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郎謝女

圖/枕上濁酒 文/葉嘉

（一）

月宜六年鶯時，孀居公主府長達三年之久的清河長公主謝嬛終于納了位面首。

消息傳至宮中時，謝睿與數(shù)位近臣正在勤政殿中議事，眾人聞言皆驚愣不已，就連謝睿也靜默了好半晌才緩聲開口問道：“那人是何來路？”

“回陛下的話，那人姓張，單名一個‘檀’字，乃吳興郡人士，此番因水患逃難至帝京。昨日，殿下欲往京外名山踏青，儀仗抵至城門口時，正巧遇上了涌入京中的難民，為免驚擾殿下，守城令命人疏散難民，一年老體衰之人不慎摔倒在地，張?zhí)椿厣硐喾鲋畷r被殿下瞧見，就此入了府中。”

謝睿萬萬沒有想到謝嬛拒了那么多品貌俱佳的世家子弟，最后竟然瞧上了個身無分文的難民，實在忍不住輕跳了下眼皮。

“流徙之人衣衫襤褸、蓬頭垢面，卻仍有讓皇姐一眼相中的本事，想來也是個骨相似謫仙的人吧！”

“陛下所言不錯，那名喚作‘張?zhí)础哪凶酉慈m垢后確實極為俊美，但臣以為，殿下選中此人并未僅因貌佳之故，而是因為此人的面容生得與……前駙馬薛寄仿若一人！”

“什么？”稟報之人此言一出，滿殿霎時嘩然起來，謝睿亦驚愕地雙眸圓睜，吐出這兩個字后便跌坐在御座上久久無言。

“陛下，薛寄并無孿生兄弟，怎會突然冒出如此相像之人，難道是……薛寄其實未死之故？！”

“當年那一幕卿亦在場，那支羽箭是如何飛入薛寄心口的，卿該永生記得，怎還能說出這般胡話？”謝睿不由得冷聲喝道。

方才言語之人聞言連忙跪下磕頭，再不敢出一言以對。

“皇姐與薛寄青梅竹馬，夫妻數(shù)載，對彼此的一舉一動皆了若指掌，倘若那張?zhí)凑媸茄乃?，卿等以為皇姐會辨不出來嗎？?/p>

當年，殺死薛寄的羽箭正是由謝嬛親手射出的，這世上哪有人會將歸來尋仇之人安排在自己的枕邊，萬般殷切地盼著夜半魂斷香閨？謝睿的話深深地提醒了在場之人，讓他們不敢再妄加揣測。

“陛下與諸位大人莫驚，張?zhí)措m與薛寄生得貌像，但張?zhí)吹难巯掠幸活w薛寄所沒有的天生淚痣，依此便可分出人來，臣以為，殿下之所以要將此人留下，大抵也只是借此慰藉心傷而已?！?/p>

聞言，謝睿等人終于紛紛舒出一口氣來，待謝睿緩過神后，他便拿起龍案上的御筆在一方空白的圣旨上落了下去，他一邊擬旨，一邊對著眾人慢聲道：“眾卿應(yīng)該記得，薛寄與皇姐自幼相識，兩情繾綣，古來出嫁從夫，縱使薛寄心存謀逆，皇姐也大可不顧姊弟情意，站在夫主那邊與朕作對，若是薛寄成事，皇姐如今便是這一國之母，較之長公主的身份不知要尊貴幾許?？苫式闶冀K沒有那樣做，在經(jīng)歷無數(shù)個煎熬的日夜后，終究在家與國之間選擇了大義，也為朕保全了江山，朕欠皇姐的，此生無法彌償，如今皇姐只是要個肖似亡夫之人聊以慰藉，朕有何不能容允？”

