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我心

文/嵇荷 圖/青由

一

如果說每個人的一生之中都一定會有一件遺憾的事情。那么對于唐可妍而言，一定是她要比夢想之中還晚了兩年踏入科技大學的殿堂。畢竟，早在兩年之前她剛剛結(jié)束了高考的時候，舅媽就已經(jīng)承包了科技大學二號食堂的七號窗口，整整賣了兩年的炒菜米飯！

這次若不是因為舅媽腱鞘炎連帶著各種綜合征犯得太嚴重，她怕是也忘了自己完全可以勝任小廚娘這份辛勤卻光榮的工作！

只不過……唐可妍來科技大還沒超三天，七號窗口前打飯的學生們就已經(jīng)怨聲載道了。

倒不是因為唐可妍的手藝比舅媽遜色太多，而是……她顛勺的手實在有點像帕金森，每勺菜打在學生菜盤之前必定要抖上三抖。

“救命，姐姐，我們好歹也是祖國未來的接班人，你真是恨不得就只給我們挖幾滴菜湯打發(fā)了??！哼，學校是給了餐飲補貼，但也架不住你這么克扣吧？”

“就是啊就是！巴依老爺看到您這樣都得伸手遞根煙！別抖了，再抖真是一點兒菜都沒了！”

“我服了啊你這老六，以前還覺得喬大媽摳搜，給的肉太少。真是年少不知大媽好，錯把少女當成寶?！?/p>

僅隔著一道玻璃窗板，唐可妍自然是將這些陰陽怪氣的埋怨聽得清清楚楚。奈何她一貫分不清主次，小鹿似清澈的眸子抬起來時，嘴角掛滿的笑意就已經(jīng)表現(xiàn)的徹底：“哇，你們這些高材生，講話夸人都這么能押韻，竟然還夸我是少女。討厭，姐姐都已經(jīng)要二十一歲啦！我看起來真的像少女一樣讓人猜不出年齡嘛？”

排隊眾人：“……”

氣氛一時尷尬，沉默之間，偏隊伍不近不遠中高出平均身高大半頭的男生沒忍住捂住嘴笑出了聲。男生只是穿著簡單的白襯衣和黑工褲。卻似乎因為身高的原因，顯得在氣質(zhì)上完全碾壓了一眾學生。

顯然他的舉動也一時讓身邊人都驚訝住，尤其是唐可妍，盡管對方捂住了唇，可唇角上挑的弧度也被她清晰可見地撲捉到眼底。細細瞧過去，竟才發(fā)現(xiàn)對方生的白皙，眼角彎彎的桃花眸襯得他實在迷人。

唐可妍看的有些癡，若不是最前排的小學弟嚷道：“夠了，夠了，夠了！少女姐姐，大家埋怨一下，也沒必要這么矯枉過正！你這勺給的真要溢出盤來了！”

被聲音打斷，唐可妍這才意識到自己行為的不妥，于是連忙又從對方的食盤當中將剛剛蓋上去的菜夾出來一大塊放到備用的空盤里。

舉止瞬間引得大伙目瞪口呆。

說她沒分寸吧，她好賴也沒把食盤里的菜盛回菜盤里面沒接著給下一位學生夾。

說她有分寸吧，這給都給出去了，又硬生生地給搶回來……

真的，多多少少有點侮辱這些高校學子們的智商值了。

偏偏唐可妍自己還沒意識到，直到那白衣男生排到取餐窗口，對著她明眸皓齒的笑道：“好一陣都沒吃到糖醋排骨了。是喬阿姨不在，所以不做那道菜了嗎？”

于是，唐可妍的大腦就不受控制，本能地回答出：“瞎說，我做的比舅媽做的還好吃！明天你來，我做給你吃！”

