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擷人類愛情光彩的珠貝
——漫評柳鳴九新著《世界最佳情愛小說》兼談文學鑒賞問題

■桑永海

歌詠愛情的文學藝術經典，是人類文化寶庫里閃閃發(fā)光的明珠。柳鳴九于上世紀八十年代至九十年代初，應約撰寫的《世界最佳情態(tài)小說欣賞》一書，是歷史新時期的破冰之作，早在報刊上一篇篇發(fā)表時已廣受贊譽，被稱為“采擷閃耀著人類愛情光彩的珠貝”。很遺憾，后來雖然出版社希望再版這本書，因為翻譯作品版權等問題的制約，一直沒有再版這部單行本。

可喜的是，柳鳴九主編鑒評的最新版《世界最佳情愛小說》（一套六冊），在他耄耋之年，全面完成了對鑒賞文章的修訂到小說譯文的選配，并在去年春節(jié)前夕由河南文藝出版社出版發(fā)行了。從新時代廣大受眾的審美和文化需求來看，此書有幾點亮彩之處。

首先，如前所述，柳鳴九早年出版的鑒賞文集，由于當時版權制約等原因，無法收入相對應的外國作家的小說作品，只能讀鑒賞文字卻讀不到原作。此編破除了這個禁忌，精選從文藝復興到二十世紀外國中短篇情愛小說經典四十余篇，上至薄伽丘、盧梭、司湯達、梅里美、左拉、莫泊桑，近如泰戈爾、歐·亨利、川端康成、杜拉斯等，外國文學大師筆下千姿百態(tài)的情愛盡顯書中，便于讀者在原作經典與鑒賞文章的對讀中接受經典的熏陶。

其次，譯者聚集了巴金、冰心、李健吾、柳鳴九、巫寧坤、董衡巽、汝龍、王道乾等精于譯道的名家，他們追求的不僅僅是“信、達、雅”三個字。而且，作為在外國文學多種領域都做出了重大貢獻的柳鳴九，早已久負盛名。他向以文筆灑脫，意趣橫生見長。這套叢書，體現了開闊的視野，獨到的眼光。堪稱名篇、名譯、名評。

下面，我們且從這套書的核心內容柳鳴九的鑒賞美文說起。限于篇幅，這里只能介紹幾篇柳鳴九鑒賞不同愛情形態(tài)的文字，德、日、法各選一篇，就教于方家。

柳鳴九擅于從審美哲學的角度，大處著眼去鑒賞，他的文字煥發(fā)著一種哲性思考的美感，別具吸引力。例如，他鑒賞德國作家史托姆舉世著名的小說《茵夢湖》，不是就小說的語言細節(jié)繁瑣地進行考證，而是緊緊抓住了小說藝術表達上的兩個關鍵性的意象，一個是“感傷的清淡”；一個是“距離之美”，從大處著眼，進行審美鑒賞。你看，年輕男女幼時兩小無猜，青梅竹馬，兩情相悅。到關鍵時刻了，倆人都沒有明確表態(tài)，媽媽就讓女孩出嫁了。若干年后倆人在茵夢湖相遇，但他們始終連一次相吻都沒有，萊因哈德終生也沒有結婚。所以柳鳴九開頭就說：“這篇小說的魅力在于它的清淡美，也在于它的距離美。它的清淡美主要源于它感傷的情調。”男主人公萊因哈德懷著深深的遺憾和感傷，夜里看那湖中的白色蓮花，若有若無，就像他的戀人。柳鳴九贊嘆：“萊因哈德式的感傷之所以如此悠長，原因在于未實現的婚姻與未得到的少女是這種人心里最美最高的理想。這就是我所見到的層次最高的感傷，寫得最美的感傷?！蓖ㄆb賞讓人如臨小說的藝術情境，聽得見萊因哈德與戀人無奈的心跳和低吟，可見柳鳴九的匠心。這篇小說影響深遠，近年還有國人去德國旅游尋找茵夢湖。

柳鳴九深通為文說理的技巧，把復雜的事體，用一個通俗的形象比喻，就讓人有豁然開朗之感。比如對日本作家川端康成享譽世界的短篇小說《伊豆的舞女》的賞析就很別致。柳鳴九開頭就把一個少年人愛意初萌羞澀動心的感情，比作小雞剛剛出殼時那種膽怯好奇的樣子。說小雞天真地看著這個世界，一副怯生生的神情，似乎一陣微風就可以把她吹倒。確實如此，一個年輕男學生在徒步旅行中遇到幾個江湖藝人，就結伴而行，其中一個小舞女，有一些小細節(jié)特別引起他的注意。四天過去了，倆人分手了，男孩女孩都有點依依不舍，在心里留下的隱約情愫，是過去不曾有過的一種甜蜜的戀情。柳鳴九說，“川端康成是根據他十九歲時的經歷寫成的，樸實無華的形式完美表現了純真清新的感情，難怪成為文學史上的名篇”。鑒賞的標題也叫《正孵化而出的小愛情》，一個巧妙的類比就令讀者得其精髓，真是神來之筆！

