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的斑紋（三題）

■ 簡福海（中國北京）

林紓：一支筆 · 精神的浮橋

淺淺的海水，照見了他單薄的倒影，也照見了疼痛。

孤燈下，關(guān)涉林紓的史料層層鋪開，衍連的是無法一眼洞穿的歷史，然而，那沉甸甸的譯著又斬釘截鐵地告訴我們：在時間的卷宗里，他活成了一冊珍貴的孤本……

目光投向1852年的11月，林紓在這南方的初冬出生了。天放湛藍，山見蒼翠，東南形勝之地，終年不見蕭枯。林紓嘹亮的啼哭掃過柔軟起伏的烏山支脈之后，被山色浸染得青蔥一片，聽上去總那么生機勃勃。于是，父親為他取名“群玉”——好一個綠意森森的名字。

從物質(zhì)生活來看，林紓的童年除了這美好的開篇，剩下的便是筋疲力盡的未來。就像這漫山草木的深綠淡翠，承受不住暮色一沉，便陷入混沌晦暗之中。

林紓的父親林國銓是鹽商，在林紓5歲那年，發(fā)生船舶觸礁事件。頃刻間傾家蕩產(chǎn)，舉家只好從當時的玉尺山退遷至橫山。從此山到彼山的距離，不過兩三公里，卻劃出了一條回不去的軌跡。軌跡的開端，就是那樣一個照常睜眼醒來的清晨；軌跡的結(jié)束，便是榮華富貴變成了明日黃花。

即便再心酸，還要繼續(xù)生活下去，唯一的辦法，便是收起眼淚。長年與食鹽打交道的林國銓深深懂得：既要在菜里放鹽巴，也要在肩上扛責(zé)任。于是，暗誓東山再起的他拋家別子，跨過一灣海峽，來到舉目無親的臺灣淡水，開啟全新的逐夢之旅。

父親轉(zhuǎn)身，走遠，變小，直至消失，林紓都不曾掉落一滴淚，他并非不傷心，而是堅信父親很快能歸來，賺取足夠錢財供他上學(xué)。

然而，人落魄的時候，總感覺世態(tài)炎涼多于溫暖，何況新的行當要打開局面，更需陽光的照耀。剛到臺灣那陣子，上蒼沒有眷顧這個潦倒的商人，林家的日子只能靠林紓祖母和母親做針線活支撐。幸好，林紓聰明上進，給凄清的陋屋暈染了幾許暖色。

盡管家徒四壁，對于林紓的成長成才，家人沒有絲毫馬虎，畢竟涉及家族、事關(guān)功名。林紓的外婆深受丈夫影響，血管里翻卷著重振家威的濤音，促使她在林紓的啟蒙教育上不惜血本——不僅為林紓聘請了私塾老師，還把殷殷冀盼滲入日常生活。她時常把5歲的林紓領(lǐng)到丈夫書房靜坐，讓他觸摸四壁書籍，沒說破的想法是：在潛移默化中，讓林紓早日浸潤書香墨韻。

林容生 畫

除了文化上的教導(dǎo)，目光深遠的外婆還注重林紓心性的塑造。有一次，她看到林紓垂涎鄰居家的荔枝，便典當自己珍愛的衣服，購回一大籃子，她邊幫外孫剝荔枝，邊循循善誘：“孺子不患無美食，而患無大志?！?/p>

在匱乏的物質(zhì)生活中，這真是不一般的荔枝，它已成為育人的道具。語重心長的幾句話，猶如白鹽入水，不知不覺讓人深嘗其味，以至于多年之后，短短幾個字仍然是“重章復(fù)奏”，銅錘似的，時時敲打著林紓。

與外婆的苦心孤詣不同，林紓祖母表現(xiàn)出一貫的恬淡知足，她對后輩的期望也僅僅停留在平安健康的層面。偶爾，操勞的祖母會在絲瓜藤下，搖著蒲扇，哼著民歌童謠，有一搭沒一搭地對林紓交談開導(dǎo)，她低緩平和的語調(diào)就像催眠曲，足以讓孫子的夢想瞌睡……

然而，生活永遠是一本法力無邊的寶書。無錢入私塾、無米下鍋、無力挽救難產(chǎn)嬸嬸性命、無法拉住父親遠行腳步的種種慌亂無奈，以及逼仄的居所、破舊的衣服、家人不眠不休的操勞……林紓一一目睹、經(jīng)歷。在深宵的嘆息和眼淚之后，這些經(jīng)歷落在林紓思想的河床，蕩起了早慧的波紋。11歲的林紓，曾在墻壁上畫過一具黑漆漆的棺材，旁注“讀書則生，不則入棺”。

當磨難被踩在地上，就會變成墊腳石，抬升著他的高度，促使他將心氣自拔于狹隘的天地，將激情播灑在每一寸光陰。此時的他，是向命運怒吼的屠龍少年。

然而，對著這樣一個執(zhí)著上進的孩童，叔叔林國賓卻不看好，他曾當眾挫磨林紓，直白得不留情面，嚴肅得無法回駁：

兒雖善讀，顧燥烈不能容人，吾知汝不勝官也。

冰一般冷硬，鐵一般尖銳。

不過，有些冷水是基于厚愛和了解才澆下的。燒紅的烙鐵，需冷水淬火，吱吱幾聲，白煙散去，抵達新的硬度。顯然叔叔是深愛侄兒的，只不過這桶冷水夠猛，讓年幼的林紓懊惱了好一陣，幸好不曾澆滅他內(nèi)心燃燒的火焰，當然，也未能改善他的火爆脾氣。畢竟，脾氣就像凍瘡，一年年緊貼身上。

轉(zhuǎn)眼，春風(fēng)又綠江南岸。暖日遲遲，芳草萋萋，16歲的少年與夢想同在，一切都是青春的美好面目。然而，意料不到的是，正當林紓為找到了求學(xué)方向而躊躇滿志時，命運的灰土再次沾染那勝雪的白衣。

父親的信函隔海而來，硬生生打亂了他的步伐，先前的興致如泡沫般消散。他只能聽從父親的安排，背起行囊，一步一回頭，怏怏然登上搖搖晃晃的小船，前往臺灣淡水擔(dān)當父親生意上的幫手。

南方港城，時常下雨。天空的哭泣，是他深邃的孤寂。彼時的林紓，如同一頭困獸，陷在命運的荒野中，無法抽身逃脫。

重復(fù)著收貨、賣貨、記賬的日子，偶爾伏在柜臺打盹，堅持在燭光下讀書，時常張望對岸的故鄉(xiāng)……在濤起帆移的淡水碼頭，林紓對似水流年的無情和日復(fù)一日的蹉跎，多了一層深切體會。

眨眼間，兩年的青蔥歲月，人生的黃金年華，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在臺灣的碼頭奔流而過。

南方港城，時常下雨。天空的哭泣，是他深邃的孤寂。彼時的林紓，如同一頭困獸，陷在命運的荒野中，無法抽身逃脫。

后來，一紙“鴛盟”救了他。那一年，林紓18歲，一門親事把他從臺灣給扯了回來。返鄉(xiāng)途中，林紓給自己取了“琴南”之名，更名之舉并非執(zhí)意割斷過去，只是對來日又有了簇新的向往。

回到福州橫山的泗洲巷，溝沿上低伏的蕨草簇擁著巷子向前延伸。林紓緩緩走過。架在兩側(cè)樓墻的細長竹竿，挑掛著各色各樣的衣裳，水珠紛落，他不躲閃，反而在晶瑩閃亮的雨滴中仰望。這是他從小生活的地方，那衣裳之上的藍天，陌生而又熟悉，純凈而又高遠。

不幾天，林紓便被領(lǐng)著相親去了。要見的人叫劉瓊姿，林紓素未謀面，初見便情投意合，很快，春天還沒結(jié)束，便把她娶進了家門。團聚、支撐、恒久的親情、平穩(wěn)的生活、繁衍的興盛……幸福來得太快了，林紓沉浸其中，向著未來編織綺夢。

何良諸明白，站得太近，鐵鍬削下別人的腦袋，當煤塊扔進車里，就壞菜了。誰都看不見誰，腦袋沒了，身體站著，手里舉著鍬，別人尋思你還在于活呢。在死黑里，容易引起殘暴的聯(lián)想。三個人分開，從礦車兩側(cè)和車尾，三個不同的方向，將煤一鍬鍬扔進車內(nèi)，噗通、噗通聲，分外沉悶。扔了幾十鍬后，年輕人直起身，喘。何良諸也喘起來，干體力活不行了。年輕人說：“難怪說礦工吃的是陽世飯，干的是陰間活?！?/p>

