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琦
(杭州電子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浙江 杭州 310018)
位移事件是指位移動體從源點開始到終點結束的一次位移運動。Talmy認為位移事件由物像(位移物體)、位移動作、背景(物像位移的參照體)和路徑(物像沿背景位移的路線)四大內在要素以及方式、使因、后果等外在的次事件要素組成[1-2]。其中四大內在要素中,物像和背景相對,前者是空間位置發(fā)生變化的位移物體,而后者則是物像位移運動的參照體,位移動作是物像從源點到終點發(fā)生位移的過程,路徑則是物像相對于背景發(fā)生位移后留下的空間軌跡,內在要素是基本語義成分。次事件要素中,方式是物像在位移過程中的動作態(tài)勢,使因是致使物像位移的外力,后果則是物像位移的結果,次事件要素是外在非根本成分。為方便敘述,本文稱“物像”和“背景”分別為“動體”和“處所”。基于Talmy[2],位移事件根據施動性,可以分為以下三類:
①致使位移(外界施力位移),如:I slid the keg into the storeroom.
②非致使位移(非外界施力且自身無控制力位移),如:The rock slid down the hill.
③自我位移(非外界施力且自身有控制力位移),如:I ran down the stairs.
第②類和第③類都是非外界施力,本文關注此兩類并合稱為自我位移(以下簡稱為自移)事件,表征此兩事件的句式即為自移構式。
位移事件如何識解,相同的位移事件用不同語言如何表征,是語言學研究的熱點問題。最為經典的理論是Talmy[1-2]的位移事件類型學理論。概括而言,不同的類型取決于路徑的表征形式。主要涉及兩大類:①動詞框架語(verb-framed languages),此類語言的路徑由主動詞表征;②衛(wèi)星框架語(satellite-framed languages),此類語言的路徑由與主動詞相連的其他成分表征。Slobin對此提出質疑,認為除上述兩類語言外,還存在對等框架語(equipollently-framed languages),此類語言的路徑和方式由地位對等的語法成分表征[3-4]。漢語是其中哪一類,爭議較大。但學界對此非常關注,嘗試認定漢語為二分法或三分法中的其中一類。然而漢語的類型問題至今懸而未決,尚無定論。
為研究漢語的語言類型,本文以不同時期知名作家的代表作為語料來源自建語料庫。通過實證考察,具體研究以下問題:①漢語自移構式分別有哪幾類?②漢語是動詞框架語、衛(wèi)星框架語還是對等框架語?
Goldberg將構式定義為:C是一個構式,當且僅當C是一個形式和語義的配對體,且C的形式或語義的某些方面不能從C的構成成分或其他先前已有的構式中得到完全預測[5]。Goldberg拓展了構式定義,認為有獨特形義的表達式都是構式[6]。漢語自移構式,基于不同的形式,又可分為多類不同的構式。因形式區(qū)分有時稍顯模糊,以下就構式分類先作一些說明。
首先,動詞的區(qū)分。位移動作是自移事件的主體,由位移動詞表征。Talmy[1-2]把位移動詞分為方式動詞(manner-of-motion verbs)和路徑動詞(path-of-motion verbs),此兩分法得到很多學者的認可。方式動詞和路徑動詞也分別被稱為非標度變化位移動詞(nonscalar change motion morphemes)和標度變化位移動詞(scalar change motion morphemes)[7]。綜觀前期研究,方式動詞和路徑動詞是有本質區(qū)分的。方式動詞表征動體在自移事件中特定的位移態(tài)勢,而路徑動詞編碼動體相對于處所位移后留下的軌跡[8]。因此,不同的位移動詞組成不同的構式。比如:
(1)一個人上甲板,悶悶地看船靠傍九龍碼頭。
(2)要另外走好幾家木器店,比較貨色和價錢。
“上甲板”和“走好幾家木器店”都是“動詞+處所賓語”,但是前者“上”表征軌跡,是路徑動詞,而“走”表征位移態(tài)勢,是方式動詞。因此,此兩句歸為不同構式類。
其次,成分術語的統一。Talmy[2]提出衛(wèi)星詞(the satellite),并將之定義為“除名詞詞組和介詞補語之外的與動詞同級的語法成分”。漢語衛(wèi)星詞的具體詞類,是指表示趨向義且做補語的趨向詞[9]。比如以下例句:
(3)鴻漸憤然走出咖啡館,不去聽他。
(4)一年前打前站時我就到過這個林區(qū)。
