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清平
1
那是七年前的一個初秋,陳凡拿到縣醫(yī)院下鄉(xiāng)送體檢的檢查報告,掃一眼后,就蒙了。 正午的陽光像一根根燒得炙熱的金屬絲,烙在他身上,更令他難受的是,他感染了艾滋病。
掙扎了十多天后,陳凡覺得沒臉去面對未來的日子和熟悉的人。 生活中的赤、橙、黃、綠、青、藍、紫都已發(fā)散,剩下的只有灰色。 生無可戀,萬念俱灰的陳凡來到壁立千仞的舍身崖,尋求徹底解脫。
舍身崖位于幕阜山脈的落霞峰,人跡罕至,冷寂得讓人想哭。 幕阜山脈橫跨湘、鄂、贛三省。 落霞峰突兀雄峻,像一把孤獨的尖刀,插向天空。 舍身崖在山峰南面,幾十丈深的懸崖,鬼斧神工,像是被利刃切出來似的, 懸崖壁面平滑。
舍身崖雖然偏僻,但是個有故事的地方。 東晉葛洪煉仙丹就這里,后來葛洪得道升仙, 就刀劈了煉丹的場所,不讓別人涉足。
這里還另有一個傳說,南宋時期有個叫紅霞的美麗新娘,在得知她的新郎抗元戰(zhàn)死沙場后, 面對逼她另嫁的人,毅然跳下懸崖。 從此,這籍籍無名的懸崖就披上了一件神秘而凄美的外衣,被后人稱為“舍身崖”。
山風呼嘯而過,陳凡想象著他身體器官在壞死,免疫力下降,渾身長滿膿包,漸漸骨瘦如柴,癱在床上,丑陋得不忍目睹的樣子。 電影里、電視中那些病人的畫面,在他的腦海里閃現(xiàn)。
山谷中飄動薄薄的霧,像一件羽毛做的薄衣,在懸崖間繚繞。 陳凡閉上眼睛,縱身一躍,他想一切就會隨著他這具齷齪身體的消亡,變得干凈。
崖穴上,兩只老鷹被驚起,子彈一般雙雙射向長空。 老鷹長長的脖子牽引著身體在天空中盤旋, 像兩片黑色的云。
醫(yī)生的話在陳凡的耳際回旋。 醫(yī)生說,現(xiàn)在醫(yī)術高超,已研發(fā)出控制艾滋病的藥物,艾滋病是可控性疾病,會有十幾年壽命,這個藥物,疾病控制中心定時發(fā)放,也不用花錢購買。
可是,陳凡的心已經(jīng)死去。 他想,與其茍延殘喘,不如給自己留下一點兒尊嚴。
陳凡懷疑他是去黑市賣了一次血染上的,僅僅一次,就被染上了。
一切似乎結束了,一個生命以這樣一種悲涼的方式永遠地告別這個世界。之后的舍身崖, 又添了一個舍身者,會多一個凄楚的故事。 多少年后,或許,會被人發(fā)現(xiàn)這里曾經(jīng)有一個不可知的無奈的悲壯故事, 又或許什么也不會有,就像這山風一樣,無影無形,無聲無息。
2
不知過了多久, 陳凡有了知覺,仿如噩夢初醒。
“菩薩保佑,終于醒了。 ”而后,是一聲輕嘆,接著,陳凡感到有幾滴溫熱的液體滴落在他的臉上,接著有一雙手在他臉上輕輕滑過,是一只溫潤、軟綿的手。
陳凡心里掠過一絲疑問:難道我沒有死? 怎么可能? 難道我這是在天堂里嗎?
