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前子
很久不讀車前子新作,這組文章隨心所欲,措辭含糊,其中跌宕處,有魯迅《野草》的影子——凝成冰雪霜雨霧露,有朦朧美,幽咽婉轉中別具鋒芒?!兑安荨烦醢鏁?,我見過,有暮雨黃昏氣息,又像夜空下出門遠行。
或許是誤讀,老車大概能寬容我的誤讀,誤讀比誤會好,這《小荸薺》讀進去,一腳踏空,空空如也,空穴來風、空中樓閣、空前絕后、空谷傳聲、空谷幽蘭、空谷跫音、空腹高心、空谷白駒、空室清野、空花陽焰、空言虛語……文學怕還是要說一點空言虛語,好文章如煙如霧如云,看得見卻摸不著,偶爾摸著了,卻一頭霧水,越發(fā)空茫茫。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凈,空茫茫更徹底,連干凈的大抵也不見,只是空。
老車走遠了,和騎牛的李聃一樣,邁過函谷關。
車有車輪,牛有蹄印。前幾天去壽縣古城,城下車轍半掌深,那是車輪一年年碾壓過的痕跡,于是沉郁,沉郁是魯迅文章底色之一,沉郁也是老車文章底色之一。沉郁有深情,情緒重影,或以古樸勝,或以沖淡勝,或以鉅麗勝,或以雄蒼勝,于是莽蒼。莽蒼也是魯迅文章底色也是老車文章底色,舊物古木莽蒼,夏天野草莽蒼。莽蒼是時間生出的包漿,沉郁是天生氣象,或者異稟。
老車的很多文章如禪宗棒喝,沒頭沒腦跳出來,醍醐灌頂。
一覺醒來,讀老車近作。
童年時候,暑天,一覺醒來,一脖子汗水。這篇題記或許可名為《汗水集》。我讀得辛苦,不知他寫得是否辛苦。字里與老車相逢,祝一切如意。
我喊老車顧老師。顧老師,這廂有禮了。
題記:那天,打“小筆記”三字,出來“小荸薺”,還好不是“小憋屈”,“小荸薺”挺好,故名《小荸薺》或《小荸薺集》。
我剛才夢見媽媽了,穿著玫瑰紅衣服,里面的絨線衫淡鵝黃,旁邊椅子上坐著一個好像剛會走路的小孩,穿著大紅衣服。是不是聽到誰來了,回過頭微笑。
“工具是死的,手卻是活的,這道理每個農夫都明白?!辈既R克說。
寫書法的,畫水墨的,卻沒多少人明白毛筆是死的,手卻是活的。
字形,物形,都是殼,要破殼,方有生動之氣。
編輯先生說我還有一點時間校訂詩選集(1999-2021)。我發(fā)現很差的幾首詩,想想,還是沒刪。
為什么呢?一個嚴肅認真的人偶爾胡說八道,對身體有好處。
一本詩集,一個身體。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欲立蜻蜓不自由。
只有交流,沒有占有,我期待這樣的情感。
同情是一種不穩(wěn)定的感情。它需要被轉化為行動,否則就會枯竭。
只要我們感到自己有同情心,我們就會感到自己不是痛苦施加者的共謀。我們的同情宣布我們的清白,同時也宣布我們的無能。
蘇州人冬至熱炒不講究,吃冷盆,吃什錦暖鍋,暖鍋十葷六素。
一首詩應該具有三個偉大的要素——簡約、靈動和不確定。
靈動,其實是兩個部分:通靈與(一首詩就是一個動物,大象或鼴鼠)動物。不是靜物。
三更燈火五更雞,正是老夫涂鴉時。其實沒這么用功,大雨讓我一時半會上不了樓……等雨停了,畫興卻濃。這架勢,看來到年底能完成一百張蜻蜓。
多位朋友告訴我,一晚上發(fā)畫不要太多,否則被人認為畫畫容易,賣不高價錢。于是近來我發(fā)畫明顯減少,腹瀉裝作便秘的樣子。
“斷大”?!把┝K佟薄_@說的都是大年初六的“六”,前一句行話,后一句縮腳語。
二十年前,顏峻提議我和王凡合作,我提供文字,他轉為聲音。
當時我有個好想法,寫到一半時放棄,這個想法太好了,所以就很蠢。
后來我決定惡作劇,我提供聲音,看王凡怎么寫,我把吳方言里的擬聲詞集合起來,重配文字,比如,“xie li su luo”,寫成:“雪粒速落”。然后我從這四字出發(fā),用一堆擬聲詞敘事:雪天舉辦婚禮,新郎新娘成為雪人,婚禮結束,地上一攤一攤血水,誰都不能幸免,大家融化。
我在說婚姻和人類毫無意義嗎?我沒那么憤世嫉俗,于是安排出路:人類再次進入母系社會,加班加點制造人形勺子,舀著地上血水,舀起一勺,就是一個,從而劫后重生……
首場演出,前面五六排全票,不打折,坐滿老外,秩序井然,后面五六排半票,也秩序井然,演到十分鐘,忽然沖進來一個人,情緒激動,哇啦哇啦說著什么,引起觀眾不滿,這時有人翻譯,說這位朋友是越南人,車牌號多少多少的一輛車擋住他的車,他太太正在車里,馬上要分娩。
這是我們作品的一部分,工作團隊里的設計師姓阮,就讓他扮越南人,即興部分如果陷入優(yōu)美境地,越南人小阮可以用他發(fā)明的越南法語或越南英語出來搗亂。
前幾天中國足球在越南,又讓我想起這事,多么愉快。
這是一個伸縮作品,可以演三分鐘,也可以演三十小時。
《雪粒速落》曾經用備忘的形式被撒把芥末單獨發(fā)表,但我認為它離開現場就毫無意義,像婚姻和人類一樣,以及豬頭或咸豬頭。
“或”“咸”兩字的諧形讓我興奮。二十年前的北京,曾經給過我這樣的錯覺,它生機蓬勃,像一戰(zhàn)后的巴黎,二戰(zhàn)后的紐約。
然后。
書寫:書是規(guī)則,寫是破書這個規(guī)則。
一筆一畫里都有變速,線質自然豐富。
行筆過程中的游戲性,忽然,神來之筆。
傅山草書,有的結體是楷書,但他有本事把它寫得像草書。
林散之草書結體與章法以正為主,不取斜勢,接上懷素一路。
米芾的書法要在慢鏡頭里看。
行草書單字結體要訣于錯位:上下大小,左右高低。
祝枝山草書《赤壁賦》真是率性。率性在他那里,是一種高速出手,比米芾還快,線條與結體都在高速中完成,雖然單調,卻常有神來之筆——結體的神來之筆。我做了個實驗,把它一些字寫慢,再略作夸張,八大山人出現了。裁出“天地之間”四字,尤其前兩字,像不像毛體?