謝睿音落旨成，眾人連聲應(yīng)“是”，不敢再對此事表出任何意見。

于是，翌日闔京上下皆知，當今圣上為賀清河長公主喜納面首一事，賜了數(shù)以千計的金銀羅衣。

（二）

謝嬛喜清靜，無意應(yīng)承那些各懷心思的道賀之人，自謝睿的賀禮入府之后便命人關(guān)了大門，態(tài)度冷硬地拒了各家的拜帖。

張?zhí)措m是平民出身，但在遭遇水災(zāi)之前，家中也算當?shù)馗粦簦虼怂线^學堂，識文斷字，骨子里潛著文人的傲氣，若非謝嬛以妥善安置同行而來的流民為條件，他寧愿餓死街頭也不會答應(yīng)成為她的面首。

謝嬛心細如發(fā)，自是瞧出了他眼中的不甘與憤懣，因為謝嬛如今喜怒無常，眾人生怕張?zhí)磿虼说染髲姷男宰釉怆y，可誰知謝嬛卻將僅有的耐心都給了這個男人，知他不愿，便分榻而眠，始終不曾抬出公主之威強迫于人。

因為公主府中的下人皆對故去已久的駙馬諱莫如深，所以張?zhí)匆恢币詾橹x嬛留他在身邊當真是為了他這張賞心悅目的皮相，直到是年中秋到來之時，他才陡然知曉，原來世間曾有一位名喚“薛寄”的男子，那男子是謝嬛此生摯愛，卻也是她今生必舍之人，而謝嬛之所以一直喚他“檀郎”，并非旁人眼中愛重于他的緣故，而是因為薛寄小字名喚“檀奴”，他只是謝嬛心中一個可以作為薛寄的絕佳替身而已……

中秋之夜，謝嬛循例入宮赴宴，直至月上中天時分方才回府。

張?zhí)匆蓝Y出府迎候，若是往日，七寶歩輦穩(wěn)穩(wěn)停下之后，謝嬛便會拾簾而下，可誰知，這一夜，眾人等了許久都沒有覺出輦中的動靜，張?zhí)葱闹秀枫凡话玻B忙上前掀開了簾子，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謝嬛因在席間多飲了幾杯烈酒而醉了過去，于是，張?zhí)粗荒軐⒅x嬛打橫抱起，穩(wěn)步朝府內(nèi)走去。

雕花長廊之上，百盞明燈高懸其間，將謝嬛靨邊酡紅的嬌色盡數(shù)送入張?zhí)错?，他抱著輕若無骨的明艷美人，不由自主地滾動了喉結(jié)，隨之耳后便泛起一陣難言的緋紅之意。

張?zhí)茨艘幌蚝妹咧?，可是夜卻因為方才與謝嬛觸碰過后留在掌心的馨香而輾轉(zhuǎn)難眠。直至丑時將至之時，他才生出些許困意，然而就在他漸然闔眸的那一刻，內(nèi)室里突然傳來謝嬛因夢魘受驚而發(fā)出的驚叫聲，張?zhí)葱牡滓活?，入?nèi)便見面色如雪，大汗淋漓的謝嬛緊緊抓著胸前的寢衣，似有心悸之狀。因為家中曾有人從醫(yī)之故，所以他略懂些醫(yī)術(shù)，連忙上前為謝嬛壓穴順氣，約莫一炷香后，謝嬛才漸漸復(fù)了神志。

張?zhí)匆娭x嬛無礙之后便想告辭離開，可誰知他還未將人兒放下，一雙素手便緊緊環(huán)住了他那勁瘦的腰身，謝嬛帶著僅剩的一絲醉意，透過婆娑的淚眼望著天邊那輪孤獨的圓月，輕聲呢喃道：“張?zhí)?，本公主想與你說個故事，你留下聽上一聽可好？”

張?zhí)礋o意窺聞宮密，但又不忍見謝嬛這樣綿軟可憐的嬌弱模樣，躊躇再三之后才緩緩點下頭來，謝嬛隨之抬首凝望，含淚的杏眼里透出一絲難言的感激之意，隨后她那纖秀的指尖緩緩游移至他的眼下，悄然隱住了那點淚痣。

