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學穎,王英鵬
(杭州電子科技大學 外國語學院,浙江 杭州 310018)
在翻譯實踐、教學和研究中,我們時常聽到學生和譯者作出如下評論:所學翻譯理論在實踐中適用性不足;學習翻譯理論對提高實踐能力似乎幫助不大等等。然而,當今國內外的翻譯研究大多是從語言、文化層面出發(fā),翻譯理論與實踐之間關系的研究相對邊緣。目前,國內的文獻大多集中于探討翻譯理論與實踐關系如何、孰輕孰重等問題,如楊自儉以及穆雷、許鈞的研究[1-2]。近幾年有學者從譯者行為批評角度對翻譯理論對實踐的指導作用進行討論。比如,周領順在回顧文獻的基礎上提出,不同類型的翻譯理論在實踐中的作用不同,且人們對于二者關系的認識會因角色(如譯者、讀者)而有所差異[3]。國外的主要相關文獻包括Chesterman & Wagner 和Leal 的研究[4-5]。這兩本著作分別從翻譯研究人員和翻譯實踐人員的角度對該問題進行了闡述,既肯定了翻譯理論的指導意義,又解釋了其在翻譯實踐過程中的局限性。Munday[6]縷析了當代西方翻譯理論的發(fā)展脈絡,并用譯例說明各個理論在翻譯實踐中的應用,雖具有一定的操作性,但翻譯理論對翻譯實踐的作用程度仍難把握。國內外的這些研究大多具有開拓性、首創(chuàng)性,引發(fā)了翻譯研究人員和實踐人員的思考,但是其分析主觀性較強,或引述著名翻譯學家的觀點,或根據多年從業(yè)經驗闡述作者的主觀看法,缺乏在理論框架下對該問題進行系統(tǒng)、客觀的研究。
在此背景之下,本研究以合法化語碼理論(Legitimation Code Theory,以下簡稱LCT)中的專門性語碼為理論基礎,探究翻譯理論在翻譯實踐中的適用性問題。具體來說,即在LCT的框架下,分別對翻譯理論和翻譯實踐進行定性和定量相結合的分析;在此基礎上,綜合探究翻譯理論對實踐有多大的作用,并討論造成翻譯理論在實踐中適用性不足這類問題的內在原因;最后,在翻譯理論發(fā)展和翻譯教學兩方面提出相應的改進策略和建議。
LCT是澳大利亞社會學家卡爾·梅頓(Karl Maton)在21世紀初提出的一套理論框架,可用于分析知識建構的內部結構和組織原則,已被廣泛應用于教育學、社會學、語言學等學科的研究。LCT是包含多個維度的概念工具,目前提出的五個維度是:專門性(Specialization)、緊密性(Density)、自主性(Autonomy)、語義性(Semantics)和時間性(Temporality)[7-8]。其中,專門性是五個維度中最為根本的一個,也是當前相關研究的主要著力點,如陳穎芳、馬曉雷,吳格奇,鄭潔、袁傳有等學者的研究[9-11]。本研究以專門性為切入點,對翻譯理論與翻譯實踐的內部運行機制進行初步探索和分析,并提議后續(xù)研究嘗試拓展至其他四個維度。
專門性語碼根據源起點是主體還是客體來劃分知識的種類。具體來說,該維度以認知關系(epistemic relation, ER)和社會關系(social relation, SR)分別為縱坐標和橫坐標。其中,認知關系聚焦知識(客體),即知識內容、技能,以及不同領域的知識交叉;社會關系聚焦知者(主體),即知者本人的社會階層、性別等,以及對知者的知識培養(yǎng)行為。依據認知關系和社會關系的強弱變化,將知識建構行為分成四種語碼,分處于四個象限中。這四種語碼分別是:具有強認知關系和弱社會關系(ER+,SR-)的知識語碼(knowledge code)、具有弱認知關系和強社會關系(ER-,SR+)的知者語碼(knower code)、具有強認知關系和強社會關系(ER+,SR+)的精英語碼(elite code)和具有弱認知關系和弱社會關系(ER-,SR-)的相對語碼(relativist code)。這四種語碼對知識內部規(guī)則的關注點不同:知識語碼關注“你知道什么”,知者語碼關注“你是什么樣的知者”,精英語碼兩者皆關注,相對語碼兩者均不關注[12]。