如此想著,他不由自主地想努力睜開眼睛。 盡管他很努力,但眼前還是一片模糊,朦朦朧朧之中,確實有個人在他身邊。
“你,你是誰??? ”陳凡閉上眼,虛弱地問道。
“別說話,你需要好好休息。 ”一個女聲回復他。
“是你救了我嗎? 這里是什么地方?我怎么在這里? ”
從舍身崖跳下來, 怎么可能沒有死? 陳凡覺得這不可思議。
“不是我救了你, 是懸崖邊那幾棵大松樹和樹上的藤蔓救了你。 這里是懸崖上的一個洞穴。你別說話,渴嗎?先喝點兒水,你可是昏迷了一天了。 好在身體沒有大礙。 ”
“你……” 陳凡的雙手摸到身下的松針,“這是松針? ”
“是的,你身下鋪的是松針。 你別說話,先喝口水,等有了點兒力氣,你再慢慢去看看,我倆是在什么地方。 ”
陳凡搖了搖頭,好一陣難過。 他閉目休息了一會兒, 再一次睜開眼睛,眼前蹲著一個女孩。 陳凡看了一會兒女孩,慢慢地將目光從她身上移開。
幾縷陽光斑斑點點,穿過松針從洞口處探入,崖洞內(nèi)空間很大,四周都是灰色的崖壁, 地上是松軟的黑色土,許多鳥的糞便散落四處。 洞口外的幾棵大松樹,蒼勁雄偉,濃密的松針梳理著陽光。
陳凡落在了大松樹和藤蔓上,所以萬幸,只有皮外傷。 女孩再一次告訴他。女孩說完,遲疑了一會兒,輕咳一聲,靜坐一旁。
兩個人不再說話, 洞里頓時沉寂。洞外,懸崖下是煙霧裊裊,深不見底。 懸崖頂高不可測,天空懸掛著太陽,白云悠悠,羽絨一樣干凈,空谷中盤旋著兩只蒼鷹。
過了好一會兒, 女孩才輕咳一聲,打破寂靜,她說:“這個洞,是仙師葛洪在這落霞峰的煉仙丹處,南宋的紅霞姑娘在這跳崖殉國,也許,是她們顯靈,救了你吧。 ”
陳凡體力恢復了一些,也不再閉目養(yǎng)神,他在女孩話語的引導下,把心扉敞開。 兩個年輕人,在這樣一個情境下,話題說開了,就像小河的水一樣,輕松流淌。
女孩告訴陳凡, 她也是來這輕生的,也是從舍身崖跳下來的,跟他一樣被大松樹和藤蔓救了,獨自在這里待了幾天,幸運地活了下來。
陳凡看著女孩,內(nèi)心有波濤涌動,他想起了爺爺。 三歲那年,他溺水;五歲那年,他被鄰村那只惡狗撕咬;七歲那年,他從一棵大柿子樹上跌下,都是爺爺救了他。 最危險的是七歲那次,陳凡爬上那棵高大的柿子樹摘柿子,不慎從樹上掉下來,爺爺與他距離很遠,但爺爺風一樣跑過來接住他。 爺爺平時怎么也沒有那么快的速度。 在陳凡心里,爺爺是他的守護神。 只是,爺爺多年前就去世了。
“松樹是我爺爺。 ”陳凡說,聲音不大。
“你爺爺……”
陳凡知道自己失言,有些尷尬。
女孩知道他與他爺爺之間肯定有許多故事。 為免他傷心,女孩轉了話題:“‘大難不死,必有后福’,我們是有福氣的人。 夫子曰‘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置之死地而后生……”
陳凡勉強笑了笑, 嘴唇蠕動幾下,沒說話。
“其實,我們是死過一次的人,連死都不怕,活著,也沒有什么可怕的! 我們要設法爬上去,然后好好活著。 ”
是啊,死都不怕,還有什么可怕的!陳凡聽了女孩的話,男人的責任感與豪情陡然從心底里冒出來,一股熱能從心里生發(fā),向身體其他部位蔓延。
陳凡想到即使他不想活下去,也得幫助女孩走出去。
“我聽你的?!迸⒄f。很多時候,女性的柔情更能喚醒和激發(fā)男性的力量。
女孩用一個石砵在崖壁上接了些水,端到陳凡面前。 陳凡起身,伸手接過,喝了幾口,又躺了下去,身下墊著的松針散發(fā)出一股香味。 陳凡睡了一會兒,醒來后試著慢慢地活動了一下手和腳,周身肌肉仍然疼痛,但無大礙。 陳凡開始想辦法脫困。 洞里不缺水,懸崖壁縫里有滲透出的水,但是,吃的成問題,聽女孩說,她僅僅依靠洞口外幾棵野果樹的果實維持生命。
