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曾先生他姓王

陶 青

出江陰城南行20多公里就到了元塘。民國時，元塘屬于江陰縣皋岸鄉(xiāng)，后來皋岸歸了璜塘，再后來，就并入了徐霞客鎮(zhèn)。元塘分東西兩村，紹曾家坐落在東元塘村。元塘村范圍不小，村前有條寬闊的河流，碧水漾漾的，直通長江與太湖。民國十六年，紹曾就是沿著這條大河乘船南下、前去無錫國學專修學校求學的，那一年，紹曾17歲。

紹曾是王家長子，家境殷實。紹曾的父親是當?shù)赜忻泥l(xiāng)紳，又是城里祝丹卿的賬房先生。祝丹卿是江陰最后一位進士，做了幾個月京官后，辭官歸里，搞起了實業(yè)，是江陰近代化的先驅(qū)，產(chǎn)業(yè)做得很大。祝丹卿為人莊嚴雄闊、境界博大，又不失溫潤，一派讀書人的氣象。紹曾父親很是欽羨，便想讓兒子好好讀書，今后也做個像祝先生那樣的讀書人。那時紹曾正在鄉(xiāng)村接受傳統(tǒng)的私塾教育，塾館是紹曾父親創(chuàng)辦的。多年的子曰詩云讀下來，三百千千等蒙學教材自然是學得滾瓜爛熟了，即令儒家的十三經(jīng)，紹曾也已悉數(shù)通讀，并有相當?shù)捏w悟，而且還能寫一手漂亮的駢體文。祝丹卿見狀，覺得紹曾是塊讀書的料，又見他端方雅正，一副少年持重的樣子，便向紹曾父親介紹了無錫國學專修學校（時稱專修館），建議紹曾去試試考運。

居然一考就中了。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學界有兩所培養(yǎng)國學人才的專門學校。一所是北方的清華國學研究院，另一所便是南方的無錫國學專修學校，兩校修齊治平，都是培養(yǎng)國學人才的搖籃，在學界聲名赫赫。無錫國專由國學大師唐文治創(chuàng)設(shè)。唐文治是從江陰的南菁書院畢業(yè)的，他不但創(chuàng)設(shè)了無錫國專，還參與創(chuàng)辦了上海交通大學，并親任校長。紹曾進無錫國專時，錢基博（錢鍾書之父）、朱文熊、陳衍等名師云集，紹曾最后師從錢基博，專攻目錄學和《文史通義》。錢先生當時還身兼上海光華大學文學院院長之職，只在每個周末才到無錫國專給他們上四節(jié)課；上課的時候，錢鍾書和堂弟錢鍾漢也來旁聽。錢先生每堂課后都會布置課外必讀書目，還要求學生做讀書筆記，筆記是要當成作業(yè)交上去的。錢基博有個習慣，就是在學生的讀書筆記上畫圈，圈畫得越多，表明書讀得越好。紹曾的筆記本上，總能得到錢先生畫得最多的圓圈。3年后，紹曾以優(yōu)異的成績畢業(yè)，他的6萬多字的畢業(yè)論文《目錄學分類論》通篇用文言寫成，受到錢基博先生的激賞，錢先生并將此文推薦為《無錫國專叢刊》第一種予以出版，這在當時是破天荒的事情。錢先生這樣說：“吾自講學大江南北以來，于目錄版本之學，得王生紹曾而已?！?/p>

