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詩小輯

另一種真實（外一首）

王相華

深藏生活之外，或低過流水的行程

如薄紙上的密碼

在秋天，風一吹就生出金子

多少笑容里，代替的謊言

明知內心有一把刀

握在你手中，只需輕輕一揮，便可切出真相

和你不愿承認的事實

我們還是在大雪來臨之前啟程

那些發(fā)光的，如星星

沉睡在河水上游，它們順應自己宿命

只適合，活在你看不到

在受傷時，想起它

始終潛伏體內，等一個人覺醒后的指認

曬谷子

它們在深秋低下頭，顆粒飽滿

從村北，運抵到村南

接受季節(jié)，或熾熱陽光的檢驗，凡事如此

都在循環(huán)與重復

但我們，并不厭倦和枯燥

天空遼闊，谷場上有條不紊忙碌著

孩子們圍攏過來

成片谷子被時間抽干水分

變色，反射在所有人

臉上的光，照亮了現(xiàn)實的暗角

扛著，背著，舉足輕重

那些鋪設在故鄉(xiāng)

一圈又一圈，如波浪式的光陰，只是瞬間

穿越到四十年前，我看見

母親，像谷穗一樣

習慣性彎下腰身，面對生活的場景

黑夜的樵夫之說（外一首）

許 丞

山羊在島上顫抖，巖石浸泡著

脖頸上鋪滿空缺的身體

我看見，幾只白鳥掠過橙色水面

草木如巢。他手持燈籠

在夜幕的斜坡上收割羊毛

你知道嗎，有人在你的至深處

開快艇，到碼頭盡端

和荒原的第二場死守做交易

他們是黑夜的樵夫，身上背起雕塑

在小巷和麥地里趕羊

再撿起幾片浪花，清洗鼻梁上

虛構的指紋，和你的氣味

路過田野，它們偽裝成灰燼

在大氣層緩緩擴散。心像石頭

被落日劈成兩半，結束了

紅瓦房前，有人手持陶罐

從月光上取水，又朝沙礫灑去

此刻，一些飛鳥落于漆色的穹頂

腳印如彎刀被漂泊者延伸

你見過孔洞嗎，它們是黑棋子

正和小獵豹下著生死局

(1)燕窩植生穴。吳江濤等[19]在湖北清江隔河巖庫區(qū)消落帶生態(tài)恢復實踐中，構造燕窩植生穴用以種植耐水淹陸生灌木和挺水植物，并取得了良好的效果。