小傷過三,大傷月余,傷筋動骨一百天,這是古人流傳下來的老話。 陳凡能自如活動的時候, 是跳崖的第四天。陳凡明白,目前唯一的途徑是找一條繩子,攀上崖頂或者縋下崖底。 他活動一下手腳,確認身體無大礙,再四下察看,十幾丈見方的洞里沒有一根可供搓繩子的東西。 他走到洞口,洞口處那幾棵救命的大松樹上的藤蔓雖然豐茂,但遠遠不夠搓一根爬到崖頂或縋到崖底的繩子,這條路走不通。
陳凡又想起爺爺。 他這才明白,爺爺不可能保護他一輩子, 成熟的路,還得靠自己行走。
“沒有繩子,也不至于絕望。 ”女孩望著陳凡,安慰他。
“那,我們又能怎樣上去呢? ”
“我們可以呼救,若有人來這里,聽到我倆的呼叫聲,我們也可以得救啊。 ”女孩微笑著說,“我們身上若是有煙花就好了,就像電視、電影里的求救者那樣往天空里一放,‘啪’ 地一聲炸開,救我們的人就來了。 ”
“呵呵,好有想象力。 ”陳凡笑道,伸手往身上摸了摸,再遞過去說,“煙花給你。 ”
女孩咯咯直笑。 一時之間,在這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崖洞里,竟然有了這意想不到的輕松。
3
暫時的笑聲讓兩個身處險境的年輕人忘記了當下面臨的嚴峻境況。 陳凡摘了些野果,來到女孩面前,遞過去。
女孩伸手一推,說:“我不餓,你吃吧。 ”
陳凡說:“吃點兒吧, 摘下來了,不吃也會爛。 ”
女孩伸手拿了兩個, 放一個在嘴里,輕輕一咬,紅色的果汁從她嘴角溢出。
陳凡也放一個野果到嘴里。 兩人各自吃了幾個野果,坐在洞口。
女孩建議兩人輪流呼喊。 陳凡說:“行”。
兩人就輪流大聲喊起來,一串串呼喊聲在空谷中擴散開來, 向遠處蔓延。空谷再將他們的呼叫聲傳回來。 如此,往返回復。
可是,幾天過去了,這人跡罕至的荒山野嶺哪有人路過? 兩個人的希望漸漸地在等待中被消耗掉,失望漸漸地充斥著整個崖洞。
眼見幾棵樹上的野果越來越少,他們更加憂心忡忡,唯一的辦法就是盡量再盡量地減少食量。
陳凡將熟透的吃不完的野果采摘來,攤在洞口曬成干果,儲藏起來。
“我們沒希望了。 ”一天,女孩盯著陳凡,幽幽地嘆一口氣。
陳凡看一眼天上飄來蕩去的白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若跳崖摔死了,我倒覺得無所謂,人呀,都有一死,逃不掉的,可是,既然被松樹救了,我們卻又呼天不應,喚地不靈,我很不甘心! ”女孩說。
“我也不甘心。 ”陳凡聽了,稱有同感。 忽然,陳凡一拍腦瓜,想起他還不知道女孩的芳名,真是傻。
陳凡看了女孩一眼,發(fā)覺女孩的臉紅撲撲的,很美。 他的心頓時如同鉆入一頭梅花鹿,劇烈地怦怦直跳——原來“心如鹿撞”這個詞是這么來的。 陳凡暗道。
他急忙舒展了一下手臂,做了一個深呼吸, 穩(wěn)定了一下心神, 對女孩說:“我叫陳凡。 耳東的陳,平凡的凡。 ”
女孩咬了一下嘴唇, 告訴陳凡,她叫黃小杏。
“黃小杏,黃小杏。 ”陳凡念了兩遍。他十分佩服黃小杏的勇氣,一個嬌滴滴的女孩不僅不怕死,能夠獨自生活在這了無人煙的崖洞中,并且還鼓勵他這個七尺男兒。
“你,一個人在這,多少天了? ”陳凡問。
“也沒多少天,只比你早兩天。 ”黃小杏想也沒想就回答。
“你,為什么……”這話剛問出口,陳凡就后悔了,這不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嗎?