然后，迎來的便是對方淺淺地點著頭，眉目含情似的溫柔地看向唐可妍：“好，明天我來吃?！?/p>

末了，直到那天午飯用餐結(jié)束，食堂空空蕩蕩四下無人之際，唐可妍才反映過來，當下排骨可要二十多塊錢一斤呢！她是做了什么孽，就這么被美色迷惑住了！

二

可是許諾了別人的話不愿意輕易因為自己而反悔，唐可妍思來想去，隔天還是斥重金買了一斤的排骨單獨開了小灶做了糖醋排骨裝好。

奈何整整一天下來，男生并沒有如約而至。直到晚上食堂快要打烊，唐可妍將所有東西收整結(jié)束，失落地坐在窗口前的板凳上悶聲看著自己那盒冷掉了的糖醋排骨時，窗前的玻璃卻忽然被敲響。

心頭思緒中的男生就這樣適時出現(xiàn)在唐可妍的眼前。

“抱歉，今天老師臨時帶我們?nèi)懮?，剛剛才返校。那個，這份糖醋排骨，是為我準備的嗎？”對方笑的溫潤如玉，看向她的眸子赤誠又清澈。

唐可妍怔了一霎，心中奇異而綿密的情緒奇奇怪怪在胸口間纏繞。分明是一句很簡單的解釋，偏偏就好似彼此之間顯得過于例外?？扇羰莿e扭地應(yīng)對，又更像是添了許多不適時宜的矜持。唐可妍腦袋里繞了十八圈，這才找到了一句看似符合她性格的回應(yīng)：“當、當然了，這排骨價位可不便宜的。你專門點的菜，我當然樂意多掙份外快。額，二十塊！不過，沒米飯了。我有泡面，要配著吃嗎？一袋兩塊五……不能刷卡啊，付現(xiàn)才行……”

“噗嗤?！彼坪跏菦]想到這個小廚娘會如此精打細算的做生意。對方一時又失控地笑了出聲。看著唐可妍有些局促的表情，連連補道：“現(xiàn)在也刷不了卡了吧。不過我沒帶現(xiàn)金，微信轉(zhuǎn)給你吧？正好，加個好友，以后也好求你給我特別加菜。對了，我叫陸何川?！?/p>

“……啊，我，我叫唐可妍?！?/p>

就這樣稀里糊涂加上了好友。又這樣稀里糊涂給他下了泡面。

下了班的校食堂，除了唐可妍這七號窗口前的小白熾燈照著微弱的光。四下倒是已經(jīng)黑壓壓一片了。

泡面熱氣騰騰地在煮沸的鍋子里散出白霧，炙熱的九月天，樓外的樹梢遠處還能聽到秋蟬肆無忌憚的啼鳴，唐可妍不出意外地額間滲出了汗珠。悄悄斜著眼角往窗口外瞟，卻發(fā)現(xiàn)陸何川竟一臉溫柔地看著自己。

她手不自然地抖了一下，小拇指就這樣觸在了小鍋爐便最受熱的地方。

“嘶！”疼痛隨著神經(jīng)傳遞到感官，唐可妍就這樣尖叫出聲。陸何川原本舒展的眉頭就這樣皺了起來，關(guān)切地望過去。只恨自己與她之間隔了扇窗。

“傷的厲害嗎？快點拿涼水沖一沖！別煮了別煮了，把火關(guān)上別一會又受傷了?！睅缀跏菬o師自通一般找到了進內(nèi)窗的后門，陸何川利索地沖到內(nèi)廚將火關(guān)上，抓住唐可妍的手往涼水管沖，倒是傷的不厲害，小拇指處只是些許的紅腫，用香油擦拭上，反而也沒了剛才的疼痛。這番行云流水般的舉動讓唐可妍顯得窘迫起來，手指還在他手掌前捧著認真觀察，不好收又不好一直這樣搭著，只能尷尬地找著話題轉(zhuǎn)移這種注意力：“想不到你還知道香油祛燙傷的偏方……”

“……小時候淘氣，玩火燒傷了外婆就會給我涂香油?！标懞未ㄒ舶l(fā)覺到自己正抓著唐可妍的手，察覺到行為的不妥后突然也開始別扭起來。唐可妍適時將手拿開，不自然地賠笑道：“泡面還吃嗎？”