誰知，在靜美的時光里，悲痛正在不遠處逡巡。對于多災(zāi)多難的林家，危機就像懸在頭頂?shù)膱F團烏云，隨時變成瓢潑大雨兜頭而下。先是祖父在初夏走了，緊接著父親染肺病死了，幾個月后祖母閉眼了。密集的訃告、奔涌的哀思、短促的祭奠、長久的創(chuàng)痛……笙簫皆默。

林紓自己也不幸罹患肺疾，喘咳不止，命懸一線，如同狂風(fēng)驟雨中的一片殘葉。獨木難支的無力感讓林紓真正體會到：望遠皆悲的人生，端捧的永遠是一杯苦澀的酒。

悲傷流淌成河，林紓需要排解的出口。他練起了拳劍之術(shù)，與朋友縱酒論詩。在江湖俠氣、醉月迷星的縈繞之下，林紓難免胡言狂語，有一次竟放言：

我的一支筆靠在南門城墻上，沒有人搬得動……

此番自我標榜，在民風(fēng)淳樸的坊間自是招來一片非議和訕笑，林紓自此也被貼上了“狂生”標簽。從當時情境看，這對于18歲血氣方剛的林紓而言未必是件壞事，相反，帶給他很多的力量：有低落時的自勵自強，有架在火上烤的自我加壓，有出人頭地的破釜沉舟，也有撞向明天的赤身一搏……

他沒有退路，也不想有退路，必須在文字的世界里，淬火煉金。

在全力沖刺的人生交叉口，是能量的角力，是意志的對壘，一邊需要能力上的崛起，一邊少不了精神上的寬緩。

時光洶涌的浪頭，拍響蘭舟催發(fā)的號角。

接下來，讀書、畫畫、參加科考，成了林紓的生活常態(tài)。但林紓翻開書本卻多半為了詩文興趣，與科舉只是若即若離、藕斷絲連。由興趣出發(fā)的書目選擇，自然與科舉“八股”相去甚遠，屢屢名落孫山也就在意料之中了。

命運很公允，又很勢利。生肖屬鼠的他，似乎不是牙尖嘴利的松鼠，啃不開科考這枚堅果。但這只“機靈鼠”，在夜的深處，一直沒有放棄尋找光的源頭。

林紓的岳父劉有棻性格溫良，對林紓沒有半句責(zé)備和打擊，反而是以經(jīng)濟上的接濟對林紓進行實質(zhì)性的幫助和勉勵，他讓林紓辭去塾師之職，專心溫書迎考。

經(jīng)過命運的輾軋，更懂親情的溫度，林紓暗暗將興趣擱置起來，牧犬聽經(jīng)，專攻“八股文”，但沒想到，那次考試依然沒有出現(xiàn)驚喜，林紓的求仕之舟還是擱淺了。后來，林紓的胞弟林秉耀為了支撐林紓的科舉之路，遠赴臺灣經(jīng)商，1878年不幸病歿他鄉(xiāng)。

林紓從沒為科考失敗落過淚，但弟弟的早逝卻使他涕泗橫流——他覺得虧欠了弟弟，必須給弟弟一個交代。1879年，終于中了秀才。面對這歷盡劫波的登科及第，他的雄心壯志隨之如風(fēng)帆般鼓了起來，他決定向著“舉人”進發(fā)。

然而，1881年一個風(fēng)雪交加的夜晚，林紓的岳父還來不及享受女婿中舉的榮光便撒手西去了。此后，林紓悲難自抑，從家的錨地歸來，便沉舟破釜。轉(zhuǎn)年，還真轉(zhuǎn)運了，魁星高照中，林紓與陳衍、高鳳歧、方家澍及李宗言、李宗祎兄弟等一同中舉，他們有個共同稱謂——壬午舉人。

懸于福州蓮塘村舊宅的“文魁”大匾，四鄰八鄉(xiāng)無不引頸瞻望，那些目光匯聚成一道光束，指引著林紓向更高的階梯攀登，促使他鉚足勁兒準備京城的癸未科考。

也是那個冬天，林紓為自己更名“林紓”。為什么選擇這個名字呢？時至今日，站在歷史門前觀望的我們已難測玄機了，單從字面看，不難從“紓”字上尋得一種自求解脫的況味。在全力沖刺的人生交叉口，是能量的角力，是意志的對壘，一邊需要能力上的崛起，一邊少不了精神上的寬緩，“紓”之一字，不正好對應(yīng)了此番心境嗎？

光陰的箭矢，嗖嗖向前不回頭，林紓在忐忑中迎來放榜的日子。從頭到尾找了幾遍，沒看到自己名字，悻悻然，只好南下。除了離開，真找不出更好的安慰。

來到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杭州，林紓拜訪了浙江道監(jiān)察御史林啟，彼時，這位林家前輩提出了“簡文法以核實政、汰冗員以清仕途、崇風(fēng)尚以挽士風(fēng)、開利源以培民命”的政見主張，像西湖上旋起一股清新之風(fēng)，洗心蕩胸，徹底折服了林紓。真正“宦情掃地”雖是后面的事，但那時的林紓已幡然醒悟：憑科舉的鐵圈箍住似水年華，是賠本的買賣，靠別的路子突圍未嘗不可。

林容生 畫

他繼續(xù)埋首書堆，雖然寒窗破桌、篝燈呵凍，但不再沖著仕途的他，衍連的是不著急的人生。他彎腰伏案的脊背上分明燃放著太陽的光芒。

對于水遠山長的人生，從小與夢想青梅竹馬是一條路，一顆落滿塵埃的心于柳暗花明處邂逅轉(zhuǎn)機是一條路。對于后者，那意料之外的起筆、無心栽柳的結(jié)局，似乎帶著神秘莫測的天意。

紅塵滾滾，煙幕重重。龍?zhí)毒岢闪肆旨偮涞跉w閩后的讀書之所、靜心之地。“孟子”供奉在屬于他的高度，竹叢將喧囂隔在雜沓的腳步邊緣。林紓與自己的影子成為同路戰(zhàn)友，一起打撈書中的精彩。

漸漸地，林紓戀上了這個地方，他拿出家中積蓄在龍?zhí)毒岷髨@筑了“浩然堂”。后來，有弟子在樓堂一側(cè)修建了“畏廬”供林紓休憩。

兩處建筑的名字都是林紓親起的，前者來自孟子語“吾善養(yǎng)浩然之氣”，后者出自林紓心中的敬畏：

夫據(jù)非其有，而獲重名美利，鄉(xiāng)黨譽之，朋友信之，復(fù)過不自聞而竟蹈于敗，天下之可畏者，孰大于此？

“畏廬”二字風(fēng)骨堅蒼，林紓喜歡至極。頭一回捧著詩集《閩中新樂府》登上福州文壇時，林紓就在序言中以“畏廬子”自稱。晚年，他干脆把它作為著述的名號，在《伊索寓言》一書中，故事結(jié)尾的起筆屢用“畏廬曰”。從《畏廬文集》《畏廬續(xù)集》《畏廬瑣記》《畏廬漫錄》等書名看，更是以開門見山的封簽之顯躍入眼簾。這些烙在著述中的名符，扛住了歲月的磨損銹蝕，像星辰一樣孤獨倔強地閃亮著。

說到翻譯，則是林紓?cè)松胁豢商^的精彩華章?，F(xiàn)在，他進入公眾視野的形象多定格于“譯界奇人”。

跨過林紓的赫赫威名，蹚過時間的河流，翻曬他首部譯著《巴黎茶花女遺事》背后的故事，就不能抹去其好友魏瀚、王壽昌的功勞。

古有高山流水遇知音，士為知己者死，對林紓而言，他的好友魏瀚、王壽昌真是沒有辜負“友情”二字的人。也因這仗義之舉，他們的名字沒有在時間的溝壑中輾轉(zhuǎn)泛黃。

1897年，林紓剛剛喪失了相知相惜的妻子，心情低落。從法國歸來的魏瀚、王壽昌不忍好友在痛苦中沉淪，力邀他一起翻譯法國小說，林紓幾番推辭，最后以“須請我游石鼓山乃可”作為條件答應(yīng)了。就在石鼓山蓮葉鋪水、畫舫接窗的游船上，王壽昌口譯了幾段，林紓被女主人公悲慘的命運打動，便在“耳受手追”中譯完《巴黎茶花女遺事》全書。

