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淑雯
流散作家由于社會歷史原因,離開祖國,漂泊于世界各地。由于對民族文化本身的認同,他們流落異鄉(xiāng)卻不能割舍對故土家園的留戀,懷鄉(xiāng)的感傷與無法融入移居國主流生活的苦惱,令他們以寫作這種方式來發(fā)出聲音,抒發(fā)情緒。流散文學研究已成為全球化時代文化研究中的一個熱門話題。
當代后殖民主義語境中,“流散”主要意指人們自愿或被迫地從其家鄉(xiāng)遷移到別的地區(qū)。流散者主要包括殖民主義時期分布到世界各地的數(shù)百萬的歐洲人、奴隸制和之后的“契約勞工制”所留下的非洲裔及亞裔勞工等。
流散概念有助于我們于偶然性、不確定性和沖突中思考認同問題,有助于我們在運動中而非絕對的本真性或文化中思考身份。流散造成了一種形式上混雜的、時間上不純的文化形式。由于“流散者”游移于兩種甚至多種文化之間,故而在當今語境下有著更多的主動性與自覺性,擁有更廣闊和多元的視角,得以再重新參與文化的改造、顛覆與傳承。
流散者得到了自由和解放,但也承受了前所未有的孤獨和寂寞。流落異鄉(xiāng)必然帶來的是祖國身份的缺失,家庭、民族身份的缺失,失卻了這種歸屬感,他們就像斷了線的風箏。陌生的生活環(huán)境與語言習慣使他們面臨巨大的心理壓力,不得不承受文化上的分裂和疏離感。
文化認同是流散文學的核心問題。越是流散,就越是陷于文化身份上的分裂、破碎和不確定,對于統(tǒng)一和認同的追求和追問便越是強烈。文化認同主要是指“訴諸文學和文化研究中的民族本質(zhì)特征和帶有民族印記的文化本質(zhì)特征”,強調(diào)獲得自我歸屬感和方向感的過程。但文化身份并非不可變更,而是在后天不斷被構(gòu)建。文化的沖突和斷裂給流散者帶來了極大的傷痛,然而流散作家不得不直面風雨,在傳播本國文化以引起西方主流社會關(guān)注與認同的同時,也向本國傳遞西方主流文化以達到文化共融的作用。流散作家的文化身份看似“不確定”,實則具有非常清晰明確的雙重文化特征。這些身份相互影響,逐漸達到某種平衡與交融。雙重的文化身份使流散作家陷入尷尬的境地,他們無法被任何一方完全接納認同,因此他們的作品中也常反映出矛盾的心理表達:由于政治或其他原因?qū)ψ约鹤鎳械讲粷M甚至痛恨,但因為本國的文化之根難以動搖,自身文化印記難以抹去,他們無法與自己定居國的文化習俗相融合,所以感到孤寂,因此字里行間也流露出對異國文化的排斥和對故國的思念。這種強烈的沖突使他們產(chǎn)生了文化身份焦慮,迫切地想要追求生命歸屬和身份歸屬意義的完整。因此,流散與文化身份成了互相補充的概念,流散文學與文化身份問題研究在全球化視域下也越來越受到學者的重視和關(guān)注。
納博科夫輾轉(zhuǎn)漂泊多個國家而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國籍”,因此內(nèi)心的歸屬感也無從談起。遠離故國的他如同置身精神上的孤島,既不屬于任何團體,也不信仰任何宗教。他深受多種文化的影響,但他內(nèi)心仍然有種對本國語言和文化近乎瘋狂的追求,在創(chuàng)作上仍表現(xiàn)出與歐洲傳統(tǒng)文化風格迥異的現(xiàn)代文化風格。從故土到異鄉(xiāng),懷舊與求新不斷糾纏著流亡者,沖突與融合使他們的文化身份充滿了矛盾與張力。
納博科夫生活顛沛流離,他內(nèi)心深處始終懷著對祖國深深的思念。他也因此更能體會母語和祖國所蘊含的深刻意義。遠離祖國與母語環(huán)境的失落日夜折磨著他,使他產(chǎn)生了強烈的文化身份焦慮。他害怕異質(zhì)文化中的人們對俄國以及俄僑的誤解,渴望被認同,他只有找尋文化之根,在精神上向祖國無限地靠近。納博科夫繼承了俄國古典文學的傳統(tǒng),在英國時用俄語創(chuàng)作,不意味著他沒有做英語作家的能力,只是因為他心中根深蒂固的俄國文化傳統(tǒng),他用熟悉的母語寫下自己的心情或思緒,好讓自己能重溫在俄國的時光。雖然納博科夫熟練掌握英語與俄語,但許多只有在俄語中才能體味的精妙的比喻或者他所熟悉的韻腳,在英語語境中都變得沒有意義。語言的轉(zhuǎn)換也是文化之間的轉(zhuǎn)換,他不得不在異國中找尋失落的民族文化身份。