不用跑太快，我走不掉的

他們也走不掉。你看見了嗎

那些睫毛沾滿大地，在微風中

拉長十萬噸黑色的痙攣

口岸上的車轍之說

小島如鏡，母馬啃食邊陲的沙荊

車燈散出濕皮革味，打在口岸門卡上

來時秋天了，他們手捆啤酒

坐在鉛熱的天空下。鷹隼滑出碎浪

天鵝湖已灑滿破碎的星辰

石礫陷進車轍，城市雕塑在天空懸著

紅桃K頭戴草帽，看著風刮食

荒原的內臟，再從伊林大道緩緩徒步

蘆葦十月，被長椅分成兩截

很少有人坐在這里，等陶勒蓋的駱駝

送來五車向日葵。早飯是四個包子

兩壺奶茶，他們從草地深處來

衣襟沾滿冷風。舊籬笆隔著平房

在遼闊的金色下睡覺，他們在回憶錄里

讀過，荒原的鐘聲在山頂反復押韻

而薄霧發(fā)出元音，強壯的漢子，肋骨

布滿條紋，在大地的腹部按時勞作

樓群像客套的謊話，在這里跛腿

他們是半個世紀前的麋鹿

斜跨邊境的鐵網(wǎng)，為了吃幾口青草

在恐龍大街，排隊取糧票

老故事像喜鵲的尾翼，落滿青色劃痕

請相信，他們珍愛的騎手，穿著工裝褲

在合約書上寫過尖銳的宣言

小鎮(zhèn)如紙，街區(qū)種滿郵票大小的文字

紅桃K看見，化石上，詩節(jié)斷裂

他們從虛構的馬背上跌倒，手持白鷺

修補那些，被蹄聲風干的裂紋

露 珠（外一首）

李 瑾

一顆露珠足以令萬物躬身。在草叢中

高山、太陽、無意間經過的羊群以及

伸出腦袋的土撥鼠

都縮小到同個凸面，還有我的臉

正在透明的水滴里慢慢得到寬恕

這樣一個秋日早晨

冷空氣將我們收集起來

讓世間這些匆忙的磷火到達離塵埃最近之處

去體驗一株草的力量

這淡如星子的露水

一旦墜落，我也將會墜落

還有晶瑩剔透的萬物將轉移到另一顆星球

之上

它們那么認真，即便復原也不再返

傾聽巴赫和他內心的雪崩

在弄堂中取出一段巴赫，取出三五扇

聆聽暗夜的窗戶和躡手躡腳的花斑貓

不用猜測誰按下的琴鍵

她的手指

有墜落，也有抬升，有迷路的石頭

和能夠理解一切的空寂

站在弄堂里，和置身曠野沒多少區(qū)別

我必須等待

若干不怎么明快的鷹隼松懈下來

進入，來不及擴散的音符

這個時候，我也

需要一架鋼琴

我需要從結尾往前彈

在空無一人之處制造一次調皮和雪崩

老了的時候（外一首）

安 瀾

搬一把軟椅，坐在老眼昏花里

緩慢地拉著夕陽的小手

輕柔地摩挲，念叨著曾經的事物

還有著詩歌的激情和火光該多好

在記憶里，一遍遍喊回遠走的酒肉

大快朵頤的哥們和朋友

有的已經作古，有的和我一樣

像一小截掙扎在命里風燭殘年的蠟頭

耳朵聾了，飯粒也經常從沒牙處走丟

剩下幾顆苦苦堅守的，還經常咬到筷子

那時，你發(fā)動著一臉壞壞的皺紋，笑話我

——一頭沒用的老東西

就這樣安度吧

只要每天能從夢的懸崖邊回來

就用微微滿足的笑容劃火，煮熟炊煙

繼續(xù)在屋檐下，掛上一串火紅的辣椒

也安放幾掛拯救萬物的春雷和閃電

這些我都記著

門口那棵老榆樹昨夜

被雷劈倒了

我領回來的病痛

你替我守著

小心翼翼地照顧，轉過身去

流淚。這些我都記著

望眼欲穿的燈火

坐臥不安的歲月，你也守著

把你的青絲，熬成了一根根白發(fā)

