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海濤
鴿子是和平的象征,也是人類的好朋友。 但說實話,我并不喜歡鴿子,甚至還有些討厭。 父親在世時,老家養(yǎng)了一群鴿子,不是買來的,是這群鴿子自己選擇了我家的五間大瓦房,經(jīng)常落在屋檐下。 父親常給它們?nèi)鲂┯衩琢?、小麥粒,時間久了,它們就自然而然地住了下來。 起初就兩只,后來越來越多,父親在屋檐下搭建了一排窩,自此,父親便與它們成了朋友。 鴿群也有不和諧的時候,偶爾也會打上一架,難分勝負,整個場面看上去還挺激烈。 每次回家,父親都像孩子般述說鴿子的故事。 漸漸地我對鴿子有了一點兒興趣,偶爾會從書刊上讀一些有關(guān)鴿子的小常識,今天寫此文章,先是懷念父親,再就是隨筆閑聊而已。
自從離開老家來到北京,我聽慣了鴿子的叫聲——北京人愛養(yǎng)鴿子。 鴿子的種類有很多,按生活環(huán)境分,有野生鴿子和家養(yǎng)鴿子;按用途分,有信鴿和肉鴿;按現(xiàn)存種類分,有原鴿、巖鴿等。盡管鴿子的種類復(fù)雜,但它們的叫聲相似,都是“咕——咕——咕”。 北京人給鴿子起名,也是帶講兒的,常以鴿子的身形和羽毛的顏色命名。 一般養(yǎng)鴿子,家鴿以“點子”為主要品種,因為它比較容易調(diào)馴,而且記性好,善飛。 家鴿的名稱取決于它身羽的形狀,比如頭上有黑色立羽的叫“鳳頭點子”,俗稱“鳳”;頭上沒有立羽的叫“平頭點子”;頭形渾圓,正中有黑羽像滴了一點墨的叫“黑點子”;頭上沒黑、紫之羽,羽尾是黑色或紫色的叫“倒車兒”,也叫“倒插兒”;全身潔白沒雜色的叫“鷺鷥白”……“墨環(huán)”是京城家鴿的名種,所謂“墨環(huán)”,指全身潔白,只有頸部是黑色的鴿子。 將聽來、讀來的一言半語,回老家講給父親聽,父親連連點頭,其實我也只是拾紙墨之一二,并不懂其中的奧秘。
每到五六月份是鴿子下蛋最多的時候,鴿子是群居動物,隨著大量的鴿子入住,鴿子蛋也越來越多。 此時,父親就把鴿子蛋積攢下來給我們當營養(yǎng)補品, 他自己從來舍不得吃。 他總是說:“鴿子孕育生命也不容易, 再者我身體也好,根本不需要補。 ”
后來, 成群的鴿子住滿了房前、屋后,多的時候有幾百只。 父親每天早晨起來先打掃鴿舍,然后放吃食。 鴿子多了,吃得也就多了。 有一年,我中秋節(jié)回家和父母團聚,很晚了還不見父親的蹤影, 我著急地問母親:“父親去哪里了?怎么還不回來? ”母親告訴我:“去地里給鴿子拾糧食了。 ”秋收時,地里收玉米收不干凈,會落下一些小的或不太好的顆粒在地里,父親就騎著自行車到地里去撿些回來, 給鴿子當作過冬的糧食。冬天下雪后,鴿子無處覓食,只能等待父親撒玉米粒喂養(yǎng),每天需要十幾斤糧食。 母親多次讓父親殺幾只吃,父親總說:“它也是一條生命。 ”
父親有一張嚴肅的面孔,說話總帶著一種生硬的口氣,給人一種很倔強的感覺, 我自幼便對父親有一種懼怕感,但鴿子從不怕他。 每天早晨,父親就像一位將軍站在中間,成群的鴿子“咕咕咕”地站在四周,好像在聽從將軍的命令。 待父親從口袋里拿出玉米粒,撒在地上,成群的鴿子開始低頭覓食,任憑父親怎樣驚嚇都阻止不了它們搶食,但要是外人輕輕地靠近,它們便會警覺地起飛。
在科技發(fā)展的今天,人類從鴿子身上吸取了很多靈感:模擬鴿子的眼睛結(jié)構(gòu),研究出鴿眼式電子警戒雷達,這種雷達在安全防范上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
自從父親走后,鴿飛巢空。 偶爾回家看到老宅的房檐下,依然吊掛著成排的鴿子窩。 雖然窩在,但鴿子因主人的離去,也自然淡忘了對老巢的舊情。
不知道為什么, 隨著歲月流逝,閑時總回憶往事。 記得小時候被人欺負時總會自然地說:“我回家告訴我爸爸,讓我爸爸打你。 ”哭泣著回到家后,總是纏著父親, 在他面前委屈地告上一狀,直至我累了靠著他肩膀睡去。 那時候,父親的懷抱像溫馨、平靜的港灣;他的肩膀仿佛是座大山,堅實、牢固,只要靠著它,感覺天就不會塌下來。
當然,父親有時也是很嚴厲的。 記得一年夏天,家鄉(xiāng)的雨水很多,村莊周圍的大坑里、池塘里都積滿了水。 我?guī)У艿芡低档氐匠靥晾锩~、玩水,結(jié)果弟弟掉到河里差點兒淹死。 父親趕來后, 拿著小樹枝把我們攆回家暴打一頓, 還讓我在院子里的老椿樹下罰跪,整整跪了半天,后來還是母親求情才算了事。 從此,我對父親不單有依賴,更有敬畏。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 我變得叛逆, 不想聽父親的話。 一次他對我說:“天冷了,出去的時候多穿些衣服。 ”年輕嘛,總想著美麗動人,我自然不會聽,大冬天的,只穿了一身薄薄的單衣。 結(jié)果可想而知,我得了一場重感冒。 父親知道后,給我買藥、端水,晚上還給我加了一床被子讓我出汗, 他就這樣守著,但也嚴厲地批評了我。