“我……你,真的想知道嗎? ”黃小杏沉吟了一會兒,便用手支著頭望著洞口前面的松樹沉思著,那垂下且覆蓋的發(fā)絲在微微顫動,她臉上的紅霞逐漸消退。
“哦,對不起,不說吧。 ”陳凡知道他問錯了話,連忙搓了搓手,尷尬地笑了笑。 兩人不再言語。
又一天過去了。 平日里,陳凡不善言辭,在女孩子面前言語更少。 現(xiàn)在,崖洞是他們的世界,這世界只有他們兩個人,他得無話找話說,不然,這時光怎么消磨? 但是,他又不知道說什么好。
陳凡想,反正也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 倒不如將自己的遭遇告訴黃小杏。陳凡記得,昨天他的問話觸到黃小杏的痛處,講他自己的往事合適些。
盡管往事令陳凡心情低落,但他決定毫不隱瞞。 陳凡吸了一口氣,對黃小杏說:“小杏,今天又是個大晴天。 ”
黃小杏看了看陳凡,然后又低下了頭。 她猜陳凡是在想告訴她什么,于是,左手掌向上,右手掌向下,曲起手指使勁兒捏在一起,準備做一個聽眾。
陳凡也明白她愿意做聽眾,目光轉向洞外,緩緩地說:“我是得了艾滋病才來跳舍身崖的。 ”陳凡說完,喉結抖了一下,似乎是想把什么吞到肚子里。
黃小杏聽了,像被電流強擊似的一陣顫抖。
陳凡繼續(xù)說:“我懷疑我是去黑市賣血染上的。 那一次,我去黑市賣血,不多久就覺得渾身乏力不舒服,吃什么都無味,恰逢縣里的一家醫(yī)院組織醫(yī)生下鄉(xiāng)送愛心,免費體檢,我就去了。 可是,化驗單出來后,醫(yī)生說,我有病,且病情特殊,說我染上了艾滋病。 這可是絕癥,怎樣能夠控制得好? 就是控制得好,我還不給別人的唾沫淹死。 當時,我想罵人。 可是,罵人有用嗎? 思來想去,我想我染病沒有別的途徑,唯一被感染的可能性就是我去黑市賣過血。 我就去找老板,要他給個說法。 老板火了,惡狠狠地說什么與我早就錢貨兩清,他那里沒人染上這病, 我染了這病關他什么事,更說我是在訛詐他。 我便與他理論,后來,我氣不過便與他打了起來。 他人多勢眾,我哪里是他那幫人的對手。 結果,我不僅沒有拿到錢, 還被他們趕了出來,說,我若再去找麻煩,就見一次打我一次。 ”
陳凡一直無不良嗜好,不抽煙不酗酒,算得上是一個對生活看得開的年輕人,比如對待失戀,很多人被戀人拋棄后痛不欲生,至少也會沉淪很久。 陳凡就不同,那年,他被女朋友的父母棒打鴛鴦,當時他很痛苦,他把自己關在房里。
一天以后,從不抽煙的他去便民商店買了一包煙,來到舍身崖。 他坐在懸崖邊上,感受懸崖上飄蕩的清風,靜靜地抽完那包煙,挖了個土坑,把煙蒂埋了。 他的一切煩惱也隨著煙霧消失在這空谷中。
他想,放棄是對愛的顧全。 他身心輕松,轉身回家。 可是,原本天塌下來當被蓋的陳凡無法接受染上艾滋病的事實。 他認為,這是不可能的,是老天爺太對不起他了。
