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卷樓

王愛紅

我是個書家，不是書法家的那個書家。雖然，我也算是一個書法家。但是，我說的是藏書家的那個書家。我家里最多的是書，也許我孤陋寡聞，夜郎自大，還沒見過比我書多的人。我的書齋號是萬卷樓，有幾位書藝超群的書法家給我題過字，其中一位已經(jīng)仙逝了。我選擇其中一位的題字，裝裱成一塊匾額掛到了高處，那是在三層的閣樓上。

這三個字在有的人看來有點兒狂妄，我一般不輕易示人，便把它隱藏了很多年。也不是因為這位先生寫得不好，雖然，他題的字在很多方面還有商榷的地方，我又何嘗不是呢？當(dāng)初，我起這個名字的時候，想的是“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我的精力是在寫作上，藏書還沒有超過一萬本，我心虛呀。

給我裱字又給我安裝的師傅是第一個這樣說的，叫萬卷樓，你當(dāng)之無愧。然后，就有第二個、第三個人這樣說，好像他們是一起商議好的。是啊，我是住在樓上，我的家才是萬卷樓，我的藏書遠不止一萬卷了。我的書大都靠著墻，每一面墻都是書的造化，以書裝潢我的家，美麗無比。您的書放在我這里，也許是個好去處。

書是我的氧氣，是我的糧食，我喜歡書，把很多錢都買了書，沒有書，我就活不成。我買的書，我求的書，我編輯出版的書，交換的書，老師、朋友送的書，源源不斷地涌進了萬卷樓，我在不知不覺間，建造了一個龐大、密不透風(fēng)的書的城堡。

年輕的時候，我最想干的工作是圖書管理員。這個愿望，我今天可以說是實現(xiàn)了。我沒有成為圖書館的圖書管理員，但是，我成為了我自己家的藏書館萬卷樓的圖書管理員。

早年，我最怕人家說我是個藏書家，覺得有錢就可以做到這一點。因為，我視錢財如糞土，只想做個讀書的人。我的書積攢到一定數(shù)量了，見到它們的人總是“哎呀”一聲，仿佛被書“咬著”了，驚嘆道：你有這么多書啊！都看了嗎？對方這樣發(fā)問的時候，我猜他肯定沒有被書割傷過，流過血。我笑著，拖著長腔頗為自豪地說，我看的書，比這些可多得多了。我的腦海出現(xiàn)的是我們學(xué)校的圖書館，區(qū)里的圖書館，市里的圖書館……我沒有在省會城市待過，不知道省圖書館是什么模樣，當(dāng)我想到國家圖書館的時候，就不敢說話了。我的大腦在飛速地運轉(zhuǎn)。

人家問，你有多少冊書??？我說，我的書不論冊，論種。人家說，你有種！復(fù)問，你有多少種書呀？我說，我有種，但講類。人家最后問，那么，你有多少類呀？我回答，這里應(yīng)有盡有，完全可以代表全人類！我申明一點，我可不是垃圾收購站，我的書講求的是質(zhì)量，是以一當(dāng)百、以一當(dāng)千的質(zhì)量。

圖書館里的同一種書基本沒有獨本的，除非是昂貴的古籍善本，所以，圖書館里的一種書往往有很多本，甚至占了滿滿的一個書架。我從這個書架望過去，進而聯(lián)想，擴展到整個圖書館，并說這家圖書館只有“一本書”，你就不感到奇怪了。高爾基說，書籍是人類進步的階梯。如果只有一本書，或者一類書，所謂人類的進步可能不需要梯子，靠想象與科幻也許就能登上月球之外的任何一顆星，找到外星人。

這樣說，我的書比圖書館里的書還要豐富，你就不會感到奇怪了。萬卷樓不對外開放，但也沒有謝絕參觀。我的書不外借，遇到借書者，我干脆奉送。我無須你感激，只要你記著就好。一本讀過的書無從查找，是非常尷尬的事情。所以，你說我的書只為我自己服務(wù)，也不符合事實。收藏是一種情操，一種品格，一種美德。