文化身份帶來的焦慮在俄國流亡作家中蔓延,他們的作品中都體現(xiàn)了濃濃的俄國民族文化情結(jié)。納博科夫以其童話般的抒情方式和獨特的語言風格進行創(chuàng)作,短篇小說《歐小姐》中,正如敘述者所言,身處異鄉(xiāng)的法語教師歐小姐是他本人將自己的經(jīng)歷“借”給了這位流落俄國的瑞士女士,對納博科夫而言,結(jié)尾歐小姐的離世,正預(yù)示著其可感知、可觸碰的故國記憶也正在逐漸消亡。
地域的流散使歐小姐漸漸割離了與故國的聯(lián)系。四處漂泊的流散生活進一步加劇了她在異質(zhì)文化中漂泊的孤獨與痛苦。
歐小姐正是作者的真實寫照。二者同樣出身于體面的家庭,但都意外流落他鄉(xiāng)。納博科夫自俄國革命后開啟了自己的流散生涯。從克里米亞、柏林、巴黎、美國到瑞士,他不斷輾轉(zhuǎn)于各國,卻始終漂泊無根,這不僅是身體上的顛簸漂流,更是精神上的居無定所。歐小姐被迫到異國他鄉(xiāng)一戶俄國家庭做家庭教師。她遇到了海難,身無分文,在流浪中尋找庇護所,最終在俄國尋求到了一絲生存的可能性。剛下車的歐小姐就被異國風情所震驚,她一下車就見識了俄國的寒冷。俄國廣袤的冰雪被歐小姐稱作“大草原”,一望無際的雪白與家鄉(xiāng)的綠色草原形成鮮明的對比。在這個完全陌生的冰雪世界里,歐小姐并未感到新奇與愉悅,眼前的景物與未來的一切都令歐小姐感到迷惘與恐懼。無依無靠的她只能時刻保持警惕,怕落入未知的陷阱。她怕行李丟失,也是怕丟了自己唯一的陪伴。乘坐雪橇這種陌生的交通工具時,“歐小姐慢慢地、滿臉擔憂地爬了進來,緊緊抓住她的助手,生怕從雪橇上掉下來”。
歐小姐住進這個大家庭后,就意味著她已經(jīng)告別瑞士生活,但她又對俄國生活充滿迷茫和恐懼。即使在同一棟房子里,歐小姐的屋子在別人看來卻很怪異,散發(fā)著怪味,好像不屬于那個“氣味清香、環(huán)境舒適”的家,因為她從來沒有被這個家庭、被異國社會真正接受。她就像那只不知從何處飛來的蝴蝶,只做短暫停留,然后又飛往下一個地方,天空之大,蝴蝶卻沒有真正的棲身之處,除了轉(zhuǎn)瞬即逝的倩影,她什么也沒有留下。
納博科夫不僅是作家,同時也是一個生物學家和昆蟲學家,他一生癡迷于追逐捕捉奇異的蝴蝶。哈佛大學、康奈爾大學的動物博物館以及一些科學院的陳列室內(nèi)至今還能看到納博科夫采集、捐贈的一些珍貴的蝴蝶標本。對他而言,捕蝶是“一種沒有時間限制的最高享受……這是一種狂喜,在這狂喜背后還有更多的但卻是難以言述的東西,就像一瞬間我所喜愛的東西突然襲來,感到天地合一,一種對人類命運對位的精神或者對溫和的幽靈嘲笑幸運的生物的感激之震顫”。
歐小姐給孩子們讀書的過程之所以迷人而難忘,就是因為陽臺上那些神奇的彩色玻璃。每一種顏色的玻璃都是一個獨特的世界,這扇玻璃窗令人見之難忘,因為“在后來的歲月里,炙熱的鄉(xiāng)愁都透過這扇玻璃窗得以窺視”。這些華麗精致的裝飾是俄國建筑的特點,彩色的玻璃帶著俄國貴族宮廷的唯美風格,這更提醒歐小姐她是作為異鄉(xiāng)人而存在,她對流散的生活狀態(tài)歸根到底是心靈上找不到歸屬的結(jié)果。
地域上的無根漂泊必然導致對自身文化身份的焦慮。故土割離造成他們長期背離所熟悉的故國文化,難以融入異質(zhì)文化的困境又使得他們長期處于焦慮狀態(tài)。 “由于對民族文化本身的認同,他們流落異鄉(xiāng)卻不能割舍對故土家園的留戀,一方面因懷鄉(xiāng)而感傷,一方面因徘徊于移居國主流生活之外而苦惱。”瑞士文化在歐小姐身上留下深刻的印記,是她的民族身份之根,然而早已遠離祖國的現(xiàn)狀使她失去了瑞士文化身份。
造成文化身份焦慮的首要原因便是語言問題。法語緊密地維系著歐小姐與母國的聯(lián)系。她在俄國多年,但她只會一個俄語詞匯,她對棲身之處感到迷茫,不知自己所在何方,像無根的浮萍。她渴望能回到那個能有人聽懂她語言的地方——故鄉(xiāng)。她說這個詞是為了告訴別人自己已深陷痛苦的深淵,但無人能懂。而且她說這個詞的聲音,“就像一只迷途之鳥沙啞的叫聲”。語言的轉(zhuǎn)換標志著文化身份的轉(zhuǎn)變,放棄法語意味著放棄自己的文化身份,盡管不會俄語的歐小姐難以與周圍人溝通,但歐小姐始終堅持使用“她那珍珠般的語言”,拒絕使用俄語,以與令人失望的現(xiàn)實抗爭。她的母語令人振奮,但卻不受重視,她因此覺得痛苦。
