕照之下，三三兩兩的老人在河邊悠閑地散步，蘆葦蒼茫，微微搖曳，遠(yuǎn)處的水面碎金閃爍。這是傍晚時候最美的風(fēng)景。

到了地方才發(fā)現(xiàn)并非如此。養(yǎng)老院的大門旁建了一排平房，竟然是用作靈堂的。這排刺目的建筑直白而殘酷地昭示著進(jìn)來之人的最終歸宿，將沈漢文心中“養(yǎng)老”這個詞，涂成了慘白的顏色。

此刻，老郭就躺在其中一間靈堂中。他的兩個兒子兒媳蹲在水晶棺前燒黃紙。沈漢文坐了會兒就走出了靈堂。

靈堂的不遠(yuǎn)處就是那些老人的房間。三個老頭正坐在屋檐下曬太陽。陽光很暖和，曬得人犯困。其中一個像只老貓蜷縮在椅子里，似乎睡著了。沈漢文上前打聽老郭原來住哪個房間。一個精瘦的黑臉老頭朝睡著的那個努努嘴：“跟他住一間?！?/p>

“老倪，老倪。”另一個老頭很熱心，叫醒了睡著的那個。

沈漢文說想去看看老郭的房間。老倪瞇著眼說：“沒啥好看的，東西都被他兒子清理走了?！?/p>

“你帶他看看去，說不定看上了也要住進(jìn)來的?！睙嵝牡睦项^轉(zhuǎn)而又對沈漢文說，“是吧？”

這是一個雙人間，三十平米的空間放著兩張床。沈漢文猜想，外邊靠窗的那張是老倪的。因為里側(cè)那張沒有被褥，只?；疑拇矇|。老郭生活過的痕跡已蕩然無存。

陽光穿過窗玻璃投射進(jìn)來，落到地上，變成了古銅色。似乎房間里有某種魔力，讓一切變老，包括光線。對面墻上掛著一臺液晶電視，往里走是衛(wèi)生間，地面挺干凈。老倪倒了一杯茶給沈漢文：“看看，每天有人來送水、打掃衛(wèi)生?！?/p>

沈漢文接過茶杯，在床墊上坐下。心底涌起一股復(fù)雜的情緒。這兒的條件比車庫要好，還有人說說話，老郭本來又是個話癆，在這兒他應(yīng)該不會感到孤獨?？墒枪陋氝@種東西，不是陽臺上的菜，一眼就能看到它冒出的嫩芽和伸展的葉片。它埋在各人的心里，獨一而隱秘。他人既難以覺察，也很難預(yù)料它會在什么時候發(fā)芽、抽枝、展葉。憑什么認(rèn)定老郭就不會孤獨呢？

老郭最后兩天一直在迷糊中。老倪告訴沈漢文：“怎么喊都喊不醒，卻時不時地說胡話。”那兩天，他像孩子一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或者又回到母親的子宮里，樂不思蜀。歲月駛了個大回環(huán)，在老郭身上流逝而過，接近終點，也回到起點。

靈堂那邊傳來綿延的誦經(jīng)聲?！斑@人啊，就像坐著公交車，一站一站的，都要走過?！崩夏哒f，“老郭的這一站，就是我的下一站嘍?！?/p>

送完了老郭回到家，天已擦黑。泡沫箱中還有兩排青菜，這些菜哪怕長在這樣狹窄的空間中，依然盡情地伸展葉子。沈漢文準(zhǔn)備摘下來燒一碗湯。透過陽臺的欄桿，他看到蔡老師正在灶臺邊，從電飯鍋里盛飯。沈漢文突然有一股沖動，待會兒做好了湯端過去，他想嘗一嘗扁豆米飯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