欲用吳說游絲法,寫來卻似片假名。
三個字:回籠覺!
一首詩與一幅書法,都有輪廓。
寫書法的關鍵,尤其在結體那里,是找到一個比較恒定的手勢。
王鐸行草書運筆皆有進退,所謂進退,提按與斷。
字的結體——字象:疏密是基礎,在此基礎上調整正斜粗細大小潤枯濃淡……
張懷瓘:“夫書第一用筆,第二識勢,第三裹束。三者兼?zhèn)?,然后為書;茍守一途,即為未得?!薄肮?,即“結字”,“結字”與筆勢、筆法關系密切,“結字”是皮,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一個字的每個筆畫下筆的角度都不同,就耐看了。
寫行草,手腕破方為圓,方的感覺就不對,要圓。一個字的轉折處、接筆處,手腕皆圓。
一位前輩約吃飯,請喝五窖茅臺。十多年前,看他收藏的八大山人尺牘,讓我豁然開朗。飯后,另一位前輩送我回家,兩個人又喝一瓶,他指點我“界限”,我?guī)缀跤龅搅耸灞救A和晚年的尼采。
蘇州高人,真是低調,請吃飯的前輩,今年一月份營業(yè)額就六個多億,但他不說錢,他說王羲之。
送我回家的前輩,他曾在海外發(fā)現元代詩人班恕一件書法(后來低價轉讓故宮),班恕墨跡目前存世兩件,還有一件在馮承素《蘭亭序》摹本上。
用蘇州話讀篇文章,不容易。我讀不出來。謝謝這個不認識的老兄,哪天有緣,請教一下。
三十多年前,顧篤璜先生和我說,我們要不要給蘇州教育局寫封信,提議在小學里開一門方言(蘇州話)課。
方言是思想維、個體群、細節(jié)點、行動源……蘇州人現在值得稱道之處,都是方言之果?,F在蘇州人身上毛病,很多因素在我看來是普通話帶來的。
我這話說得,唉,再會!
有人介紹我“也是生長在蘇州的文化學者”云云,搞笑了。一,我沒文化,我對文化保持警覺有時甚至厭煩;二,我非學者,我對學者敬而遠之,如果一天見到三位學者,晚上會做噩夢。
“真跡無疑”。
浪漫的人常常是悲傷和抑郁的。
只有生命力才能帶來變化。
寫作和清蒸螺螄是難以捉摸的,甘拜下風。
梨園行術語“吃螺螄”,指的是一句戲詞說了兩遍以上,或結結巴巴,一個身段用兩次以上也稱為“吃螺螄”,臺上出此失誤必得倒彩。伶人為避免臺上“吃螺螄”,臺下一律不敢吃螺螄。
無聊,做條謎語玩玩:
曹操這鳥(打一西方名人:孟德斯鳩)
我觀察到一種現象,最近想到一個詞“博薄”,這字形與字音的諧形與諧音多少有點惡作劇,尤其諧音,像放屁。
何謂“博薄”?博學的淺薄。
前些日子寫的毛筆字發(fā)朋友圈,有人收藏,但因為疫情,叫不到快遞。今天發(fā)現這幾張毛筆字都不知道哪天晚上我大概酒喝多了,練字練掉了。疫情讓我損失財富,豐縣讓我無可奈何,烏克蘭讓我覺得災難說來就來。世界還會正常,但我的感覺不正常了。讀幾頁齊奧朗,睡覺。
俄羅斯不少偉大的油畫家是烏克蘭人,比如庫因芝(1842-1910)。
想摧毀如此神圣、神秘、靜謐、靜好世界的,肯定是全人類的敵人。
這個時期,我請朋友們讀我的詩,有點不合時宜。
身為詩人,我很慚愧。
朋友圈里曾經有人要我談談自己的詩,我拒絕了?,F在,你們還有興趣的話,可以看看這些批評家的說法。
謝謝和平!
有人說:老車,你在書法上下點工夫,會很不錯。
不錯個頭,我一點也不喜歡寫毛筆字。
我認為書法是目前中國文化中最腐敗的文化。
在這種最腐敗的文化里,當官的,經商的,說相聲的,只要拿起毛筆,都是書法家。官當得越高的,錢掙得越多的,相聲說得越差的,都是當代越大的書法家。
“越大”,這個詞硬插這個句子,我覺得耳目一新!