“……吃，這么大成本的泡面，我得連湯都喝干凈?！?/p>

三

耳機里是張震岳的《小宇》。

——總有些驚奇的際遇，比方說當我遇見你。

唐可妍切了單曲循環(huán)，躺在小床上攥著手機反反復(fù)復(fù)地刷著陸何川的朋友圈。陸何川的訊息彈出來那刻，她不知道該如何形容自己的感覺，但能夠確定的，是一種朦朧的錯覺讓她萌動了不該有的心思，譬如，自己該不會是……要戀愛了？

但事實上，陸何川只是簡單的詢問了一下唐可妍的手還痛不痛，順便轉(zhuǎn)來了一個微信紅包代表著她給自己開小灶的謝意。

唐可妍看著對方的紅包，一時之間好像有什么美好的祈愿被打破。對啊，多不切實際，他們就是食客與廚師之間的關(guān)系罷了！如此相較甚遠的距離。產(chǎn)生想法都是一種高攀，又怎么敢肖想多余的東西來褻瀆了這美好心動的瞬間？

可這一切又在唐可妍收下紅包后變了滋味。

九十九塊九毛九的奇怪數(shù)額，讓唐可妍一時不知該回復(fù)什么。

而對方卻又妥帖地補充道：“下周二可以的話，想吃雞肉炒青椒！收了費可不許逃單哦！”

雞肉炒青椒……

唐可妍腦子懵懵的，如何也想不到這道每周二都會上架的最尋常的炒菜會被陸何川單獨強調(diào)。是他真的很愛吃這道菜嗎？還是說為了避免雙方的過于尷尬，隨口找的一句借口之言？

但現(xiàn)實的情況卻讓她并沒有過多充裕的時間來思慮太多，凌晨四點就要去農(nóng)貿(mào)市場配菜，快的話五點半前趕到校食堂，簡單打磨點紅豆豆?jié){配點小咸菜賣早餐，緊接著就是一整天埋頭在七號窗口內(nèi)廚里苦干一整天了。

這樣的日子其實要比以往來的充實許多。畢竟從高考失利那年以后，唐可妍的時間就好像停駐下來，漫無目的。

她從小被姨媽收養(yǎng)，對于父母早就沒了印象。記憶里的童年過的并不暢快，原本就生活在小城鎮(zhèn)，初中時期舅舅又病重離世，舅媽帶著小妹妹已經(jīng)很不容易，又加上自己這個拖油瓶，算是舉步維艱地來到這個城市扎根。

按理說，唐可妍本應(yīng)該更加刻苦，用成績?yōu)樽约翰粋€前程。奈何她不過就是萬千人海中最尋常的一個學生。頭腦不夠聰明，功課不夠努力。到最后高考落了榜，自然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好在舅媽的親生女兒爭氣，學習成績一直名列前茅。唐可妍便沒了太大愧疚，她不是念書的料，索性連舅媽找的大專也不愿意繼續(xù)念下去了。拿著高中的學歷四處打打零工，按月給舅媽上繳工資，也算是報答她的養(yǎng)育之恩。

這幾年來，公司前臺算是她最體面的一份工作了。而那里也更是讓她認識到，自己知識匱乏的人生中，讓她錯過了太多風景。

她是看風景的局外之人，她觸摸不到旁人的四季繽紛。

能力與實力相較于她而言，變成了一片茫然。

以至于，當她得知這些理工科的高材生們大多出自于科技學院。便對大學的殿堂開始近乎癡迷的崇拜，甚至回到家也會給自己的小妹妹灌輸一些要好好學習，要選理科，要考上好大學！

當然，如今她也能昂首挺胸地邁入科技大，為這些莘莘學子做羹湯，便成為了她引以為傲的事情。只不過，她摳摳搜搜給這些學子們盛菜的樣子，實在有違了她的初衷。但這又如何能怪她呢，畢竟誰能知道，舅媽因為身子不爽利，以為只是腱鞘炎而掌不了勺，卻檢查出患了癌中期的噩耗。