謝嬛望著眼前這張與薛寄如出一轍的俊美面容，第一次在幻夢之外與故人對話。

張?zhí)绰犚娝f：“如若此生有幸重來，但愿謝女莫要再遇檀郎……”

（三）

元昭七年季夏，謝帝欲為嫡公主謝嬛挑選宮學伴讀的消息一出，各大族便開始紛紛聘請名家畫師將自家子侄的畫像遞入宮中，那場面絲毫不亞于往日的太子選妃。

這些老謀深算的勛貴之所以如此看重此事，是因為國朝不抑外戚，只要是有能之人，便可掌政要，執(zhí)軍機，謝帝膝下只有一子一女，此番顯然大有自小培養(yǎng)駙馬，成為謝睿輔佐之臣的心思，哪有人舍得放過這樣千載難逢的機會？

月余之后，經(jīng)過謝帝的層層考驗，最終只留下兩位少年，他們分別為定國公府家的小公子薛寄以及寧遠侯家的小侯爺裴頌。

因為兩人的才貌不相上下，謝帝不知該如何取舍，猶豫數(shù)日之后索性便將這難題拋給了謝嬛，畢竟是為她挑選的人，總要她自己喜歡才好。

因此，是年中秋那日，謝帝特命薛寄與裴頌入宮赴宴，在那廣闊的宮室之內(nèi)，當謝帝牽著身著藕荷色宮裝的謝嬛出現(xiàn)在眾人眼前時，饒是見多了好相貌孩子的薛寄也不禁為之感到眸色一亮。

“嬛兒，你來瞧瞧這兩位小哥哥，選出一位來，父皇將他留在宮中陪你可好？”

謝嬛是年不過五歲，正是天真可愛的年紀，她只知道往后會有一人與她一同上宮學，采夏荷，心里歡喜都來不及，哪里還能思及被選之人心中的意愿？

經(jīng)過一番細致打量之后，謝嬛伸手指向了薛寄，而后紅著嬌俏的小臉，害羞地撲進了謝帝懷中，因此，她沒有看見那一刻，薛寄眸中閃過一瞬震驚之色。

原來，薛寄自小便想成為父兄那樣頂天立地的大將軍，年前好不容易說服定國公在下次出征之時將他帶上，可誰知就在大軍開拔前夕，他得了入宮待選的圣令。

他不想將自己最寶貴的年華浪費在這幽深宮廷之中，于是便暗中派人打聽謝嬛的喜好，得知謝嬛不喜檀色，便特地選了一身這樣的衣裳入宮赴宴，可誰知，定國公不舍幼子再受塞北風沙，戰(zhàn)場兇險之苦，命人給他傳去了相反的消息，讓他憑著這一身檀色入了謝嬛的青眼之中。

他雖不敢對定國公的做法有所指摘，卻也因此郁郁不樂，即使入宮之后，他待謝嬛也總是禮數(shù)周全卻又疏離寡淡，累得不明所以的謝嬛常常躲在教養(yǎng)嬤嬤的懷中，癟著小嘴自言自語道：“檀哥哥為什么不喜歡嬛兒？”

直到謝帝自教養(yǎng)嬤嬤口中得知此事之后，謝嬛才在謝帝的解釋之中得知原委，也就此對薛寄生出了不小的愧欠之意。

從此以后，謝嬛便開始想方設(shè)法地彌補薛寄，無論薛寄待她態(tài)度何如，她都永遠跟在他的左右，拉著他的衣袖，奶聲奶氣地叫他“檀哥哥”，薛寄并非鐵石心腸之人，哪里受得了軟糯小人這樣的刻意討好，久而久之便也消了氣性，坦然接受這一局面，將謝嬛當作自家幼妹一般來疼惜。

