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鄉(xiāng)夜話

石光明

說起水鄉(xiāng)，定格在我心里的，總是江南經(jīng)典的水鄉(xiāng)古鎮(zhèn)周莊、烏鎮(zhèn)，那“小橋逐流水，人家盡枕河”的印象，是洞庭湖濱的白銀盤、珍珠賦，魚米之鄉(xiāng)的詩情畫意，是辛棄疾眼中“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清平樂·村居》）的清趣，是清人阮元筆下“深處種菱淺種稻，不深不淺種荷花”（《吳興雜詩》）的情韻。總覺得在洞庭湖尾閭大都市的長沙城邊，難得覓到如此的水鄉(xiāng)佳致。

這次去長沙東郊的龍喜水鄉(xiāng)，顛覆了我的既定思維。甚至自慚淺薄，恨自己見識太少，雖走過一些水鄉(xiāng)，卻與身邊的龍喜水鄉(xiāng)相見恨晚；恨自己學(xué)識不多，雖讀過一些史志，卻對龍喜古城一無所知，書到用時方恨少呀！

到龍喜水鄉(xiāng)，已是薄暮時分。東南不遠的瀏陽河依舊如歌，彎曲著奔向湘江，跨瀏陽河而來的繞城高速，車流如鯽，迤邐遠去，田園村舍炊煙升起，濃密的林蔭過濾著初夏的暑意，晚風(fēng)踩著雞鳴犬吠的節(jié)奏徜徉在夕陽路上。好一幅瀏陽河畔的夏日黃昏風(fēng)景畫。

一方秀美的湖汊水面出現(xiàn)在眼前，湖畔矗立著一座巨型玉璧似的建筑，是水鄉(xiāng)休閑度假中心。晚飯前的空當(dāng)，沿湖漫行。一路上，湖灣多姿，島岸突兀，橋廊勾連，亭臺照影，柔柳拂煙，雜花映水，不少游船還在與夕陽波光纏綿。湖東南是一片茂林，林深不知處，不時傳來幾聲鳥兒歸巢的呼喚。湖的西北岸，似徽派風(fēng)格又顯湘楚韻致的樓房鱗次櫛比，把剪影擱到斜陽前，又泊在漣漪上，晃在時光里。湖泊有個很鄉(xiāng)野的名字——楊梅湖，我卻覺得有揚州瘦西湖的影子，只是比它更瘦，不知還能捏出些歷史文化的梅汁否？

休閑度假中心酒店前坪停滿汽車，據(jù)說房間全部訂滿了，林間露營基地也支起一些帳篷。水鄉(xiāng)的白天，無疑是個休閑樂園，可劃船，可垂釣，可燒烤，可K歌，可湖畔漫步，可林中探幽，可觀珍禽異獸，可體驗菜園勞作。工作族來此，可把郁積的煩憂壓力釋放排空，年紀大的也可尋一處僻靜，發(fā)一會怔，“三省吾身”。

我以為，龍喜水鄉(xiāng)宜于夜讀，尤適于夜話。

夜?jié)u深，白天滿湖的游船早已泊岸，飛鳥入林了，喧嘩的人聲也慢慢沉寂，繞城高速的側(cè)影不時被流星般的夜行車燈搖醒，瀏陽河起伏的鼻息依稀可聞。坐在回龍橋頭的石墩上，聽微風(fēng)吹面，我讀眼前溶溶夜色。

夜讀龍喜水鄉(xiāng)，如觀一幅淡彩水墨畫。有凝重的色塊，靈動的筆鋒，有焦墨，有飛白，大自然的匠心之作，詮釋了天人合一的神韻。讀它的燈影，燈影迷離，似子夜淺淺的夢境。讀它的漣漪，漣漪恬淡，如魚兒半浮時的細鱗。讀其橋廊，橋廊兀兀，起伏曲折，臥風(fēng)波而不驚。讀其亭臺，亭臺隱隱，屏息靜氣，待月水軒下。再讀石岸曲徑，林中小路，悠悠然，幽幽然，仿佛百般深意鋪展腳下。眼前的一切，大都是淡淡的，像小提琴聲滑過，似長簫在水面低吟，也有濃得化不開的，如窖藏老酒的醇厚，湘繡針法的綿密。所謂大象無形，大音希聲，大辯若訥，總覺得它有話要說與我。

