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亞明
米白。米粒盈白。皖西南的糯米糍軟、晶亮、間雜小尺幅的放蕩,在五月茶莊村的內(nèi)部吞吐金紅之光。我看見墻上所繪黑白線條如木刻的五道工序:選糧、沖淋、蒸飯、發(fā)酵、儲存,簡簡單單,一粒米卻由此向死而生……據(jù)傳古南岳天柱山有二龍十三泉,其中之如午夜月流的瓊陽川泉,尤為清冽,以之浸當(dāng)?shù)乩掀贩N糯米(未經(jīng)基因改造的純種,紅殼圓粒,富含淀粉,產(chǎn)量甚低),泡發(fā)后上甑桶敞蓋旺火層層蒸,待涼后(20℃左右)瀝干放進(jìn)大缸,一層糯米撒一層酒曲,壓實(shí)并掏洞,洞中亦撒酒曲,置于暖地一日一夜,酒液即自洞中溢出……“味輕花上露,色似洞中泉?!碧迫艘稀都男l(wèi)拾遺乞酒》的清寂詩句,被一山矮壯的綠茶枝傳送四方。茶莊位于天柱山之南,泉水所攜的激蕩清氣,是涂姓家族所制糯米封缸酒的乳源,在古皖的吳楚緩沖地域發(fā)燙般隱喻著古典的想象和憂傷——而對于甄桶,它是復(fù)雜和粗糙的傳統(tǒng)鄉(xiāng)愁的異常呈現(xiàn)。一粒米,瑩瑩米白而至酒色愴愴金紅,芳香撲鼻,醇稠如蜜,其間所經(jīng)歷的冰之火和火之冰炙煉,類似“酒入詩腸風(fēng)火發(fā),月入詩腸冰雪潑”(楊萬里)。是的,火發(fā)雪潑。它與周遭的天寺、林莊、風(fēng)景、白水、合甲村構(gòu)成一個海拔三五百米的高地帝國:大蒜、蔥、栗子、山莓(我鄉(xiāng)稱為四月萢或大麥萢,耀紅到肥亮錚錚,充滿童年酸甜異趣)以及鎂鹽、花崗巖、含鉀巖石暗藏隱秘的臍帶關(guān)系和精神橋梁,這些自然、晨霜、煙灶、烏瓦屋頂、枝杈和鄉(xiāng)村隱秘生活釀造的落日盛宴,集體灌入飲酒人的體內(nèi),濃凝,灼熱……
皖西南松杉尤多,有一種街頭修補(bǔ)自行車的小攤的舊時風(fēng)味。松杉如修車匠伸出眾多的翠綠把手,年年在山中自行修補(bǔ)野性,一座座山被修補(bǔ)到靜謐得令人涕零。董其昌說:“畫家之妙,全在煙云變滅中?!睙熛及椋闹虚e。松杉之魅既是云煙,亦是古老的閑情。車行石關(guān)鄉(xiāng),沿河公路蓬勃高大的兩行松杉,蔭翳蔽日,紅黃的松針鋪滿十幾里路。兩山夾岸,山上未名的春花脆響響競放,如洪荒之地的寂美。松杉是春山藝術(shù)的“耕煙人”。所謂煙霞痼疾在于偏執(zhí)到如黛玉小口咳血。松杉印證了古中國的繪畫術(shù):
等等之類,藝術(shù)就是偏門,自問自答,未經(jīng)馴服。藝術(shù)就是別裁,黛玉葬花是一條路,松杉掩映是另一條路。
五月的山里山連山,山山連綿。這是大別山的初夏,初夏的山似乎能擰出汁水來,濕漉漉的大片大片綠,像瑪瑙像青玉像苦瓜,層次感豐富,潤滑感極強(qiáng)。一層層的綠在眼簾中如漣漪輕蕩,好像鳥音回環(huán),似乎能抓得住,倏忽又抓不住,流向遠(yuǎn)處,將一座座山峰山坡裁剪,入得新鮮的油畫。