巨大的醫(yī)療費用和小妹妹看不清的未來，成了雖然不需要她困擾也不得不困擾著她的重擔。她沒有精明的頭腦來想方設(shè)法解決困境，唯一能做到的，只有承擔起舅媽的工作，并竭盡全力的賺更多的錢給舅媽看病。

四

當感受到肩膀上的責任與包袱是如此鮮明沉重以后，唐可妍才清楚，從小到大都是舅媽在為自己負擔前行。而此刻自己那些不該有的心思，自然是更應(yīng)該有個輕重緩急，壓在心底下只字不提。

只不過，周二的尖椒炒雞胸脯肉，還是無可避免地成了那天唐可妍最用心做的一道菜。盡管她總是克扣著學生們菜品的分量，但因為味道好，她的七號窗口，在飯點時分學生還是絡(luò)繹不絕。

唐可妍有意無意地往排隊的學生之間瞧，看到陸何川時，便開始不由自主地將尖椒炒雞胸脯盛的少之又少，生怕輪到陸何川時，剩下的不夠他吃。

就沖唐可妍這掌勺的“帕金森綜合征”來看，當真輪到陸何川時，她那大盤的尖椒炒雞胸脯還剩了大半盤之多。唐可妍遇事不動腦，上來就給陸何川盛了兩大勺。肉眼可見的不菲分量讓排隊的學生們不由交頭接耳地抗議起來，而陸何川身后的女生，竟直接邁到窗口前，言辭犀利地對著唐可妍質(zhì)問道：“阿姨你什么意思??？這還是學校的食堂，就這么明目張膽搞特殊化？給我們提前預(yù)備一節(jié)提前邁入社會？適應(yīng)當下生存環(huán)境？難怪陸何川今天拒絕了班里聚餐，這么豐盛的倒貼，陸才子也是凡人不能免俗?。?？”

唐可妍可聽不出來對方話里話外的譏諷，落入她耳中的，只剩下一句“陸何川拒絕了班里聚餐”。

她愣愣看了看陸何川，又傻傻看了看女生。抬手的行為是將另一份魚香肉絲又挖了一大勺倒進陸何川的餐盤。呆呼呼地說了句：“那我得給你多盛一點了，班級聚餐怎么也比食堂豐盛的多?！?/p>

陸何川咋舌，作為當事人卻又不好直接笑出聲：“……”

倒是他旁邊的女生，仿佛是被破了大防似的，轉(zhuǎn)頭便一把拽住了陸何川的衣袖，牙尖嘴利地開始了言語制裁：“陸何川，你搞錯沒??？你該不會是因為她拒絕了系花吧？她們兩個有可比性嗎？這女的好像智商都達不到正常人標準吧！”

她的話攻擊性大不大先不說，侮辱性倒是極強。陸何川顯然表情已經(jīng)不自在地像要發(fā)起脾氣，唐可妍卻急匆匆隔著那道玻璃窗搭腔道：“誒誒誒，陸何川，你有沒有男女界限，就任由她拽著你衣服不成了？男人不自愛，就像爛白菜！你趕緊拿了飯躲一邊吃去！別在這嘰嘰咕咕占用公共時間！下一位下一位！妹妹，你打不打飯，不打我盛下一個了??！”

原本還伺機而動的火星味兒在此刻瞬間蔫了下來，女生也被唐可妍的一番迷惑發(fā)言徹底搞得無聲敗北。哪里還樂意在這排隊，負氣似的離開了七號窗口。反倒是陸何川，無奈地搖了搖頭，找了個就近的位置坐下來，嘴角似有若無地不住上揚。

智商低不低是沒辦法考證了，但這情商，簡直是天花板級別無人能敵了吧？待到午飯時間過去，食堂里的人也稀稀落落走空。陸何川才重新走到七號窗口，敲了敲窗對著唐可妍打趣道：“提問唐老師，我們隔著窗說話，還算守男德嗎？”

“……”怎么也沒料到這家伙會惦記著這句話一直等到現(xiàn)在。唐可妍撇撇嘴，如實答道：“道德、順德、品德、育德、容德、口德、行德。你說你犯了哪條了？”