付梓刊行后，林紓手捧飄著油墨清香的書本，就像端持一個好夢，醞釀著抖擻的蘇醒。那一刻，頹唐自動消弭，力量重新膨起。

落日千帆低不度，驚濤一片雪山來。人人爭相閱讀，一時洛陽紙貴，好友嚴復(fù)更是替林紓高興，作詩盛贊：

可憐一卷《茶花女》

斷盡世間蕩子腸

聲名鵲起的林紓嘗到了甜頭，一發(fā)不可收拾，迎來了開掛的人生。對于水遠山長的人生，從小與夢想青梅竹馬是一條路，一顆落滿塵埃的心于柳暗花明處邂逅轉(zhuǎn)機是一條路。對于后者，那意料之外的起筆、無心栽柳的結(jié)局，似乎帶著神秘莫測的天意。

此后，林紓翻譯的作品源源不斷，用力之勤、涉獵之廣、速度之快令人驚嘆。他的合作者有王壽昌、魏易、嚴培南、嚴璩、曾宗鞏、毛文鐘等，譯著一百多種。林紓對筆頭功夫也一直充滿自信：

恃二三君子，為余口述其詞，余耳受而手追之，聲已筆止，日區(qū)四小時，得文字六千言。

口述者未畢其詞，而紓已書在紙，能限一時許就千言，不竄一字。

如鯨向海、似鹿投林，林紓找到了人生棧道，由此通向精神的道場。這也呼應(yīng)了他早前的突圍念頭，他曾那么自戀且自信地高呼：我的一支筆靠在南門城墻上，沒有人搬得動。

此時，磨盡了熱血，靠著澎湃的才情，這個文弱而堅強的漢子終于熬出了頭，讓之前所有的外在不屑跌落在地。

他的著作，如天外飛雪，新奇地落在每一個人的視野，他瀟灑的身影，如背負長劍的大俠，獨步天涯，帶光而行。

當時有位名妓叫謝蝶仙，是長于作詩的才女，讀罷《巴黎茶花女遺事》，對譯者才華傾慕不已，想委身于他。林紓得知后很是感動，卻終究有所掛礙，便寫了一首《答謝蝶仙》，婉拒一顆熾烈的心：

不留夙孽累兒孫

不向情田種愛根

綺語早除名士習(xí)

畫樓寧負美人恩

蠟燭替謝小姐感到惋惜，有淚垂落。之后，薄命的謝小姐沒多久就瘞玉埋香了，林紓好一陣難過，寫下“水榭當時別謝娘，夢中恍惚想啼妝?；陙砣暨^西江道，好認臨川玉茗堂”，表達哀婉之意，還多次把她作為小說里的女主人公。這是隔世的牽念，也是歉疚的補償。

譯出一個個驚世之情的林紓，卻不懂及時挽住一片情，不過，有那么一剎那，謝小姐曾讓林紓的心里動了真情、眼里盛滿了星光。

時代車輪滾滾向前，一位老人站在騰起的煙塵里，不知今夕何夕，甚至對著呼嘯而去的車影痛罵了幾聲，那佝僂的背影被夕陽拖得很長，很長……

晚年的林紓，是一個復(fù)雜的存在。原本他只想撲在“春覺齋”研究他深愛的古文，可是風(fēng)雨飄搖、兵荒馬亂，誰又能躲過小樓外的風(fēng)雨？

在動蕩的時局面前，已知或未知，迂腐或開化，追隨或疏離，焦灼或欣慰，擔(dān)憂國家前途卻對舊世界的行將就木產(chǎn)生切膚之痛，執(zhí)迷不悟地守舊卻又無法抑制新生，這矛盾掙扎的一切，終究組合出灰色調(diào)的鏡像——辛亥之年對“共和”的認同與期望，對議會制下“黨爭”的不滿與失望，對“政府”的維護與對“政客”的譴責(zé)，在五四時期對新文化進行抵抗，前后11次拜謁光緒陵……

假如截取上述片段，大抵能拼接出如許畫面：時代車輪滾滾向前，一位老人站在騰起的煙塵里，不知今夕何夕，甚至對著呼嘯而去的車影痛罵幾聲，那佝僂的背影被夕陽拖得很長，很長……

翻開他的人生長卷，躍然于紙面的還有：那個出身寒微卻赍米贈師的讀書郎；那個坐對黃花微一笑而慷慨施助的善心人；那個在馬尾海戰(zhàn)失利后攔馬狀告福州軍務(wù)掩蓋敗績的真義士；那個仿照白居易的諷喻詩為兒童創(chuàng)作啟蒙歌訣的大詩人；那個不懂外語卻捧出皇皇譯著的翻譯家；那個在妻子逝世后遲疑續(xù)弦的癡情郎；那個在西湖缺樹處補栽垂柳的“西湖補柳翁”……

1924年的10月，林紓走了，帶著73載春花秋月，帶著歡喜與疼痛，帶著榮耀與落寞，帶著迷惘與憂思，帶著彷徨與堅定……

福州北郊馬鞍山的林紓墓地依山望川，墓門前的石柱上鐫刻著他生前自撰聯(lián)：

著述儻沾東越傳

功名早淡北山文

以文傳世，借才立名，雖歷波折，卻也不朽。

想想多數(shù)人的生命模式大體都這樣，是與時代的聚合、出發(fā)、回歸、永別，包含人生的成敗、得失、明暗、轉(zhuǎn)圜。林紓亦在車水馬龍間追逐一生，在數(shù)不清的風(fēng)雨跌宕中留下他的風(fēng)華絕唱……

嚴復(fù)：一聲雷 · 天地的變奏

這紅白交雜的悲喜，如同致命的暗箭，以決絕的方式給人慘烈一擊，再多的眼淚也無法導(dǎo)流失怙的悲痛。就這樣，瘠瘦的嚴復(fù)，站在少年的碼頭，四顧茫茫，載渡未來的船只瞬間沉沒。

流年悲欣。1866年之于嚴復(fù)，儼然一冊翻亂了的書頁。

榕葉新滋的年初，他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與福州鄉(xiāng)下的王氏成親，貼在門楣的大紅喜字燦若院外的幾樹桃花。轉(zhuǎn)眼到了溽熱淋漓的盛夏，福州城霍亂流行，其父嚴振先為患者日夜診治，自己卻不幸染疾，駕鶴歸西。

一紅一白，并非必經(jīng)的程序，亦無提前的暗示，那紅色太過燦爛、白色又太過肅寒，前后跌宕的反差令人措手不及。這紅白交雜的悲喜，如同致命的暗箭，以決絕的方式給人慘烈一擊，再多的眼淚也無法導(dǎo)流失怙的悲痛。

就這樣，瘠瘦的嚴復(fù)，站在少年的碼頭，四顧茫茫，載渡未來的船只瞬間沉沒。

無奈之中，舉家從福州南臺蒼霞洲遷回十公里外的鄉(xiāng)下陽歧祖居。那座叫“大夫第”的高宅大院，只剩隔墻外的兩三間破木屋勉強可以收留一家老小。清理出堆放的雜物和積年的灰塵，展開一段忍氣吞聲的日子。嚴復(fù)作為長房嫡孫，依鄉(xiāng)規(guī)俗約當有更好的住處。

想著孤兒寡母委屈地窩在隔著高墻、跨著巷子的陋小雜物間，只有蜘蛛以網(wǎng)線織補雨檐下的冷寂——無疑，在這溫暖的邊緣，嚴復(fù)對世態(tài)炎涼有著切膚的體會。

過往，那些血脈族親進城看病辦事，沒少得到他父親的照應(yīng)，“棄儒為醫(yī)，以仁心精術(shù)有聲州里間。閩垣夏秋多病疫，無貧富悉與醫(yī)治”，這是父親堅守的本分，因此父親總是對他們有求必應(yīng)。鄉(xiāng)民嘴里一聲聲把父親喚為“嚴半仙”，既是對父親岐黃之術(shù)的美化，更是父親人情溫度的外化。

可如今父親不在人世了，曾經(jīng)的聲譽及其連帶的利好資源，瞬間就變成紙糊的燈籠，輕飄、脆弱，不堪一擊。同一祖系的后人，交肱錯臂地生活在一個屋檐下，雖不至于同嚴復(fù)一家撇清關(guān)系，在情感上卻或明或暗擺弄著鄙棄的天平。

人情勝似吳江冷，世事更如蜀道難。此中卑微的生活細節(jié)，徹底顛覆了嚴復(fù)對血脈鄉(xiāng)情的幻想。與此同時，全家的生計也急轉(zhuǎn)直下，全靠母親和妻子替人繡花、縫紉所得，生活過得異常艱辛，早餐往往只有幾尾腌制的“鯖仔”落肚。