比如那個相聲說得這么差的,居然在江蘇的迪拜有個書法藝術館,真有疊被的。
以下省略四字。
據說用長鋒筆回腕法寫字,可以發(fā)汗。今晚奇冷,發(fā)汗沒成功,媽媽的,他發(fā)得,我發(fā)不得,老子以前也發(fā)過。
練字太費時間,明天戒斷。還是讀書吧,長點腦子,否則: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雕。
一首詩:或許就是語言療法。
你把我的詩看成一幅畫那樣的事物,或許失望就會少點。
詩是一種困境。
今天討論跨界,我?guī)缀鯖]有這個觀念,繪畫,寫作,忽然繪畫,忽然寫作,一邊寫作一邊繪畫,都像水到渠成的事。我沒有更多考慮,只有行動,只有經歷。我談談經歷。
命沒算錯的話,我可能會在二十二歲那年死掉,鬼使神差活到六十,多少僥幸,又頗有得罪大家之感。
現在這個年紀,我熱愛的人、我敬重的人、我玩味的人,一些古人,一些洋人,一些近代人現代人當代人,姓名見附件,沒活到這個年紀,好像替他們完成一件大事似乎,我松了一口氣。也有豎子不足與謀,英豪先離我而去之嘆,豎子愧乎,寡人哀也。
按照傳統(tǒng)風俗,過完六十生日,呼吸之間,長夜漫漫,要到八十再過生日。
所以家人友人,從去年年底就給我張羅生日宴……人算不如天算,天算到疫情,人沒算到,算了,不過了。
我是三十歲后才記住自己生日。那時祖母過世,沒人提醒我了。
童年,祖母一條巷一條巷找我喊我:“鐵肩,今天是你生日,不要在外面野了,回家吃面?!?/p>
我爹居然給我取這樣的名字,“鐵肩擔道義”。
雜碎!雜碎!雜碎!
我現在北方的話,可能正喝羊雜碎湯,蘇州也有,蘇州羊雜碎湯太精細,不如北方。北方羊雜碎湯像一句胡話、粗話、臟話。
德勒茲認為曲線是宇宙的基本形狀與基本運動方式,褶子遵循宇宙曲線法則。宇宙曲線依據三個基本概念而延展,包括:物質的流動性、物體的彈性和作為機械的彈力。“宇宙好像被一種活力所強制,這個力使物質循著一條至多是無切線的曲線呈曲線或旋渦狀運動?!钡吕掌澱J為彎曲普遍存在,包括存在于直線直角中。
今天,二〇二二年五月二十八日,匈牙利作曲家捷爾吉·利蓋蒂(1923-2006)誕辰九十九周年紀念日。
我對他作品的愛超過約翰·凱奇。
利蓋蒂:是的。有關發(fā)展生長、有關音樂形式的衍生,是我興趣的焦點,遠離了“遺傳密碼”的概念。不管怎么變,在我的音樂里你找不到類似“科學”或“數學”的東西。只有一個依靠詩意和情感想象力的結構統(tǒng)一體。有兩種音樂之外的影響,我可以談一談:其一,我對人工智能很有興趣,例如語言的不同層面。我很關注這個領域,極其鐘愛道格拉斯·霍夫施塔特的著作;第二個音樂之外的影響和有機發(fā)展的概念有關,來自幾何學中的新領域——不規(guī)則碎片形,多半歸功于班諾瓦·門德爾布洛,前面我已經提過他。我對復雜的花飾也是興趣濃厚,如阿爾罕布拉宮的伊斯蘭花飾,中世紀的愛爾蘭藝術,凱爾斯福音飾本(Book of Kells)。不規(guī)則碎片形就是最為復雜的花飾。我想在自己的音樂中也追隨這些完美的榜樣。
阿什貝利后來反復聽《易之樂》。他在講座中引用了凱奇的話:“我沒有什么要說,而我在說它,那就是詩,因為我需要它?!?/p>
阿什貝利:如果我們是絕對現代的——我們是的——這是因為蘭波給我們下達了命令。
奧威爾所說的那樣,“廢除階級區(qū)分意味著廢除你自己的一部分?!?/p>
(當蛋糕變小——底層分得越少……共同富裕變共同貧窮。
轉發(fā):唐·克尼奧尼,《教父》原型,一生用刀、子彈與智慧,探索并踐行西西里黑幫的尊嚴與榮譽。
略薩:博爾赫斯出現之后,這個道理再次得到證明,同時還證明了,共享西方文化并不減少拉丁美洲作家的主權和獨創(chuàng)性。
略薩:(博爾赫斯)所有這些人物并非來自生活,而是來自文學。他們首先來自意念,經過一位文學魔術大師的語言搭配,這些意念魔術般地變成了實體。
海德格爾:人類只有在語言的基礎之上才能“存在”。
(我們處身于語言之發(fā)生中,因此,只有這樣,此種存在者才在其敞開狀態(tài)、遮蔽狀態(tài)和偽裝之中,存在于我們之間。)
二戰(zhàn)時候,當時英國國王愛德華到倫敦貧民窟視察,他站在一個東倒西歪的房子門口,對里面一貧如洗的老太太說:“請問我可以進來嗎?”換一種視角書寫歷史,傳統(tǒng)史觀便會被顛覆。如果將貴族精神作為評價歷史人物的重要尺度,那些原本被差評的人,尤其是歷史的失敗者,卻是另一番模樣。最突出的就是路易十六,杜蘭特評價他“幾乎具備了所有美德”。
卡夫卡:“每個魔術師都有自己的儀式。比如說,海頓只有戴著撲粉的假發(fā)時才作曲。寫作也是一種召魔法術?!?/p>
“自卡夫卡以來,就證明了這點:如果你沒有妄想癥,那你就是罪犯?!?/p>
維特根斯坦:“語法的重要性就是語言的重要性?!?/p>
我與少況聊天,我說:“一首詩就是故意錯誤地使用語言的結果。”他說:“正確的語言都是死去的語言?!?/p>