我的書大部分是一本，除了我自己寫的書；還有作者簽名的珍藏的書，您一下給我簽了十本，我很感激，咬咬牙，還另外多買了兩本，盛在紅木書櫥與樟木箱子里，免得霉?fàn)€或被蟲子蛀了。這一部分，都被我密封起來了，大約占了我的藏書的十分之一。另外十分之九的書，少有重樣的，如果有，哪怕是封面不同或者說是內(nèi)容基本一致，一旦被我發(fā)現(xiàn)，我也會馬上把它送人，先送給要好的朋友。假如，有人說是我的朋友，但沒有我送的書，就像他沒有跟我一起吃過馬蘭拉面或者慶豐包子，這友情一定大打折扣。反過來，他如果有我送的書，如同與我在地攤上喝過啤酒是一樣的，說不認(rèn)識我都不行。還有一些書，我送給了那些甚至與書沒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的人。一個人如果喜歡讀書，他就是一個可造之人。一個不讀書的人是非常危險的。一個不喜歡讀書的人，不值得與他相交。假如，他由此愛上了書，并且有所改變，我也不算白費心機。但是，他出了我的門，接著把書扔到垃圾箱里就不關(guān)我的事情了。我是不會說仁至義盡這個成語的，因為，真正的仁和義是不可能窮盡的。

火力發(fā)電廠的總體規(guī)劃，是指在擬定的廠址區(qū)域內(nèi)，結(jié)合用地條件和周圍的環(huán)境特點，對電廠的廠區(qū)、居住區(qū)、廠內(nèi)外交通運輸、水源地、供排水管線、貯灰場及除灰管線、高壓輸電進出線走廊、施工場地、施工生活區(qū)、綠化、環(huán)境保護、綜合利用、防排洪、水土保持等各項工程設(shè)施，進行統(tǒng)籌安排和合理的選擇與規(guī)劃。

我的眼睛花了，看不了幾頁書就有不舒適的感覺。我有這么多書，最害怕的就是瞎了眼。

不過，我敬仰的博爾赫斯先生在一個夢中，十分親切地對我說：“你不必?fù)?dān)心，逐漸失明并不是悲慘的事情，那像是夏季天黑得很慢?！蔽蚁褚粋€執(zhí)拗的孩子，固執(zhí)地說：“我寧愿不要這個夏天！”

博爾赫斯先生如果像毛姆就好了，《月亮與六便士》的毛姆，《在中國的屏風(fēng)上》的毛姆，他至少應(yīng)該有個女兒。我的汗不愿意在夏天流。為此，我荒廢得夠多的了。整個夏天，我都避暑去了。我瞭望大海，練習(xí)書法，畫畫也沒有那么難。今天，我醒悟了。1986年，劉松仁與黃宗基合作導(dǎo)演了一部浪漫而奇幻的神話片《亂世英雄亂世情》，里面有一句話，早已經(jīng)成為我的奮斗格言：

“得不到天讒生不如死！”

我悄悄地告訴你，老前輩博爾赫斯算是我的“同行”吧，他也是一位圖書管理員。在一個國家的圖書館里，他指東打西，構(gòu)建了一座文字的迷宮。我光著腳踏到沙灘上，感受著沙子的溫度，滾燙的沙子像在燃燒。我跑了起來，也像在燃燒。沙子可以治療腳疾。我突然想到，博爾赫斯寫的《沙之書》，沒有比沙來形容文字再準(zhǔn)確的了。但是，我不得不遺憾地告訴你，我在這里淘不到金子，金子都熔化在海上了。我必須另辟蹊徑。你想要成為一個真正的詩人，就必須漂洋過海去旅行。但是，你想要成為一個作家的話，卻需要多讀書。

一個人上了點兒歲數(shù)，就什么話也不敢說了?，F(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人敢這樣問我，這些書你都讀了嗎？我的這些書，不要說一百年，就是五百年也讀不完。一些書像鐵蛋一樣沉，居無定所的時候，我搬來搬去的，肯定是受書的累了。不過，現(xiàn)在好了，我感謝我的這些書呀，如果沒有它們，我不可能坐擁書城，擁有這么好的家。你知道，我是一個樸素又簡單的人，對生活沒有奢求，我奢求的是生活本身，奢求的是書，是好書。有人問我，你鍛煉身體嗎？我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我每天搬書、讀書，這難道不是很好的鍛煉嗎？讀書是很重的體力活兒。

現(xiàn)在，三樓形同虛設(shè)，我已經(jīng)很少上去了。我把跑步機、騎行器之類的器械也都移到室外公共空間去了，沒見誰去使用過。令人感到奇怪的是，我拿起哪本書都覺得陌生，里面的勾勾畫畫似乎是另一個人所為。每一本書都是新的，好像我都沒有讀過。顯然，有的書看起來已經(jīng)很舊、很破了，皺皺巴巴的也沒有什么品相了。讀過的書像沒有讀過一樣，這也是一種境界呀。