（四）

因為謝朝的天下是自馬背上得來的，所以國朝極盛田獵之風，謝睿身為嗣君，往后要領(lǐng)著親貴重臣年年前往京郊圍場秋狝，自然更要習得一手好箭。

待謝睿長到十歲之后，薛寄的任務(wù)便不再只是陪伴謝嬛讀書，還要挪出時間陪同謝睿練習射箭，如此一來，兩人見面的機會自然減少許多。

謝嬛不喜歡心里那種空落落的感覺，于是連夜去求了謝帝，不知撒了多少嬌，落了多少淚才得了允準與謝睿一同練箭。

翌日，當她穿著一身束腰窄袖的衣裳出現(xiàn)在靶場之上時，薛寄先是眸色一驚，而后便沉下面色，抿著唇角向她行過禮后便不再與她說話。

謝嬛知道這是薛寄生氣的表現(xiàn)，自然也不敢輕易上前搭話，只能走到謝睿身邊。

“女子臂力不足，習箭甚苦，皇姐明知他不舍得讓你受這苦楚，為何還要這般行事？”

謝嬛聞言，不禁白了謝睿一眼，待謝睿自謝嬛的眸色中窺知自己是那個罪魁禍首之后，便連忙轉(zhuǎn)身去向師傅請教，不敢再回頭看謝嬛一眼。

第一日，謝嬛那雙柔若無骨的素手便被磨出了好幾顆水泡，她含著搖搖欲墜的淚珠看著半跪在面前正在給自己上藥的薛寄，忍不住喊了一聲“疼”。

而后，她便見肅著一張俊臉的薛寄手下一頓，猶疑一瞬之后將她的手輕輕抬起，男子溫熱的氣息似輕羽一般撫過她的掌心，雖緩不了什么疼痛，卻將她這一整日的郁色都吹散了。

“檀哥哥還是心疼嬛兒的，嬛兒很高興?！?/p>

薛寄原想再冷落她片刻，可誰知一抬首便撞進她那雙剪水盈眸里，只一瞬，便再也板不起臉來。

“殿下既然向陛下求了要習箭，那便沒有半途而廢的道理，往后臣會日日監(jiān)督殿下，殿下可莫要借著情分向臣討?zhàn)?，臣是一概不?yīng)的?！?/p>

謝嬛聞言霎時破涕為笑，笑意吟吟地看著薛寄那世間罕見的俊秀眉眼，只覺滿身酸疼都萬分值得。

半年后，謝嬛在箭術(shù)上的天賦漸漸浮現(xiàn)在眾人眼前，謝帝見狀便命巧匠為謝嬛特制了一把輕巧的寶靈弓，謝嬛得到此物之后頓有如虎添翼之感，沒過幾年，她的箭術(shù)便已凌駕于教授她的師傅之上，那箭無虛發(fā)的準度就連出身將門世家的薛寄見了，也只能笑搖著頭，輕嘆自己望塵莫及……

（五）

待到元昭十七年的蘭秋到來之后，宮中便開始為謝嬛籌備起了盛大的笄禮，只不過，令眾人沒有料到的是，在舉行笄禮的前三日，謝嬛宮中有一回鄉(xiāng)探親的小太監(jiān)染上時疫而不自知，待他發(fā)病之時，太醫(yī)院已然無法控制疫病在宮中的蔓延，更令謝帝感到心焦的是，謝嬛也染上了這兇險無比的病癥。

七日之后，一眾太醫(yī)跪在謝帝面前，顫聲稟道：“臣等已研制出治療疫病的藥方，但殿下因為身體虛弱，昏迷過久，始終牙關(guān)緊閉，無人可將湯藥喂入殿下口中，若是再這般拖延下去，臣等恐殿下有性命之危！”

“為何不早來稟報，你們?nèi)羰俏共涣?，那便由朕親自來喂！”謝帝怒氣沖沖地擲下一言，便準備起身朝謝嬛宮中而去。

彼時，薛寄亦陪著心焦難耐的謝睿在場，在謝帝即將踏出大殿之時，薛寄快步上前，跪在了謝帝面前。

“陛下萬金之軀，實在不宜前去冒險，若是陛下信臣，臣愿前往殿下宮中一試！”

謝帝聞言眸色一頓，發(fā)問道：“這疫病是會死人的，你不怕嗎？”