“……我？又犯了？口、口德？總不能把嘴縫上，飯都不讓吃了？”

“哼，還頂嘴呢。男德典范第一條，不與女性頂嘴，做永恒乖男。你知錯犯錯，說你爛葉菜冤枉你了？”

“……唐老師你這么苛刻，做你的門生一定特別辛苦了?！?/p>

“哈？”

“沒事，我是說，唐老師教育的是，我以后一定會注意不會再犯了?！?/p>

五

唐可妍并沒有往深了聽陸何川的話。只是頓時有一種臉紅心跳的感覺，她仰起頭，無意中與陸何川對視上，對方反而又露出那種翩翩佳君子的笑容。

他是真的溫潤如玉，也是真的很愛笑了。

那是唐可妍那時候得出來的定論。直到那日口中追他的系花真正找上她，她才意識到，其實陸何川，并不是想象中的愛笑。

金秋的十月熱到逼人，滿校的桂花香氣仿佛沁入在空氣里。校園里的景物讓大自然的節(jié)氣填圖出鮮明又美好的色彩，唐可妍借著午后短暫的休息時間，躲在學生們的操場上就這樣享受著最后短暫的秋高氣爽。

沒料到的，是那日在她七號窗口前打飯的女生，跟著另一位漂亮的女孩子就這樣從身邊經(jīng)過了。原也不是專門來找她，遠遠從唐可妍身邊路過，注意到她的存在便又原路折了回來。

唐可妍看著面前像逛動物園看動物一樣觀察著自己的兩人，主動出擊地開口：“噢，我認得你，在我窗口打過飯的妹妹。怎么？站在我面前有事相求嗎？”

“……我，”幾乎是瞬間就讓對方的情緒在頃刻之間被拿捏。對方皺著眉，顯然是惱怒起來。反而是系花情緒穩(wěn)定，對著唐可妍笑得真情實感。

“難怪何川變得愛笑了，這么有趣的小姐姐，被她逗笑很正常呀?！?/p>

真是不怕情敵找麻煩，就怕情敵當伙伴。

尤其……對方不僅嘴甜，長得還好看！唐可妍被她夸得一愣一愣，剛剛的不適感也在此刻蕩然無存了。

她看著系花，一臉好奇道：“我……說話有那么搞笑嗎？把我當搞笑女呢??？”

“噗，”對方這次倒是真的被唐可妍逗笑了，淑女地捂住唇，眉眼也彎了腰如弦上月牙：“我這是夸獎你的意思啦，如果下午有時間，邀請你去我們系聽教授的公開課好嗎？何川今天還有演講，聽說他研究這次課題花了好大功夫呢。噢，對了，公共教室外面正好有一排桂花樹，風一吹，整個教室都被香氣彌漫了?！?/p>

系花的話剛剛說完，旁邊的女生就已經(jīng)一臉不解地扯了扯她腰間的衣尾，眼神里的迷惑仿佛寫著：你是瘋了嗎？主動給人家制造機會？

而唐可妍卻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想到教室里那副被系花形容的畫面，想到講臺上陸何川演講的模樣，她想，她想的并不止步于光靠想象。

唐可妍就這樣跟著系花進了公共教室。即便是在科技大學里，卻還是第一次邁入教室中。公開課的大講堂下，近千號的學生坐滿了座位。她本該是最不惹眼的那一類，完全輕易就可以蒙混進來，偏偏跟在系花身邊，踏入教室的門時，便輕易引來了眾多雙眼睛的注意。

好在是卡在上課的點。

鈴聲響起，教授便后腳進了教室。

唐可妍跟著系花坐到窗邊，輕輕推開窗戶一道縫，果不其然桂花飄來的味道就散在鼻腔內(nèi)。那意料中的陸何川在講臺上俊逸的身姿，也不出意外的映入了所有人的眼眸。

公子溫如玉，已是偏偏好風景。

唐可妍有一時的看癡，這樣純粹又美妙的校園青蔥，如窗外那炙熱的艷陽，如油油綠葉散發(fā)著最濃烈的自然清香。那一霎，她多羨慕他，可也只是短暫的一霎，唐可妍便收起了所有不該有的心思，她的耳朵里，已經(jīng)傳來了不該被打斷的聲音。那些細細碎碎的低語，那些指手畫腳的疑惑。其實，她都聽得清晰。