人類歷史上的“新石器革命”意義深遠，猶如后來的農(nóng)耕革命和工業(yè)革命。上世紀八十年代，考古學(xué)家在這里發(fā)現(xiàn)了月亮山新石器遺址，出土了一批石斧、石矛、石鏟、石錛等工具武器，紅陶、灰陶等盛煮用具，還有石環(huán)、玉玦等飾品。這是距今四千五百年龍山文化早期的古文化遺址，還夾有屈家?guī)X文化晚期元素，兩種文化疊加匯合，使月亮山遺址與周圍地區(qū)其他先民文化遺存具有獨特的文化內(nèi)涵，考古人稱之為“瀏陽河文化”。龍山文化時期，正是以炎黃部落為主體的華夏族群興起之時。史載，炎黃之戰(zhàn)后，炎帝部落往南方遷徙，活動在湘江流域，制耒耜，種五谷，耕而作陶，治麻為布，造明堂，相土而居，立市廛，日中為市，開啟了原始的農(nóng)工商業(yè)，從此湖湘一帶先民聚落迅速發(fā)展。瀏陽河文化的考古發(fā)現(xiàn)，證實了上古傳說的歷史真實，湖湘兒女是炎黃的嫡系血脈，成為新石器時代晚期印紋硬陶文化的創(chuàng)造者。

龍喜水鄉(xiāng)地處湘瀏盆地，瀏陽河?xùn)|來，在西北不遠與湘江交匯。它位于湘東山岳、湘中丘陵與洞庭湖平原過渡帶上，雨水充沛，氣候溫潤，丘澗縱橫交錯，是上古時期最適宜先民們生養(yǎng)繁衍的地方，是華夏民族成長的一塊高地。這個高光時刻被月亮山遺址塵封了幾千年，差點被世人遺忘。

我一直追問“龍喜”地名的來由。龍喜是個古縣，一座古城。出現(xiàn)在人們眼中，走進歷史，好似偶然，卻具必然，又出乎意料地消失在歷史中，隱身到紅塵里。遙望夜空星光點點，聽到了唐風(fēng)宋韻的余響。唐朝之后，中國歷史走到了五代十國。十國中的南楚，又稱馬楚，是歷史上唯一以湖南為中心建立的政權(quán)。唐末亂政，馬殷割據(jù)湖南，開平元年（907年），梁太祖朱溫封其為楚王，定都潭州（今長沙）。馬殷雖是木匠出身，一介武夫，但重人才，善納諫。采取上奉天子、下?lián)崾棵竦谋＞诚⒚裾撸剟钷r(nóng)桑，發(fā)展茶業(yè)，倡導(dǎo)紡織，利用湖南地處南方各政權(quán)中心的地理優(yōu)勢，大力發(fā)展與中原和周邊的商業(yè)貿(mào)易。《十國春秋·楚武穆王世家》載：“是時王關(guān)市無征，四方商旅聞風(fēng)輻湊?！焙辖?jīng)濟得以繁榮，長沙被稱為“天下糧倉”，南楚政權(quán)一時頗稱強盛。馬楚學(xué)士徐仲雅有詩歌之：“山色遠堆螺黛雨，草梢春夏麝香風(fēng)?！痹婏L(fēng)富足而安寧。連嶺南的南漢國主劉晟也羨慕說：“武穆王（馬殷）奄有全楚，富強安靖者五十余年。”

后漢乾祐二年（949年），第四代楚王馬希廣析長沙縣東境置龍喜縣。為何縣名“龍喜”？相傳后漢隱帝劉承祐曾過此地，見古鎮(zhèn)商賈云集，民風(fēng)淳樸，“龍顏大悅，喜形于色”，于是賜名。此說存疑，后漢只存在了四個年頭，定都汴京，與南楚間還隔著荊南、南唐，隱帝在位時，內(nèi)外交困，僅三年便為后周所滅，似無暇私訪江南。龍喜古縣縣治所在地鹿芝嶺，以古時“滿山跑神鹿，遍地長靈芝”而得名。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里，鹿是瑞獸，壽星南極仙翁坐騎，靈芝稱仙草，乃天地精氣所化，寓意福祿壽喜。鹿芝嶺旁，還有一個仙人市。靈鹿銜芝，福祿添壽，仙氣十足，古人視之為福地，龍的傳人誰不聞之輒喜？鹿芝嶺在湘贛古道邊，東接南唐和吳越，歷代都設(shè)有驛站，方便舟楫車馬，各種店鋪隨之而來，聚成市鎮(zhèn)，盛時曾有五廟四庵，足見當(dāng)時人口規(guī)模、古鎮(zhèn)繁華。五廟中有白龍廟，廟門有聯(lián)：吸天地靈氣，受萬年香火。龍喜縣治設(shè)在這里，當(dāng)是不二選擇。到宋太祖乾德元年（963年），因龍喜縣名觸犯忌諱，敕令改名常豐縣，并遷縣治至姚托東湖。古代城市的產(chǎn)生興衰，多源于政治的需要，縣名之改，縣治之遷，鹿芝嶺的市鎮(zhèn)逐漸蕭條，只剩下古廟的殘鐘、古城的遺址、方志的寥寥幾筆。梁啟超說過，“最古之史，實為方志”。被稱為“三大奇書”的歷史地理巨著《方輿紀要》載：“龍喜縣治在六子（鹿芝）嶺，現(xiàn)土人呼為古城基?！鼻宄饩w年間的《湖南通志》也記了一筆：“府城東四十里六子嶺有古城址，中有城隍廟、城隍坪諸遺跡。”