“臣自幼習武，身體強健，自比殿下這樣嬌弱女兒要能受些風雨，就算當真染上，也有諸位太醫(yī)竭力救治，臣無所畏懼?！?/p>

謝帝知道謝嬛對薛寄一往情深，但在此前，謝帝一直都看不清薛寄待謝嬛的心意又是何如，因此久久未為二人許婚，直到此刻，謝帝才終于明白，自己多年培養(yǎng)，終究還是不負。

“既然如此，朕便成全你的心意，倘若你們二人皆能平安度過此難，待為嬛兒補過笄禮之后，朕便將你們的婚禮也提上日程！”

“臣……謝主隆恩！”

……

在踏入謝嬛的閨房前，薛寄一直提醒自己要保持鎮(zhèn)定，可誰知當他掀開鮫紗帳，親眼看見躺在榻上那個氣若游絲的女子時，霎時間便紅了眼眶。

隨后，他不顧太醫(yī)的阻攔將謝嬛的身子輕輕托起，讓她靠在自己的肩頭，而后隔著一層薄紗，附在她的耳邊輕語。

“殿下，方才陛下說了，只要殿下能恢復(fù)如初，他便為殿下賜婚，讓殿下嫁給心儀已久的少年郎，所以，臣請殿下乖乖喝藥，也賞臣一個得償夙愿的良機可好？”

薛寄并不確定謝嬛能夠聽到自己的這番表白，但無論如何，他都要將這深埋心底多年的愛意表露出來，這樣，無論生死，他此生都能無憾。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發(fā)現(xiàn)謝嬛那如蝶翼般的長睫似有顫動之象，于是連忙命人端了藥來喂，果然，原本緊閉的牙關(guān)漸漸松泛開來，沒有人知道他看著那褐色湯藥緩緩流入謝嬛口中的那一刻，心中漾出了多少歡喜之色。

……

薛寄與謝嬛成婚那日，謝帝不僅親臨府上觀禮，還贈了一塊親手題寫的匾額，只見那千金難求的楠木匾上，龍飛鳳舞四字——檀郎謝女，此語既取自二人之名姓，也借古意代指才貌雙全的夫婦，由此可見謝帝對這對小夫妻的喜愛之深。

只可惜，這樣好的父親并沒有得到上天眷顧，僅僅三年之后，謝帝便因為突發(fā)心疾而在勤政殿中猝然離世，為了穩(wěn)定政局，薛寄只能勸謝睿先行放下心中悲痛，迅速登上皇位，改元月宜。

（六）

謝嬛自謝帝去后生了一場大病，病愈之后便深居簡出，極少過問政事，而升任輔臣的薛寄也不喜將朝廷之事帶回家中，從不與她訴說煩憂之事。

月宜三年季夏里的一日，謝嬛前往薛寄的書房尋取紅絲硯作畫，誰知，她剛將東西拿到手，便聽見薛寄領(lǐng)著一眾幕僚快步前來的聲音。

因為夏服輕薄，不宜見客，于是她便屏息凝氣地躲入內(nèi)室之中，盼著薛寄能夠早日結(jié)束此番商談。

謝嬛原以為薛寄會一直幫著謝睿穩(wěn)定朝堂，看著謝朝走向海晏河清，天下安平的那一日，直到這一刻，她聽著薛寄與幕僚的對話，她才發(fā)現(xiàn)，原來薛寄早已在謝睿對他的寵信之中膨脹了野心，生出了謀朝篡位，改元換姓的卑劣心思。

隨后，薛寄便驚聞內(nèi)室之中傳來石硯落地之聲，幕僚見狀紛紛拔出腰間佩刀，可薛寄只是眸色一斂，命人先行離去，待沉重的雕花木門闔上之后，他才深深地呼出一口氣朝內(nèi)室走去，果然，當他掀開青紗帳后，便見謝嬛咬著蒼白無色的唇角，滿目冰霜地看著他。