綠里有情意,情里有纏綿,夏山就是如此莫名其妙,人心里卻一下子通透起來。
我要去的是古井園,一個國家級自然保護(hù)區(qū)。
許多年前,古井園叫枯井園。山中有無泉水泠泠的老井,不可考。老井再歷世事千古興廢,是否泉干井枯,亦不可考?!翱菥倍掷溆?,比不得枯荷,枝橫疏影的枯荷映入水中,卻有水墨淋漓的奇崛??葜褚埠?,一片蒼茫氣??嘀窀茫缙兴_枯坐。改名古井園也沒什么微言大義,雖然中庸了,卻并不帶古氣。
但古井園的好恰在于古。不見古寺,不見古道,砍樵古人或許在山上,是一幅時間的畫。綠是鮮的,泉溪是鮮的,云霧是鮮的,遲開的山花是鮮的,行人沾了一身云彩。在山路上走,瞬間陷入了峰巒、山石、樹木的包圍,行跡依稀如禽獸、如飛鳥,這是回到了蒙昧?xí)r代。大自然初始的迷宮未被篡改,按照既定和原始的法則運(yùn)行,那些五針?biāo)伞⒔疱X松、香榧、銀縷梅,各在其位,互不干擾。時間慢得幾乎不在流逝,似乎就僅僅是時間而已。
入夜,臨河而居,水聲悠悠蕩蕩,一時有點(diǎn)餓意,正好讀南宋林洪《山家清供》,中有“傍林鮮”一菜:
掃葉煨筍,果然甘鮮。古井園里幾乎不見竹,倒是園邊人家竹林青翠,春筍已亭亭長成。春筍之味略澀,冬筍鮮中微甜。一冬大雪后,尖尖小筍埋在土里,數(shù)量極少,挖尋不易,需得行家里手拿鋤腦細(xì)叩,聽出空空微茫之音,大致便有冬筍了。
我鄉(xiāng)岳西有道時鮮小菜臘肉炒冬筍,也有廚子做臘肉冬筍干鍋,味均極鮮美。
炒筍用豬油為好。炒筍用豬肉能脫去筍的青氣、澀氣。宋人有詩《山蔬》:
肉食者鄙,肉食者糜,這是偏見,偏見就是偏僻之見,視野未及食肉之美。又看到元代倪瓚《云林堂飲食制度集》寫“川豬頭”:
草柴火、蔥絲、韭、筍絲,綠中生白,生空明。豬頭肉,以手捉食,大有“上馬擊狂胡”的疏狂、山大王的爽朗。極喜。
倪瓚的畫好。遠(yuǎn)山潑著墨,林岸泊煙渚;水濱蕭瑟,茅亭空空。不是一幅,幾乎幅幅如此,辨識度極高,仿佛能透過畫卷,看到畫家恬恬淡淡、執(zhí)筆揮灑的樣子。古井園的秋色也大抵如此。又有秋葉燃紅,給山里之秋染色。
清晨被鳥聲吵醒,沿著鳥鳴的痕跡慢行,但見兩山夾一河,河似從昨夜的夢境中突兀涌出,一粒粒卵石,一塊塊山石,一棵棵山樹,橫七豎八。一潭幽碧,山風(fēng)陣陣,百鳥亂啼,如水流汩汩,越潛山、舒城,悠悠流入巢湖,流入菜子湖。
歸去時,漫山野霧,幾不見路。側(cè)目而視,崖壁上幾朵野花,在云霧中探出笑臉。
古井園莽莽蒼蒼十幾萬畝,地近皖西,在岳西之北。