例如,Chen在針對中國學生在澳大利亞留學的研究中發(fā)現(xiàn)中國留學生的學習行為較為關注知識本身,呈現(xiàn)出知識語碼,而澳大利亞高等院校的教育模式更加注重知者感受和自我提升,具有知者語碼的特征。也就是說,兩者沒有達到語碼匹配(code match),而是產生了語碼沖突(code clash),阻礙了中國留學生在澳大利亞大學獲得更好的學習感受和效果[13]。
以Munday所著的IntroducingTranslationStudies一書中介紹的翻譯理論為例,分析其專門性語碼。Munday將翻譯理論分為9個學派:(I)文藝學派翻譯理論;(II)語言學派翻譯理論;(III)功能目的翻譯理論;(IV)話語分析翻譯理論;(V)多元系統(tǒng)翻譯理論;(VI)文化學派翻譯理論;(VII)社會學派翻譯理論;(VIII)哲學學派翻譯理論;(IX)新技術派翻譯理論。以下將分別分析每一學派的語碼,進而綜合討論。
大多數(shù)翻譯理論,即I、II、III、IV、V、IX學派,都在集中探索翻譯學科的知識本身以及它與其他學科的交叉領域知識,呈現(xiàn)出知識語碼(ER+,SR-)。例如,Tytler等早期學者提出翻譯的原則是語義對語義的翻譯而非詞對詞的翻譯[14](出自I部分,以下簡寫為數(shù)字,如“I”);Nida等從語言學角度對翻譯進行科學性研究,如功能對等理論[15](II);Vermeer等提出翻譯應考慮其目的和功能[16](III);Baker等借助系統(tǒng)功能語言學工具實現(xiàn)話語分析,并應用于翻譯研究[17](IV);Even-Zohar等把譯作看作是目的語文化多元系統(tǒng)的一部分[18](V);Olohan等探究現(xiàn)代新科技在翻譯中的應用,如語料庫翻譯、視聽翻譯[19](IX)。這些翻譯理論從文藝學、語言學、文化學、哲學等角度對翻譯的概念本質以及源語文本、目的語文本進行研究,很少談及知者(即學習并應用翻譯理論的譯者)在翻譯行為中的角色,所以具有較強的認知關系和較弱的社會關系。
不同于以上的翻譯理論,VII的社會學派呈現(xiàn)出知者語碼(ER-,SR+)。這部分理論集中于譯者,探討了譯者的隱身性、譯者倫理,以及譯者社會地位、譯界合作等社會性問題[20]。這些研究脫離了以語篇為導向的翻譯研究,將關注點聚焦在譯者這個主體上,具有較弱的認知關系和較強的社會關系。
此外,VI、VIII學派呈現(xiàn)出精英語碼(ER+,SR+)。其中,以下研究聚焦翻譯學科的知識本身,其語碼是強認知關系:Bassnett & Lefevere等文化學派將文化概念引入翻譯研究,從身份、權力、意識形態(tài)、后殖民主義等角度探討翻譯[21](VI);Derrida等哲學學派對翻譯學早期的一些基本假定提出質疑[22](VIII)。然而,這兩個學派的另外一些研究表現(xiàn)出聚焦知者的強社會關系,如Simon從性別角度出發(fā),闡述了女性譯者對翻譯的貢獻[23]。由此可見,文化學派和哲學學派翻譯理論同時具有較強的認知關系和社會關系。
在Munday介紹的9個學派的翻譯理論中,6個(I,II,III,IV,V,IX)呈現(xiàn)出知識語碼(67%),2個(VI,VIII)呈現(xiàn)出精英語碼(22%),1個(VII)呈現(xiàn)出知者語碼(11%)。換言之,現(xiàn)有翻譯理論的整體趨勢表現(xiàn)為知識語碼(ER+,SR-):一方面,認知關系強,很高程度上聚焦翻譯學科的知識內容、技巧以及與其他學科知識的交叉;另一方面,社會關系偏弱,較少聚焦譯者自身因素以及對譯者的翻譯培訓。盡管也有一定數(shù)量的研究對譯者進行探討,但對譯者這個主體的關注程度仍遠不及對翻譯知識這個客體的關注程度。