他每往前進一步，她便往后退一步，直至背抵墻角，退無可退。

“事到如今，你還有何話要說？”

謝嬛的一個“你”字令薛寄心底一顫，眸色瞬間猩紅起來。

“臣雖無話可說，但殿下依舊是臣妻，往后還是要像從前那般稱呼才是。”

“往后？”謝嬛聞言不禁看著薛寄嗤笑開來。

“你想要殺我的弟弟，奪我謝氏江山，你覺得我們兩個人還會有什么往后？”

“此刻，你若不殺我滅口，待我踏出這屋門，你的狼子野心便會路人皆知，我要讓天下人看看，你究竟是何等忘恩負義之輩？”

薛寄自然不會讓謝嬛有這樣的機會對外說出一切，在她歇斯底里地發(fā)泄心中驚痛之時，便趁機將一枚淬了迷藥的銀針封入她的體內(nèi)，待她回過神來時，藥力已經(jīng)開始發(fā)效，她只往前逃了兩步，便四肢綿軟地倒在了薛寄懷中。

隨后，薛寄一邊對外宣稱，謝嬛感染寒癥，謝絕見客，一邊命人按時給謝嬛喂服可致人長久昏厥的藥物，他要讓她睡到是年中秋過后，因為到那時，縱使她知曉內(nèi)情也無力再阻止他攀登至尊之位的步伐了。

中秋宮宴散罷之后，薛寄便借著眾人醉意盎然之時發(fā)動宮變，幸好謝睿手下的控鶴軍反應(yīng)及時，這才將薛寄的兵馬抵御在了皇城之外。

謝睿站在城樓之上，氣得渾身發(fā)抖，開始高聲怒罵薛寄，薛寄手下的兵將都是久經(jīng)沙場的，見少年帝王如此心浮氣躁，越發(fā)覺得自己此番隨著薛寄起事，大有身負從龍之功的可能。

薛寄并不將謝睿的控鶴軍放在眼里，面色如常地聽著謝睿的責罵，后來索性命人將護衛(wèi)在身前的盾牌撤了，因為他所在的位置遠在控鶴軍箭手的射程之外，而這世間唯一能在這樣的距離里射死他的人還在榻上昏睡，他自然無所畏懼。

可誰知就在他拔出佩劍，準備發(fā)起第一輪進攻之時，眾人只聽見“嗶”地一聲，一只羽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薛寄飛射而來，薛寄眸閃一瞬驚愕便再也躲閃不及，隨之便被飛刺入心口的羽箭帶得跌落馬下……

原來謝睿早對謝嬛久病一事生疑，趁著薛寄不在府中的一個暗夜，派了人潛入府中查看謝嬛近況，謝嬛在經(jīng)銀針刺激之后便醒了過來，也將薛寄的全盤打算盡數(shù)告知謝睿。為免讓薛寄看出破綻，謝嬛依舊服下湯藥，昏睡至起兵前夜，才在謝睿的幫助下醒來，換上箭手的兵服混入控鶴軍中，親手殺死這個背信棄義的亂臣賊子。

薛寄一死，薛軍便因群龍無首而現(xiàn)亂狀，他們行的本就是大逆不道之事，遇此情狀，內(nèi)心自然愈發(fā)驚恐無措，當有一半的人因為謝睿的“既往不咎”而丟下手中的刀槍劍戟之后，另一半便再也掀不起一絲風浪了。

于是，這一夜的宮門之變，僅以“薛寄”一人之死而告終結(jié)。

……

“自那以后，每一年的中秋佳節(jié)對我而言都是輾轉(zhuǎn)難眠的可怖暗夜，沒有人知道我有多么渴望在這個圓滿月夜里安然睡上片刻時間?！?/p>

“今夜有草民在，不如殿下再闔上眼試一試？”