歐小姐與陌生的俄國文化和社會之間存在無法調(diào)和之處,她既不愿和過去以及傳統(tǒng)決裂,但又因偏見與歧視而不被她所努力融入的新社會完全接受。顯而易見,敘述者將歐小姐進行了他者化處理。歐小姐的外貌、語言、居所都與周圍不同。敘述者每次提到歐小姐的外貌時,都強調(diào)她的肥胖、臃腫,她的形象全無優(yōu)雅可言,她手上的皮膚宛如青蛙皮,上面布滿了斑點。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的就是歐小姐的“三層下巴”“最厚的第三層下巴”以及“她巨大的體格”,這些都顯得她樣貌怪異,既不受大家喜歡,也與整個群體格格不入。盡管敘述者并不是刻意貶低歐小姐,但他始終在強調(diào)這位不屬于俄國主流文化的女士是少數(shù)族裔,凸顯她的“異類”屬性,暗示他對“外來者”持有一種憂心忡忡的態(tài)度。
人物角色之間也呈現(xiàn)出一種疏離、隔絕的障礙關(guān)系。參加聚會時,其他人將歐小姐視作“他者”,將她邊緣化,因為他們認為她這個外來者低人一等。即使歐小姐作為家庭教師,多年來一直兢兢業(yè)業(yè),對孩子們也關(guān)懷備至,但她仍被其他大人們視作一個行為怪異的小丑。同時,作為主流文化中的一員,他們的行為受到主流文化的操控,不安全感使人更加需要控制感,需要感覺自己在某些方面高人一等。將屬于社會從屬階層的歐小姐“他者化”剛好可以滿足這種心理需要。而歐小姐的瑞士身份、語言文化差異使她從開始就被排除在主流社會之外,她也因缺乏歸屬感而變得極度自卑和敏感。聚會時有人談到軍艦,她就覺得是在諷刺瑞士沒有海軍。她的固執(zhí)、敏感和焦慮又使她與外界更加疏離。
無論是在地理層面或是文化意義上,歐小姐都處在沒有國家或故鄉(xiāng)可以回去、也不從屬于任何國家的孤獨無助的境地中。尷尬的邊緣人身份使她既無法與其本民族的文化傳統(tǒng)徹底決裂,也不能迅速與新社會相融合,成為游離在兩種文化和兩個社會之外的“流亡者”。她在俄國的那些歲月里沒有產(chǎn)生過認同感,但在返回瑞士后,反而對俄國熱愛有加,開始認同俄國文化,俄國仿佛“是她自己失落的家園”。她房間的畫中不是瑞士的西庸城堡,而是艷麗的三駕馬車。歐小姐難以保持母國文化的純粹性,遠離故土使得她的瑞士文化身份也隨之消散,從而喪失文化上的家園。
結(jié)尾利用亦真亦幻的想象與隱喻,暗示了歐小姐在異鄉(xiāng)的艱難掙扎與承受的痛苦。在得知歐小姐死訊時,他想起了“一只年邁的天鵝,一種大而笨拙的動物”。那只天鵝在停泊的船上站立不穩(wěn),搖搖欲墜,暗示歐小姐在俄國飄蕩時不安的內(nèi)心,她在異鄉(xiāng)承受著被邊緣化的煎熬,漂泊無依,尋不到一份歸屬感。這種痛苦只是看到都讓人內(nèi)心受到強烈的情感沖擊,那么歐小姐作為親歷者,流亡的痛苦與思想的苦痛又該何等強烈。敘事者在瑞士見到了回到故鄉(xiāng)的歐小姐,但最后卻懷疑自己是否真的了解過歐小姐?!八监l(xiāng)”這種無法逃離的強烈苦痛,讓敘事者懷疑自己所見到的是否只是虛無縹緲的夢。
納博科夫的鄉(xiāng)愁濃烈,但他卻仍然無法回到故鄉(xiāng),內(nèi)心生出了對過往與故土的懷念。他在異鄉(xiāng)輾轉(zhuǎn)漂泊,與異國主流文化難以相容,因而無真正意義上的“國籍”的歸屬感。這種“無根”的漂泊狀態(tài)也反映在他的作品中。
《歐小姐》這篇短篇小說濃縮了豐富的流亡場景和對故鄉(xiāng)的追憶,同時彰顯了納博科夫作為流散作家的藝術(shù)創(chuàng)新魅力。在《歐小姐》中,歐小姐難以擺脫被邊緣化的命運,缺乏歸屬感,她顛沛流離,輾轉(zhuǎn)于異質(zhì)文化之間,身體和精神上皆受到無盡的折磨,時刻感到孤獨、失落、痛苦,始終處于不被認同的“他者”的處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