無錫國專畢業(yè)，經(jīng)唐文治校長的舉薦，紹曾進了上海商務(wù)印書館，當張元濟先生的助手，幫助?？薄栋亳谋径氖贰贰唧w做法就是搜羅傳世的宋元明舊版正史，選擇善本，糾其謬誤，補其殘缺，最終影印出版完善的《二十四史》——當時商務(wù)印書館的涵芬樓富藏宋元明善本及抄校稿本，張元濟又是版本校勘學一代宗師，紹曾得其真?zhèn)?，由此正式踏上以目錄、版本、?？睘楹诵牡墓盼墨I學的道路。民國二十一年，應(yīng)唐文治校長之邀，紹曾回到無錫國專，任圖書館主任。此間發(fā)表《二十四史版本沿革考》和《史通引書考初稿緒論》等重要論文，進入學術(shù)成熟期。1960年，紹曾50歲，這年，他在濟南工學院圖書館副主任任上，考取著名學者、山東大學教授高亨先生的研究生——當高亨見到這位博學的弟子后，認為其水平已不需再讀研究生了——紹曾于是隨高先生研究起了先秦文學。1963年，紹曾入山東大學圖書館，從此開始了與山東大學長達半個世紀的學術(shù)情緣。

說起來也是機緣巧合，上世紀八十年代，我考取了山東大學中文系。我是江陰青陽鎮(zhèn)人，與紹曾先生的老家相距只有幾里，屬小同鄉(xiāng)；但大學期間我卻無緣拜識紹曾先生，因當時學校有不成文的規(guī)定，教授只給研究生上課。我們那會兒的古文獻學是選修課。我那時年輕，心浮氣躁，滿腦子鴛鴦蝴蝶和奶油面包，對目錄版本學并無興趣，自然不會選修此課，也就領(lǐng)略不到古文獻學的浩瀚內(nèi)涵。我有個大學同學，叫杜澤遜，本科畢業(yè)后讀了紹曾先生的研究生，專攻古文獻學，是先生的衣缽傳人——學成后，老杜留在了山大，現(xiàn)為文學院院長——老杜有定力，耐得住寂寞，于古文獻學頗多建樹，他告訴我說，紹曾先生的學術(shù)輝煌是在他古稀之年迎來的，可謂老樹著花，大器晚成。

中國是有文獻大國之稱的。我們知道，我國的古文獻典籍入則充棟宇，出則汗牛馬，確是博大精深的。但許多典籍成書年代久遠，我們現(xiàn)在所能看到的古代典籍的各式版本，宋元刻本鳳毛麟角，即令明至清乾隆以前的刻本也是彌足珍貴，那些古代典籍的真實面貌究竟如何？它們流傳演變的情形是怎樣的？其間又發(fā)生過什么故事？所有這些附會在典籍之上的文化信息，我們統(tǒng)統(tǒng)一概不知。紹曾先生等古文獻學者皓首窮年所做的事情，就是對林林總總的古籍版本及其流傳作嚴謹縝密的溯源追蹤和正本清源，盡可能真實地復(fù)原其本來面目。打個不甚確切的比喻，你走進中藥鋪子，看到一只只小抽屜上貼著當歸、杜仲、川貝，還有車前子、金銀花等一味味中草藥的名稱，但這當歸是野生的還是人工種植的？這杜仲是幾年生的杜仲、產(chǎn)自哪里？等等等等，所有這些去偽存真的工作，都要靠藥師銳利的雙眼、靈敏的嗅覺，還有，淵博的知識來完成，這自然是十分艱難的勞作。目錄版本學家稱得上是古文獻學的藥師，古人所說的白發(fā)死章句，也可用來形容涉足目錄版本學的艱辛程度。因此，歷代以來，目錄版本學始終成不了顯學——要對卷帙浩繁、甚至面目模糊的古代典籍進行目錄版本學意義上的甄別勘誤，交代其來龍去脈，談何容易——它莫測高深，是門相當冷僻的學問，要求從業(yè)者板凳坐得十年冷，故而自古到今，非眼界雄闊、毅力非凡者不敢窺其門而入其室。