秋天正是晾曬書的好時節(jié)，我把書放到陽臺上，接受太陽的照射，讓風(fēng)自由地翻開書頁。我取出一本早年讀過的書，是傅雷先生翻譯的羅曼·羅蘭的《約翰·克里斯多夫》，里面有一個重要的細(xì)節(jié)，我的一位同學(xué)曾經(jīng)給我滿懷激情地朗誦過，那是小約翰與他舅舅的一段對話。舅舅不讓他過于苛求自己，不要做遠遠超出自己能力的范圍的事。但是，我對于這部書的記憶仿佛消失殆盡，只剩下新鮮的感覺。我一直看到舅舅死了，眼前都模糊了，也沒有找到這一段落。我不得不認(rèn)為，這可能是我自己寫上去的。這套四卷本的長篇巨著可以用一百米長的卷尺測量，我用卷尺測量過幾部同體量的長篇小說。假如沒有視力上的障礙，我一定會重讀一遍，直到最后一頁。

我不說詩人的毛病很多，只說詩人大都是有性格的人。我有一套分上下冊的《馬克思傳》，是翻譯家樊集翻譯的梅林的著作，他的書有可信度，由人民出版社出版，新華書店發(fā)行。我收藏的是1985年的版本，在這本書的第106頁，梅林寫到馬克思與海涅的友誼：

“他（馬克思）和這位詩人（海涅）的交往總共不過幾個月，卻始終忠實于他。甚至當(dāng)庸人們咒罵海涅更甚于咒罵海爾維格的時候也是如此。當(dāng)海涅在病中違反事實，引用馬克思的話來證明他從基佐內(nèi)閣領(lǐng)取津貼是無可指責(zé)的時候，馬克思寬宏大量地保持了沉默。馬克思幾乎還是一個小孩子的時候就曾經(jīng)夢想過詩人的桂冠，因此他始終保持著對詩人的深切同情，寬容地對待他們的小缺點。他認(rèn)為，詩人都是一些古怪的人物，必須容許他們自行其是，而不能用常人或者非常人的尺度來衡量他們。要他們歌唱，就必須恭維他們，而不應(yīng)對他們嚴(yán)加批評?！?/p>

我能夠找到這一段，真是不易呀！遺憾的是這套書我只剩下了上冊，也許是上下冊在厚薄、封面設(shè)計等方面太過相同，上下的字樣又過于隱蔽的原因，我認(rèn)為是同一本書，只讀了上冊。有一位朋友，大概是一位領(lǐng)導(dǎo)干部，他是誰，他叫什么名字，我都不記得了，只記得送書的過程，大都是如此。你來過萬卷樓，但沒有我送的書，請不要說來過。他到我這里來，肯定也是“啊呀”一聲，被我的書“咬”了一下，我自然要安慰他，隨手便抽出來一本《馬克思傳》，送給了他。我認(rèn)為，這是一本重復(fù)的書。我還把海涅這一段給他大致講述了一遍，他欣然接過書，說了一句，這樣也好，便把書裝進了我為他備好的手提袋。我終于明白，他為什么這樣說了，當(dāng)時我還愣了一下。不知過了多久，我才發(fā)現(xiàn)這本書送錯了人。我不心疼那本書，我有那么多書還在乎這一兩本書嗎？我惶恐的是，在上冊能夠查到這一段話，我的那位朋友在下冊就查不到了。他查不到，還認(rèn)為我騙了他呢。

這樣的情況還出現(xiàn)過很多次，比如《托爾斯泰傳》也是上下兩本，封面設(shè)計也是一模一樣，用的是羅丹雕塑的托爾斯泰的頭像，這本書是宋蜀碧與徐遲先生翻譯的英國作家艾爾默·莫德的傳記作品，我這里也是只剩下了一本，大概與《馬克思傳》是同樣的經(jīng)歷。我本不想說什么，讓人感到奇怪的是沒有一個人來向我索取另外一本書，也沒有人主動告訴我，我的另一本書在他那里。我可能知道這個人，但我沒有去追問他。我默念著他。

過去，要弄齊一本書比登天還難，現(xiàn)在，卻容易多了，孔夫子舊書網(wǎng)應(yīng)有盡有，什么書都能夠找到。我買書的習(xí)慣依然沒改，從網(wǎng)店里買，從潘家園的書攤上買，也從王府井書店內(nèi)買。昨天，我從書店里買了十本書，往書架放的時候，發(fā)現(xiàn)其中兩本我早就買過，只是還沒有來得及讀。我望著這兩本書出神，看看送給誰好呢？請他與我一起讀同一本好書，也是一件快樂的事呀！當(dāng)然，你如果認(rèn)為我是故意這樣做的，也未嘗不可。

我搬著幾本書，緩慢地往三樓上爬。既然上去了，我就不會輕易地下來。今天一個白天，我都在這里。我不向遠處望，很好的風(fēng)景都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