黃小杏見陳凡說得淚水溢滿眼眶,便伸手替他揩去眼淚。
“謝謝! ”陳凡繼續(xù)說,“我家里窮,但是,我一直都很潔身自好,得了這病,哪里有錢醫(yī)治? 去紅十字會醫(yī)院,又無法啟口,更怕旁人知道了冷嘲熱諷。 正在我感到彷徨無助、 心如死灰的時候,那個黑心的老板血口噴人,將我逼上絕路。 他命人將我染病的事放出風來,說我自己染上的艾滋病,說我賴上他是惡狗亂咬人。 我頓覺無臉見人。 我知道我以后的每一個日子都是末日,與其茍且偷生,不如一死來得干凈。 于是,我就來個一了百了,跳下舍身崖。 ”
黃小杏聽得愣了, 忽然低下頭,搓手指,聲音如蚊地說:“我,我也是得了這病。 ”
“你,你也……”陳凡面露驚訝。
“我是被公司那個外國老板傳染的。 ”黃小杏看到陳凡的表情,低頭沉思了一會兒,抬起頭說。 黃小杏的眼光像X 射線,要把陳凡的心看個明白。
陳凡的眼神直了,一些不理解在他眼里像條蟲爬出來。 陳凡覺得面前這如深山泉水一般清純的女孩與那些 “賣身”的絕對聯(lián)系不到一處。
“你別以為我是很下賤的人。 ”黃小杏讀懂了陳凡的疑問, 頓時淚光閃動。她看著陳凡, 接著又將目光移向洞外,雙手十指繼續(xù)相互搓動。 黃小杏咬一咬嘴唇想,索性全部說出來吧。
大學畢業(yè),黃小杏找到一份不錯的工作。 她平時喜歡讀讀寫寫,是個追求浪漫的女孩,后來處了個男朋友。 她很愛他。 他對她說,他也很愛她。 他有才華,也愛文學,為黃小杏寫了很多詩歌,情深深意切切,她很感動,很開心。但是,他沒有好工作,更沒有錢,家里也不寬裕。 本來她父母是希望她嫁給有錢的老板,免得她婚后受窮受苦,而她卻死心地愛上了他。 他是她的初戀,也是她唯一愛上的男孩。 父母為了使他知難而退,說要結婚可以,但必須拿出很多彩禮錢, 如果他拿不出就永遠別想娶她。他哪里拿得出? 無可奈何之下,與她商量,讓她跟了她公司那個對她垂涎三尺的老板。 本來她死活不答應,但又耐不住他的軟磨硬泡與海誓山盟。 他說,她若不聽從他的話, 他們只有分道揚鑣,他會生不如死。 他要死給她看。 他更安慰她說,他永遠都不會嫌棄她,說她的心靈永遠是純潔的,像天上的明月一樣純潔。 他還發(fā)了幾次毒誓。
黃小杏泣不成聲, 繼續(xù)追憶往事。為了他們能夠長相廝守,她傻傻地答應了男朋友。
她說,不答應他又能怎樣? 但是,她只答應跟老板一年, 并與老板簽了契約。
老板雖然喜好美色,倒也是個守信的人,一年后,不僅履行了契約,按協(xié)議給了她錢,并且多給了幾萬元。 當她將大筆錢交給男朋友的時候,他高興得手舞足蹈,抱住她轉圈兒,答應即刻娶她。
可是,萬萬想不到的是,當他們一起去婚檢時,卻出了意外,她被查出感染了這個絕癥,他便即刻翻臉,更絕情地拋棄了她。 她一時想不開,怨自己咎由自取,她對著鏡子問,還活著做什么,怎樣面對父母,怎么有勇氣活下去?