謝嬛難得見張?zhí)催@般溫柔地與她說話，靠在他的肩頭便閉上了眼睛，誰知一盞茶后當真睡了過去。

張?zhí)匆娭x嬛額間仍有涔涔冷汗，便取出一方錦帕為她輕柔拭汗，這一夜的清亮月光落在窗臺，窺見了張?zhí)词种械膭幼?，卻窺不出他那低垂的星眸里究竟藏著何種神色！

（七）

月宜七年季夏，宮中辦賞蓮大會，謝睿邀謝嬛入宮一聚，順便讓她將張?zhí)磶斫o他瞧瞧，謝嬛本不欲往那唇舌混雜之地，但又不想拂了謝睿的面子，糾結(jié)片刻之后也應(yīng)承了下來。

“入了宮門之后，你便只管跟在本公主的身后，無論誰上前與你搭話，你都無須理會他們，你可記下了？”

張?zhí)床幌胱屩x嬛瞧出自己內(nèi)心的慌張，只能強裝鎮(zhèn)定地點下頭來。

這一日，謝嬛為張?zhí)刺袅艘簧碓掳咨娜A衣，頭飾白玉冠，整個人瞧著當真像天上的謫仙一般，所以，當兩人出現(xiàn)在謝睿眼前時，就連他也不禁晃了神，想起了那令人感到無比唏噓的“檀郎謝女”。

席間，張?zhí)达嬒聨妆揖浦蟊愀胁贿m，在得了謝嬛的允準之后起身前往御花園中透氣，可誰知他要返身而回之時，竟與如今襲爵寧遠侯的裴頌撞了個正著。

裴頌一直對當年落選一事耿耿于懷，薛寄在世之時，他一直沒有尋到報復(fù)的機會，如今見到張?zhí)?，看著這張與薛寄幾無二致的面容便忍不住怒火中燒，帶著同行之人上前，趁著張?zhí)床粋渲畷r，將他推入御湖之中。

裴頌知道張?zhí)茨怂l(xiāng)之人，定會鳧水，本也只想讓他鬧個難堪，可誰知張?zhí)丛诮?jīng)歷那可怖的水患之后，遇水便驚，就連自救的本事兒都忘的一干二凈，待裴頌瞧出異樣，派人躍入湖中相救之時，張?zhí)匆呀?jīng)因為嗆入過多湖水而不省人事。

翌日天明時分，當張?zhí)崔D(zhuǎn)危為安的消息傳出之時，寧遠侯裴頌也因在宮中行事無狀而遭言官大力彈劾，直到領(lǐng)了罰俸三年的旨意之后才將此事平息。

自此以后，闔京高門再也無人敢因面首的身份而輕視張?zhí)矗l人見了都要畢恭畢敬地尊稱一聲“張大人”。

（八）

自薛寄死后，謝嬛便不愿留在這座與薛寄有著千絲萬縷聯(lián)系的帝京之中，隨即命人在封地清河郡中修筑長居之所，只不過后因旱災(zāi)、兵亂、水患等各種原因，直到月宜八年鶯時方才落成。

謝嬛與張?zhí)措x京那日，謝睿特地舍了朝會，趕往城外送行。臨別之際，謝睿意味深長地看了張?zhí)匆谎?，而后將一封厚厚的信函塞入謝嬛手中，囑咐她上路再看。

謝嬛雖然不明所以，卻也遵了旨意，待馬車駛出帝京地界后，她才用簪尾挑開封蠟，取出了里頭的信紙，信中洋洋灑灑上千字，在她毫無準備的情況之下便將一段鮮為人知的舊日往事盡數(shù)展露于她的眼前。

原來，昔年薛家人確實起了謀逆之意，但真正懷著不臣之心的并非薛寄，而是他生來最為敬愛的父親與諸位兄長。

薛父知道薛寄自小在宮中長大，與謝嬛、謝睿之間情義非凡，本不愿讓薛寄涉入其中礙事?？伤麄兤衷诩抑忻苤\之時出了紕漏，讓無意中路過書房的薛寄得知了他們的野心。

薛寄不可能容許旁人傷害謝睿與謝嬛，也不想眼睜睜地看著父兄成為人人唾罵的亂臣，在經(jīng)過與謝睿的謹慎商談之后，他便開始假意向父兄流露出自己亦有稱帝的心思，從而成功打入其中，在數(shù)年的努力之下，終于徹底取得薛父的信任，將發(fā)動宮變的指揮權(quán)盡數(shù)攬入手中，如此，他才有機會讓謝睿兵不血刃地平息一場本要血流成河的叛亂。