空山細(xì)雨,綿綿沾衣。石榴萼紅初成,挨近看,瓣色有一分日本人川端康成的半零落的枯美。田下未知名的野花青青白白,白白黃黃,如蝶衣,如小傘,輕風(fēng)過處,且如一片微海上的綢衣層層晃晃。左邊是鳥聲,粒粒,右邊是鳥聲,顆顆,仿佛山鳥腹腔里自帶百類樂器。鳥聲是有重量的,造型各異,長寬不一,脆亮,渾和,孤細(xì),傷感,清寒,放蕩,不休不止。我傾聽到有一些白亮的鳥聲落到了枝葉上,姿勢圓潤,另一些茶樹上的鳥聲之珠則更為細(xì)小,凝滯不動。六月底的清晨,小村大歇,涼意沁入肌脈……
山風(fēng)拂我足,疑掀仙人衣。
晨風(fēng)清涼,已近四月春意仍寒。山間小物候至少遲一個月,枝丫清俊,不一而足的麻灰、涼褐、傷綠、苦橙、枯紅,唯鳥聲盈盈撲耳,起伏蕩曳,稍給人安慰。山頂數(shù)百平方的平地,低矮的山楂枝密橫斜,有黃公望筆下蒼峰意味,枝頭挑了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嫩紅。松杉、毛栗、杜鵑,伴清瘦雜花,盤盤交錯,一些檀木苞蕊清寒,諸多雜樹葉色紅中帶褐,深褐淺紅,去年的余溫猶存。
去年的嶺上多白云,今年的嶺上依然白云如海,纏在山腰,排兵布陣,不肯撤退。白云之上,紅日躍起,浮光耀金。云山依偎,一茬茬黛碧,一團(tuán)團(tuán)粉白,活色生香。
山意高處,猶如自帶樂器,精氣闐溢。一滴露珠落下來,神奇的音色和音效仿如白露橫琴。枝頭的小琴箱暫時未打開,琴聲被花苞發(fā)酵已久,似乎是,明日陡然會大珠小珠落玉盤,傾瀉綻放。
四處未見牛,有一群羊,八九只的樣子,自在吃草撒歡,低頭懶與人言。
一些騎摩托車的山里漢子,下嶺爬坡,風(fēng)馳電掣。容顏像被熊熊灶火暖過,黑中發(fā)亮。山路上牛糞羊糞粒粒坨坨,溫?zé)嵋耙?,草香隱約,引誘人想赤足踩幾腳。
據(jù)說牛草山日出極美,美到許多外地人凌晨三四點(diǎn)上山,只為在云海霞光里洗個大澡。初陽曜起,如真如幻,登臨山巔一大笑,野花也不管。朝日暖照山河萬朵,一日有一日的境界。返神自照,心有朝陽,都是好花好天好人生。
六點(diǎn)多,從夜居的民宿云上閣上路散步,遇見了好幾輛合肥牌照的小車,從山頂下來。
山名牛草,極厚樸敦憨,極農(nóng)人本性。牛要吃草,如人要吃飯,如飯是醫(yī)人藥。此山蒼古,大約活了幾萬年。幾萬年下來,依舊牛吃草,活得坦然開闊。
香椿兩棵。棕樹三棵。四季青兩棵。石榴一棵,大紅(籽)朵朵。數(shù)錯了,香椿是三棵。另有枇杷一棵,五月結(jié)子初黃。初黃是好顏色。亦喜歡“結(jié)子”二字,情愛貫底,枇杷子在天地間也是芥子。芥子須彌,因?yàn)樾那轳~蕩,芥子成了須彌,枇杷子在密葉間“砰”地爆出,一院晴和。
忽然來了一只鳥。鳥不知名,多叫了三五聲?!斑筮稀薄斑筮稀薄斑筮稀保斑蟆稀?。
單位院落很小,有枇杷子已足,何須石榴、香椿、棕樹、四季青?或許需要石榴。石榴花好,好到天地艷闊,令人心境朗然。香椿我素來不愛吃,愛物不一定愛吃,據(jù)說香椿初芽汆燙后,青碧不改,香氣濃郁,是為春天第一鮮,最得食客心愛。
說說枇杷。民謠曰:枇杷枇杷,隔年開花,囡兒要吃,明年蠶罷。