“不是吧，那個食堂燒菜的女的和陸何川真的有什么？”

“也不應(yīng)該吧？沒看她和誰進來的，奇怪，她到底什么來路啊，怎么學霸和系花都跟她玩在一起？”

“嘖，別聊了別聊了。她好像瞧過來了?！?/p>

唐可妍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講臺前那優(yōu)秀到渾身都充滿著光芒的陸何川，忽然輕嘆了一口氣，又暗自苦笑地輕輕搖了搖頭，片刻后，便重新恢復(fù)了一開始那元氣滿滿的模樣，看向演講臺，笑的心滿意足起來。

這樣完美的男孩子，能出現(xiàn)在生命里，遠遠的看一眼，已經(jīng)是自己人生之中不可多得的美好記憶了。夠了，足夠了。她還有更多眼下的要緊事要做，比如，該回到食堂削胡蘿卜，晚上要煮牛腩用的。

六

在那之后，唐可妍便更用心的開始研究起菜譜，“盛菜間接性帕金森”的毛病也徹底治愈了。自打她的打菜量恢復(fù)如前，七號窗口前的隊伍更是熙熙攘攘。

唐可妍都不記得已經(jīng)是多少次午飯時間還沒過半，她窗口前的盤子就已經(jīng)被清空的徹底。這樣一來，她便有了更充裕的時間。

舅媽的手術(shù)時間安排好以后，唐可妍便停了幾天工去照顧住院的舅媽。再回來時，并沒料想過踏入食堂第一眼便迎來了陸何川。

唐可妍有些意外，倒顯得陸何川過于緊張了。

“可妍，你，你回來了?！?/p>

“……嗯，”唐可妍看著他局促的目光，點了點頭，疑惑道：“你不會在等我吧？”

脫口便有些后悔，卻迎來對方堅定的肯定：“是。我以為你不會回來了，我……”

那一臉的緊張和略微結(jié)舌的模樣讓唐可妍第一次沖著陸何川毫無芥蒂地笑了起來：“我怎么可能不會回來，你怎么啦，怎么突然說話都結(jié)巴？”

是啊，怎么會突然就這樣結(jié)巴，怎么會心情如此復(fù)雜？

陸何川搞不懂自己，能搞懂的，只剩下他本能地想要見到她，想要抓住她。

“唐可妍，你，能做我女朋友嗎？”

“……”

當一件原本從來都不敢奢望的祈愿真實地展示在眼前時，那種不可思議到不敢相信的心緒完全能讓人大腦放空。

唐可妍覺得胸口有些悶，費力地大口呼吸來抑制自己的情緒讓自己表現(xiàn)得更顯得平靜。可是哪里能平靜，即便沒有表情，沒有言語，內(nèi)心洶涌的翻江倒海和大腦瞬間的電閃雷鳴也讓她清楚的意識到，自己完全淪陷了進去。

時針幾乎在此刻停滯下來，唐可妍也不知到底過去了多久，才緩緩地對著陸何川開口：“你瘋了嗎？別跟我開這種玩笑?！?/p>

“我不是一個愛開玩笑的人。我認真的?！?/p>

那雙眸里漣漪的深情，在這一刻，至少這一瞬間，唐可妍確定，是為她流轉(zhuǎn)。

可是，人并不能因為一時的心動，釀造出后續(xù)無窮無盡的……麻煩。

對，她不想惹麻煩，或許，更確切的講，她才是麻煩。

“你是因為幾天沒吃到我做的飯，所以不習慣了吧。人總是有慣性的，改變口味當然會一時不適應(yīng)。但是，這不是喜歡啊。陸何川，你喜歡我什么呢？喜歡我燒的飯？走出學校，你會發(fā)現(xiàn)，大把燒糖醋排骨的廚師比我專業(yè)太多，你這么有文化，這點道理都不明白么？”