(菲利普·索萊爾斯)把他的朋友波德萊爾逼到最后一步之后,納達爾總結道:即使上帝存在,他也只會是一個殘忍恐怖之人。所以,他不存在。與偉大的詩歌相比,這只是一個進步人士的看法。一個攝影師的看法??傊@只是某個人的看法,這個人樂于看到波德萊爾被剝奪了外部的語言,被迫用手比畫。
(可他們說的)馬里烏波爾長達四十多年被稱為日達諾夫,直到蘇聯解體后才重新恢復舊稱。我對馬里烏波爾最初的印象是,在我童年時,蘇聯內部任何一個國家都沒有區(qū)別,十五個成員國的所有居民全部是俄國人。這個印象根深蒂固。談起烏克蘭,我的父母就會提到俄國起源于中世紀的烏克蘭,起源于被稱為“俄羅斯的搖籃”的基輔羅斯。烏克蘭是俄國所有城市的母親??伤麄冋f的卻好像烏克蘭源于俄國一樣。
尼采的發(fā)明——“俄國的宿命論”:
一切東西都會損害他。人們與事物糾纏得太密切了,所有經驗都太深了,于是,記憶是一件煩心的痛苦。疾病本身就是一種憤恨。病者,只有一個主要的治療方法來對付它,我稱它為“俄國的宿命論”,當戰(zhàn)爭變得無法得勝的時候,俄國士兵就使用這種不反抗的宿命論,最后躺進雪地里,不再接受任何東西,完全停止一切反應。
如果一座意大利城市里沒有一個你說得出的地標名勝,那么這里的食物很可能一流,價格還實惠(吃貨經濟學家泰勒·考恩)。
德加:“素描非形,乃觀形之法。”
德加初見安格爾時,安格爾告訴他:“畫線條……要畫很多很多線條,有時候依照記憶,有時候現場寫生?!?/p>
“一種含混的詩學。”
“詩歌的唯一興趣就是經常的失眠?!?/p>
凌晨兩點醒來,一個句子調整到現在。聲音緩急舒服了,字形疏密又不舒服。聲音、字形都舒服了,字數又多了,像狗嘴叼著象牙,突然撐出個空間,(一首詩的)整體輪廓又不舒服。
遙想鳳凰街上,也沒什么可吃早點(大概疫情管控緣故,我三天吃出三家店點心師傅隱隱怨氣),就睡個回籠覺吧!
“書法真的很難,我不寫的時候知道什么是書法,一寫就不知道書法是什么。”
我在朋友圈這么說,魏先生留言:“書畫像做菜,書法重視切與拌,畫畫重視炒與燴,瞎比喻。”
這比喻明亮,一點不瞎。
魏先生神人,有一天他說他要做把古琴,無師自通,做了七把,很受琴人追捧,于是傳說,六把古琴換了一套房子。還有一把他自己彈。
忽然想起,有關書法,古人有“心中有神,腕底有鬼”說法,我昨晚說的,不知不覺是它白話版。
我的畫有時取個長題目,是為了讓后人有話可說:車前子的畫,除了題目長,沒有什么。
去看逃跑的浙江人種的黃瓜。
遇到至今困在上海的混血美女養(yǎng)的貓。
吃了朋友太太燒的菜,有英雄氣。
斜塘老街三水園,由于疫情,今年我是第一次去那里喝茶。蘇州一流茶樓,用茶講究,決不以次充好。
(以前常會見到一位小姑娘,混血兒,養(yǎng)了只鵝,陪她玩,她走鵝走,她停鵝停,不離左右。)
柄谷行人關鍵概念“交通”。
柄谷行人嚴厲批判本居宣長(以及小林秀雄)所謂“純粹日本之物”,認為這種概念實際上是以遮蔽“交通”為代價才建構出來的理論虛構。
《伊豆的舞女》。川端康成這篇小說,置于同時期日本文學,也是平平之作(言下之意不管我們認不認可:在頭頂,還有一個“更大的”世界文學)。川端康成的文學:到了“中年”“老年”,突然在猥瑣與衰退之中,湯汁變稠,過足人生莊嚴的癮。
漢德克在《萬像之像》中寫道:在路德維?!せ魻柨磥?,凡·高筆下的人物“還可以描述出來”;而塞尚的人物卻“只能用筆畫出來”。
明暗——明明是暗。
當寫出的一首詩不可被他人置換,也就有了神秘性。
一首詩的寫作,開始是未知的,過程之中慢慢交給已知,這是正常途徑。但開始是未知的,過程之中并不交給已知,甚至抵觸已知,或許更有魅力。
詩人是對已知懷有深刻抵觸情緒的一種人。
詩可以不需要文字。為什么還在詩里安排文字,無非是給廣闊的虛無提供若干觀測點。
晃象?;蜗??;蜗蟆T娛腔蜗?。
在具體寫作中,靈魂即語言。
我所知甚少,讓詞語工作吧!
詩歌就是要發(fā)明句法。
布拉格農場。布勒東?!坝H愛的語言”。
寫一首詩,不需要提前知道這一首詩。
決不聽從輕易得來的觀念。
當務之急:反語法。
反語法,是對自己的反——是在否定自己的一部分。
如果一個東西真是一個東西,那它就是一個東西。
形式是一種強力推薦的內容。
詩寫作是一項樸素的工作,就一條原則:實踐。
(“多義性不可化約”。)
詩給我所有想象的生活與快樂,或許也有悲哀。
輪回不是時間概念,起碼不是歷時概念。它是空間,嚯嚯嚯嚯,同時占有、成長。
“在這個荒誕的時代,我們需要科幻?!薄秷D案人》作者科幻大師雷·布拉德伯里的想象力像臺精妙機器,令人難忘。試讀兩篇,但我也有夠了的感覺。
“閱讀的焦點不是文本,而是文本喚起的觀念”,邁克爾·波蘭尼,《個人知識:朝向后批判哲學》。
藝術與愛情的優(yōu)越在于只看到個體。
詩當然是有意義的,但不是去一首詩中尋找意義,而是在你和一首詩相遇的關系中尋找意義。
意義與現象,不是意義與本質。拋開本質,沒有本質。本質是傲慢的假設。
我將在寫作上有所改變,從冥想開始,而不是從文字開始。冥想是文字之母。
風格問題:對自我認識問題。
節(jié)奏!節(jié)奏!節(jié)奏!