家中的爐膛雖時常斷火，炊煙不起，嚴復(fù)內(nèi)心的壁爐，卻一直沒有停息火焰的舞蹈和暖氣的氤氳——家人飛針走線的動作，終究縫補了支離破碎的生活和千瘡百孔的心田。以至于晚年，嚴復(fù)在為周養(yǎng)庵的《篝燈紡織圖》題詩時，記憶與現(xiàn)實雜糅，寒涼與溫暖交匯，情感翻江倒海：

我生十四齡，阿父即見背。

家貧有質(zhì)券，賻錢不充債。

陟岡則無兄，同谷歌有妹。

慈母于此時，十指作耕耒。

…………

貧窮是一本最深刻的書籍，也是一劑最暖心的湯藥。經(jīng)歷命運的輾軋，才懂人間的慈悲。多年前細數(shù)蛛絲殘雨的那個少年，痛過，笑過，那一刻正沿著紙面紋路的牽引，噙著淚，回到塵封的一頁。

萬事萬物都在尋尋覓覓，向上向善是共通的方向，拜佛的人尋找內(nèi)心的安妥，求學(xué)的人找尋世界的安寧，他們似乎走在一條各自延伸卻又相互連接的通道。

星光不問趕路人，有時，一個人在暗夜里走著走著，猛抬頭，真就瞥見星星擎著光亮，恭候在前。

1866年12月，求是堂藝局（后更名為福州船政學(xué)堂）懸榜招生，章程八條，內(nèi)容簡練明晰。對于苦尋出路的嚴復(fù)來說，“各子弟到局后，飯食及患病醫(yī)藥之費，均由局中給發(fā)”“仍每名月給銀四兩，俾贍其家，以昭體恤”等字眼怦然入心，他熱血沸騰。報名求是堂藝局雖非科舉之路，但白紙黑字間釋放的信息足以逼退猶豫彷徨，若不抓住機會，這等既能學(xué)技又兼養(yǎng)家的好事再向何處尋呢？

那一刻，陽光從嚴復(fù)肩頭瀝下，世界一下變得溫暖而開闊。

不過，報名的過程一波三折，嚴復(fù)前往于山白塔寺索要了表格和具結(jié)保證書，表上一處小小的空格卻難住了他——需要一位有聲望的人替他簽字擔(dān)保。

在牽絲盤藤的關(guān)系圈中打撈了一番，嚴復(fù)最終瞄上了舉人嚴厚甫，他是親房梓叔，又是兒時老師，是最合適的人選。沒料到，一開口，就被拒絕了，嚴厚甫認為這是“奇技淫巧”之途，不僅不愿作保，還唾沫橫飛地把嚴復(fù)母子狠狠數(shù)落了一番。

無計可施，嚴復(fù)只好聽從好心叔伯“擔(dān)保不費銀兩，不涉田土，不需擔(dān)責(zé)，但填無妨”的建議，硬著頭皮私自寫上“嚴厚甫”——為著一家的生計和個人的前途，他斗膽地魯莽一回，執(zhí)拗地冒犯一次。

主考官沈葆楨出題《大孝終身慕父母論》。嚴復(fù)一邊搖筆，一邊回閃母親兀兀劬勞的畫面，他旁征博引、汪洋恣肆。由情感提純出來的立意、謀篇、語言、思想、字跡等所組合而成的“感應(yīng)場”，牢牢吸住了丁憂在家倍思親的沈葆楨。真情引發(fā)了共情，共情成全了惺惺相惜的賞識。于是，嚴復(fù)在所有競考者中勇拔頭籌，順利錄取為求是堂藝局后學(xué)堂（駕駛學(xué)堂）學(xué)童。

放榜的一刻，正是蕭然歲末，嚴復(fù)的世界卻春風(fēng)蕩漾、幸福縈繞，以至于若干年后，他心尖的感觸尚未冷卻，以水一般柔軟的詩句為索引，解碼當年的榮耀與感恩：

尚憶垂髫十五時，

一篇大孝論能奇。

誰言后死無窮感，

慚負先生遠到期。

榜單貼示后不久，嚴復(fù)踏上了封閉式讀書的新征程。由于當時求是堂藝局尚未建成，于山的法雨堂成了他們最初的學(xué)習(xí)場所。

威儀棣棣的于山，歷來是瑞靄靈巒、福門寶地。然而，佛像、鐘鼓、經(jīng)幢、簽卦、縈裊的煙霧、燭火的微光、蒲團上鋪著暗塵的臉龐……這些形態(tài)與意象，搭配出日暮黃昏的質(zhì)感。

木魚咚咚響，梵經(jīng)聲聲唱，突然就闖入一批唇紅齒白、英氣逼人的少年。他們在梵經(jīng)的底色中，斗志昂揚地跟隨洋人念誦ABC。暮氣與朝氣，出世與入世，隱沒與外顯，莊嚴與低垂，在彼此間的包納與吸收中，顯得擁擠而不混亂、對沖卻又和諧。

萬事萬物都在尋尋覓覓，向上向善是共通的方向，拜佛的人尋找內(nèi)心的安妥，求學(xué)的人找尋世界的安寧，他們似乎走在一條各自延伸卻又相互連接的通道。

清新的海風(fēng)混合草木繁盛馥郁的氣息，浸泡著校舍、榕樹、沙土路、玻璃窗；三兩只禾花雀迅疾斜飛，縱橫切割著漫延似簾的金色陽光……庸常的事物簇新得令人心潮澎湃。

時序到了端午，100多個學(xué)生遵從安排，成群結(jié)隊地遷往馬尾新校。在平靜與喜悅、清朗與燦爛的延伸和轉(zhuǎn)折里，一行隊伍，把路線越縮越短。

林容生 畫

一切都在趕往盛夏的路上。

開闊的江邊，綠樹白墻，瓦屋鱗然。清新的海風(fēng)混合草木繁盛馥郁的氣息，浸泡著校舍、榕樹、沙土路、玻璃窗；三兩只禾花雀迅疾斜飛，縱橫切割著漫延似簾的金色陽光……庸常的事物簇新得令人心潮澎湃。

人的意志是有彈性的，在這片面江向海的天地里不斷拉長、拉長。伴著江濤日夜不息的吟唱，嚴復(fù)和他的同學(xué)度過了人生最青蔥的求學(xué)時光。嚴謹務(wù)實的校風(fēng)，像是一劑緩釋片，提供持續(xù)的浸潤和滋養(yǎng)。當然，這些學(xué)生日后的才識、襟懷、貢獻和魅力，又對校風(fēng)校訓(xùn)作了生動的注解和內(nèi)涵上的擴容，構(gòu)成了源與流、傳與承的情節(jié)。

內(nèi)心清澈而蔥蘢的嚴復(fù)，在校五年，課業(yè)成績位居前列，最突出的是英語。1870年，后學(xué)堂的堂課畫上了句號，這批學(xué)生依計劃轉(zhuǎn)軌到實訓(xùn)階段——登船作業(yè)。80馬力、515噸排水量，那條名叫“建威”的小船，估計從未料到：迎來船政學(xué)堂首屆學(xué)生就等于迎來了日后歷史星空中熠熠閃耀的一個個名字，嚴復(fù)、劉步蟾、薩鎮(zhèn)冰、林泰曾……

1877年3月，在等了盼了足足4個春秋后，嚴復(fù)和同學(xué)開啟了自己的留洋之旅。從沈葆楨上呈奏折到批復(fù)成行，中間歷經(jīng)的任何一個變數(shù)都足以阻斷行程，在此期間，除了祈禱和等待，無計可施。

臨行的那一天，風(fēng)和日麗，“濟安”號終于揚笛卷浪，載著他們從福州取道香港。爾后，兵分兩路，學(xué)習(xí)制造的生徒前往法國，嚴復(fù)等學(xué)習(xí)駕駛的學(xué)生則向英國進發(fā)，“途中各限功課，不令閑曠”。

船過處，海鷗在浪花里翔舞，波濤貼著它們的身影，它們在云際浪尖俯瞰著海的壯闊，一如學(xué)子們高遠而又雀躍的心。

到了英國，嚴復(fù)又以第一名的身份被推薦保送格林威治皇家海軍學(xué)院。很快，又是新一年的春節(jié)，嚴復(fù)與其他5位同校留學(xué)生循傳統(tǒng)年俗來到中國使館拜年，駐英大使、二品官員郭嵩燾與他們相談甚歡。