“真不是人,是個禽獸。 ”陳凡罵道。一些女孩子為什么會為了維系愛情選擇跳入火坑? 陳凡也想不明白。 看著面前這個楚楚可憐的黃小杏, 陳凡心軟了,一伸手,扶住她顫動的身體。 陳凡又讓黃小杏的頭靠在他的肩膀上,憐愛之心像陽光一樣穿透云層,照在黃小杏的身上,溫暖她的心。 他用手指梳理著她的頭發(fā)。 要知道,這樣的事情發(fā)生在任何一個女孩的身上,哪個女孩都會感到生不如死。
4
過了好一會兒,黃小杏在陳凡的安慰下逐漸平復了心情。 當她看到自己的眼淚浸濕了陳凡的大片衣衫時,有些不好意思,連忙抬起頭。 兩個人就在這特殊的環(huán)境中拉近了距離, 你望著我,我看著你。
陳凡伸手幫黃小杏抹去眼淚。 紅潤再一次漫上了黃小杏的臉頰。 她咬了咬嘴唇,心又開始像旌旗一樣擺動。 她很想問陳凡一個問題。
“你有女朋友嗎? ”
“有,其實,也等于沒有。 ”陳凡不知道黃小杏這問話是何意,他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才恰當。
盡管兩個人相處這么多天,陳凡的君子風度令黃小杏很有好感。
“我處過一個女朋友, 因為我家里窮,沒有錢,我在城里建筑工地那點兒工資,剛夠日常開銷,我與她處了幾年,但是, 我不敢也不會向她提非分的要求。 ”陳凡心中有些訝異,但也沒去注意黃小杏的變化,一五一十地如同竹筒倒蠶豆一般直說,“后來,她終因她家父母極力反對,不得不與我分手。 ”
“你心地不壞,人也帥氣,就不再談對象,不想成家? ”
陳凡自身“硬件”還不錯,身高一米七六,樣貌算得上英俊,一頭黑發(fā),濃眉大眼,身板硬朗,典型的棒小伙兒,雖然是高中畢業(yè), 那是因為他考上一本,家里無錢供養(yǎng)才終止學業(yè),步入社會的。
“成家? 我也看穿了,現(xiàn)在的女孩,要對象有房、有車,還得有大額存款,不然是不會嫁的,我也心灰意冷。 早幾年,之前的女朋友被父母逼著嫁給了一個外省的據(jù)說是有錢的人,但那男人對她不怎么好,因為,她回來找過我?guī)状?,說想離婚再嫁給我,問我愿不愿意要她? ”
“也是個苦命的。 ” 黃小杏眨眨眼睛,輕輕嘀咕。
“我怎么會去破壞她的家庭? 也許,她就是離婚再嫁給我,也會后悔的。 我這物質(zhì)條件就這樣子,我沒答應。 兩個月前,她帶著孩子又回來找我,又說那男人的事,說,那男人罵她、打她,還在外面找女人。 她還說她一直念著我,想與我一起過,說吃糠咽菜也值得。 但是,這怎么可能! 我沒有答應,她衣衫破舊,也許是受了很多苦,我想給她買幾件衣服。 ”
黃小杏看著陳凡,點點頭。
“可是, 建筑工地的工資是到年底才一次性結算的,我想找老板預支一些錢給她,但老板外出了,等了幾天也沒有回來。 于是,我就去賣血,這樣,便去了黑市,但怎么也想不到,染上了這絕癥。 ”
黃小杏被眼前這個善良的年輕男子感動了,緊閉的心門被打開,她慢慢走上前,緊緊地擁抱陳凡,要給他一些安慰。
陳凡心一顫,尷尬著,不知道該怎么回應她。
“我倆都是快要死的人了, 我知道你是個有情有義的君子。我喜歡你?!秉S小杏柔聲說。
陳凡不是木頭人,他溫柔地捧起黃小杏的臉,靜靜地看,仿佛要將黃小杏刻入心底。
風停止了,松樹也靜止了,陽光從洞口漫進來,做了陳凡和黃小杏愛的證人。
陳凡暗暗決定,要想盡一切辦法讓黃小杏活著走出舍身崖。 以后的日子,陳凡偷偷地減少了食量,為了留更多的果實給黃小杏。
黃小杏很快就知道了, 竭力反對。她說:“生便同生,死便同死。 ”
