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 敏(浙江)
海中的島嶼,基本上是由巖石組成的。海水把原本相連或不相連的山脈,分割成一個個相對獨立的山頭。這些島嶼的形狀各異,而它們的周邊,因朝向和環(huán)境的不同,分別形成礁盤、沙灘、泥涂、海灣等不同的自然景觀。
礁石,是長在海水里的石頭。這石頭,可能是山體的延伸、突出部分,或是山腳下殘存的石根、看似分離的山石;現(xiàn)在海水隱藏了它們之間的關(guān)系,留給人們更多的想象空間。
礁石是有“根”的,并非看似孤立的存在。在海中,沒有根的東西是留不住的。沒有根的東西會跟著海水,一年四季隨波逐流;但又不知何時,會倏忽消失在海里。礁石的根,是島嶼根系的分叉。在水下,或海底的泥層里,它們盤根錯節(jié),緊密相纏。
礁石代表了一種個性,一種執(zhí)著。汪洋之中什么都在奔流,什么都在浮沉,唯有島嶼與礁石巋然不動。島嶼滋生了礁石,礁石拱衛(wèi)著島嶼。排山倒海的巨浪、撼天動地的臺風、摧枯拉朽的颶風,是海洋上頤指氣使的霸主,但千萬年來,就是島與礁不被其左右。這海里長出的不屈犄角。
礁石是海水里開放的石質(zhì)花朵。它是山脈派遣的探險者,是海洋的叛逆者,卻又始終與海為伍。礁石不喜歡浪花輕易開放又瞬間凋謝的花朵,它想在海中保持一種永恒,顯示一種長久。人們用“??菔癄€”形容堅貞的愛情,“?!焙汀笆闭驹谝黄穑瑸閻矍榈某兄Z作證。海枯石爛,是人類永遠無法抵達的未來。
礁石是大自然雕琢的手筆,它們是一座座尚未完工且永遠無法完工的雕像,它們?nèi)蕴幵谌杖找挂沟木窦氉林?。這些雕塑的坯料,來自地質(zhì)演變的年代。年輕時期的地球,一次次將滾燙的激情從地幔深處噴薄于空中。來到地面以后,波浪的雕塑師用柔性之手,開始了她澎湃的創(chuàng)作。
一位不知疲倦的完美主義者。
這些源源不斷的創(chuàng)作,在海邊留下了許多千姿百態(tài)、風格各異的作品。它們有的橫臥海邊、軀體龐大而沉默;有的如一堵城墻或縮小的山體,從岸邊沿著斜坡徑直跨入海中;有的在海中孤懸獨立,幾座礁石的位置相近或相對,似乎互為呼應(yīng);有的猶如石墻高高聳立,以偉岸的身軀,阻擋風浪對島嶼的侵襲;有的順著斜坡而上,與島嶼緊挨在一起的,猶如一道堅固的防御工事;有的如一群野生動物徜徉于海邊,或如梁柱相枕、墻體歪倒的一堆古建筑遺址……
我不知道礁石的本色是什么。我看到有些礁石的顏色,如人們在島上常見的那種黃褐色或赭色的山石,它們在海水的持久沖刷下,顯得純凈明亮;但我也看到,有些浸過海水的礁石,根部變黑了,像收割后行將霉爛的稻禾的根部;還有些靜臥在海邊的巨石,黝黑光滑,如一群犀牛愜意地沉在水里休憩。
仔細端詳海邊的礁石,它們的形體和表面,有著千差萬別。有些光滑細膩,如同經(jīng)過人工打磨或長期有人撫摸過似的;有些傷痕累累,奇形怪狀,石頭的棱角已被海浪砍削抹平;有的紋理如一疊烤餅,看起來非常松脆易碎,但你用力一掰,每一層卻紋絲不動,堅如鐵鑄。在石上跳躍或攀爬,你得十分小心,這些石頭的棱角已被海水挫得鋒利無比,而有些石上布滿結(jié)晶的礫石,仿佛是塊磨鐵的砂布,可以輕易地在你的膠鞋底劃開一道道口子;還有一些低矮成片的礁石,它們漲潮時被海水淹沒,落潮時又高出水面,表面呈蜂窩狀,坑坑洼洼,像石頭做成的一把把鐵刷子。