他用詞組寫詩,你用段落寫詩。策蘭和夏爾。
把詞語從日常生活的定型劑中解救出來。
不能被理解的語言更接近存在。
密集與缺損,世界如此模擬詩。
(讓一個字炸開來。)
發(fā)明就是思考,就是思想。
一首詩到底寫了什么,我們最好不要斷定。
最近,我發(fā)明了一個詞:“愚力游戲”。
(噪音在文字中表現為噪象。)
詩人可不是深情的人,在詩中。
“一黑到地獄,太白上陽臺?!?/p>
睡前寫十字,兩張,二十字。昨晚喝多了,十二點睡了。
三點醒來,讀書;五點,回籠覺。
回籠覺夢見黃庭堅寫字,洋洋灑灑大篇,當時許多不認識,看出十多句,醒來就這些:
老夫筆法請風雨,一束風雨一束竹。
游子驚,飛鳥墮,倒流大河茫茫處。
大兒王羲之,小兒楊凝式,口口口口龍象勢。
這語感打滑,不是黃庭堅口氣。
宋代詩人,獨愛魯直,但我卻是第一次夢見。
我怎么好久沒夢見大伙兒喜歡的蘇東坡?
(蘇東坡我夢見過三次,似乎他有點煩我了,有一次夢見他像一只白烏龜赤身裸體仰面漂浮綠藻之上,朝云拿著一雙鞋子在池塘邊與背過身的小丫鬟說話,小丫鬟衣服上有一塊桃紅大補丁。)
寫作練習:
有一次夢見他像一只白烏龜赤身裸體仰面漂浮綠藻之上。
有一次夢見他赤身裸體,仰面漂浮綠藻之上,像一只白烏龜。
有一次夢見他仰面漂浮綠藻之上,像一只白烏龜,赤身裸體。
詞語位置,還是第一個好。
百年老店新聚豐陸總請吃三蝦宴,五十年功夫的朱大師親自掌勺,新聚豐三蝦宴一年一次,一次一桌,今天沒吃到,明年等機會。
蘇幫菜低調又傲慢,選擇食客,其味交融,又能分層,而(第一口)粗嚼細嚼快嚼慢嚼,尤其講究,一菜一吃。
菜單上有個“蝦籽醬油拌茄子”,這菜看似簡單,要做出卷氣實不容易。華老法師說,蘇幫菜的境界在卷氣。
卷氣,書卷氣略稱。
蘇州話雋氣、卷氣,發(fā)音一樣,這里是卷氣,如作雋氣,也說得通,蘇幫菜的確雋永。
還有五個菜不在菜單上,好像需要保密。不是用材需要保密,蘇幫菜用材從不歪門邪道,更不違反人倫。
有一年參加會議,某文化人批評中國飲食,忽然指著我說:“蘇州蠻夷之地,吃松鼠。”
是的,蘇州人不但吃松鼠(鱖魚),還愛一道菜涼拌(傻瓜)。
涼拌,老蘇州人待人接物之道,老蘇州人與人交往,從不熱炒。
說到炒,說說菜單上的三蝦兩面黃。這個面一些店也做,而新聚豐硬炒如軟炒,口感第一。蘇州炒面有硬炒、軟炒之分,據說還有生炒。硬炒,合料不下鍋;軟炒,合料下鍋。
合,讀如革。
(有關三蝦,蘇州人在具體制作上用了不同動詞:汰蝦子,出蝦仁,剝蝦腦。)
(備忘:蘇州人不說包餛飩,包粽子,說裹餛飩,裹粽子。)
(這些年,蘇州閑話從“裹”到“包”到“捆”,現在說捆粽子了。快了,馬上要捆餛飩。)
我第一次看到朱大師這么穿戴,廚師高帽,肩章服,以為遇到袁世凱了。
我最近寄居的民國洋房,隔壁一個中學,有兩好玩意:紫藤花與桑悅草書碑(現在學校像警備司令部,進去不了,拍不到照。)
桑悅見官自稱“江南才子”,好玩,現在只有傻瓜這么自稱。
他說天下文章第一是他,第二祝枝山。
他的草書像熱湯上的蔥葉,我是熱鍋上的螞蟻,所以我比他寫得好,他的好在狂。
狂是一種才能,現在稀缺。
太謙遜了!
我身體里的奴才越來越心寬體胖了。
(明代草書,很多字亂寫,好!就像做愛,只有工匠九淺一深。)
(來了個姓桑的人,我說我認識幾個姓桑的人,一個桑格格,一個桑吉堅贊,還有一個知道但不認識:明代桑悅。還有三個在外國,最憶人老珠黃的喬治·桑。)
連喝茶都喝不高興了,我日子過得也太差。寧被美女罵,不讓官員夸。那么美女官員呢?三十年前,我認識一位姑娘,后來她下海養(yǎng)了七年豬,十根手指像紅燒肥腸。我是吃素的。
幾天沒吃面。在北方,每天見面。昨天愉快,今天起床做了碗具有表現主義風格的拌面,取名《好兵帥克或頭戴鋼盔的布萊希特》。(很多很多年前,有個農場青年說崇拜布萊希特,告密者說他崇拜希特勒,被判死刑,槍斃前賜他一頓革命的人道主義飽飯,“送他上路”,十只饅頭一字排開在一條長板凳上,農場青年雙手反綁著,蹲著,一只一只咬過去。(很多年前,我曾為此寫過一首詩,唯見荒誕與殘忍,而故事看不到了。今天說說,給后人讀我詩者備忘:我不晦澀,無非留有余地。)
晚上繼續(xù)吃面,換一種做法:燒面。(此面燒出在南方的挫敗感。)
寫完一篇散文,依舊保持著、敲打著膚淺的水印。
散文需要膚淺,因為深刻屬于隨筆的工作。
這是兩個文體的不同功能。
看到一棵像虛谷和尚畫的枇杷樹。
我與秦女士一年都見不了幾次面,但時令水果她不時送我,剛才她又讓跑腿的送來一盒楊梅一盒李子。謝謝啊,謝謝!
