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抗抗
你坐在一棵麥子的枝頭
冷眼旁觀著豐收后的蒼涼
那些被時間捏成團的泥土
卷進棱角分明的鋸齒中
吞咽在收割機頑固不化的聲音里
像彎腰對折的我們
北風躲進女人們豐碩的骨骼
你在尋找那個忙著把掉落的麥穗
拾進籮筐的小腳婦人
她在履行,一段收成的最后儀式
風帶起的黃沙把她拍打得搖搖晃晃
她蹣跚著腳步,滿意地跟在收割機后面
那些風沙從她的肩膀上乖張地跳起來
拍落了許多干凈的云朵
你走過去,把沾了泥的云朵拾起
折成一些奇怪的形狀
投擲到刺眼的陽光里
呵,它們在風中
飛得比黃沙還要高
越過了一整塊平原
1995年
我踩著這座村莊最高的秸稈垛
漲紅臉吹一根發(fā)不出聲音的號子
綿延的丘壑與地里的土坷垃
在輕微地震顫
這種震顫透過微黃的季節(jié)
匍匐進我微微起伏的胸膛
那是我父親鐵錘掄起來的重量
時間在錘頭的起落間迸濺出火花
鑿出星辰和大海
我母親駝背著身子
抱著一捆干柴緩慢地往前挪動
回憶在錘打中變得鋒利
躲在片段里的父親,一言不發(fā)
相比他粗壯堅硬的胳膊
他的快樂要瘦削得多
母親感染了他的沉默
像一只任勞任怨的牲口
錘子蠻橫地落下
荒涼地敲擊著生活的苦悶
我舞動那根號子
撥弄著我短暫而愉悅的童年
父親木訥地抬起眼睛
我記不住他被世俗撕破臉頰后
荒誕的微笑
只記得母親擦了擦滿是污穢的手
掏出的五顏六色的糖
冷風,從太平洋入境
用五天時間
跨過收音機和電視信號
緩慢刮進平原
在寬敞明亮的馬路上
升起,落下
和一座城市堅硬的殼子
撞在一起
它們,未能讓這些鋼筋水泥
更冷一些
一群候鳥在密密麻麻的信號塔里迷路
凍僵,跌落
淹沒在一堆枯枝爛葉中
瞳孔收縮
里面播放著
萬家燈火
黑夜,被它們藏得嚴嚴實實
一團一團白色的碎屑
重重砸進暮色
凍僵在院兒里的柿子
干癟著身子勻速跌落
母親在肉餡里面放了些桂花
餛飩的湯汁里面有了南方
我把柿子整齊地碼在屋檐下
路過的野貓伸爪挑弄
湊近聞了聞便不屑一顧
父親的二兩白酒
和隔夜的炒白菜
與窗外的南風交換瑣碎的苦悶
我蹲坐在石階上
看瘦骨嶙峋的野貓和枯葉的影子嬉戲
它的眸子里含著泥土的溫暖
母親呼喊我的名字
讓我把晾在窗臺上的豆角收進屋
遙遠的聲音,驚動了蟄伏的枯枝
抖落一地星光
此刻,落寞的秋天坐在
葡萄架下的搖椅上面
它的悲觀像月亮
柔軟地照著我
觸手一片冰涼
陌生的臉龐
你可曾還記得我
在海里漫步的是我的孤獨
你托飛鳥銜了一枚苦澀
沒有翅膀的鳥兒以彩虹為食
就連它們的鳴叫都色彩斑斕
于是時光的盡頭被我咬掉一半
在撕咬的漩渦里投擲我的問候
你在另一邊傾聽著
整片大地安靜的心跳聲
我們分別了很久
在歲月的歌謠里反復傾聽
理想者不再回來的誓言
你拒絕了沿途的繁花
可盡頭的晚霞也沒有等你
我靜止不前
允許時間在我的院子里撒歡
等的人已白發(fā)蒼蒼
媽媽啊
我明明未曾離開家鄉(xiāng)半步
卻像是一個人漂流了很久
歸來時,沾了一身格格不入的疏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