這一部分集中探索翻譯實踐的專門性語碼,即譯者在實踐過程中如何權衡與認知關系相關的因素(以下簡稱認知因素)以及與社會關系相關的因素(社會因素)。所采用的研究方法是問卷調查。本研究選取的調查對象需對影響翻譯的各類因素有一定了解,同時滿足以下兩個條件:1)近三年內系統(tǒng)學習過翻譯理論知識,如在攻讀翻譯碩士學位期間的課程學習;2)近三年內有過一定量的翻譯實踐,如10萬字以上的翻譯經驗。我們總共收到60份完整、有效的問卷,其中48份來自國內的18個不同省份,12份來自澳大利亞、俄羅斯等其他國家。
該問卷共設計了兩大問題,分別就認知因素和社會因素對翻譯實踐的影響程度進行了提問,提供了“0%-25%”“25%-50%”“50%-75%”“75%-100%”四個選項,依次代表很弱、較弱、較強、很強四種程度。結果顯示,在60位調查對象中,39+3=42人(70%)認為認知因素對翻譯實踐的影響程度為“強”,41+6=47人(78%)認為社會因素的影響程度為“強”(詳見表1)。由此可見,在翻譯實踐中,大多數(shù)調查對象既考慮認知因素(翻譯學科的知識本身),又考慮社會因素(有關譯者自身的因素),呈現(xiàn)出精英語碼,即強認知關系(ER+)和強社會關系(SR+)。
另外,值得強調的是,選擇社會因素對翻譯實踐有強影響的人數(shù)稍高于選擇認知因素有強影響的人數(shù),甚至有6人(10%)在社會因素的影響程度中選擇了“75%-100%(很強)”這一選項。并且,有些調查對象還對此傾向性選擇進行了補充說明:“影響翻譯實踐的因素眾多,但社會因素占大部分”;“如果譯者沒打好語言基礎,沒有語言能力,再多理論技巧都是空中浮木”。可以看出,雖然認知因素的作用不可忽視,但是以譯者為焦點的社會因素也在很大程度上對翻譯實踐產生了影響。
表1 翻譯實踐的認知因素和社會因素
在以上兩大問題的基礎上,該問卷還進一步調查了實踐中重要的認知因素和社會因素,其方式是讓對某一因素選擇50%以上影響程度的調查對象,從9個選項中選出1-3個對翻譯實踐影響最大的因素。圖1呈現(xiàn)了多個認知因素在翻譯實踐中的不同重要程度。其中,有34人選擇了“翻譯方法和策略(如增譯法、省譯法)”,認為這一認知因素在指導翻譯實踐中最為重要。此外,譯者對“現(xiàn)代新科技在翻譯中的應用(如機器翻譯、語料庫翻譯)”“功能目的論翻譯理論”以及“話語分析在翻譯中的應用”的了解也對翻譯實踐產生了較為重要的影響。相反,翻譯學科中比較重要的兩大分支,即語言學派和文化學派,并不是很多譯者在實踐過程中重點考量的認知因素。
骨水泥滲漏組與非滲漏組比較見表3。兩組患者骨折類型、骨水泥注入量及手術操作部位比較差異有統(tǒng)計學意義(P<0.05);而術前年齡、病程、Cobb角及手術入路比較差異無統(tǒng)計學意義(P>0.05)。
圖1 認知因素的重要程度
圖2呈現(xiàn)出了多個社會因素在翻譯實踐中的不同重要程度。其中,“譯者自身的語言能力和跨文化能力”的重要程度最高,60名調查對象中有41人都選擇了該社會因素。次重要的是“譯者對翻譯文本所在學科知識領域的熟悉程度”,有36人認為這會影響譯者對源語文本的理解以及對目的語風格的處理。另外,有18人肯定了“譯者的工作態(tài)度和責任意識”對翻譯實踐的影響,并且其人數(shù)遠超過了選擇“對譯者的培養(yǎng)和培訓”“社會對譯者的認可度”“翻譯行業(yè)的發(fā)展程度”和“譯者所處的歷史時期”等社會因素的人數(shù)。
圖2 社會因素的重要程度
通過第二、第三部分的分析可發(fā)現(xiàn)翻譯理論和翻譯實踐呈現(xiàn)出不同種類的專門性語碼,二者產生了語碼沖突。其中,翻譯理論整體具有知識語碼的特征,認知關系很強(ER+)而社會關系較弱(SR-)。也就是說,翻譯理論的關注點大多在于翻譯學科的知識內容(客體),只有少數(shù)理論聚焦譯者(主體)。與此不同,翻譯實踐表現(xiàn)為精英語碼,認知關系和社會關系均為強(ER+,SR+),翻譯知識和譯者都是實踐中重要的影響因素,并且譯者相關因素的影響程度略顯更強。