方寸間,鄉(xiāng)野之氣兜頭一撲。
又有《盤解歌》,云:
兒歌多無意義,但記得枇杷開花有白有黃,其上繡眼鳥依偎,裁畫下來可做玲瓏扇面,素樸而忘魂。
亦可以老杜的《田舍》作注:櫸柳枝枝弱,枇杷樹樹香。鸕鶿西日照,曬翅滿魚梁。
老杜生性嶙峋,五蘊(yùn)多刺,筆下的枇杷卻有荒僻幽嫻之味。原來老杜之味,也有田舍的荒僻味。
荒僻是我的院子,很小。除了枇杷、石榴,多栽了三五棵,想來亦無妨。
多叫了三五聲,是鳥兒額外的饋贈。欣欣然,叫聲和夏氣都讓人心里一動。
冬陽晴響,暖照四野,衙前河長流向東。山頭松樹高長挺拔,松針一如舊時,青碧有神。無風(fēng),陽光便直直打在了萬物身上,焦枯的芭茅草仿佛活過來。山高日麗,正堪登高。
三人登高,我、劉貴、余季發(fā)。女兒仍在家懶睡,年輕人好瞌睡,貪睡也別有風(fēng)味。
三人步步登高。
坡下水廠晴綠盎然,花壇里薔薇的紅漿果,聲色妖嬈。
山腰有老漢,臥地盤坐,用剪刀清除枯黃的菜葉,神情專注,剩下一畦畦鮮綠的小青菜,惹人心動。昨夜降溫,蘿卜菜禁不住風(fēng)寒,七零八落,伴在小青菜的鮮綠之間,如蓬頭婦人。
遠(yuǎn)望,天堂湖不可見,隱于綿綿群山之間。沿河綢帶似的公路上,小如豆粒的車在撒歡,小如螞蟻的人在撒歡。河中游魚亦不可見,卵石亦不可見。但自有游魚在游,卵石歷歷。一條河收藏的日月星辰,何曾得見萬一。
拾級而上,步步登高,步步神氣在焉,步步元?dú)庋笠纭?/p>
古人登高必賦,舉手可近月,前行若無山。登高是古人大文章,我今登高是看小我。古人看我,小小一個。高山看我,小小一個。我看山下人,小小一個。
看來看去,笑來笑去,喜氣在焉。
是為2021年元旦,雝雝鳴雁,旭日始旦。披一身陽光,有小吉祥。心無貪嗔,小吉祥足矣。
車過桐城、舒城,皖中平原一片青黃怒放……黃的是油菜,青的是池塘。靛綠、棕綠、灰綠、細(xì)綠、嫩綠,乃松杉、長柳之屬?;蛴衅渌2恢黝惣t黃橙紫的樹木,高低落錯,疏朗密實(shí),姿容不可描摹。路邊常有翠柏,亭亭如蓋,厚綠經(jīng)冬依然逼人眼目。人家的白墻,閃爍如流水而逝。清癯白楊挺拔似清俊少年,激情綿綿數(shù)里,難以收止。三五雀窩搭在楊樹枝杈間,壘得格外歡實(shí)。漠漠平疇,新綠初起,老綠肥腴……“引江濟(jì)淮改建工程”招牌,XX 招牌……轉(zhuǎn)眼已是肥西?!皾?jì)人學(xué)校”“XX 酒店”,招牌。招牌。招牌林立。濱湖。包河大道。無邊的綠苦,綠褪,綠飛。桃花嫣然,嫣然一笑。似從山中入城市,漸入城市——
沿途的李公麟,以立意為先,肉骨神兼。沿途的三國周瑜,淮軍劉銘傳,白馬當(dāng)先。文文武武,隨杭埠河、豐樂河,匯入巢湖。記得巢湖銀魚白亮,像雪朵掬在人間。春意思,好幾分了。李公麟的白描畫意,是春意思的一分,余下的幾分,或……在下一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