“走出咖啡館”中的“出”以及“到過這個林區(qū)”中的“過”即為趨向詞,本文稱之為衛(wèi)星詞。
本文以不同時期知名作家的代表作為語料來源自建語料庫,具體篇目包括錢鐘書的《圍城》、姜戎的《狼圖騰》、老舍的《二馬》、莫言的《豐乳肥臀》以及劉慈欣的《三體》?!秶恰房坍嬃丝谷諔?zhàn)爭初期知識分子的群像,主要是中上層知識分子的精神世界;《狼圖騰》以草原知青真實的視角,敘述20世紀內蒙古的游牧民族生活及牧民和草原狼之間的傳奇故事;《二馬》講述二馬爺倆與溫都母女間的故事,揭示舊中國人們的陳腐觀念和丑陋習性;《豐乳肥臀》是莫言的代表作之一,主要謳歌母親的無私、偉大與樸素;《三體》是長篇科幻小說,講述人類文明與三體文明之間的信息交流。這些小說出自不同作家,有著不同的故事背景,語言表述各異,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依據自我位移義,從自建語料庫中提取包含處所要素的部分自移句1532句。窮盡性地分析所有句子的內部結構,分為方式動詞類、路徑動詞類及其他類。方式動詞類包含以下4小類:a.動體+方式動詞+衛(wèi)星詞+處所;b.動體+方式動詞+處所賓語;c.動體+介詞+處所+方式動詞;d.動體+介詞+處所+方式動詞+衛(wèi)星詞。路徑動詞類包含以下4小類:e.動體+路徑動詞+衛(wèi)星詞+處所;f.動體+路徑動詞+處所賓語;g.動體+路徑動詞+處所賓語+去;h.動體+介詞+處所+路徑動詞。其他類涉及各種不同構式,但每種數量極少,故歸為一類。各類構式的分布結果如表1所示。
表1 構式類型分布結果
上述構式類型(其他類除外)的語料舉例如下:
a.動體+方式動詞+衛(wèi)星詞+處所:
(5)小狼爬到了二郎背上玩耍。
(6)陳陣追上巴勒,悄悄地給它的嘴里塞了一大塊攤蛋。
b.動體+方式動詞+處所賓語
(7)再過二十多天,等羊羔能走遠道了,全隊搬過來就這么定了吧。
(8)一心的想逛倫敦,抓耳撓腮的無論怎樣也不能再睡。
c.動體+介詞+處所+方式動詞
(9)兩匹快馬卷著沙塵,順著門前20多米遠的車道急奔。
(10)二郎放下獵物將小狗趕開,又叼起獵物快步往家里跑。
d.動體+介詞+處所+方式動詞+衛(wèi)星詞
(11)只有—塊塊白色的骨頭從屋里飛出來,引起五條黑狗的瘋狂爭奪。
(12)那輛三匹馬拉著的膠皮轱轆大車從村子里馳出,停在橋頭上
e.動體+路徑動詞+衛(wèi)星詞+處所
(13)汪淼強迫自己拍完了一個膠卷,午飯前回到了家。
(14)她最后發(fā)現自己來到了阮雯的家門前。
f.動體+路徑動詞+處所賓語
(15)一個人上甲板,悶悶地看船靠傍九龍碼頭。
(16)方鴻漸出了蘇家,自覺已成春天的一部分,沆瀣一氣…
g.動體+路徑動詞+處所賓語+去
(17)他回臥室去,適才的盛氣全消滅了,疲乏懊惱。
(18)八成跟黃羊進山去了,也沒準狼群上山打獺子去了。
h.動體+介詞+處所+路徑動詞
(19)兩人打開槍的保險,弓腰低行,悄悄向坡頂接近。
(20)你們知青從北京來,又有本地戶口……
表1的分布結果可以清楚地顯示以下兩點。首先,方式動詞類和路徑動詞類的構式數量不相上下。路徑由其他成分表征的方式動詞類占比48%,而路徑由主動詞表征的路徑動詞類占比49.9%。其中前者的路徑在a,b,c,d各小類構式中分別由方式動詞后的衛(wèi)星詞加處所,方式動詞后的處所賓語,方式動詞前的介詞和處所以及方式動詞前的介詞、處所和方式動詞后的衛(wèi)星詞表征實現。其次,方式動詞類和路徑動詞類各有數量突顯的代表性構式。前者是a類構式(動體+方式動詞+衛(wèi)星詞+處所),占比33.4%,后者是f類構式(動體+路徑動詞+處所賓語),占比39.6%。
Talmy[1-2]的位移事件類型學理論得到學界廣泛的肯定和應用,其二分模式下的動詞框架語涉及英語、德語等印歐語系,衛(wèi)星框架語包括西班牙語、法語等羅曼/拉丁語系等。但有關漢語的語言類型,學界的看法卻眾說紛紜,意見不一。強調漢語是衛(wèi)星框架語的有Talmy[1-2]、沈家煊[10]等,認為漢語是動詞框架語的有戴浩一[11]、Tai[12]等,而Slobin[3-4]、闞哲華[13]提出漢語是對等框架語?;谇捌趪鴥韧鈱W者的論述,結合實證考察,本文認為漢語更傾向于對等框架語。下面具體分析并論證。