海浪和石頭比著耐心,看誰能活得更為長久。這是一道沒有答案的難題,也許礁石這棵挺立的大樹,最終會被海水的斧頭逐漸砍削倒下;也許當海水的斧頭砍光了大海中所有的礁石叢林,而自己也將筋疲力盡,油盡燈枯。兩個相互對立的事物,讓海面充滿動蕩和碰撞的聲響,顯示著這個世界的矛盾與調(diào)和,不管失去哪一方,這個世界必將陷入一片死寂。
看起來冷冰冰的礁石,其實是活的,溫暖的。它是海上唯一可以讓波浪仰望和親近的事物,它們讓波浪相信,海洋里除了動蕩,還有一種狀態(tài)叫靜止。在大海這個動蕩世界,上帝也創(chuàng)造了礁石這樣的凝固城堡,一些微弱的海洋生命,在此棲身。大海并非全是強者的天下,微小的生命也有其生存的門道。像藤壺、牡蠣、龜足(俗稱“佛手”,一種有柄的貝類)、矮擬帽貝(俗稱“胭脂盞”,一種只有紐扣般大小的貝類)等節(jié)肢、軟體小生物,它們既要向海而生,又不想在大海中丟失自己,它們找到了礁石的庇護所,并用石灰質(zhì)的盔甲和強有力的粘膠,在礁石上建起自己堅固的營壘。
???,一種捕食性動物,它既無骨骼,也無大腦,把生命的器官簡化到極致,在礁石邊、珊瑚叢,它用忘卻自己的耐心,等待著獵物??椉y螺(俗稱“海絲螺”,一種有毒的小海螺),細長的螺殼是它的保護塔,它不必固定自己,只要在礁石堆、淺海底有個棲身之所就夠了。它不挑食,含有毒素的藻類照食不誤,無意中讓它擁有了自衛(wèi)的武器——吃它,可要小心中毒。泥魚(也稱“海鯰魚”,體形較小,一種生活于淺水區(qū)的雜食性魚類)的腹鰭相連,呈圓形,具有吸盤功能,能固定身體于礁石上;海蟑螂,有七對足,一雙復眼,它反應(yīng)敏捷,在礁石、海灘上,到處尋找腐爛的魚蝦;招潮蟹,一只鮮紅的大螯擺在胸前,像武士的盾牌,火柴棒的眼睛搜索著礁石的四周……
海浪和礁石,一對始終不離不棄的忠實伴侶;一對互相尋覓、總想一試高下的武功高手。海浪成為礁石堅定的擁躉者。在礁石面前,海浪才找到能與之抗衡的敵手,抑或能與之傾訴的知音。億萬年來,海浪無怨無悔,始終伴隨在礁石的左右,吞吐著白色的泡沫??梢哉f,海浪對于礁石的情感是真實的、繾綣的。可礁石卻是鐵石心腸,不管怎樣的柔情相擁,怎樣的悲情絕戀,怎樣的瘋狂怒吼,都不能改變它的位置,不能觸動它內(nèi)心的湖泊。那喧嘩的濤聲,是相互碰撞的火焰,還是內(nèi)心寂寞的獨白?
這是一種富有耐心的拍擊。愛慕也罷,怨恨也罷,礁石和海浪,是自然界的一對不可或缺的生命體。一個剛性,一個柔性;一個沉默,一個喧嘩,濤聲是它們的一種日常對話。它們之間有風平浪靜的時候,相擁、依偎、親昵……石邊泛起白色的泡沫;也有掀起狂風巨浪的時候,沖撞、拉扯、廝打……驚濤駭浪如難以控制的野馬,瘋狂地從礁石身上踏過。海島人聽慣了海邊這樣的天籟之音,“嘩——嘩——嘩——”的聲響,儼然成了他們的一種生活節(jié)奏;離開海島,身上依然回響著濤聲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