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平
王秋生真是個“大笨蟲”。 一條人樣高的田坎, 別人一個上午可以刨好,他天麻麻亮就扛鋤頭來了,現(xiàn)在太陽落山了,還有兩塊桌面大的田坎沒刨完。 我趕著牛從他田邊過, 他向我招了招手說:“春賴子,你過來,跟我說說話。 ”我掃了他一眼說:“你不刨田坎了? ”
村里人也說我是個“大笨蟲”,我很不服氣。 王秋生上了八年學,一年級待了四年,提回家好幾籃子“鴨蛋”。 我上了三年學,沒留過級,雖然考試不及格,但也沒提“鴨蛋”回家。
我不太情愿跟他坐在一起,心里想跟他有所區(qū)別,可我還是順從地坐在他身邊。 我突然想到,我們兩個坐在一起,村里人看見了,一定會笑死:瞧,兩只“大笨蟲”笨在一起哩。 想到這兒,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其實你不笨。 ”王秋生說,“他們說你笨,是你不怎么說話。 ”
我是不怎么說話, 跟爸媽不說話,跟村里小伙伴們不說話,跟大人更不說話。 我只跟樹木、花草、石頭、雞、鴨、鵝說話,是人都會笑話我,而它們不會。 我說什么,它們都耐心地聽著。
王秋生說我不笨, 我有點兒感動。他是第一個說我不笨的人,我差點兒要把他當作知己了, 可他卻長嘆一口氣,樣子很傷心,說,村里人說他是“大笨蟲”是對他的極大侮辱,哪怕說他是只笨鳥也比笨蟲好。
笨鳥當然要比笨蟲好,笨鳥可以先飛。 只要飛到天上去了,笨字所帶來的恥辱可以一洗而盡。 王秋生是在努力地先飛,別人還賴在床上,他已經(jīng)扛著鋤頭出門了。 可這有什么用? 別人用一個上午可以刨好的田坎,他一天都沒有刨好。 笨鳥他肯定是當不成了。 如果不想當笨蟲,那當什么呢? 我想了想說,你可以當一只青蛙。
蛇有蛇路,龜有龜路,青蛙沒路,一跳一步。 村里人常把這句話掛在嘴上。意思是,人活在世上,總有一條路可以走。青蛙沒有路,也可以一跳一步。王秋生當上青蛙了,就不用那么悲傷,總有一條路可以走。
王秋生把眼睛笑成一條縫,直夸我聰明。 他說當只青蛙也是很不錯的,最起碼比當笨蟲好。 我想起了一個成語:坐井觀天。 我一下子覺得,全村人都是青蛙,村莊就是一口深井,他們?nèi)谶@口井里,他們當然不是像天文學家那樣去觀天,而是在井底忙碌地蹦跶。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 王秋生與村里人扯平了。 不,是平起平坐了。
或許, 村里人認識到自己是只青蛙。青蛙會老實待在深井里嗎?不會的。青蛙也會有理想,只要有機會就會想辦法跳出去, 用行動告訴那個造成語的人,青蛙知道井外的天很大。 后來機會來了,外面有工可打。 于是,青蛙們紛紛往外跳。 我也收拾好行李,王秋生跑過來說,我也想出去。 在火車上,我們格外興奮,一路上暢談理想。 理想不是很大,先做只笨鳥。 笨鳥先飛,古人太會造成語了,一下子造到我們心坎里。
那時候工作不好找。 我和他幾乎找遍了佛山市的大小工業(yè)園,沒有一家工廠愿意收留我們。 我的運氣比王秋生好一點點,兩個月后,有家工廠在招人,我進去了,王秋生卻被攔在工廠外,人家嫌他寫不出ABC。 他蹲在廠門口哭了,我沒辦法幫助他。 他抹了一下眼淚,說再找找。
他再找了多長時間, 我不知道,只知道他身上沒有錢了。 我不知道他遭遇了什么, 只知道他再也沒出來打工了,連念頭都沒起過。 父親告訴我,他是走路回村里的,一路乞討,到家時蓬頭垢面,村里人差點兒認不出來他了。
打了十多年的工, 我終于明白,村莊與工廠其實是一樣的, 都是一口深井。 村莊,高山是井壁。 工廠,圍墻是井壁。 我一直在深井做一只不停蹦跶的青蛙,我跟王秋生沒有兩樣。 他在村莊的深井里蹦跶, 我在工廠的深井里蹦跶。想到這,我突然有點兒悲傷,我一直企圖跟他有所區(qū)別。 那晚我在月光下想了很久,終于想明白了,我與他之所以還是一個樣,是因為我們所做的都是跟吃飯有關(guān)的事。 要跟他有所區(qū)別,就要做件與吃飯無關(guān)的事情。 人到中年的我會拿起筆來寫作,不用奇怪,原因就這么簡單,我要做件跟吃飯無關(guān)的事。
年輕青蛙都到外面蹦跶了,村莊里只剩下一些老青蛙。 有些田里活兒老青蛙是干不動的,比如說搬打谷機,這時,就需要年輕力壯的青蛙來幫忙。 王秋生就派上大用場,他特別樂意幫忙。 父親說,多虧了王秋生,不然種那幾丘田真不知怎么辦? 于是,我想,外面的世界不給王秋生謀生的機會, 本是其人生悲劇,然而對村莊而言,卻是件好事。