看來彼此前世修得不錯。
現在,老朋友見面,喝一杯酒如造一座塔。
前天晚上南通唐先生賞飯,賜威士忌兩瓶,說寶豐堂舊事。飯后友人載我去酒吧,市面清淡。
河邊夜飲。疫情管控期間,三位女士不時燒點菜,想方設法送給我吃,昨晚歡聚,她們各自燒的菜拼出一桌,慶祝自由走動以及沒有未來。
昨晚徒弟松鶴樓設宴,每上一道菜,我都說好,免得她有陰影。
現在,寫完《舌頭筆記》,整理照片,說幾句。
松鶴樓,要努力啊……
清炒蝦仁,蘇打粉用多了。至于原材料,也就不說了。
松鼠鱖魚,當時端上桌,其形丑陋、惡俗,我以為蛤蟆鱖魚。
很奇怪,我斷定今晚的廚師淮北人,家底安徽菜。
蘇幫菜有一種干凈,很難描述,涼拌芥藍也干凈,但這種干凈不是蘇幫菜的干凈。
我愛吃豆瓣。由于疫情,張老弟一年一次的豆瓣飯沒吃上。有一年他說吃雙豆瓣,一飯一湯,飯是行灶稻柴鐵鍋豆瓣飯,湯是豆瓣肉湯,這豆瓣肉湯用了五十條塘鱧魚的豆瓣肉。
(張老弟神人,擅飛刀,去云南收茶,開輛車,不住旅館,不上飯店,一路野營和打獵過去。)
江南雅廚豆瓣:豆瓣獅子頭,豆瓣雪菜燒蚌肉(酸口,開胃,夏天味道,合時宜味道,我多吃了幾塊蚌肉,立竿見影,膽囊不適)。
蓑衣黃瓜。蓑衣少了幾件,有人沒穿上。下雨了,打烊了,小百剌子開會了。
風急天高,良辰美景。
老鎮(zhèn)源蝦干,四斤曬一斤??诟衅嫣?,我稱之為蝦脆。
通常兩斤半曬一斤。
多次嘗試配酒,我覺得配日本燒酒最為河蟹。
多情吃出河蟹味,世上早無金圣嘆。
實話實說,掃大家興,我不愛吃三蝦面。
我喜歡吃:燜肉面,蔥油拌面。
我甚至偏激認為,看一家面館好不好,就看燜肉好不好,蔥油好不好。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夏天,我也喜歡吃冷拌面??粗猛妫烀孢^水,放在大竹匾里,一臺搖頭電扇呼呼對著它北風那個吹,吹。
三蝦面吃的是講究。也就蘇州人,小小一只蝦分析出三部分,文本細讀,情何以堪?
遇到講究,我或許也講究,否則對不起講究;遇到不講究,我肯定也不講究,否則對不起不講究。既然三蝦面吃的是講究,我要講究了。
我吃多家,只有一家把蝦腦黏膜處理得干干凈凈,讓我心生敬重。
黏膜處理干凈后的蝦腦,口感頓時清氣。養(yǎng)生家說法比較逗你玩:蝦腦黏膜乃大寒之物,男子吃了不舉,女子吃了宮寒。這個我不信,再說也沒有那么多蝦腦給男女或狗男女吃,又不是豬飼料,豬飼料也快憑票供應。
說說蝦子醬油,僅供參考:
蝦子醬油要吃口咸,收口甜,它的鮮是在收口后(略微停頓地)出現。吃口就鮮,不是好蝦子醬油。
還有(波瀾不驚的)稠黏度,不能清湯寡水樣子,但蘸——比如蘸油條,蝦子醬油像拔絲似的,也是過了,太膩。
油條蘸蝦子醬油,傳說河東君最愛之早餐,于是陳子龍蝦了。
夏至那天,朋友約我五百年前成化年間吳寬訪友日,同去(澗里,銅阬,窯上)轉了轉,看木荷花、山頂千年銅井與周臣隱居地。
(周臣,唐伯虎跟他學過畫。)
還有臥龍泉。臥龍泉,村里人用水,上午的井水用來吃喝,下午的井水用來洗滌。傳說唐伯虎在井邊不敢寫詩,怕龍虎斗。
臥龍泉被稱作臥龍山龍眼,所以有另一口與它對稱的井,靠近公路,某年淹死瞎子,村民就填掉了。填掉的井邊,曾有一棵大楊梅樹,孩子繞著它兜圈,有人說是光福地區(qū)最大的一棵楊梅樹。井填掉,大楊梅樹就死了,附近的楊梅味道變酸。
(偏偏是被看作龍眼的一口井淹死瞎子,四十年前的小說家會興奮,可以尋根了?;丶衣飞?,我據此編個故事,又把它抖散,部分拆遷到三首詩與一條筆記中。)
(銅阬楊梅,窯上桂花;氣候反常,楊梅沒吃到;桂花秋香,時候沒到。)
晚上朋友家吃飯,老媽媽燒了一桌菜,這蛋餃好,我吃了三個。蛋餃邊線要彎要曲,不能直,咬嚼之際略微感到不均勻,才有人氣,說明做蛋餃皮時有厚薄有火候之變化——“不被權力機器傲慢地管控”。
山芋藤,我以為空心菜,還真有些微空心菜味道,如此細膩脆嫩,覺得我以前吃過的山芋藤是喂豬的。
多年前的事了,我在博物館曖昧不清的燈光里,走過去,又走回來,看著宋徽宗趙佶的《瑞鶴圖》,有種感動。這種感動幾乎可以原諒他斷送一個不錯的朝代,甚至覺得再斷送一個也沒關系。朝代總是短暫的,藝術要久長得多。這二十只鶴的排列組合,仿佛凍河冰裂,帶著尖銳響聲:畫中的瑞氣,想不到如此尖銳。