首先,漢語具有衛(wèi)星框架語的特征。漢語有豐富的方式動詞作為主動詞來表征位移和方式,本語料庫中的此類方式動詞有“走、溜、登、翻、鉆、沖、踏、繞、躥、跳、爬、聚、跑、追”等。此類方式動詞涉及的構式主要有4類,分別為上文所述的a、b、c、d類。這些構式中,路徑由主動詞外的其他成分表征。a類例(5)、例(6)中,主動詞“爬”“追”表述位移和方式,衛(wèi)星詞“到”“上”表述路徑,處所“二郎背上”“巴勒”表述動體“小狼”“陳鄭”位移的參照體,此類占比較大,達到33.4%。b類例(7)、例(8)中,主動詞“走”“逛”表述位移和方式,處所“遠道”“倫敦”作為構式賓語表述位移參照體,而路徑缺失,此類占比較小,僅占3.2%。c類例(9)、例(10)中,路徑由介詞加處所短語“順著門前20多米遠的車道”“往家里”表述,置于主動詞前,主動詞“奔”“跑”表述位移和方式,此類占比6.2%。d類例(11)、例(12)中,主動詞“飛”“馳”表述位移和方式,而路徑表述相比于前幾類更為細致,涉及主動詞的前后兩部分,主動詞前的介詞加處所短語“從屋里”“從村子里”以及主動詞后的衛(wèi)星詞“出來”“出”,此類占比5.2%。從統計的數據可見,a類構式即“動體+方式動詞+衛(wèi)星詞+處所”是最為常見的類型。有學者認為此類構式中的衛(wèi)星詞是核心語而動詞是附加語,沈家煊則通過區(qū)分意義核心和結構核心并借助開放類和封閉類的對立論證了核心動詞是方式動詞而非衛(wèi)星詞[10]。本文與后者的觀點一致。
第二,漢語同時具有動詞框架語的特征。漢語有豐富的路徑動詞作為主動詞來表征位移和路徑,比如本語料庫中的“來、去、回、上、下、到、出、進、經過、遠離、返回、接近、路過”等。此類路徑動詞涉及的構式主要有4類,分別為上文所述的e、f、g、h類。e類例(13)、例(14)中,主動詞“回”“來”表述位移和路徑,衛(wèi)星詞“到”進一步細化路徑,處所“家”“阮雯的家門前”表述動體“汪淼”“她”位移的參照體,此類占比7.2%。f類例(15)、例(16)中,主動詞“上”“出”表述位移和路徑,處所“甲板”“蘇家”作為構式賓語表述動體“一個人”“方鴻漸”的位移參照體,此類占比較大,達到39.6%。g類例(17)、例(18)中,構式前面部分與f類相同,主動詞“回”“進”表述位移和路徑,處所賓語“臥室”“山”表述位移參照體,與f類不同的是,處所賓語后面還附有“去”?!皝?去”有三種位移概念,分別是作為獨立謂語動詞(如,小王來),作為位移動詞后的補語(如,小王走來)以及作為方向指示詞在位移動詞后充當補語(如,小王走進來)[14]。后兩類實質都為補語,可視作一類[7]。g類中的“去”就是這樣的補語,此類占比1.8%。h類例(19)、例(20)中,路徑描述比較具體,除主動詞表征位移和路徑外,主動詞前的介詞加處所短語“向坡頂”“從北京”分別表示位移的終點和起點,此類僅占比1.3%。
第三,漢語方式動詞充當主動詞的數量和漢語路徑動詞作為主動詞的數量相當。Slobin[3-4]提出的對等框架語的特征是方式和路徑由地位對等的語法成分表述。闞哲華認為,表述方式和路徑的語法成分地位對等的判定較為狹隘,可以擴展為兩者充當構式主動詞的機會均等[13]。本語料考察顯示,漢語方式成分和路徑成分充當構式主動詞的數量相當,機會基本均等。
綜合上述三點,漢語是對等框架語更為合理。
鑒于漢語的語言類型爭議,本文自建語料庫做一次實證考察。通過語料的收集與統計得出,漢語自移構式主要涉及方式動詞類和路徑動詞類,前者包含a、b、c、d共4類構式,占比48%,后者同樣共4類構式,涉及e、f、g、h類,占比49.9%?;诳疾炫c分析發(fā)現,漢語兼有衛(wèi)星框架語和動詞框架語的特征,且方式動詞和路徑動詞充當構式主動詞的機會基本均等,因此漢語更傾向于是對等框架語。
對漢語不同的位移事件語域做詳盡的分析,包括共時和歷時層面,才能發(fā)現更大的語言規(guī)律[15]。本文未區(qū)分事件語域,后續(xù)研究可以基于不同的語域對漢語的語言類型作更細致的考察。本文也未涉及歷時層面,未來可以對位移事件的研究進行歷時追溯,從歷時維度多角度、多層面挖掘。可將位移構式的歷史發(fā)展階段作為主線,建立各歷史時期的演變觀察點,并揭示語言變化及其語言內部和外部理據。比如,漢語大致分為上古、中古、近代及現代。在大型歷史語料庫中檢索位移構式并獲取文本和頻率等信息,對頻率進行定量統計,對文本進行定性研究。此外,本文對位移動詞的區(qū)分基于很多學者認可的方式動詞和位移動詞二分法,而李天宇提出漢語存在綜合性動詞,可以同時表征方式信息和路徑信息[16]。綜合性動詞為漢語的類型學提供新的視角,值得未來進一步研究和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