嚴復(fù)對世界的觀察、時勢的判斷、學(xué)業(yè)的思考，引發(fā)了郭嵩燾的深深共鳴，“賞其才，時引與論析中西學(xué)術(shù)同異”，郭嵩燾甚至在日記簿中赫然寫下“嚴又陵（嚴復(fù)）談最暢……其言多可聽者”。

他們開始了忘年之交。同年6月，郭嵩燾前往巴黎訪問時，嚴復(fù)也在隨行的隊列?，F(xiàn)今雖無過多資料記錄郭嚴二人當時在英的交往細節(jié)，但從其日記上反復(fù)出現(xiàn)的名字和出訪行程安排上，足見兩者思想性情上的投契，或者說是郭嵩燾作為長輩對晚輩的器重。

在郭嵩燾的建議下，嚴復(fù)還把留學(xué)時的所見所聞?wù)沓扇沼洠谑潜阌辛恕稘a舸紀經(jīng)》。對此，郭嵩燾認真批閱并節(jié)錄了如“論揚子江沙線”“鐵船之弊”“英醫(yī)言養(yǎng)生”等。后《漚舸紀經(jīng)》不幸散佚，正是郭嵩燾當時的節(jié)錄，從另一個途徑保存了其中的鱗鱗片段，讓我們得以窺見嚴復(fù)早期的作品和思想。

郭嵩燾漸漸成為嚴復(fù)的“生平第一知己”。郭嵩燾逝世時，嚴復(fù)百感交集地撰了挽聯(lián)，既贊頌前輩知己的獨醒，又哀嘆世道的炎涼；既表達知遇之恩，又生發(fā)愧怍之意：

平生蒙國士之知，而今鶴翅氋氃，激賞深慚羊叔子；

惟公負獨醒之累，在昔蛾眉謠諑，離憂豈僅屈靈均。

那些信，構(gòu)成了他的日常江湖，是交流，亦是排解；是傾訴，亦是自語。仿佛一聲聲微茫的嘆息：有郁郁寡歡，見落落悲情，存熾熾向慕，見孜孜追求……

乾坤旋轉(zhuǎn)，日月更替。1879年的夏天，風(fēng)閑閑地搖著樹枝，知了鼓翼而鳴，把張力填滿每一個音節(jié)，仿佛動用上乘的表演，迎迓這位英倫學(xué)成歸國的學(xué)子。

嚴復(fù)回到母校——福州船政學(xué)堂，執(zhí)掌教鞭。翌年，北洋水師學(xué)堂創(chuàng)立，經(jīng)鄉(xiāng)友陳寶琛舉薦，嚴復(fù)遠離故土迢迢北上天津，擔(dān)任總教習(xí)。在天津，他這一待就是20年，雖然學(xué)堂承享著“開北方風(fēng)氣之先、立中國兵船之本”的美譽，但從他個人現(xiàn)實來看，命運又一次向他做了鬼臉后，吹著口哨揚長而去。

抱負的幻滅、事業(yè)的停滯、仕途的挫折、家庭的負累……

面對一團亂麻的生活、一片未知的天地，嚴復(fù)頻繁地寫信，將失意和困頓塞進信封，投遞給遠方的親友故知。

現(xiàn)今留下的尚有數(shù)百封之多，那些信，構(gòu)成了他的日常江湖，是交流，亦是排解；是傾訴，亦是自語。仿佛一聲聲微茫的嘆息：有郁郁寡歡，見落落悲情，存熾熾向慕，見孜孜追求……

四十不官擁皋比

男兒懷抱誰人知

生活本是一件需要咬牙堅持的事情。在落魄的煎熬中，嚴復(fù)想到了突圍的通道——科舉考試。1885至1893年，春秋八度，嚴復(fù)在福州、北京的鄉(xiāng)試路上四次輾轉(zhuǎn)，滿腹經(jīng)綸的他卻屢考屢敗?？磥恚^頂上的東西終究不好把捉，譬如云朵，不斷聚合分離，動蕩飄忽。官帽亦是。

科舉，并非一個虛張聲勢的詞語，也不是一個不懷好意的舉動。然而，歷經(jīng)幾次折戟沉沙后，嚴復(fù)堅決主張廢除科舉制度。

對于歷朝歷代寒窗苦讀的人來說，上榜就是功名，官帽等于權(quán)力，這是多少人揮之不去的魔怔。于是，他們手邊、桌邊、枕邊隨處置放典籍，寒窗苦讀，把長長一生都耗在了一管細細的毫筆之上。

苦盡，未必甘來。曾汲汲于功名的嚴復(fù)，并沒有體味到一登龍門的美好，而是遍嘗了名落孫山的苦痛。仕途蹇促的暗淡日子，就這樣緊裹著嚴復(fù)，他快透不過氣了，必須要為人生找一個夢想，為夢想找一個出口，為出口找一個方向，為方向找一股力量。

水師學(xué)堂里花木參差、樓臺掩映的閑美景致，讓他慢慢解脫。一種新的探索，悄然醞釀生長。

是的，失意是思考的旺季。頭腦中的學(xué)術(shù)建構(gòu)，用不著理會誰的指指點點，只需靠近大地，靠近時代，靠近書本，就能夠創(chuàng)造出來，再有足夠的積淀、敏銳的嗅覺及一雙勤于記錄的手，就能紙上煙云騰騰起。嚴復(f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思想舞動飛翔的翅膀，把他帶向神秘和自由的語境。他的雙目久久停留在斯賓塞的《社會研究學(xué)》（嚴復(fù)后來譯成《群學(xué)肄言》）上，這本不太厚的書讓他探取到了西方秘笈。

看上去，嚴復(fù)一副自娛自樂的樣子，表面像是后退，卻未必不是一種前進。恰恰在這段光陰里，他與命運對弈，成功扳回了一局。

甲午戰(zhàn)爭的爆發(fā)，像暗夜的暴雨，驚醒了一場夢中的昏睡。此后，嚴復(fù)徹底放棄了科舉考試，他俯讀西書，仰觀時艱，將炯炯有神的目光和刀刀見血的利筆，轉(zhuǎn)向了救亡圖存的正途：《論世變之亟》《原強》《辟韓》《救亡決論》，“胸中有物，格格欲吐”，他借助《直報》密集地射出一顆又一顆子彈，欲在“九萬里中原”擊穿沉沉的云霾。

子彈怎能過癮？他要引燃炸彈！于是，他翻譯了赫胥黎的《天演論》，接著翻譯了熟讀深思多年的《群學(xué)肄言》，其后又有了《原富》《群己權(quán)界論》《社會通詮》《法意》《名學(xué)》等譯著。

一篇政論也許微弱得像風(fēng)中的鳥鳴，一本譯著也許只是扔到湖中蕩起幾圈漣漪的石子，但一本又一本的譯著所排布出的密集陣勢，本身就是一份力量、一種宣示。何況，還有《天演論》這一劃時代的“教科書”。

嚴復(fù)手中的筆，仿佛孫悟空手中的金箍棒，悄然攪起拍天巨浪。

中國語言之光——桐城派大師吳汝綸在捧讀《天演論》后，嘖嘖贊嘆，“無似此高文雄筆也”，并欣然為其作序。后來人們爭相追捧，一時間洛陽紙貴，《天演論》成了當時不折不扣的“現(xiàn)象級作品”。對于才情沛然者，似乎隨便下一場雨，都能在貧瘠的土地上種活一個春天。

其后，梁啟超、魯迅、瞿秋白、傅斯年、錢鍾書、范存忠等都對《天演論》給出了評價，雖然時間分散、各有說法，但那么多名流圍繞一本書展開“論戰(zhàn)”，足以見證此書在當時有多大魔力。來自皖南的胡洪骍，甚至改名為“胡適”。這個名字來自《天演論》的“物競天擇，適者生存”。

《天演論》就像是天地的驚雷，春天與雷聲一起發(fā)芽；就像是一?；鸱N，遇見風(fēng)，呼啦啦就燒起來了，摧枯拉朽。

當年的《民報》曾評價：“自嚴氏書出，而物競天擇之理，厘然當于人心，而中國民氣為之一變……”“物競天擇”“適者生存”“進化”“保種”等詞語瞬間成為熱詞。一個里程碑式的啟蒙思想家橫空出世。

學(xué)者曹聚仁在閱讀500多種名人回憶錄后，最大的感受是，許多名人都聲稱受過嚴復(fù)思想的影響。

一卷生花《天演論》，天下誰人不識君。

既然要迎來一場生命的陷落，那就選擇在故鄉(xiāng)的海風(fēng)里，選擇在海風(fēng)里的三坊七巷。

隨著時間的推移和季節(jié)的跳轉(zhuǎn)，嚴復(fù)鋪展的人生錯雜著不同的顏色和曲調(diào)。

袁世凱稱帝復(fù)辟時，嚴復(fù)被列入了“籌安會”的名單。

許是經(jīng)不住楊度的生拉硬磨，抑或是礙于同袁世凱的交情，總之當時的嚴復(fù)并沒有“當機決斷，登報自明”，這也成了他余生“無以自解”的憾事，亦引來旁人的鄙夷和譴責(zé)。