紹曾先生是有這種毅力的。1996年，先生應(yīng)邀到臺灣講學，臺大中文系教授開玩笑說，他們偷看過先生的手相，發(fā)現(xiàn)他是“斷掌”，相書上說這種人意志堅定，毅力超群。當然，江陰夫子繆荃孫的毅力也異乎常人，他是近代圖書館之父，更是目錄版本學里程碑式的人物。繆荃孫篳路藍縷、著作等身，紹曾先生在他的基礎(chǔ)上精耕細作，更將古文獻學光大到了一個嶄新的境界。上世紀八十年代，年逾古稀的紹曾先生老驥伏櫪，20多年時間里，先后承擔了三項國家級項目、六項省級項目，還有三項自籌項目，其中百萬字以上的大部頭著作，累計多達1600萬字；同時發(fā)表論文40多篇，約50多萬字，以豐沛的著述及輝煌的成果，在古文獻學界卓然成家，與顧廷龍、冀淑英兩先生并稱為古文獻學界三大家。令人深感詫異的是，71歲那年，紹曾先生還因結(jié)腸癌動了手術(shù)。

聽杜教授說，最能代表紹曾先生目錄學、版本學成就的是《清史稿藝文志拾遺》。清代是學術(shù)活躍、成果豐碩的歷史時期，許多學術(shù)成果具有劃時代的總結(jié)意義。但有清一代，傳世文獻到底有多少？《清史稿藝文志》著錄9633種，《清史稿藝文志補編》著錄10438種，去掉重復(fù)，兩者相加不足2萬種——這遠遠不能反映清代學術(shù)面貌及著述之盛——紹曾先生歷時10年編纂而成的《清史稿藝文志拾遺》，增補了清人著述5.4萬多種，是一次名副其實的清人著述的大整合；尤為可貴的是，在這部高頭講章中，先生一反成規(guī)一一加注版本及書目來源，遇有歧義，則詳加考辨?！肚迨犯逅囄闹臼斑z》煌煌280余萬言，可稱巨著，是紹曾先生學術(shù)生涯的巔峰之作，學界稱之“既為目錄學上一大盛事，亦有清一代文獻括存之大業(yè)”“堪稱20世紀古典目錄領(lǐng)域中有關(guān)清代文獻著錄的壓卷之作”，它的問世，不僅重現(xiàn)了清代的學術(shù)繁榮，更為重修《清史》提供了權(quán)威的文獻依據(jù)，清史研究有了這個基礎(chǔ)，很快就邁上了新的臺階。2003年，《清史稿藝文志拾遺》榮獲教育部人文社科優(yōu)秀成果一等獎。接著，先生又嘔心瀝血，收書兩萬種，編纂完成了《清史稿藝文志版本知見錄》，一時并稱雙璧。

說起紹曾先生的學術(shù)研究，繞不開張元濟。先生從20歲起即追隨張元濟參與校勘《百衲本二十四史》。當年張先生主持校印《百衲本二十四史》，留下了173冊珍貴的《?？庇洝?，這部學術(shù)巨著受到胡適、蔡元培的高度關(guān)注。如今，8年時間過去了，在紹曾先生的主持下，這16種被顧廷龍先生形容為亂如發(fā)絲的《?？庇洝芬殃懤m(xù)用整理本影印出版，這是?？睂W史上的一件大事，也是對史學界的重大貢獻。

貢獻自然不僅僅局限在這些方面，幾十年來，紹曾先生埋頭山東地方文獻的整理，致力推動續(xù)修四庫全書和《四庫存目叢書》《中國古籍總目提要》等國家大型古籍整理出版工程。事實上，自從民國十九年進商務(wù)印書館親炙張氏之門，紹曾先生便正式踏上了古文獻學的康莊大道。杜教授說，要不是遭逢亂世、顛沛流離，紹曾先生的學術(shù)高峰怕只會來得更早些。

于是說起紹曾先生的“縣太爺”故事——抗戰(zhàn)勝利后，先生曾當了一年半的金山縣縣長，時在民國三十六年八月到三十八年三月。這是先生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從政為官。