因為他一定要在戰(zhàn)中“死去”，而后才能以全新的身份回到謝嬛身邊，所以只能由謝嬛親自來殺，往后才不會遭人無盡非議。

雖然胸前的鋼板擋住了大部分的力道，但鋒利的箭鏃還是刺入他的心頭，謝睿暗中派人照料了他一年，而后又花了兩年時間，用秘藥消去了那愈合后的駭人疤痕，這才讓他頂著“張?zhí)础敝胤档劬?/p>

“臣原想換張面皮回來見殿下，那樣便可以省去許多麻煩，誰知換顏師瞧了臣的這張臉都舍不得下手，無奈之下只能作罷，添了顆淚痣，聊作區(qū)別?！?/p>

馬車搖搖晃晃地行在山間，薛寄紅著眼跪在淚流滿面的謝嬛面前，握著她那雙顫抖不已的冰涼素手不停地道歉。

“我就那樣不值得你們信任嗎？這樣大的事情為何不早早與我說明？你知不知道，我這些年過得有多么煎熬？”謝嬛說出這些話時已經(jīng)顧不得舉止禮儀，對著薛寄又拍又打，直到喘不上氣才停下手來。

薛寄見狀連忙將人抱入懷中安撫，過了好半晌才哽聲續(xù)道：“當初臣若是與殿下說了實話，殿下捫心自問，中秋那夜舍得射出眾人眼中的致命一箭嗎？”

謝嬛聞言頓時語塞，可隨之心頭的怒意也仿佛消去了一半，沉默了好半晌才氣聲道：

“你們就是仗著對我的了解才這般欺負我……”

“那你回京之后為何仍不向我道明實情，任由那些勢利小人隨意欺辱于你？”

“殿下，臣既上了戲臺，便要將戲唱罷方可下臺。臣要讓帝京之人都知道，臣只是一個以貌侍人的面首，這樣才不會有人因著臣的這張臉再去深究往事。至于清河郡，山高路遠，那里的人又未曾見過薛寄是何模樣，臣自然也無須再多加顧慮了?！?/p>

“如此說來，那年落水昏迷一事兒也是假的了？”

“那日臣確實因為身體不適嗆了幾口水，但遠不至于昏迷的地步，之所以要那般行事，只是想教訓(xùn)一下裴頌，誰叫他在我‘死后’還心心念念地想娶殿下為妻？”

謝嬛從未見過薛寄吃醋的模樣，聽過這話之后便將另一半的氣也消了個盡。

“你總是這般有理，我自小便說不過你。這些年我過得很苦，可我知道，你也不會比我好過多少，既然往事那般不堪回首，那我們便就此放下，從頭來過吧！”

薛寄聞言終于含淚輕笑，俯身上前吻住近在咫尺的秀美紅唇，唇齒纏綿之間，謝嬛聽見他動情地應(yīng)了一聲“好”！

后來，薛寄與謝嬛生了一子三女，個個皆是人中龍鳳，而他們也在謝睿的偏護之下，有了極好的前程與歸宿。

薛寄為免惹人注意，無數(shù)次地打消了謝睿想為他賜官的念頭，僅以面首之名陪伴謝嬛終生。

謝嬛彌留之際，忍不住握著薛寄的手，弱聲詢問：“這一世，檀郎為謝女放棄姓氏、親族、前程、爵祿，可曾生過一瞬悔意？”

薛寄含淚搖著頭，將謝嬛那枯瘦蒼老的手放至唇邊親吻，慢聲笑回道：“漫漫人生，有舍有得，檀郎此生亦可稱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