其實，在嚴復(fù)一邊抨擊著鴉片，一邊又染毒成癮，被摧殘得形銷骨立時，以及在科舉路上，他前期對科舉甘之如飴，后期對科舉唾之如糞時，我們都能深刻感受到他性格中潛藏的矛盾掙扎，他終究還是在自己不屑一顧甚至深惡痛絕的事物面前，彎下了腰。

這些分蘗出的復(fù)雜形象，讓我們看到，嚴復(fù)的內(nèi)心似乎住著另一個自己，宛如一株冬蟲夏草，同一科屬的兩具軀體發(fā)生宿命般相遇、愛恨間糾纏，夏天為草，冬日為蟲，形態(tài)千差萬別，氣息大相徑庭——人如其名嗎？名復(fù)，字幾道，他的人生注定要如此的繁復(fù)多疊，幾道道彎折嗎？

不過，人本來就是立體的，好比粘了污砂的珍珠，從一些側(cè)面和角度端視，仍不能掩其光芒。

風(fēng)云變幻的1917年，風(fēng)燭殘年的嚴復(fù)，繼續(xù)擎起如椽巨筆，以“地雷”為筆名，寫就15篇時論。在縱談時勢中剖析利害，于陳情說理中鼓舞人心，字字真義，筆筆光華，時時閃電，處處雷鳴。每一篇文章都是一記打向亂世的耳光。

與其抱怨世界黑暗，不如點亮一盞明燈。這是一種自覺的在場。對于一位汲汲濟世的老人，表達憂國憂民的拳拳之心，莫過于這樣：把手中的健筆豎成燈桿，高高挑掛起一盞涌動著光明的馬燈。

以一燈傳諸燈，終至萬燈明亮。

1920年，風(fēng)吹過夏天，身心俱疲的嚴復(fù)返回福州避暑。

車馬一路向南，那個“夢中突兀見到的南臺”慢慢近了，近了，他的日子也即將到頭了。往事，在淚光里打轉(zhuǎn)……

他一定要回來的。人生是一本書，此處是他的序和跋，他期望后記與之呼應(yīng)，在地理位置上沒有距離，甚至重疊——既然要迎來一場生命的陷落，那就選擇在故鄉(xiāng)的海風(fēng)里，選擇在海風(fēng)里的三坊七巷。他知道，那縱橫交錯的巷子深深懂得他，早已向他敞開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最后，在南歸的煙塵中，我們隱約看到了一幀意味深長的特寫：一個人，一駕車，一襲黃昏，一陣劇烈的咳嗽，當然，還有一條湯湯而去的閩江……

陳衍：一首詩 · 坊巷的封簽

當這充滿人間煙火氣的坊巷與五柳孤松相映照時，那位居住其間的“客”的形象，也在剎那間由孤絕鍍?nèi)玖藴囟取?/p>

文字上，與三坊七巷血緣最為親厚的，大概就是下面這兩句詩了：

誰知五柳孤松客

卻住三坊七巷間

三坊七巷——當這充滿人間煙火氣的坊巷與五柳孤松相映照時，那位居住其間的“客”的形象，也在剎那間由孤絕鍍?nèi)玖藴囟取?/p>

林容生 畫

林容生 畫

那位“客”，便是陳衍。

在經(jīng)歷漫漫青史的描摹之后，他與三坊七巷互相成就。

這首他與林紓的酬唱答和之作，未必最經(jīng)典，卻最負盛名。

詩文的出場，仿佛閃亮的星辰，唰的一聲，劃過古老的坊巷夜空，一片浮金璀璨。

恐怕連陳衍自己也沒想到，當初存放在薄薄紙面上的淺唱低吟，有一天，竟會蝶變?yōu)榉幌锏姆枺兂扇藗兛谥芯捉赖姆济?；更后遠的一天，竟然成為坊巷人家的床前明月光，照亮遠方游子的歸期；成為地圖上的大字標，指引旅人叩訪的腳步。

感謝陳衍的機巧，“三”加“七”等于十，悉數(shù)囊括了南后街上的寬坊窄巷，而且，字面上左右均衡、音韻上高低平仄、意境上簡潔曠達。三分畫意，七分詩意；創(chuàng)意十分，稱心滿滿。

事實上，陳衍也不曾被坊巷虧待，在千人百口、千腔百調(diào)的叨念中，“三坊七巷”連帶他的大名一齊被唇齒磨得發(fā)亮……

斑駁的石板路，仄仄地伸向一座僻靜的故居?；野咨娘L(fēng)火墻內(nèi)，暮春的木棉舉著一篷碩紅的嘆息，淺淺的夕照仿若意味深長的微笑……

此刻，把目光從歷史的深坳拉回，轉(zhuǎn)向人來人往的三坊七巷。

折個彎，拐進文儒坊內(nèi)的大光里，斑駁的石板路，仄仄地伸向一座僻靜的故居?；野咨娘L(fēng)火墻內(nèi)，暮春的木棉舉著一篷碩紅的嘆息，淺淺的夕照仿若意味深長的微笑……

因是旁支末路，所以人跡寥寥，一派斜陽草樹、尋常巷陌的樣子。不過，表面的清寂終究難掩其當年曾為福州第一“詩樓”的熠熠光華。

這便是陳衍的故居了，自嘲“鰥居匹夫”的陳衍，為這座宅院取名“匹園”。從史料看，1905年陳衍購置宅院并非財多物阜，而是深藏苦衷——在痛失第三子陳聲被后，痛定思痛的他搬離了原來城郊南港的疫病高發(fā)之所，擇居于此。

庭院不大，花樹高低錯落地占據(jù)了空間，在擁擠中帶來了終年彌漫的芳香。內(nèi)挖小池，清波粼粼，錦鯉游翔。建有小樓，其一為“聞雨樓”，放置雕版以印刷詩集；另一為“花光閣”，三字大匾，把女主人的地位烘托無遺。

透過牌匾斑駁的油漆，我們可以檢索到這位與丈夫平起平坐的女主人的詩意人生：

如洗秋光不動塵

繁英盈把簇生新

炊無白玉餐偏好

籬有黃金家不貧

光芒四射的詩句呈現(xiàn)金屬質(zhì)地，超越閨閣的吟詠盡顯淋漓筆意。

“晚清才女，善詩文，工小楷，好考據(jù)之學(xué)”，寥寥數(shù)語，蕭道管的才女形象躍然紙上。豐隆的聲名后是詩文、書法、考據(jù)等方面均有造詣的“多面手”?！墩f文重文管見》《列女傳集解》《然脂新話》《蕭閑堂札記》遺珠累累，眾口交推為“女學(xué)儒宗”，傳于江湖，寫入典籍。

這樣的人物，在任何角落都不至于被掩蓋光華。陳衍覺得“匹園”之名既然嵌入自己的符號，那也不能冷落了女主人，因而鄭重其事地從妻子詩作“挹彼花光，熏我暮色”中，挑出兩字為閣樓賦名。這一舉動，詩意芬芳又不失崇隆與溫情。

由此，夫唱婦隨的忠貞與純粹，從雕章琢句的酬唱，一直延伸到物件的固化與生命的陪伴。

“末代帝師”陳寶琛對此感觸極深，擇陳衍聯(lián)句“移花種竹剛?cè)龔?，聽雨看山又一樓”，端端正正書寫在宣紙上，奉送給陳衍。陳衍很珍視，將其裱裝后懸掛于樓。這副聯(lián)，與小樓渾然一體，構(gòu)成了小樓無比生動的部分。

這還不夠，陳寶琛還為這處宅子作聯(lián)以頌，“地小花栽儉，窗虛月到勤”，幾個字鋪開的，既是詩文造園、煙火天地的錦繡，也是粉花碧木、靜水深流的嫻美。

布衣人生、詩酒年華。他們捧著心，眼里跳躍著燭光，在米色紙箋上尋覓一首盛水插梅的詩。

花木扶疏、竹影搖曳的匹園，除了存放世俗的肉身外，還可聽雨看山、踏徑尋幽、吟詩作畫、品酒撫琴，謂之詩樓，絕非浪得虛名。

當然，詩樓之名，源于主人之詩名——詩歌的江湖上，這座宅院的男女主人都是不老的傳說。布衣人生、詩酒年華。他們捧著心，眼里跳躍著燭光，在米色紙箋上尋覓一首盛水插梅的詩。