法國經典作家梅里美的《卡門》（又譯《嘉爾曼》），是我最喜歡的一部中篇小說。小說家林斤瀾解析說嘉爾曼自由的靈魂里還有宿命論。所以，我管這篇小說叫“卡門之謎”，這“迷底”到底在哪里？還是在柳鳴九鑒賞文集里找到了令人心折的答案。那篇文章的題目共六個字，就是柳鳴九的中心觀點：《不自由，毋寧死》。他說，《卡門》這篇小說以不長的篇幅躋身于世界文學名著之列而毫無愧色，這是令人驚奇的。不，它不僅屬于文學名著的行列，而且，在某種意義上，比很多文學巨著都更為家喻戶曉，膾炙人口。柳鳴九繼續(xù)追問：“奧妙何在？根本的原因就在于，梅里美賦予這個形象以某種閃光的東西：她與一般的殺人越貨的盜匪不同，既不是貪圖錢財，也不是殘酷成性，而是自覺地站在那個“商人國家”的對立面，以反抗和觸犯它為樂事，這就使她成為了一個叛逆者的形象?！蹦敲矗秊槭裁匆獨⒌糇约旱那槿?，當過警察的唐·約瑟呢？對這個令人迷惑的問題，柳鳴九做了絲絲入扣地解析：“正因為她本質如此，所以，她與自己的情人必然發(fā)生矛盾沖突。這一對情人分屬兩個對立的社會營壘，一個是秩序的破壞者，一個是秩序的維護者”，而且倆人的個性都很剛烈，特別是吉卜賽女人生來就像小鳥自由飛翔，又面對一個血性剛烈的西班牙男子，在倆人的感情風暴面前，卡門只能以自己的死堅持獨立與自由。于是梅里美“就完成了愛情小說中一個獨特的閃閃發(fā)光的藝術形象。小說在細節(jié)上雖然完全是寫實的，但在女主人公身上，無疑表現了作者的浪漫主義精神?！?/p>

柳鳴九歷經幾十年，打造這部關于世界文學經典的鑒賞專著，從鑒賞文章的標題到鑒賞文字，和早年版本相比，更趨完美。在當下，為一部鑒賞著作下這么大功夫，這幾乎是獨一無二的文學現象。而且他出手的都是美文，很難想象，枯燥的文字怎能配得上文學經典的鑒賞?

文學鑒賞，屬于文學評論。當代美國著名文學批評家哈羅德·布魯姆說過一段話，是一個直指本質的著名論斷：“在遲暮之年，我將文學評論的功能多半看作鑒賞?！贝_實如此，你寫文學評論或作為受眾閱讀文學作品，首要的不就是鑒賞或曰欣賞、賞析嗎？近年來，文學鑒賞專著多起來，但關于這種鑒賞文體的評論文章卻很少見到。

其實，文學鑒賞是我國五千多年文學的優(yōu)秀傳統(tǒng)，也是普及文學教育的重要方式和環(huán)節(jié)。一千五百年前中國古代文論代表作，南朝劉勰的《文心雕龍》橫空出世，書中就列專章首次明確論述了文學鑒賞的理論問題。于是一脈相承，中經魏晉唐宋明清，那都是文學鑒賞的興旺時期。直到近現代王國維、魯迅、朱光潛、宗白華、錢鐘書、李健吾等大家的鑒賞著作，惠澤至今。只是上世紀五十年代至改革開放之前，文學鑒賞衰微了，只見何其芳1962年出版一本小冊子《詩歌欣賞》，還受到批判。到了八十年代初，改革大潮初起，文學蓬勃發(fā)展，柳鳴九獨占先機，他的文學鑒賞讓廣大讀者眼前一亮。

所以要而言之，如果從當今時代的需要和對廣大受眾的長期影響來看，柳鳴九的專著從早年的《世界最佳情態(tài)小說欣賞》，到最近重新修訂出版的這套華麗的叢書《世界最佳情愛小說》，收入柳鳴九四十四篇鑒賞美文，還有外國原作的優(yōu)秀譯文，經受了幾十年的考驗，稱得上我國文學鑒賞領域的優(yōu)秀之作。

當今眾多青少年文學經典看得少，尤其外國的，關鍵就是看不懂。文學鑒賞就是溝通的橋梁。如果他們先讀讀柳鳴九的鑒賞隨筆，一定會有很大幫助的。

早在二百年前，英國就有一個類似的先例。蘭姆姐弟二人改寫的文集《莎士比亞戲劇故事集》于1807年出版，很快享譽世界，這部書也成為一部經典，我國早就有蕭乾先生的漢譯本，并且不斷再版。這部鑒賞著作對于普及莎士比亞戲劇經典起到了橋梁作用，讓各國讀者從少年時代就喜歡莎士比亞。由是觀之，這也是我評論、推薦柳鳴九先生外國文學經典鑒賞著作的一個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