是我欠下你的債務

這輩子我償還不了的

我下輩子，下下輩子也要

償還。這些我都記著

為生活，你不僅

弄破了手指，一次次彎下

有著舊傷的二尺一寸的腰

你還把別人拿不是當理說的委屈

咽進肚子里

我知道那比黃連還苦的滋味

你只能背著人啜泣

這些我都記著

在一座爐火前，你坐左邊我坐右邊

我們守著溫暖，也守著

長時間的沉默寡言

因為我們有一肚子的冰碴呵

怕一張口

會將這爐膛的火

給沏滅了。這些我都記著

雪域歸來者（外一首）

王武臣

最后半袋面，斜躺在桌前

面湯騰騰的熱氣中

我看到他，披著棕色獸皮的老者

他似乎，是從雪域而來

被染白的胡須，發(fā)梢

雕琢成冰霜掩蓋的石頭

我想到因搏斗而受傷的雪豹

看到他在撕扯中，扛著獵物喘息

艱難拖著腿，踩踏著泥濘

用生存換取生存

也許飄零的大雪，

不會淹沒活著的獵物

但我此刻，多想成為一只野鹿

陪伴著雪山狩獵人

把肩上扛著的雪

比喻成最美好的事

隱匿之墻

還記得出租房，木床的溫度

狹小空間，我們像兩片簇擁的枝葉

彼此取暖，緊貼那堵隱匿之墻

那時候的我，擁有諸多幻想

比如賦詩一條鐵路，沿著它走

就能在陌生的城市涅槃重生

比如寫出一片大海，能成為蒼穹之鷹

于是，年輕的我牽著你

橫沖直撞，無數(shù)次頭破血流

被禁錮在傷痕累累的字格中

而你，總愛依著那堵隱匿的墻

述說對現(xiàn)實的滿足

不嫌我潦倒，拮據(jù)貧窶

當我不再有任何妄想，開始用字格

拼湊更多的磚瓦

在你精心布置的家具旁

裝滿愛情和溫馨，留下余溫

我們依偎在那里

依舊隱匿的，卻能遮風避雨的墻

樹 影（外一首）

木子彗心

被光逼出體內的

一個替身

大地上的無證居住者

身世是你唯一的牢籠與救贖

當被無情踐踏，拖著遠離

又被押回

近了，近了，那翡翠的王冠

樹啊，求你抱抱我

云 影

游魚般潛回自身

像一朵花見證雨水

雨水見證天空

天空， 收獲一枚

喑啞的種子

在池塘的底部播種，并

收獲了整個夏天

祖父舂泥哭（外一首）

笨 犇

祖父用身體內藏了億萬年的樹提燈

大山醞釀亙古的吶喊

被他用舂墻棒壓實，泥坯許諾

茶馬古道帶銹色的黃昏包治百病

杜鵑向死而生

成濟世藥引，借老墻黃泥

孕育痛點給無法翻身的篾條做呼吸

百麥草吮吸蓋房人

不粘油葷的十指恢復自由

站松樹頭顱數(shù)滑過天空的流星

看青黃不接時

先人在長河拖動的朽木棺槨

招魂曲不能從薄棺脫離腐木詛咒

不甘心的骨架

又墜入苦難深淵，祭祀的雞毛

隨燈盞歲出的光柱爬上青天

泥巴碗漏風

血水沉入泥底孕育無望的磨難

祖母縫日圓

黃土長大的光鮮被古人在供奉廟堂

須根延伸泥底

雪一樣的粗鹽結晶額頭

祖母珍惜黎明綻放的天光

凈化鍋邊銹漬

兒女渴望的牙祭被茅草泄密

銹色涂鴉鍋邊畫不出待屠的小獸

倒是刀口懸浮的鋒芒

被碾壓成卷，似無字天書

倒映丈夫在茶馬古道面朝頑石

汗水入鹽袋

背夫號子濕腳拐子窩，云朵出軌

借采茶女留在茶餅的體溫

嫵媚拐杖發(fā)芽

自己不能躲茅草的庇護借油燈

針起紫霞釣新月，線合星空盼紅日

縫入兒女遮體的麻布

讓補丁長翅膀去慈悲的殿堂找新生的胎記

青 年（外一首）

劉璐琦

首先需要一塊上等的木料

劈開它們樸實、致密的內心

形成一個空洞的胸腔，塞滿需要的音符

剩下的部分繼續(xù)撿擇、雕刻

打磨、上色……把一塊木頭變得

比想象中復雜得多，當然

還需要一雙更復雜的手，才能

指認出，人世間最復雜的聲音

“其實，許多樹木在成為音器之前

都能唱出好聽的天籟”

他一邊說，一邊拉開了演奏的架勢

伐木人

木頭的脆弱，有時會咬住金屬的鋒利

可結果不會改變

即使再鋒利的也會疲憊，坐在地上

抽煙，喝水，重重地吐口痰

不談美好的秋日午后

只說起晚餐，女人和溫好的燒刀子

落日和大地在相互用力

鋸子跟木頭拼命較勁兒

暮色傾斜過來，隨著鋸子的尖叫聲一停

瞬間淹沒了這片幽暗的樹林

伐木人好像從未存在過

只是其中一棵轟然倒下的樹

被剃光了橫生的枝節(jié)

裝上車，拉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