林容生 畫

既然我們都嗅出了詩味，那就細說愛詩如命的陳衍。

他開創(chuàng)了一個詩派，“終年為詩，日課一首”。從他“以詩存史”“以學(xué)為詩”論點出發(fā)，“十二竹竿憑照影，千言賦更七言詩”“湔裙而一水紅，洗硯而半塘黑”“亭臺半占空中地，風(fēng)月教低四面墻”等自撰詩，透露了他與妻子的情感秘密和生命氣息——那是雅致的情愫、文化的自信以及波瀾不驚的從容。

的確，陳衍有足夠資本保持自信從容。他揭橥的“同光體”詩論對中國近代詩壇影響深遠，有“詩壇教主”“閩派領(lǐng)袖”之譽?！拔釔坳惙蜃?，詩盟主建安”，我們暫且不論對其“六百年來一人而已”的贊譽是否言過其實，但其門墻桃李之多卻是不爭的事實。鄭振鐸、朱自清、郁達夫、錢鍾書等曾經(jīng)深受“同光體”影響，就連他的廚子張宗楊，也在天長日久的熏習(xí)中成為才氣滔滔的詩人。

章士釗感慨：“石遺老子吾不識，自喜不與廚師鄰?！卞X鍾書亦對父親的這位老朋友推崇備至，以《論師友詩絕句》稱頌：“詩中疏鑿別清渾，瘦硬通神骨可捫。其雨及時風(fēng)肆好，匹園廣大接隨園。”直接把陳衍比肩清代的隨園主人袁枚。

當年，陳衍結(jié)集出版的《石遺室詩話》風(fēng)行大江南北。

后來，當他要續(xù)輯詩話的想法剛剛破土萌芽，消息便不脛而走，海內(nèi)外詩人寄來的詩集，如飛花片片，竟堆了他一整間屋子。陳衍詩界地位之崇、名聲之響、粉絲之多，可見一斑。

煌煌巨帙，聲教遠暨海內(nèi)外，一時豪俊，奔趨其旗之下。

爭欲得其一言為榮，于是投詩乞品題者無虛日……

密集的郵件，熱切的期盼。陳衍知道，寄來的每本集子后面，都是一雙敬仰而又期待的眼神。他捋著胡須，享受群星拱月的喜悅。

光陰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像一塊橡皮擦在歷史的紙面刮來刮去。

雖然，陳衍后來的詩名褒貶不一，但不可否認的是：他對流淌了千年的既有詩歌經(jīng)驗作了無怨無悔的抗拒，成為古典詩學(xué)的創(chuàng)新者；也曾春風(fēng)幾度地讓閩人在中國詩壇引領(lǐng)風(fēng)騷，引起持續(xù)的關(guān)注，蕩起熱議的漣漪……

感覺這冷峻的表情、深潭似的眼眸、不動聲色的軀體，不會為外在事物所影響所催促，只會看著時光遠去，靜坐在無涯的陰影里，打量著，思考著，沉默著。

由于詩名太盛，我一直以為陳衍是個專擅訓(xùn)詁的遺老。

端詳他晚年的照片，瘦削的身子裹在寬松的大褂里，高豎的領(lǐng)子扣襻緊系，頭戴瓜皮緞帽，帽檐下露出雪一般銀白的鬢發(fā)和鷹一般銳利的眼神，閉合的嘴角弧度微微向下，唇上一排胡子修剪齊整。

一副尋常模樣，卻又過眼難忘。感覺這冷峻的表情、深潭似的眼眸、不動聲色的軀體，不會為外在事物所影響所催促，只會看著時光遠去，靜坐在無涯的陰影里，打量著，思考著，沉默著。

直到陳衍后人推出“尋味百年”微信公眾號，才猛然發(fā)現(xiàn)這個隔岸的故人，還有著另一番多味人生。

翻閱《烹飪教科書》，“蕭閑叟”的署名赫然入目。這是1915年經(jīng)教育部審定的唯一烹飪教材，供當時的師范學(xué)校和女子中學(xué)使用。里面記載的70道菜譜，每一道都足以讓人味蕾綻放。“君子未必遠庖廚”，陳衍在舞文弄墨之外，宕開一筆，探向食譜去尋找飽食暖衣的“詩句”。

這樣的詩句，經(jīng)過爐膛的烘烤，更具煙火味，最暖世俗心。

在教子有方的孟母、飲食精辦的李氏、擅烹魚羹的宋五嫂的故事背后，在每一道菜的名稱、原料、技藝、味道、功用之間，陳衍娓娓道出的是人與生活無法剝脫的關(guān)系，是生活與幸福無法疏離的紐帶。從頭至尾，陳衍試圖貫穿一根燈芯，為凡塵女子撥亮一盞安身立命的長明燈。

書本廣受追捧，其后又衍生了不同書名和封面的多個版本。然而，引我興趣的是，這本“生活技能”類著作為何會請陳衍編著？他又為什么在封面落下“蕭閑叟”的署名？

看著陳衍走南闖北的人生歷程，我似乎又找到了解疑的線索。他出生并求學(xué)于福州，赴臺灣入劉銘傳幕府，抵臨上海任職《求是報》主筆，到武漢入張之洞幕府任官報局總纂，在北京清廷學(xué)部任主事，再后來任教于北京大學(xué)、廈門大學(xué)、無錫國專等學(xué)府，晚年寓居蘇州……壯行萬里路，自然是閱盡千般風(fēng)情，嘗遍百地風(fēng)味。在詩友聚會中，藝高人膽大的陳衍難免親自下廚露一手。

時任福建省議院院長的詩人林翰，曾在匹園酒足飯飽后寫下：

江城一角遠塵喧

小筑樓臺有此園

白酒與春期后約

烏山俯座聽清言

燈前看鬢花光在

竹里行廚野意存

頗喜今年塵累少

屢陪籍湜到韓門

獻詩，是一種最直白的陶醉、最深刻的贊美。從這首詩中，陳衍的烹飪功夫彰顯無遺——他以舌尖上的美味俘獲舊朋新客的詩心。

1907年，陳衍攜家?guī)Э诰幼≡谛溟T外上斜街小秀野草堂，沈瑜慶、陳寶琛、林紓等常來串門，敘敘鄉(xiāng)情、論論詩文、談?wù)務(wù)?、說說生計。這樣的聚會，有人沖著詩文的妙趣，有人圖著民間的爆料，也有人專為“陳家菜”而來。

到了門上皆是客，好客的陳衍怎能不設(shè)宴款待？于是，在一次次杯盤碗箸敲敲碰碰間，在一撥撥詩友鄉(xiāng)賢的大快朵頤中，“陳家菜”聲名遠揚。當時，供職商務(wù)印書館的高夢旦、李拔可均為福州人，嘗過陳衍廚藝，知悉他的筆力，力邀他撰寫烹飪教材，也就不足為奇了。

陳衍接下活計，恐怕存在資費收入的期待，也有不拂老鄉(xiāng)面子的考量，更多的或許是個人興致所在。說不定，他隱隱覺得，人是血肉之軀，舉頭吟詩，低頭吃飯，一處閑情，一處煙火，兩兩相宜，前者是他的錦衣，后者是粗袍，穿了哪件，都不至于損顏面、失身份。這樣想的時候，他內(nèi)心是不是有熱流涌過？

循著“蕭閑叟”，容易聯(lián)想到自號“蕭閑堂主人”的蕭道管。當時的陳衍已60歲，妻子蕭道管因久治不愈的血崩癥，在8年前去世，她的面容成了掛在墻上的照片，她的廚藝成了遙不可及的回憶，唯剩“蕭閑堂”三字可資懷念。

用“蕭閑叟”的署名為妻子存念，是一種隔空的問候和贊美，來自日常深處，又沒有半絲半毫的矯揉造作。

詩書，確切說，也是情書。每一個思念涌上心頭的時刻，眼里即便春色滿園，心中也是淅淅瀝瀝下著黃昏雨，零落一地的蒼涼。

多少次，失去妻子的陳衍立在灶邊，每做一道菜，水放進鍋里，切好的菜投進去，便如同往事沉默地沉下。思念的溫火慢慢燃起，水咕嘟咕嘟地?zé)_，食物翻騰浮起，亦如前塵舊事。