可是，她都明白的道理，他怎么會不懂呢？

只是，他的確回答不出，他到底喜歡她什么。

確實喜歡她燒的菜，但也喜歡她說話時的風趣，喜歡她做事情認真又嚴肅的浮夸，還喜歡……她去公共教室蹭課那天，當自己演講時，臺下數(shù)不清的目光中，她如春日朝陽般的眸，讓他一眼就能發(fā)現(xiàn)。

不過，這些片面的零散時光剪影，或許對于她而言，實在過于浪漫主義，不切實際吧。

陸何川一向都是冷靜睿智的性格，可是眼下，卻完全無法理智地消化掉唐可妍對自己的拒絕，他多想像個無賴一樣對著她無理取鬧地耍賴打滾。但真的想到要這樣做來挽留她的拒絕，就不自主地擺出了一臉的委屈心酸。

唐可妍自然看見了他這副楚楚可憐的面容，心口也開始不自覺地泛起了酸。她像個大姐姐一樣安撫道：“好啦，別擺出這幅苦相來，你晚上想吃什么？我單獨做給你吃呀?！?/p>

他當然知道，她做什么菜都是手到擒來，但他就像是在和她賭氣，埋著頭不再看她，卻跟在她身后走向七號窗口，吞吞吐吐地冒出一句：“泡面配糖醋排骨?！?/p>

于是，她整個身體都開始不自覺地僵住，然后緩緩，緩緩裝作無事發(fā)生一般，對著他笑道：“好呀，但是排骨燒一下得等兩個小時。饞嘴的代價！”

七

人生的長河中，遠不止兩個小時那么短暫。

他樂意等，她就甘之如飴為他下廚。

只不過那兩個小時，唐可妍遠比自己看起來的更加珍惜?；蛟S，也是拼了命在珍惜。因為，他并不知道，自己這次回來，是為了辦手續(xù)將七號櫥窗轉(zhuǎn)售出去。今天一過，她就要徹底帶著尾款去給舅媽治病。

未來的一切都是未知，即便有了最好的結(jié)果，也不足以支撐她留在這里，哪怕僅僅是為他做頓飯。更何況，艱難險阻的人生里，生存于她已經(jīng)是最簡單的難題，那些以浪漫為名的感情，從來都不是她人生答卷里的試題。

白霧繚繞的小燒鍋依然如故，熱氣騰騰的泡面也一如既往。

味道是從前，如今卻從不是從前。

她如何不知道他的好，在醫(yī)院的幾天，舅媽早早就同她坦白，自己發(fā)現(xiàn)身體不適那天，是陸何川最先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幫著她炒好了最后一道菜后，還請了假送舅媽去醫(yī)院檢查。

檢查結(jié)果出來時，舅媽的情緒一度崩潰，如果不是陸何川給舅媽出了主意，舅媽一個人茫然無措，哪里能想到會讓唐可妍先幫著來食堂照看幾天。

千恩萬謝都是后話，那自打唐可妍出現(xiàn)之后他自然到完全感覺不到刻意的關(guān)照，才是他體貼入微的閃光點。

這樣一個渾身是光的男孩，他的旅途遠不止此。

他的人生應(yīng)是星河湖海，是山高水闊，是萬丈光芒，絕對不應(yīng)該是止步于廚房，止步于羹湯，止步于一身塵埃的自己。

唐可妍不經(jīng)意地落了滴淚在爐灶邊，熱氣頃刻便將淚水蒸發(fā)，留下的，只剩下排骨的醇香與泡面的辛辣。

空氣中染指出一抹離別的哀傷，陸何川刻意地將那頓飯吃的很慢，要比原來細嚼慢咽的速度更是慢上許多，冥冥之中，他仿佛早已預(yù)料到她再與自己告別。

他尊重她的告別，即便，是她對自己無聲說再見。

飯后早已黃昏天，唐可妍和陸何川一同出了食堂，南北兩個方向的分叉口，她想歡快地沖他揮手，他卻遲遲不愿意先走。

到最后，也只剩下唐可妍無奈地對著他說：“行啦，臭弟弟，你好矯情呀，又不是見不到了。真黏?！?/p>

他抿了抿唇，眼里有許許多多對她的不滿，最后也只是悶出一句：“我這種守男德的乖男人也不夸嗎？唐老師真煩。”