早先見過趙佶的《祥龍石圖卷》,后來又見到《池塘秋晚圖》,畫卷上依次展開紅蓼、水蠟燭、荷葉蓮蓬、浮萍、荷葉水草白鷺、荷葉水草鴛鴦,而水紋天上地下,像是高手散文中的閑筆。高手之高,高在對閑筆的處理。
這一幅《池塘秋晚圖》,讓我想起更多的宋代院體畫。崔白的鳧雛,李迪的白芙蓉,吳炳的荷花與嘉禾草蟲……這一點也不奇怪。稍微使自己驚訝的是——
我看宋代院體畫中的花鳥部分,總會想起黃賓虹的花鳥畫,并以為宋代院體畫中的花鳥部分是黃賓虹花鳥畫的一個出處。
學習宋代院體畫中花鳥部分的畫家,有所成就者絕對不是于非闇他們。
學習宋代院體畫中花鳥部分的畫家,有所成就者是錢選和黃賓虹他們。
錢選是把宋代院體畫中的貴族氣、典章氣、能品氣——脫胎換骨為文人氣、小令氣和逸品氣,一句話,就是錢選把宮苑變成書齋。這個意思我以前說過,現在又說,還沒有以前說得好。說明我現在寫文章的興趣確實寡淡。
錢選可以說在氣息上變化了宋代院體畫,而黃賓虹可以說在技法上變化了宋代院體畫。
黃賓虹把工筆的院體畫移步換形——遺貌取神為寫意的個體畫。
這話說多也沒意思,閑下心來,我們把宋代院體畫中的花鳥部分與黃賓虹的花鳥畫放在一起欣賞,如果不是太笨,自會覺得其中神似,且有妙解。
二十世紀,中國畫中最善學者是黃賓虹,白話文中最善學者是廢名。
光用功是沒有用的,要善學。你說蘇東坡的學問到底有多大,也未必,但他善學。蘇東坡的學問不如司馬光,也不如王安石,但他或許就是比他們出色,為什么?因為善學是一種變化的能力,也可以說是創(chuàng)造性思維。當然這種思維不能指望人人皆有,那么滿大街大師,也吃不消。只是現在讓我們更吃不消的是,大師已經半條街了,一開口,腦子進水。
黃賓虹的花鳥畫有兩個出處,一個在我看來是宋代院體畫,一個是他的寫生。
現在已經沒有多少人會寫生了。
不要把寫生等同于寫實。
我們看黃筌《寫生珍禽圖》,把它放大了看,就知道完全出自一種詩意的結構。
天機不可泄露,尤其是畫花鳥畫的,需要接受這個契約。
我們看畫,應該拋棄工筆寫意之分,伯樂相馬,仲憂相貓,宋代院體畫的精神,一直沒有消失。我們在沈周的雛雞和八大山人的雛雞之間,都能聽到李迪《雞雛待飼圖頁》的回聲。而黃賓虹畫的白鷺,和宋徽宗趙佶畫的白鷺,是不是有得一拼?哈哈,他說:“蠻拼的?!?/p>
說句題外話,黃賓虹的草蟲,遠比齊白石的草蟲高級。全是題外話。
說,說出,為了更好地不說,不說出。你所說有你所傾聽,非耳,是一根手指,剛才從父母之池抬起,滴著水,成冰。我們含緊,麻木又滋潤,夏天的語言,蜻蜓低飛,像團烏云。不管多么盲目,復眼作為信徒繼續(xù)在頭部形成影院:
觀看一部有關作家的電影,欲望,勤奮,貧窮,成功,名利,男女,衰退,富裕,物質的或名聲的,似乎越衰退越富?!詈蠖嗌儆悬c投機樣子。著名作家一生難道出自公共編輯?作家都是被編輯過的——各行各業(yè)的潛規(guī)則冒出來吐幾個泡泡不見。而不著名作家,一生呢他遭遇的是剪輯。省力多了。我發(fā)現在著名作家和不著名作家之間,有類不著名的著名作家,“家鄉(xiāng)的那些路燈窮得連飛蛾都沒有。”因方特“患有受不了的文字游戲病,那不但無藥可治而且是傳染病……瘋狂的模仿語言癥?!?/p>
因方特圓,因方特方圓更圓;
圓特方因,圓特方特因有因。
“我們的作品,”富恩特斯寫道,他想到的是因方特和另外一兩個當代作家,“必須是無秩序的作品:也就是說,作品中有的是一種可能的秩序,跟現今的秩序相反?!笨赡艿闹刃虮WC了著名在現今的秩序之中不著名。我很早就知道這位《三悲虎》作家,但我看到的卻是一只白虎,在印度。不論作者最初意圖為何,說實話,都無法預見或限定其作品的發(fā)展道路,也不能決定怎樣被接受和閱讀。我給白虎拍了張照片,兩只黑耳朵和黑斑紋,眼睛好像多余的斑紋,在鐵籠內,與拖網里的江豬不分上下,它們融合的部分一如引用這些寫作手法為了證明寫作質量前景堪憂。
我少年時候,對一部電影充滿期待,以為會看到一群白虎,不料看到一團人。
以致印度明明白牛,由來神圣,現在兀然白虎成了圣神?“是傳染病……瘋狂的顛倒語言癥”。女作家走在路上,一個男人在她面前蹲下,當眾大便,讓她覺得異國風情。而異國女作家騎著白象,風情翩翩,去語言的幫會醫(yī)院打胎。四大護士仿佛象腿,小說家摸柱,詩人摸針,我想說,要想對一瓶止咳糖漿建立審美,就必須拒絕寓言(如果當成一套指南,并遵循引導,那么,講述之內,沒有宇宙)。