在歷史的天空，龍喜就像一道流星劃出的光，為唐宋盛名所遮蓋，被瀏陽河歌聲所淹沒。它將瀏陽河文化底蘊保鮮，將昔日風(fēng)華收藏，在瀏陽河的第五道灣里，枕著千古依舊的波濤，任時光淡泊，蜿蜒而去。淡雅低調(diào)，一直是它的基本旋律，任千年風(fēng)急雨狂，不跑調(diào)，也不變調(diào)。它不知道后世誰會看到它曾經(jīng)的光亮，但它依舊默默堅守，任云來霧去，不去追星，也不趨火。

以文化人，蔚成人文。炎黃之世形成的瀏陽河文化，火種不滅，照亮了一代代抱薪續(xù)火的后來人。遠的不說，近代以來，方圓十里內(nèi)，我們仰望“毀家救國”的辛亥元勛黃興，禮敬主動讓銜的開國大將許光達。視野再遠點，更有讓毛澤東痛惜“百身莫贖”的楊開慧，人民軍隊后勤事業(yè)的奠基人楊三立，國歌詞作者田漢，共和國第五任總理朱镕基，等等，英雄輩出，人文薈萃。毛澤東的老師、“延安五老”之一的徐特立，早年在附近的?梨創(chuàng)辦梨江高等小學(xué)堂，附設(shè)速成師范班和女子班，常到鹿芝嶺一帶勸學(xué)，憑吊龍喜故城遺跡，題寫一聯(lián)：“經(jīng)接藍田秀，花開白果香。”藍田是炎帝和黃帝的直系遠祖華胥的故里，中華民族重要的發(fā)祥地；白果屬于植物界活化石，原生中國，見證了地球變遷，歷史沉浮中總有它的身影，郭沫若稱之為“東方的圣者”。德高學(xué)厚的徐特立用“藍田”“白果”意象，一副聯(lián)語十個字，便概括了龍喜故城所在瀏陽河文化的精要。

水鄉(xiāng)夜讀，不須秉燭，因為它自帶光芒，從歷史高處投射下來。不必鑿壁囊螢，薪火相傳的光亮如夜空的繁星，閃爍為洞照人間的一顆顆文星。寂靜的湖畔，射燈映襯下，文星閣格外打眼，韻味悠長。這是一座中華風(fēng)建筑，集展覽、圖書、畫室和藝術(shù)中心于一體。我印象最深的，是其中陳列的當(dāng)代著名國畫大師陳立言畢生畫作，一個鮮明標(biāo)題：中國歷代文星圖贊。陳立言先生是從鹿芝嶺走出去的“江漢八大家”，生于斯長于斯，受瀏陽河文化熏陶，他筆下的一百零八幅文星圖，就是一部華夏文化源流史。“千古文明勵后俊，中華崛起有慧根?！标惲⒀韵壬谟眯难獔D贊歷代文星的同時，也把自己畫入了文星譜。

靜靜的湖邊，與兩位新時代的抱薪者、續(xù)火人交談。他們一個捧著桑梓情懷，回報家鄉(xiāng)；一個把“漢”字大寫，胸懷大美理想，慧眼相中這一方水土，借助神農(nóng)之世的光芒、瀏陽河文化的信仰，將沉寂千年的龍喜故地帶出黯淡，走出迷茫。他們建水鄉(xiāng)，話水鄉(xiāng)，充滿了深情，洋溢著激情。聽他們述說，話未落，便跟著一串笑聲，仿佛夜色里的簇簇火花。我的眼前不時幻化出一團團初生鹿茸般的靈芝苗，幻化出龍喜古街的茶樓商鋪，幻化成大美公社康養(yǎng)社區(qū)的詩情畫意、冬暖夏涼，幻化成瀏陽河歌聲的一唱再唱。

“啼鳥不知人世變，數(shù)聲猶傍水邊來?！辈恢率鲿r代的先民，是否透過時光隧道看到了瀏陽河的新時代？不知一千二百多年前五代十國的龍喜古城，是否也在歷史的那一頭看著今天的龍喜水鄉(xiāng)？我問湖對岸林中啼鳥，啼鳥知而不語。

夜色里，龍喜越發(fā)顯得厚重，水鄉(xiāng)愈益變得空靈。夜深人靜，唯聞天籟。柳條輕輕飄拂，幾只飛鳥似的精靈從眼前掠過，是夜行的蝙蝠。蝙蝠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習(xí)俗里是幸福美好的象征，福祿壽喜之首。古代人們將蝙蝠圖案雕于門楣，刻在窗欞，招財納福，寓意吉祥，福氣連綿。蝙蝠飛臨，福從天來，給水鄉(xiāng)夜話添了美好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