人與人，人與食物，總是如此命運跌宕，生死交織。

煙熏火燎中，淚眼漸至迷離，那么多的陳年舊影在陳衍腦海翻涌……

他記得妻子一直熱衷于烹煮，用那雙搦管操觚的素手，燒火、洗鍋、宰雞、剖魚、切菜、搗蒜。他記得她殺雞時劃破的手，煎魚時灼傷的臂，剝蔥時嗆出的淚，端湯時燙起的泡，開鍋時熏痛的臉，洗菜時凍僵的關(guān)節(jié)以及從廚房出來后渾身的油煙味……辛勞之后，一截截黑炭在爐膛復(fù)活，燃放著溫暖，炊煙盛開成屋頂上的花朵，最后以微笑的形式停留在家人的臉上。

除此之外，陳衍還清晰地記得1874年結(jié)婚時家里一貧如洗，出生于富商之家的妻子卻從未嫌棄過他，反而風(fēng)雨同舟地陪著他度春過夏、穿州跨郡。以往，每當他的詩文和汗水換不來銅錢時，妻子就變賣嫁妝貼補家用，最辛酸的一次，竟將七條裙子同時典當，助他云游天下、旅食百味?！八袏Y贈，于以蕩然”，一個通文弄墨的才女，這般委身奉獻，不由令人更添幾許憐惜和敬仰。

林容生 畫

兩人在困境中昂然崛起，在局促中擁抱浪漫，除了結(jié)伴同游大好河山，書香也浸染他們每一個庸常且閃亮的日子——懷著詩心，一筆一筆地謄寫生活，即使拉家常，也多是聚焦于詩歌主題的切磋討論，綴錦聯(lián)珠。

現(xiàn)今，大光里8號院那寬門高墻之內(nèi)的茶韻詩吟，早已被流年的風(fēng)吹散了，但鶼鰈情深、琴瑟和鳴的佳話依然流轉(zhuǎn)不息。

燈花漫結(jié)雙紅豆

枕上難裁尺素書

山河遼闊，人間煙火。這是陳衍旅居時寫給妻子的家書，演繹的畫面：孤燈下，向遠方，不見你模樣，片牘尺箋偏又情長，何以訴衷腸，熱淚滾滾兩行……真是你儂我儂，一片濃得化不開的繾綣。

回憶的指針撥向1883年，陳衍舉家自京都經(jīng)上海返鄉(xiāng)。

在浪奔浪流的黃浦江畔，陳衍預(yù)先與仆從將行李安排上輪船，返回時因小舟傾覆，不識水性的陳衍像葫蘆瓢在水中沉沉浮浮數(shù)十個來回，最終幸運抓住探向江中的一根竹篙，攀爬而上，撿回性命。奇怪的是，那天寓居客舍、信息斷聯(lián)的蕭道管，在千米之外竟無端悲恐，痛哭失聲，同宿客舍的其他人不明就里，訝然中只能溫言撫勸。等到陳衍落湯雞般倉皇歸來，大家方知他們夫妻間竟然產(chǎn)生了“心靈感應(yīng)”。

是迷信還是幻覺？生活本是一片深沉的海洋，奇詭的面貌從未被參透。唯一的解釋是：夫妻用情至深，靈犀貫通。

這就難怪，蕭道管過世后，陳衍作3000字長詩《蕭閑堂三百韻》，恣意讓懷念在暗夜里低語，讓情愫在蒼涼中凝結(jié)：

林容生 畫

白頭君不賦

黃土我如飴

蕭閑堂萬古

留恨繞須彌

…………

一行詩來一行淚。說好的地老天荒，卻終究有人先行一步，拋卻一方?！叭粲嘞仁胰酥嫒莸虏?，則譬如買彩票，暗中摸索，必有一頭獎”，如今，獎券已撕，陳衍再也登不上幸福的客船了。抬望眼，煙波茫茫，不相忘，自難量，也真應(yīng)了妻子早年的詩句：“滿庭苔草色，詩思在黃昏?！?/p>

詩書，確切說，也是情書。每一個思念涌上心頭的時刻，眼里即便春色滿園，心中也是淅淅瀝瀝下著黃昏雨，零落一地的蒼涼。

多年后，陳三立的兒子陳衡恪為陳衍作畫《蕭閑堂著書圖》，并刻“蕭閑堂”印章一枚，慨然題詩：閱盡人間世，獨有蕭閑堂……抱此垂垂老，哀歌天地荒。

汁液飽滿的墨筆，將前輩愛情的動人容顏，細細勾勒。

那柳拂虹橋上的西湖月色，也一定見證了當年的詩情是如何的水洗無塵、書香的滋養(yǎng)是何等的豐沛無邊。

踏遍萬水千山，時見一輪明月，帶著深淵般的憂傷，濺濕鬢發(fā)斑斑的游子。那是鄉(xiāng)愁呼喚，不如乘風(fēng)歸去。

對于晚年寓居蘇州的陳衍來說，榕笛悠悠的福州仍是他的九曲衷腸。那里留下他那么多故事，有他的古屋，有妻子的墳塋，有沽酒對詩的老友，有他燒過香的鐵佛寺，有他攀登過的烏石山，甚至有他丟失已久的乳名。

風(fēng)雨來去，悲欣沉浮，一切都看開了。晚年喪偶的他，雖然一直沒有續(xù)弦，可在瑣碎的生活之外，依然彈毫珠零、落紙錦粲，顯得孤清卻又豐盈。

1913年，他與何振岱、林宗澤等人商議修復(fù)宛在堂。這座以明朝詩人傅汝舟“孤山宛在水中央”詩句為堂名的建筑，歷來是文人雅集之所，曾設(shè)詩龕供奉詩界泰斗，卻幾建幾毀，終至淪落。

很快，這座歇山頂木構(gòu)建筑修竣了。重建，意味著重塑閩中斯文、接續(xù)傳統(tǒng)詩脈，意義殊深。陳衍親撰《小西湖重建宛在堂記》，題寫楹聯(lián)：“聊增東越湖山色，略似西江宗派圖”，并在那兒創(chuàng)建了詩社——湖心社。

湖心，湖心，也是陳衍的一片純心自證。

煙水空蒙、波光如鏡的西湖就在樓堂之側(cè)，那激越悠長的吟誦之聲必定激蕩起千重清波；而那柳拂虹橋上的西湖月色，也一定見證了當年的詩情是如何的水洗無塵、書香的滋養(yǎng)是何等的豐沛無邊。

兩年后，也就是陳衍埋首撰寫《烹飪教科書》的這一年，楊度、孫毓筠等一幫清朝遺老熱衷于創(chuàng)立籌安會，一意擁戴袁世凱復(fù)辟，對此，陳衍避而遠之。后來，當陳衍得知自己被初列為碩學(xué)通儒之首，堅決要求除名，即便被人彈擊得寥落寡合，仍然保持自己堅定的立場和高貴的自尊，保住了晚節(jié)。

陳衍還把這份純心一直延續(xù)到生命最后一息。當?shù)弥嵭Ⅰ憬槿雮螡M洲國，陳衍雖然與之素有交情，也一直欣賞對方的詩功和書法，仍憤而割袍斷義，并一把火燒掉了兩人來往的書信及唱和的詩文。

年輕時曾擎起手中的利筆，“譯述西人向來欺我者文章，揭載于報，以醒國人”的陳衍，老來風(fēng)骨更錚錚?。?/p>

1916年，福建督軍李厚基邀請陳衍編纂《福建通志》，陳衍覺得這是父老的重托、千秋的功業(yè)，義不容辭，欣然應(yīng)允。也許，是與福建這片故土重新交集，細微角落充滿熟悉故事，凡常事物總能牽心縈懷，讓陳衍的感情不斷復(fù)蘇發(fā)酵，除了對分纂所擬初稿進行統(tǒng)稿修改外，他還親自編寫了《通紀》《金石志》《版本志》《道士傳》等多卷學(xué)術(shù)色彩濃厚的紀、志和人物傳……

沉甸甸的志，沉甸甸的情。這部當年最完備的省志，承載了陳衍最深厚的鄉(xiāng)情。

陳衍還騰出手，在交錯的時空里，將中國臺灣從明到清的歷史加以詳細編纂。如果要探究最初的意向：那就是保全歷史的源流不中斷，告訴人們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

一個個排布在史冊上的方塊字，仿佛漫天星光在歌唱，唱一支跨越海峽的歌謠。

時間，終究不肯為任何一個人停留。1937年8月，疾病把年過八旬的陳衍拖向了深淵。他最終把靈魂放到了詩中多次摹寫過的文筆山。

對于奉詩為命的人來說，在另一個世界仍有文筆相伴，也算是一種圓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