最有趣一頭大象幫助另一頭
大象上吊自殺,
兩頭大象在咸味糖色澤的碼頭散步,看到運來一船傳教士,長相特奇,服飾奇特,他們說著象外語。一頭大象認為傳統(tǒng)文化遭遇侵襲,報警無效,種瓜得瓜,抱子得子,求仁得仁,瓜子仁,一頭綽號叫“瓜子仁”的大象決定殉象語,它請另一頭沒有綽號的大象托上吊車,無奈不識抬舉,砸死了援助者。海關的紅磚房前面的廣場上,死象鼻子筆挺,而象牙卻能冰淇淋那樣融化,事實,只有當人們以左拉標準來評判作品優(yōu)劣,所有主題只能跑到右邊。是沒有上吊成功的大象為了逃避誤殺之罪,在船塢,羅蘭·巴特記載如下:
一位婦女發(fā)言:在一個三千噸的船塢上,能造一萬噸的輪船嗎?技術人員說不能。但是,工人革命群眾在相互商量之后說能(這是實踐性主題)。
于是沒有上吊成功的大象為了逃避誤殺之罪,在船塢狂奔,準備蹈海,這個時代保留下來的宗教認同暗地里認定自殺是一種罪過。
這是實踐性主題,“瓜子仁”跳進大海,像一粒南瓜子仁。在南方,南瓜并沒有很多,就像西方沒有《西游記》,你喜歡這部小說嗎?我喜歡動畫片。在比較小說與動畫片時,艾柯評論:“在后者所催生的故事里,觀眾的主要興趣點被轉移至不可預測的特性上——未來將會發(fā)生什么,并因此專注于而今吸引著我們注意力的情節(jié)創(chuàng)造上。事件并非在故事之前發(fā)生,而是在故事講述的過程中發(fā)生,甚至連作者也常常不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本痛硕?,因為觀眾年幼無知所帶來的安全感,不會感到語言游戲的危險與威脅:要么輕易,要么“無知所帶來的安全感”,簡稱無感。
對于世界的經常狀態(tài),是經常性無感。讓大象自殺吧,它跳進游泳池。
一頭跳進游泳池的大象,謀殺了水。
顯而易見不切實際的特性,更加關乎人類問題。
甚至我理解的孤獨并不指悲慘的情境,而是隱秘的主宰力量、深刻的不可交流性,對一種無懈可擊的差異性的詫異認識。我們說大象,但我們清楚,說的是大象無形。
而蜻蜓恰恰飛,在帳篷里。
野餐,野餐之前,我們先架起一頂帳篷……
她在帳篷里抓蜻蜓。一架直升機,比一架直升機還大的蜻蜓,他想,她如果抓住,一定會割下蜻蜓眼,拿到城里去做綠寶石戒指。她想,他如果抓住,一定要開珠寶店。一架比蜻蜓還小的直升機墜落于蠟染海平線,馬鮫魚游過,看到機艙里的他與她,保持著在大地上和天空中的交歡姿勢,這次,綠褲子脫了一半,卷心菜被削掉包皮圓頂底下有個馬戲團。
一頭綽號叫“瓜子仁”的大象認出雖然已被鹽水泡發(fā)的這對海參或海參崴男女:馬戲團團長和馬戲團著名馬戲演員。她可以像常玉畫中那樣,站在飛快地繞著恒星轉圈的白馬王子背上,一條腿挺立流水賬,一只手把另一條腿托上吊車,“1”,說一不二,“2”,有它那么直言不諱,兩條腿無縫對接,一如完好無損的孤寂。
孤寂是美學的,孤獨則十分哲學,晦澀難懂,有錢能使鬼推磨,有哲學能使神止步,“哲學重地,閑神莫入”,而美學,你是妓院嗎?奧古斯丁在為科學劃界,為希臘的唯理智主義哲學進行“診斷”,希臘理智主義“病癥”即在于對人的理智能力盲目樂觀,不加限制地使用理智其結果必然是“自負”與“魯莽”。他在批判柏拉圖派時進一步指出,這種理智的驕傲究其本質,就是自愛,即愛自己超過愛上帝。它誘使人犯罪并墮入不幸與死亡的境地。在《論自由意志》一書中,他寫道:“那些由于虛榮想和天使一樣的人,是愿天使和他們一樣,而不是愿他們與天使一樣。如果他們不改其愿,他們要和背叛天使一樣受罪。因為他們愛自己的權力勝于愛全能上帝的權力。因為這些人沒有入謙卑的門,卻在驕傲中過活,并且沒有憐憫心,所以他們必然被安置在左邊?!笔聦嵣?,風聲鶴唳,所有主題只能跑到眼鏡蛇右邊,包括實踐性主題。
上面,出現過富恩特斯,他沒有抓過眼鏡蛇,他捉摸不定的海蛇,他是怎么捉海蛇的,事隔多年,我已忘記。我被剝奪的東西:咖啡,生菜色拉,調情,海蜇與海參。我未被剝奪的東西:母語,公道話,老鴇,海蛇與海綿。還有不多故事。今夜,馬蹄從東京到上海,在上海隔離三天,回蘇州隔離十一天,然后居家隔離七天或十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