過年了,我們這些在外蹦跶的青蛙紛紛跳回老家,買魚、砍肉、殺雞、擺酒,請客。老人說,要去請王秋生。王秋生請來了,他老婆在家里鬧意見了,說:“我也出力了。 ”于是,再去把他老婆請來,大家恭恭敬敬地請他夫妻倆坐上席。 人一坐上上席,便會坐出驕傲來。 那天他在我家, 幾杯小酒下肚, 臉微微泛紅,說:“春賴子呀,不瞞你說,一到過年,我就吃不贏,上家請,下家也請,推都推不掉。 ”
王秋生到了三十五歲才娶上老婆成家。
成家立業(yè),如果一個男人未能娶上老婆,那人生就是殘缺的,這是鄉(xiāng)村最樸素的道理。 有點兒笨的王秋生也懂。他二十歲開始就想成家,可沒有姑娘愿意嫁給他。 也可以理解,是個女人都想過上好日子。 嫁給他,明擺著要過苦日子。
怕是要打老光棍喲。 隨著年齡的增長,王秋生愈加擔心,每與我聊天,都忍不住唉聲嘆氣。 就在村里人都認為他要打光棍時, 他卻出乎意料地娶上了老婆。 我想起了青蛙,青蛙沒路,也會一跳一步,天無絕人之路。
他老婆是怎么來的? 我想用一個網(wǎng)絡新詞:接盤俠。 對,他老婆是接盤接來的。
他老婆名字叫細秀,原是隔壁鄰居滿天紅的老婆。 滿天紅也是村里人口中的“大笨蟲”,但王秋生自認為比他好一點兒。 王秋生身強體壯,滿天紅體弱多病,用王秋生的話說,風一刮就倒。 但滿天紅學了一門手藝,會剃頭,所以在合適的年齡迎娶了細秀進門。 滿天紅結(jié)婚那天,王秋生獨自喝悶酒。 他說滿天紅的命真好,娶了個老婆花紅細白。
細秀長得還可以, 就是有點兒傻。她結(jié)婚五六年了,還沒有懷上娃,這就讓人有了過度關(guān)心的理由。 村婦甲說:“你不著急呀? ”細秀說:“怎么不著急?你們都有了娃,就我沒有娃,我都急死了。 ”村婦乙說:“要懷上娃,是要跟男人睡覺的。 ”細秀說:“睡了呀,死鬼天天跟我睡。 ”有人笑了,有人用眼色制止。 村婦甲接著開導說:“不是這種睡,而是要那種睡才行。 ”細秀說:“我知道,死鬼天天晚上爬到我身上來。 ”村里人快要笑死了。 村婦乙接著逗:“可能你家死鬼不行,不如換個男人試試,比如說你隔壁的王秋生。 ”細秀說:“哎呀呀,你們快別這樣說,王秋生聽到了不好。 ”
滿天紅父母過世得早,他又是那么弱不禁風,家里家外所有的事都壓在細秀一個人肩上。 有些事女人是做不了的。比如說耕田、耙田、栽禾、挑重擔。王秋生和細秀家的田同在一條山坑里。 場景常常是這樣,寂靜的山坑,只有王秋生與細秀在那兒割稻子。 割稻子有一件事她細秀一個人也做不了,那便是拉打谷機。 細秀在上丘田喊:“王秋生過來幫下忙呀! ”
王秋生是很樂意幫她忙的。 他力氣大,村里誰的忙他都樂意幫,細秀的忙幫得最多,幫她犁田、幫她栽禾、幫她挑谷子、幫她劈柴,里里外外都幫。 細秀干不了的活兒,他幫;細秀干得了的活兒,他也幫。
一個男人如此熱心幫助一個女人,在村莊里很容易讓人產(chǎn)生聯(lián)想。
有男人打趣王秋生:“白天你幫助細秀,夜里也幫幫呀。 ”
王秋生滿臉通紅, 求你們別亂說了,細秀不是那樣的人。
也有女人打趣細秀:“王秋生那么幫助你,他一個單身漢,夜里你總得要報答人家吧。 ”細秀的臉沒有紅,連連擺手說:“求求你們快別這樣說,我家男人該起疑心了。 ”
滿天紅是起疑心了。 你王秋生不厭其煩地幫我家做事,憑什么? 男人為女人是很容易打架的。 滿天紅打不過王秋生,他只有換一種方式,每次見到王秋生,必定要狠狠地瞪上他幾眼,再吐幾下口水,呸、呸、呸。 兩人墻挨著墻住著,一天要見多少回面呀。 滿天紅瞪眼珠、吐口水都快累壞了。 還好,王秋生并不計較。 滿天紅便改為與細秀頻繁地打嘴仗。 只是打嘴仗而已,一個聲音高,一個聲音低。 有一回兩口子終于動手了,是滿天紅先提起掃把,細秀只是甩了他一下, 滿天紅就跌倒在地爬不起來了,把細秀急得大聲喊叫:“王秋生快來幫忙呀! ”
后來,滿天紅死了,是病死的。 據(jù)說,滿天紅臨死前,把王秋生喊過去,拉著他的手說:“我要走了,細秀就交給你了,你要對她好。 ”滿天紅死后不久,王秋生在墻上開了一扇門, 不用搬家,兩家就合并為一家了。 村里人說,王秋生還是有福之人, 一百塊錢做起了房子,沒花一分錢娶上了老婆。 刻苦鉆研命理的父親說,老婆運有早有晚,老天在你出生時就安排好了,運到自然來。
有一年,我端午節(jié)回鄉(xiāng),想趁節(jié)日放假幫老父親栽幾天禾。 在田里,看見王秋生在上丘田栽禾,細秀在下丘田拔秧。 王秋生站起來喊:“提秧過來呀! ”
細秀身邊沒幾根秧苗,但還是撿到畚箕里提過去,說:“沒想到,你栽禾還是蠻快喲。 ”
王秋生笑了笑說:“你自己慢就自己慢,不要說人家快。 ”細秀做個鬼臉,一副很調(diào)皮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