面對黃小杏掏心窩的話,陳凡只得作罷。 兩人相濡以沫,相互鼓勵。 幾天后,陳凡靈機一動,他將他的衣服做成一面旗幟,綁在那棵松樹上。 這樣,他認為被發(fā)現(xiàn)的機會就多了一些,若真的有幸被人看見,一定會設法相救。 可是,幾天過去了,仍然沒有人發(fā)現(xiàn)他們。
野果吃一個少一個, 若想再有,得等到來年。 一天,陳凡抱著黃小杏深深吻下去,然后走到洞口。
黃小杏連忙喊道:“陳凡,你想干什么? ”
陳凡嘴巴動了動,伸出舌頭舔了幾下嘴唇,說:“現(xiàn)在,我們兩人已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獲救的唯一途徑是等待,等有人發(fā)現(xiàn)我們,救下我們。 像這樣兩個人一起餓死, 不如將希望留給你一個。 這剩下的一點兒果子,你一人可支撐幾天。 ”
黃小杏顫著聲音說:“你跳下去了,我能活嗎? ”
陳凡頓時癡了,停住了往洞外移動的雙腿,又慢慢轉身走回洞里,一把抱住黃小杏,淚如雨下。
野果終于吃完了,陳凡和黃小杏饑腸轆轆。 兩人相擁著,靜靜臥在松針鋪就的地鋪上,等待死神抖動鐵鏈來鎖拿他們。 不過,四天后的一個中午,幸運之神降臨,終于來了幾個人——市旅游局勘探隊來到了這人跡罕至的地方,他們獲救了。
5
獲救的陳凡暗暗立誓,一定要好好愛黃小杏。 可是,兩個月后的一天,陳凡無緣無故地拒絕與黃小杏相見。 黃小杏來找過陳凡幾次, 陳凡竟然避而不見。有一次, 兩個人迎面碰見。 黃小杏問:“你什么意思? 不想見我? ”陳凡一口回絕:“過去的就讓它永遠過去吧。 ”
原來,陳凡獲救后,心態(tài)發(fā)生了變化, 后悔在崖洞里與黃小杏發(fā)生了關系,因為,他覺得自己身體除了饑餓感沒有其他異樣,能吃能動,健健康康的,不像得了艾滋病。
陳凡暗地里去省紅十字會醫(yī)院咨詢專家,問清感染艾滋病的癥狀,確認他沒有得病。 陳凡回來后,立刻去了那家給他做檢查的醫(yī)院, 問是否搞錯了,并讓醫(yī)生找當時的化驗結果。 醫(yī)院的調(diào)查結果是,陳凡的檢查報告確實被搞錯了,他不是艾滋病患者,他拿走的是另一個與他同名者的報告。
陳凡傻了,他想起黃小杏,那個與他一起在崖洞里度過一個多月時光、患了艾滋病的女孩,這下子真的是染上艾滋病了,能怨誰呢? 萬念俱灰的陳凡絕對不可能怨那個讓自己做了真正男人的女孩。
陳凡陷入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 陳凡的悔恨,就是永不再見黃小杏。
黃小杏彷徨失措。 她有很多話要對陳凡說,她有了身孕,是他的孩子,他要做爸爸了。 她把自己嘴唇狠狠地咬了一下。
黃小杏沒有去見陳凡,她靜靜地轉身走了。 過了沒多久,黃小杏聽說陳凡把那個老板舉報了,看到地下血莊被有關部門查封后就去了大西北。
她想去找他,問他為什么這么無情無義,但她終究沒有去。 一天下午,聽說陳凡要坐汽車走, 黃小杏偷偷追過去,藏在一旁,看著陳凡上車,看著汽車越走越遠,漸漸消失在山那邊。
夕陽下,黃小杏走出來,站在鎮(zhèn)汽車站的廣場上,橘黃色的陽光籠罩著她嬌弱的身體。 她像一株菊花, 柔弱、倔強、堅強。
她躺在鎮(zhèn)醫(yī)院婦產(chǎn)科產(chǎn)房的床上,差點兒把一口細牙咬碎了,她疼得實在忍不住了。 生孩子的女人,如同在鬼門關走一遭。 別的女人生孩子,親戚朋友一大堆, 問候語塞滿醫(yī)院的邊邊角角,而黃小杏都是獨自承受。 醫(yī)生和護士看到她痛苦,也無能為力,親情給予的鼓勵,他們給不了。