這段從政當“縣太爺”的小插曲，其實動機并不復(fù)雜，只是為了父親。紹曾先生的父親為人耿直，在地方上很有威望，不知怎么就得罪了當?shù)氐闹伊x救國軍，在一次回家過六十歲生日時，終被殺害。當時紹曾先生正在四川的蜀道上倉皇逃難，無法理會這事?？箲?zhàn)勝利后，紹曾先生一心要報殺父之仇，不料官府層層庇護，于是一怒之下，先生通過考試當上了金山縣縣長（光復(fù)后招聘縣長，重建基層），重審案件把殺父兇手送進了鎮(zhèn)江監(jiān)獄。報了殺父之仇后，紹曾先生在金山縣修路鋪橋，架話網(wǎng)、辦教育，輕徭薄賦、與民更始。他還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保護了金山的地下黨，還有一些開明力量。后來當局在金山縣實施戡亂方略，紹曾先生不愿屈從配合，便向上峰提出辭職。上峰不允，紹曾先生便屢駁屢辭，前后總共上了12道辭呈，還當面請辭，終于在1949年3月成功辭去了金山縣縣長的本兼各職。離開金山時，當?shù)匕傩仗貫橘浽娏裟睿赫碟L花三月中，一官哪思去匆匆。攀轅父老知多少，爭說先生兩袖風。

白云蒼狗，浮生若夢。我是在2005年10月見到紹曾先生的。2005年10月，我和同學們在畢業(yè)20周年之后，再聚山大。自然會談起老師們。老杜就對我說起了紹曾先生，說先生已95歲高齡了，依然醉心學術(shù)事業(yè)，繼去年獲得教育部大獎后，今年又有《目錄版本?？睂W論集》出版，老當益壯，直讓年輕人也望塵莫及。于是約了老杜教授，一道前往先生家拜望，記得我們?nèi)r，山大校園里，到處都是馥郁的桂香。

老先生在自己的書房里熱情接待了我們。年近期頤的老人了，望上去矍鑠干練、別有精神，就是耳朵已經(jīng)失聰。我們的交流便只能借助老杜，我說一句，老杜就在先生的耳朵邊大聲重復(fù)，后來干脆就把想說的話的關(guān)鍵詞寫在小黑板上，先生看過，再一一作答。雖然耳朵不靈光了，但先生的頭腦卻是非常的靈敏，反應(yīng)迅捷，思路比年輕人一點不輸，而且敘述清晰，飽含深情。先生說一口非標普通話，透著濃重的璜塘口音，我聽后感覺特別親切。聽說我姓陶，是青陽人，紹曾先生顯得格外高興，與我聊起了祝丹卿和他的陶社，說自己當年也是陶社成員；又談起早年當尚仁中學校長的往事。聽說我是南菁高中畢業(yè)生時，先生的興致更高了，“唐文治先生也是南菁畢業(yè)的”。先生夸贊南菁是所好學校，積淀深厚，培養(yǎng)了不少人才，建議地方上要爭取創(chuàng)辦南菁大學。聽說我是記者，老先生又說起自己與新聞的淵源，說自己抗戰(zhàn)時期曾在西昌創(chuàng)辦過《寧遠報》和《寧遠月刊》，“新聞關(guān)心現(xiàn)實，目錄版本學關(guān)注歷史，它們是互相補充的，陶生，要好好干?！苯B曾先生親切的勉勵，至今仍在我耳邊回響。

2007年4月，紹曾先生仙逝，享年97歲。那之后，每到清明，杜教授總會帶著弟子們?nèi)ソo紹曾先生上墳。今年清明，老杜給我發(fā)來幾張照片，從照片上看，杜教授的弟子比往年更多了?？雌饋恚淮盼墨I大師雖然離開了我們，但他留給我們的博大的文化遺存依舊巍然屹立，照亮著我們的精神世界和人文家園。有一個詞，叫作地杰人靈，雖是個說濫了的俗詞，但用以比喻江陰，倒是頗為生動貼切的，至少，從繆荃孫到王紹曾，古文獻學在江陰鄉(xiāng)賢的手里得到了傳承，作為他們的鄉(xiāng)親和后學，我是感到榮幸和驕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