他的話刺痛了我的內(nèi)心,從此我更加叛逆,還會莫名暴怒:“行了,行了,煩不煩,我都多大了,你還管? ”說完悶聲離去。 有時候,我心里又有些懊悔,覺得自己對父親實在是有些過分了。 然而,當父親的嘮叨和不厭其煩的怒罵聲環(huán)繞在我耳邊時,我又會不由自主地任由自己的獨立與自尊占據(jù)主導(dǎo)地位,反駁父親。 叛逆使我與父親之間形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與父親頂嘴也成了家常便飯。 我常常感到父親仿佛有一雙巨大的魔掌,而我只是一只被他掌控的小可憐蟲,任他擺布,猶如一頭牛在他鞭子的壓迫下,默默地忍受屈辱,悄悄地期盼著自由的到來。
父親是一個木匠,且希望我繼承他的手藝,他經(jīng)常絮叨:“家有千金,不如手藝在身。 ”初中的假期,父親要我和他學(xué)做木工活,他要求嚴格,我非常害怕,干起活來總是畏首畏尾不大順利。 父親是個急性子, 對木工手藝要求嚴格,達不到他要求的我經(jīng)常挨批評。 我下定決心,不能走和父親一樣的路。
父親是一個注重培養(yǎng)孩子的人,總對外人講:“孩子只要好好學(xué)習(xí),生活再窮、再緊,也要供孩子上學(xué)。 ”可能是不愿意干木工活兒的原因吧,所以我很刻苦地學(xué)習(xí)。 終于有一天,我拿到了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雖然不是名牌大學(xué),但也算得上是本地區(qū)的最高學(xué)府了。 我仿佛感到一種即將被釋放的快活, 心想:從此可以離開父親的視線了, 我自由了,可以在蔚藍的天空下自由地飛翔了。
學(xué)校在離家很遠的一個小縣城,坐公交車需繞一個大彎子,可能是為了省錢吧,父親決定騎自行車送我去學(xué)校。
開學(xué)的前一天,天不亮,父親就把我喊醒, 他讓我簡單地把行李收拾一下, 然后他把行李捆綁在自行車的一邊, 并在自行車后車架上墊了一塊舊布,怕我坐得時間長難受。 經(jīng)過一天的行程, 我們終于在天黑前趕到了學(xué)校。由于家里活忙,父親要連夜趕回去,分手時父親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我,他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上掛著一絲滿意的笑容,粗糙的大手舉過頭頂使勁兒地揮動。 我的目光突然凝聚在父親的額頭上,我驚異地發(fā)現(xiàn)他的黑發(fā)上多了“白霜”。 父親的身影漸漸地遠離了我的視線, 消失在拐彎處。我心里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失落,仿佛失去了依靠的大山,我的鼻子不禁酸楚了。
我學(xué)習(xí)的專業(yè)是讓農(nóng)村人看不起的農(nóng)業(yè)種植技術(shù),也就是說,學(xué)成后也只能是一個有知識的現(xiàn)代農(nóng)村人,只是有個文憑而已。 畢業(yè)前一年的中秋節(jié),我回家看望父母。 一天深夜,院中灑滿月光,父親獨自坐在老椿樹下,他眉頭緊鎖,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 家里孩子多,且都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 父親一個人的收入,既要養(yǎng)活全家,還要每月給我交學(xué)費,家里沒有積蓄,想給兒子蓋上幾間能娶媳婦的新房,根本就是天方夜譚,貧困壓得父親喘不過氣來。 再加上,當時班里的很多同學(xué)都通過個人關(guān)系,進了有發(fā)展前途的單位工作。 為了給我找一個能掙錢而且有發(fā)展前途的工作,父親只能無奈地找到了表哥。
表哥是一個文化人,在文化部古建隊工作,通過他的推薦,畢業(yè)后,我被分配到了文化部古建隊,負責修繕古建筑工作。 修繕古建筑要求修舊如舊,而且要把整體的修繕項目親自放樣制圖,我對這份工作非常滿意。 再加上,這份工作是雙工資, 一是機關(guān)里給的工資;二是搶救修繕的勞動工資,每月下來三百多元。 在那個年代,能拿到過百元的工資就相當高了,為此父親也非常高興。
由于父親是一個木匠,他對我學(xué)習(xí)古建筑修繕的技術(shù)非常重視,總是鼓勵我要把修繕古建筑的技術(shù)認真地學(xué)習(xí)好,并且還讓我在休息時間到專業(yè)的院校學(xué)習(xí)。
通過學(xué)習(xí), 我對古建園林的木作、瓦作、油漆、彩繪有了更深層的了解。 每次學(xué)習(xí)回來,我都把木作的知識和設(shè)計過程講給父親聽,他每次都很認真地聽我講,重要的地方還會記錄下來。 自此,我們父子之間的關(guān)系也有了很大改善。
父親嚴厲倔強的性格影響了我,但在內(nèi)心深處我是怕他的。 童年時怕他——因為頑皮, 我總鬧得家中不安寧,怕他打我;少年時怕他——因為怕他檢查我的作業(yè)和成績; 青年時怕他——因為他總絮叨個不停,催我做這做那, 讓我覺得心煩意亂; 再后來怕他——怕他身體江河日下。
后來,父親走了。 很多年后,嚴父的形象總是在我的腦海揮之不去。 他真的就像一座大山一樣,永遠地立在了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