以上所論翻譯理論與翻譯實踐的專門性語碼沖突能夠在一定程度上解釋引言中提到的翻譯理論適用性不強的問題。
翻譯實踐呈現(xiàn)出精英語碼,譯者需要同時考慮與翻譯知識相關的認知因素和與譯者相關的社會因素。當譯者在實踐中考慮翻譯知識時,翻譯理論能夠給予較為充分的指導,因為翻譯理論具有很強的認知關系,大部分研究內容都聚焦于翻譯學科的知識內容。例如,當譯者思考遵循何種翻譯原則以及目的語文本采用何種語言風格時,“功能目的論翻譯理論”就能夠給出指導性意見,即根據目的語文本的功能和目的來確定翻譯原則和語言風格,這體現(xiàn)了具有強認知關系的翻譯理論適用性較強的一面。
當譯者思考自身語言能力、工資薪酬、同行校對等社會因素時,現(xiàn)有翻譯理論的指導意義就會有所局限,因為翻譯理論的社會關系較弱,以譯者為研究內容的翻譯理論數(shù)量不多,且那些具有強社會關系的理論基本上不是翻譯教學和培訓中的重點。例如,當譯者在實踐中感到語言能力不足時,很難從現(xiàn)有翻譯理論中得到指導,這是因為在有關譯者培訓的理論研究中,很少討論譯者如何以翻譯為目的來提高語言水平;再如,當譯者在實踐中受到薪酬較低等社會性問題的困擾時,現(xiàn)有翻譯理論的作用也有限。雖然Venuti(1995/2008)等對譯者研究有所涉及,但主要是從社會文化和意識形態(tài)視角進行的,且研究數(shù)量較少,社會關注度不足,其對翻譯實踐從業(yè)者的作用也不明顯。上述例子都體現(xiàn)了具有弱社會關系的翻譯理論適用性較弱的一面。
在翻譯實踐中認知關系和社會關系均為重要因素,而翻譯理論對實踐中的認知關系具有一定的指導意義,對實踐中的社會關系卻沒有很大實際意義。因此,兩者的專門性語碼沖突是造成“翻譯理論適用性不足”這類評價的一個重要原因。
1.關于翻譯理論
翻譯理論應該更加關注譯者這個社會因素,增加以譯者為研究內容的理論數(shù)量?;谏衔膶τ绊懛g實踐的重要社會因素的調查結果,給出三個具體方向:(1)以翻譯為目的提高譯者語言能力和跨文化能力的研究;(2)以翻譯為目的增強譯者對其他知識領域的熟悉程度的研究;(3)對譯者職業(yè)道德規(guī)范和翻譯行業(yè)規(guī)范等社會問題的研究。以第二個研究方向為例,再具體到科技領域的翻譯,研究人員可探索如何擴大譯者知識面,使其具備基本的科學技術知識,以促進譯者在科技翻譯實踐中更好地理解源語文本,以及在目的語文本中準確表達語義并體現(xiàn)科技語體的語言風格。
2.關于翻譯教學
在翻譯教學中也應該更加注重教授聚焦譯者的理論。老師應該在課堂中強調與譯者相關的社會因素對翻譯實踐不可忽視的影響,帶領學生學習由中國翻譯協(xié)會發(fā)布的《譯員職業(yè)道德準則與行為規(guī)范》《翻譯服務培訓要求》等行業(yè)標準規(guī)范,并且根據已有翻譯理論和從業(yè)經驗,指導學生在遇到由社會因素引發(fā)的問題時可采用哪些恰當?shù)膽獙Ψ椒ê徒鉀Q手段。例如,當學生面對雇主對譯文產生質疑的情況時,老師可引導學生思考與雇主有效溝通的方式,一方面恰當解釋做出該版本譯文的原因,另一方面根據雇主需求對譯文進行適當調整。
當然,老師更應該加強培養(yǎng)學生把所學翻譯理論知識應用于實踐的能力。上文中的問卷調查結果(圖1)顯示,雖然具有強認知關系的翻譯理論在實踐中已經得以應用,但譯者大多集中于“翻譯方法和策略”和“翻譯中的現(xiàn)代新科技”兩部分,對其他翻譯理論知識(如“多元系統(tǒng)翻譯理論”)的應用偏少甚至沒有。因此,在翻譯教學中,教師應注重翻譯理論與實踐相結合,通過案例分析等方式教授學生如何把每個理論知識點應用于實踐中,提升學生在實踐中全面應用所學翻譯理論知識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