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在南方
想起一個故事,說的是思想家王夫之年老多病時,有朋友來看他,朋友走時,他站在門口說:“恕不遠送,我心送你三十里?!?/p>
朋友覺得王夫之就是客氣一下罷了,走了十來里地,忽然想起有東西忘記拿了,于是返回,只見他還站在門口。
遠去的,只要愿意,都可以目送。落日可以目送,小船可以目送,流云也可以目送,當然,還有背影。每一個背影的前面,都有一個親愛的、清晰的面容。面容用來盛歡笑,而背影用來粘連目光。
記得很久以前,我讀到這樣一句話:“你走,我不送你;你來,無論多大的風(fēng)多大的雨,我都要去接你?!蹦菚r,我剛剛知道有一種情感叫不舍,也明白有一種情感叫相聚;那時,我喜歡重逢的盛大。
再到后來我覺得,送別才是盛大的事情。送別的地點不一定非是車站、碼頭、機場,而是你離開的地方,我目送的地方。
目送聚焦的大多是背影,但也有靜默相對的時候,就像我和祖父。
祖父去世前一天,他坐在矮圈椅上,面前有鐵制的暖爐,我給他喂嬰兒米粉,他吃了幾匙,便不肯吃了,抿著嘴搖頭,那時他已經(jīng)不能言語。放下米粉,我給他泡茶,喂他喝了幾口,他不肯再喝。我便把茶杯放在暖爐上,他欠著身子將杯子朝里推了推,這是他的習(xí)慣,怕杯子摔著了。他坐在那里,一言不發(fā)。我坐在那里,也一言不發(fā)。間或一只雞從門口張望,吸引了他,他朝門口瞅一下。某個時候,我看見他忽然有兩行眼淚流下來,就用手帕給他擦,好像總也擦不干……那小半天,我坐在他斜對面看著他,像默誦一篇文章。第二天早晨,他就走了。當時,我去醫(yī)院給他買藥,因為前一天晚上他的呼吸有點兒深重,我想也許是有痰。等我回來,他已經(jīng)走了。
這是一個已知的結(jié)果,可是我的悲傷難以自抑,唯想到相對而坐的小半天,方得到有限的安慰。我想,我們算是彼此目送了。
記得小時候去二姑家,祖父要送上二十多里,坐在一個叫楸樹埡的山口看著我下一個叫二臺子的坡。他坐在那棵有著高大樹冠的楸樹下,只有我下到坡底,走到另一個山口才能看見。我回望,他在那里;再回望,他還在那里,身上是一件對襟的白汗衫。我轉(zhuǎn)過那個山口時,突然就有強烈的依戀,我轉(zhuǎn)身躲在石頭背后,看他慢慢起身,然后消失。
很多時候,因為短時間的相聚,長時間的分離,我們互相感念牽掛,好像沒過多久,就陰陽兩隔,他在里面,我在外面。再也看不見的背影,像一塊黑色的幕布掛在黑夜中。有句話說“情深不壽”,想想已經(jīng)很好了,至少我們在珍惜。
我就想,無論風(fēng)和日麗,還是風(fēng)雨交加,如果分別是難免的,那就送別;不能親往,那就目送。如果他回頭,你在原地,他心口便會涌上來些許溫?zé)?,雖然接下來的路還是要自己走。