看到女兒哇哇大哭,黃小杏母愛溢滿身心。 她示意護士把女兒抱過來,輕輕地吻著。 后來,黃小杏的父母來了,吃的、用的拎了幾大包,苦苦勸說她離開小鎮(zhèn),回城里去。 她死活不答應,她就想待在這小鎮(zhèn)里,靜靜地過日子,這里也是她的老家。
多年后,舍身崖成為一處最熱鬧的旅游景點,游人如織,熱鬧非凡,大幅廣告牌上分別畫著葛洪和紅霞的彩照,寫著他們的故事, 一個旅游項目——蹦極,也火了起來。 工作人員往游客腰上系一根長長的安全繩,游客從壁立千仞的舍身崖頂往下躍,那份驚悸、心跳,讓游客樂此不疲。 洞口那幾棵松樹依然挺拔著身軀,看著這熱鬧的場景。
曾經(jīng),開發(fā)景區(qū)的工作人員想砍掉那些松樹,黃小杏知道后,便出面交涉,說松樹會保護游客的安全。 旅游局的工作人員就沒再堅持砍伐。
一天, 黃小杏帶著女兒來到舍身崖,看大家玩蹦極運動,黃小杏心里五味雜陳。 其實,黃小杏沒有跳崖,她是遭初戀男友欺騙后,痛不欲生來到舍身崖的。 她在落霞峰的后山發(fā)現(xiàn)了一處很隱蔽的山洞。 她想也不想,自顧自地走進去,于是,就走到懸崖的洞穴。 她本想獨自了此殘生, 卻意外遇到跳崖的陳凡。她愛上了陳凡, 盡管兩人面臨死亡威脅,但她不怕染病,也不想將那處隱秘通道告訴陳凡,她只想著與心愛的人一起尋死。
在黃小杏猶豫不決要不要去找陳凡的時候,陳凡的一個朋友從大西北回來了。 他告訴黃小杏,陳凡在大西北流轉了大片田地種植棉花和哈密瓜,他現(xiàn)在是個成功的企業(yè)家, 一直沒有成家。他把陳凡的電話、 地址告訴了黃小杏?;腥绺羰赖狞S小杏頓時呆住了,這番話是陳凡有意無意讓朋友來轉告的嗎?
黃小杏決定去尋找陳凡,不管他現(xiàn)在還愛不愛她,孩子6 歲了,要上學讀書,起碼,他有權利知道他做了父親,有個聰明可愛的女兒。
黃小杏更想讓女兒知道她是有爸爸的,這也是女兒的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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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小杏揉了揉眼睛,決定帶著女兒去找陳凡。 黃小杏特意選擇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 這是她第一次帶女兒出遠門。 她給女兒穿上新衣服,她的眼淚在長長的睫毛上顫動,像清晨在草尖上顫動的露珠。
從小鎮(zhèn)去大西北,路途有兩千里之遙,她不得不帶一些吃的、用的,鼓鼓囊囊裝了一皮箱。 她想,這樣一個溫暖的日子會帶給她好兆頭,說不定作為女兒爸爸的陳凡, 會因為這溫暖的天氣,也心情大好,善待她,接納女兒。
接到回鄉(xiāng)朋友的電話,知道黃小杏要攜帶女兒來找他的信息,陳凡這些天一直很激動,盡管黃小杏沒有給他打電話,說明這個女兒是他的,但聽到朋友的轉述,看到轉發(fā)來的孩子照片,陳凡斷定這孩子長得就是他陳凡的翻版,是他的女兒。 更重要的是,他也想到了黃小杏根本沒得病,要不然她早就不在人世了,更不可能生下健康的孩子,他自己也不可能幾年來一直健康地生活。
黃小杏為什么要說謊呢? 陳凡想不明白,也不用去想了。 現(xiàn)在,苦盡甘來,他們一家人即將團聚了……
陳凡計算著火車到達的時間,心里滿懷期待,又五味雜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