“哈哈哈哈哈哈，行行行，我煩我煩，你快走吧，真是要命！”

“你真的要趕我走嗎？”

“好啦，別鬧了，走吧走吧！”

她看著他的背影，落日的余暉灑落在他側(cè)臉。白襯衫被渡出滿滿金光，她唇角揚著揚著，眼淚忽然就落了。

是啊，唐可妍自始至終都知道，那束不經(jīng)意落在她掌心的光，在落日時，理應(yīng)歸還于太陽。

八

舅媽出院時，已經(jīng)是冬天了，初雪下的突然。一夜之間整個世界都被雪花銀裝素裹起來。這段日子里，唐可妍過的并不暢快，身體上的辛苦抵不過精神上的緊張。

好在，一切都因為舅媽病情的穩(wěn)定而宣告了平安。

但之后無窮無盡的問題還等待著唐可妍克服，如何能不愁苦。偏偏，絕望到低谷的人生，看到希望的光就更加簡單。就像，醫(yī)院門口倚在車旁邊不知等了多久的陸何川，作為光源的本身照到了低谷面前。

唐可妍挽著舅媽，一眼就看見了醫(yī)院門口的陸何川，想繞開他，卻被他迎上前。

詫異之余，他卻已經(jīng)自然而然地接過唐可妍手中的大包小包，溫柔地打著招呼：“阿姨感覺好點了嗎？外面太冷了，快上車吧，我先送你們回家?！?/p>

唐可妍有些茫然，舅媽卻應(yīng)的歡喜自然，仿佛兩人早就約定好，唯獨自己不知道。

直到稀里糊涂回了家，舅媽留陸何川吃飯，唐可妍才迷迷糊糊跟著陸何川出了門買食材，大著膽子問道：“你和我舅媽到底什么關(guān)系?。俊?/p>

“……？”

“我的意思是，你，你倆很熟嗎？你為什么今天會突然出現(xiàn)在醫(yī)院？”

所以，她真的可以單純到，明知他和舅媽先一步認識，卻意識不到他那次嚴肅而突然的告白，是早知道她決定賣掉七號窗口，以后或許再也見不到？

他忽然覺得她是真的沒良心。

仿佛從她出了校門離開以后，自己這個人真的就從她生命里剔除干凈了，倒是他自己一個人傷感煎熬了許久，直到出了高價輾轉(zhuǎn)著從別人手里再次將七號窗口盤下來，才勉強好受了一些。而也是那時候，他意識到，喜歡也好，心動也罷。那縹緲的情感如果沒有實際的行動，其實一切都像是玩笑。而他對自己的感情，從不愿開玩笑。

于是，在沒有聯(lián)絡(luò)她的時間里，他只能私下聯(lián)系她的舅媽。待到她們一切都順利的過渡下來，他才好再次出現(xiàn)在她面前。告訴她，他想要保護她。

“因為你舅媽托我給你找份工作，我想了想，你還是燒飯最好，所以和七號窗口的新老板權(quán)衡再三，希望聘用你當特級廚師?！?/p>

“……”這下倒是換成唐可妍沉默了，他說的太正式，似乎完全避開了兩個人之間那未定名的情愫。而她又太不安，倉促的重逢和那些日子里壓抑住的委屈，在此刻這種緊張的情緒都得以短暫的松懈時，徹底讓她混亂。

可是，又能有什么理由拒絕呢？

她的確需要一份新的工作了。盡管，她還不知道七號櫥窗幕后的新老板正是陸何川。

但清晰可見的是霜雪還未停止，厚厚云層外的日光卻拼命擠出來，透著萬物，散發(fā)出冬日下微弱而倔強的一道日光。

她想，雪馬上就要停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